一
你知道,那是好大的一片原野。
春天是绿的,先是麦苗返青前的墨绿,不怎么精神,像孩子迟起的懒惰,拖延时间;然后,母亲样的春风不断地大声吆喝,不太忍心又不太耐烦地大声吆喝,手中端了饭碗或小鞭子——越来越大声地吆喝。你也知道,母亲的小鞭子也是爱的表达方式,并且还知道,母亲的小鞭子只会打在花被子的边儿上。在母亲的催促下,他不得不挺起腰身,伸个三分钟的懒腰,穿个十分钟的衣服,也就鲜亮地新绿了。他抖抖母亲手缝的簇新的春装,还有套袖——榆树枣树的黑褐黑褐的树干可不就是套袖?——心里无比欢喜。他差不多要奔腾跳跃了。
这奔腾跳跃很快成为现实:夏天一来,绿绿的麦浪翻腾,像一千个石磙子在里面咕噜,又像藏了一万只鸟儿的森林,不安地唧唧喳喳,又被春天母亲霎时不松不紧地捂上了嘴巴——得在夜里铆足劲儿拔节呢,可不能惊动了那些掌管成长的神。浪头越来越大,终于在某一个夜里(插一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切的成长、爱情、魔障、疯癫、老去、死去都几乎在夜里?这里面潜伏着一句我们所无法了解、颠扑不破、万世不灭的咒语吗?),他抽穗了,他丰实起来,他硬起来了,原野成了扎扎实实的男人,一个健硕无比、有很大气力的男人。他不停地在夜里,在呼啸的风里雨里,在大地丰腴的身子上耕云播雨,他像千百年一辈辈说书人口口相传的书里说的一模一样:他雄奇大略饱读诗书,他“比关羽赛罗成”,他“细腰乍背膀”,他时而“龙眉倒竖虎目圆睁”,他一霎儿又“揉搓得千娇百媚拨弄得万种妖娆”……
秋天,是这汉子最像英雄的节气。他褪尽了春天的青涩调皮,收敛了夏日的豪情万丈,开始深沉,有了思考。因为思考,他逼得天高;因为思考,他挥散了浓云,也因为思考,他开始调和夏日沉淀下来的颜料,浓墨重彩地习学中国画,并开始形成风格。他把所有颜色耗尽时,他兴奋不已,又有些不安——最盛大的丰收之后,基本是以愁杀人的秋风一笔煞尾。颜色的绝望其实是人的绝望。
冬日来临,母亲已经死去,这汉子也快到耄耋暮年,他藏起所有顽皮的稚气、疯狂的爱情和满足的欣喜,乃至丰收的绝望——那样豪华无边的丰收可不就是绝望?他独自死去,像母亲一样死去。当然,有时候也哭,号啕时就兜头兜脸地下下雨来,像一种长调一样的歌唱,它扣击着大地的胸膛,冲撞着低巡的流云,在强烈扭曲的疾飞向上和低哑呻吟的拍节上,新的一句追赶着前一句的回声,原野因此如同注入了新的血液,万物都有了新的内容。那歌场激越起来了,它尽情尽量、可着自个儿的心意地向着遥远的天际飞去……可是,不悲伤,他从不为自己悲伤,因为,儿子在来年会来为他立起墓碑,上面书写着他的大号,爷爷活着时给起的大号,用颜体正楷或汉隶、魏碑,敦敦实实的那种、那种或那种字体,看上去摸上去都那么瓷实那么肉头儿,都那么推杯换盏推心置腹,跟睡在里面的土地一样柔软、质朴、安逸和踏实。
这墓碑又是界碑——死亡、新生的界碑,悲伤、喜悦的界碑。尽管多少柔软亲切的人变成了枯骨,就像时间的颚口吐出的白森森的果核。然而,从来没有死亡战胜过新生,从来没有悲伤绊倒过喜悦。
原野是如此混沌,又是如此迷人。它路过我们,有时翻脸,凶相毕露,如剑如刀,还掺了毒药,可为什么,我们明明知道它叫人绝望,却还是忍不住引颈就戮,饮鸩止渴?
它捉走我们的心,牵去我们的灵魂。
这几千年或者几万年,我们原野,我们乡村就是这么过。
我们的河,也是。
二
原谅我的遍地流淌的意识流,一写下“原野”这两个字,就想起莎翁的剧《第十二夜》,那十二天圣诞季的最后一夜,那需要历经千难万险才可以的重逢和欢喜;一写下“原野”这两个字,就想起曹禺老的剧《原野》,那诗意的、博大的、苦难的、值得吟哦的长调一样的原野,那沉郁的、深潜的毁灭和生长。是的,我们的生活又何尝不是一幕一幕的剧呢?我们的原野又何尝不是,夜一样地远阔和深邃,夜一样地美丽和伤悲呢?
是的,想到我们的原野,我就止不住双泪长流。
夜色四垂,宁谧如鸿蒙太初,脉脉清风似清歌,更似一声叹。
她在深黛色的星空下,默然无语。她永远无语。
她的身体横亘,黑黑红红黄黄的肤色,是不同时期不同遭际的印记:硝烟战火熏黑,岩浆喷涌血红,而那一片因失血的黄是多么叫人心疼!大地的身体发出声音,原野就是她的嘴唇。聆听吧,聆听原野复述的、那些来自死亡、新生、无望以及渴望的声音,聆听大地地层巨大的秘密。
谁说她丰腴?她没有乳汁飞溅、水枪一样的乳房,从来没有,她明明柔弱、瘦削,因了儿女太多,身体里已经流失了过多的盐和维他命,她她舞动大风,轮回四季,她负轭的岁月拖长每个累死累活的黄昏,只为了为孩子们找寻一处最安逸的宅院;她扎破自己,把动脉长江静脉黄河里流出去的那些血,全部喂养了嗷嗷待哺的南方和北方,她自己只剩了点儿盐碱,焦渴干裂的唇轻轻舔一舔,算是一顿饭。有时必须吃粪土——是的,粪土,就是茅厕的粪土,猪圈羊圈的圈肥,土炕打烂的碎土,还有淤泥,河道挖出的废物,那些腥臭的污浊的黧黑的难看的残渣,一边呕吐一边进食,汲取哪怕一大点营养,来长成血,好去供儿女吸吮。哦,还有,她身体里的那些宝贝,在子宫里一天天地成长却让你不得看到的那些,就是麦苗,昆虫,地瓜,花生……那些萌芽的冬眠的将醒的等待上路的小小的宝贝儿,需要她,抓到什么吃什么地吃,哪怕是拣哪怕是讨哪怕是什么都得变成营养地吃,就着凉水和麦秸——那些麦秸啊,其实不过是她自己拼死生育脱落一地的胎盘,她自己网巴网巴收拾收拾,切一切,沤一沤,稍软和一点,也就那么生生咽了下去。她吃的都是最苦最烂最脏最难以下咽的东西,她自己因为饥馑、寒冷、担忧和悲伤(是的,悲伤,因了儿女众多和苦难重重,他们中有不少在很小的时候死去了,这使她似乎总永远有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戚的眼神)早已脸色发青,可她扒开胸膛,给我们她的乳房,那略嫌干瘪的乳房,用粗大的双手,尽力地挤出好奶,白色的、甜里带点咸、越吃越松不了口的好奶,和着虽然粗糙却足以使我们长大的高粱、小米和玉米……亲爱的原野啊,她身上带着,怀里抱着,手里领着,在风中前艰难前行着,并唱着:“小儿来小儿,你别哭,前面有个小草屋,支上砖,碴糊糊,喝得肚子热乎乎……”
她这样鼓励自己,也鼓励孩子。她说总有希望,它就在前方。
萱就这样,落花入领,微风动裾,她第一次站在原野上,泪眼朦胧。
萱拄着一柄小头儿的铙子,给土地温柔挠痒似的铙子,身体微微向前倾斜,头高高地仰起,眯起小马似的漂亮的大眼睛,尽量远地眺望。她和任何一个真正的乡村女子一样,头上包着碎花儿头巾,正和原野的花色一般无二;她的黑色的、肥肥的裤腿在风里呼啦啦地飞,也正和原野的样子完全相同;她要给田地松土,为那紧绷了一冬的肌肉和骨节松绑,让她肚子里的孩子得以伸展伸展他们的胳膊和小腿儿;萱的眼睛明澈动人,如树,如月光,如高歌无字的曲调,这和原野也如出一辙——她的那些湾和井,从来不掺进杂草和沙石;萱的手开始有些粗砺,像原野的粗砺;萱的心柔软而温润,如花,如晨露,如低吟有声的旋律,装着丈夫和儿女,她的心其实就是原野的心——她的心也柔软而温润,装着丈夫蓝天(她和他永远苦恋而相思,他们难得结合,除非在遥远的天际,在遥远的地平线——太远了,他们从来无法抵达),和稼禾草虫儿灵禽猛兽,那些天上地下、大大小小、面貌迥异、性情不一的孩子。
萱想念丈夫或想念父母、想念家乡时,就会了望无边无际的原野,望见原野就能把他望见,呼吸到他的呼吸。她陪她,度过一个又一个乐句一样的黑夜,蓄满春天的黑夜,使得每一个相思的夜,都变成被泪水泅湿的温柔蚀骨的夜;使得每一个不眠的夜,都变成被梦想浸润的清甜微苦的夜。
萱在孩子睡熟的夜里,常常细细地端详他们的面庞,就像原野,常常在夜里,巡视他们的成长。她们爱自己的孩子。萱的孩子们脸儿红红,有时翻身,找寻母亲的手,发出几句模糊的梦呓;原野的孩子们也是好样儿的,虎背熊腰,总是用庞大扎实的根系,把住母亲的手,就连每一粒种子都激动不安,它们挺身拔节抽穗灌浆(一定有生长痛吧?这么快的节奏想来总要丧失些什么),冲破白露霜降大雪等种种关卡,跳着漂亮的舞步去惊蛰和芒种。
萱突然觉得自己和原野那么自然,和谐,如同一只原本就属于原野的山雀。萱感到了那种被融的感觉,和那种被融的喜悦。
星光跌碎在窗棂,洒了一地玉屑。
似乎就在彼此对视的那一瞬,萱懂得了原野,原野也懂得了萱。
三
回家了,萱接拾得回到庄子说的不曾经受任何污染的一方天地,那可供赫胥氏的国民们“含哺而熙,鼓副部而游”、与鸟兽草木同在的、歇了忧伤换成欢喜的地方。
萱接拾得回家,像农人接麦子回家。拾得低着头,像麦子低着头。拾得很沉重,得萱使劲拉着他的手,才可以动一动,像麦子很沉重,得萱使劲再使劲,才可以使得载满它们的车,懒懒地动上几动,才走得起来。
原野枯索寂寥,古拙平凡,却不掩高华朴茂,雄浑渊懿,像拾得一直以来最喜欢的八大山人素描一样的山水,恣纵又倔强,疏简而丰饶,一派现代派风骨:布谷鸟白眼向天,引颈低鸣,叫着回家,它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白杨全力地鼓掌,迎接拾得和麦子回家,年纪老老、老得一大把年纪的老泥土,混杂了前夜柔情密意的雨水,“吧唧”“吧唧”在脚下,和着夏风的调子,唱着老掉牙的情歌。
还记得被那些父亲一样的农人,用厚实得怀抱一样的大手,顺着耧的洞眼把种子送入到泥土里,母亲的子宫一样的泥土里时的感受吗?还记得那些贪嘴的、可恶的蝼蛄、蝎子是怎样觊觎你们这些最初的种子的吗?不怕,那些亲爱的父亲们为了保证种子的安然无恙,早就将你们摊在大大的塑料布上,在最毒热的阳光下曝晒,杀死一切病菌,再冒着自己中毒的危险,用农药掺和了,细细地、一个角落也不拉地,匀匀地,一粒种子都不错过地,洒上了一层薄薄的农药,像小心地给你们穿上一层胞衣——谁来袭击孩子们,就叫谁统统灭亡!
每一颗庄稼的精魂——那些老父亲用心挑选的每一粒种子都信心满满,激动不安,并全力以赴。哦,出土了,那么娇嫩,弱不禁风,小小的林黛玉一样秀美柔弱,楚楚可怜。嗳,是女儿哩。老父亲的眼里储满了慈爱;长高了,新绿成了墨绿,像幼女成了少女,开始有了点风姿绰约的意思,招来二癞子模样的杂草丛生。不怕的,老父亲早严阵以待,一锄头下去,无一不乖乖溜走;拔节了,腰杆出来了,像女娃娃转眼成大女孩,亭亭玉立啦,懂得回眸一笑啦——呵呵,没关系,老父亲这里还有双霹雳大手,一并把觑来瞅去的虫子们捏得死翘翘呢;抽穗了,爱美了,头发上梳了漂亮的小辫子了,有些待字闺中的小姐小心思了——唉,老父亲的心里既喜且忧啊!怕外来的粗汉欺负,又怕女孩儿家管不住自己的心!于是,老父亲扛了枪炮——他的农具们就是他的枪炮——把那些装作长错了位置的秕子剔除掉,还立起一个酷似自己模样的稻草人,戴上顶草帽,把那些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扑上来的众人眼睛似的蝴蝶、蜜蜂、老鹰和麻雀全部吓得屁滚尿流!……唉,终于盼到女儿“嫁出去”,灌浆了,女儿骄傲地、好不知羞地腆了里面装了多胞胎小耔耔的肚子回娘家待产了,这个操心惯了累惯了的老父亲呵,还是输送些吃喝用度,施肥浇水忙个不停……好啦,终于等到怀胎十月一俟届满,老父亲虽然老得腰弯得成了他手上的镰刀,并开始手脚迟钝,听力下降,眼睛也有点昏花,但依然满心欢喜,轻移脚步,特特小心、无比珍惜地接他的小心肝儿宝贝儿们回家啦!在漫布天地的广阔原野上,金色麦浪如同陷入古琴的水波一样的涌动,一双经了沧桑的有力的手,指尖、手指,掌心的软肉一一轻轻拂过金色麦浪,像拂过琴弦,运,捻,揉,拨,飘然而起的,尽是人世的荒凉、沧桑、不忍和痛念,发出悠扬醉人的一片金属般的和声,麦秸叶儿在他脸上、背上划拉出纵横交错的白印痕和红色的小伤口,细细的小血珠儿不时地渗出来,有股霉味的腐叶变成碎片和灰尘沾满老父亲的头上身上,使得他一眼看去酷似了一穗硕大的麦子,那些香腥霉发酵的种种气味痒痒地钻进他的鼻孔,促使他不得不打几个响亮的喷嚏。割下的一缕缕麦子和打成捆儿的一个个麦个子在他身后整齐地躺着,像躺着一排排大大小小的娃娃,几十、几百个娃娃。镰刀过去的时候,麦子怕疼一样挣扎着想逃走,就像孩子怕打针一样。
他套了大车,让老伙计牛马来帮忙驾辕,自己则一满怀一满怀地,用干裂的、雕塑一样的手,把他的小小的、心肝儿宝贝儿们抱上车。他们欢实着呐皮实着呐,兄弟般齐头并肩站立,在夕阳血色一般的光照里,回家。
是的,回家。
萱像父亲一样,像真正的农人一样,接拾得回家。
她像父亲一样,张开臂膀,护卫着孩子;她像农人一样,把麦子揽在怀中。
季风、冰雹,虫子,杂草和秕子,还有干旱和涝灾……没有关系,一切都将远去,不怕的,有父亲,或农人。
时光老了,季节换了,没有关系,儿子长成了父亲,父亲老得更加慈祥,而农人,换了一茬,还有一茬。
斜阳照,原野无声,像一种爱的无声;雨来了,原野哭泣,像孩子的哭泣。
暖暖黄黄的原野就这么,在一霎儿晴一霎儿雨一霎儿风中慢慢长大。它心安了,此心安处即家乡。
哦家乡家乡,回来了。
(节选自长篇小说《乡村史》上、中、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