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地方管手枪都叫“短火”,管县政府的人习惯叫“挎短火的人”。“短火”是土话,古已有之;“挎短火的人”系专指称谓,历史却不长。这有典故。解放初期的湘南山区,残余的土匪蛮子还很多,他们仨俩成伙,昼伏夜出,四处窜扰。常常夜深人静时从县城背后突然迸出一声冷枪,“砰——叭——”,惊扰得老百姓一夜一夜不敢上床睡觉。为了巩固政权,保卫安全,上级给县政府的工作人员都配了枪,一人一根“短火”挎起。“短火”都有酱紫色枪套套着,枪把上飘着一缕红缨子。他们也戴军帽,打绑腿,穿解放鞋,出早操。每天天亮,他们在县政府门口的空坪上整好队,由县长亲自喊口号,二十多个人列成两路纵队,出街口,绕义公祠,到东边城门口,再折回头,沿街道南行,一直走到墟坪上,拐弯回到县政府。他们在街道上行走着的时候,一律操正步,并无喧哗,只是头抬得很高,手臂摆动很大,带动着腰下“短火”上的红缨子也一荡一荡的,特别撩眼。他们经过的时候,好多小女崽小媳妇都从半开的铺门里探出半边脸,火辣辣的眼睛紧追着看。他们常常骑了马在城外的旧城墙上狂奔,踢起一团一团的烟尘。他们也有几次跟随部队出城追剿土匪,据传都十分骁勇,每次都有斩获。自从县政府的人挎上“短火”,消灭了几股散匪,镇压了两批恶霸,我们那一带果然清静下来,老百姓都可以睡落心觉了。“挎短火的人”在老百姓心目中成了一种象征,有了至高无上的威势。哪家豪绅隐瞒了财产,“去,喊挎短火的人来!”哪里发生了窃案,“赶紧,报告挎短火的人!”邻里吵架了,吵得不可开交,“好啰,请挎短火的人来评个公道!”两口子黑夜里在床上“打抱箍子架”,有时候老婆矫情,憋足了劲滚来滚去,抵死不从。男人便咬牙威胁道:“你要嫌老子的‘短火’不够劲,老子去喊个挎短火的人来!”老婆顿时软下身子,摊手摊脚地随男人搬弄了。但有时也会相反,老婆听了那种威胁却更来劲,耸着光身子叫道:“好啊好啊,去叫挎短火的人来啊!”有一次,南门口小井巷的打卦婆难产,在家里折腾了一天一夜,接生婆来了几个,神也跳了,香灰水也喝了,艾也炙了,滚水也熏了,还灌了参汤,打卦婆痛得撕天喊地地嚎,可就是生不下来。家门口的巷子里站了很多人,听着打卦婆一声高一声低的嚎喊,且声气渐来渐弱,都在心里想:只怕这人会保不住了。正在这当口,县政府的伙夫出来挑水路过巷口,一条鲜红的红缨子在大腿和水桶之间飘扬。小把戏眼尖,一眼看见,就像看到了天神降临,高声叫道:“挎短火的来啰!”人们也都跟着叫起来:“挎短火的来啰!”声音轰雷一般。接着就听到房子里打卦婆猛然厉叫一声,随后就有一个接生婆冲出门来报喜道:“生了!生了——生了个带把的!”
打卦婆给儿子取个名字叫:火生。
从此,“挎短火的人”成了一个神话。
1
火生长到十八岁了。
火生有个诨名:潲桶仔。这诨名也是母亲打卦婆取的。
我们那地方,差不多的人都有个诨名,都是依据形体和特性而取。比如干牛肉、双下巴、塌屁股、疤眼皮。火生的特点是饭量大。特别大。小时候,打卦婆的奶水是很足的,两坨奶子胀鼓得像猪尿泡,轻轻一点,奶汁就像箭一样射出来。可是还不够喂毛毛,另外还要加喂一碗米汤。稍长,火生弃奶吃饭,饭量大得吓人。打卦婆从墟上买回一只粗瓷海碗,给他专用。海碗很大,直径能有半尺,一碗盛得下半斤米饭。半斤米饭又哪里够?火生三扒两扒,也不要菜,转眼就没有了。打卦婆就将自己碗里的饭再减些给他。一边减一边唠叨:“饿痨鬼!这样的吃法,只怕要把一个家都吃穷去。”光吃点饭,是不至于把一个家吃穷去的,打卦婆的责骂里其实更多的是怜爱。他们家不富,但也不是很穷。那时候她的男人做点小生意,收入不高,但是稳定。而打卦婆身怀绝技,会打卦(她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说来真是神奇,她只凭一筒米,一枚铜钱,就能把冥冥中的一些事情算得清清楚楚。哪家丢失了东西,哪家走失了小把戏,哪家的老人病了还能活多少时日,请她打一卦,就能算得出来。每次算卦,酬金不少。此外她还懂挑疳结。小把戏闭食,或是整夜啼哭不止,都来找她。每回人请,不论她是不是正忙,起身就去。到了,撑开小崽崽的嘴巴,看看伸出来的舌苔,点点头,从袖子上拉下一根针,在火上燎一燎,叫大人把小崽崽抱紧了,自己攥住了小崽崽左手,大拇指顶在小崽崽中指第一节的节环上,使针在指尖上轻轻一点,一滴血冒出来。那血紫黑。第二天,主家道谢来了,随手还带点礼物。那礼物都是很轻的,两只鸡蛋,一筒米,一个嫩南瓜,或是半个猪心。如此而已。打卦和挑疳结的事不是天天有,但也隔几天就有一回。于是打卦婆家的饭桌上,隔三差五地就会添上一盘菜。
火生刚刚吃了两年米饭,家里出了点变故,父亲死了。
父亲一死,家里立刻断了经济来源。那时候打卦婆的绝技已经不能再干了。政府找她去训了话,给人算卦属于封建迷信范畴,必须禁止。如果再干,严惩不贷。打卦婆知道,“严惩”的意思就是开批判会。她当然不会去找时背。可她得把儿子养大。
打卦婆悲痛是悲痛,却想得开,知道这就是命。她也不打算再嫁人了,咬咬牙,把生活的担子挑起来了。她锤石头,挑河沙,背竹子,给人舂米。县城附近的钟水河,有一段急水,上行的船常常搁浅,她也去帮忙背纤。春天,她上山扯野笋,捡蘑菇,捡地衣,挖地菜子。秋天,她去捡稻穗,捡棉花,捯红薯,捯花生。冬天,她踏着大雪到十几里路以外的南岭山上,摘毛栗子。她把毛栗子用文火煮熟了,晾干。晚上,她在县政府门口的街边上摆个小摊,卖毛栗子。她跟前的团箕里,满满一团箕的毛栗子上面,插了一只小竹筒。一竹筒毛栗子,卖一分钱。她还在猫公岭下开出一块荒地,按季种上白菜,茼蒿,茄子,大头菜,南瓜,丝瓜……这样,她家的饭桌上四时都有了新鲜菜蔬。她照旧给小毛毛挑疳结,但她不再收受礼物。收钱。三角钱,五角钱,多少不拘,但得是钱。她一门心思,就是要让独伶崽火生吃饱穿暖,赶快长大成人。
她真是把儿子当作了掌上明珠。可是她又不能像人家一样,时时把儿子在手里捧着。她得每天出门做事。于是每天出门前,她煮好一鼎锅米饭,舀出来在米筛上摊开晾着。米筛在饭桌上摆着,让火生随时可以取食。一锅米饭,按说俩娘崽一天都够了。可傍晚打卦婆回到家,米筛都空了,一家人的饭,让火生两顿就吃光了。后来粮食紧张,不能每天一锅白米饭了,打卦婆就在米筛旁边再放两个烤红薯。每次火生仍然吃得精光。连烤焦了的红薯皮都没有留下。打卦婆觉得这儿子的肚子真是有点不可思议。有时不免会又爱又怜地唠叨几句:“崽啊,崽啊,你这肚子哪里装得下那么多东西啰!这真是跟门口的潲桶有得一比啊!”
潲桶仔这个诨名,就叫起来了。
潲桶仔很对得起他的母亲。他的身体,像化肥催着一样,眼看着长起来了。奇怪的是,他那样能吃,身体却并不胖,只是长高。十几岁时,就长到一米七几了。身材颀长,四肢匀称,皮肤黝黑,眉眼清秀。潲桶仔七岁发蒙,后来又上了中学。他的学习成绩不好,总是排在班上最后一名。刚上小学时,他的算术不错,心算尤其好。老师说出两组数字,别的同学还在纸上加减乘除,他却已经在心里把答案计算出来了。他对数字天生有一种敏感。进了初中,一学代数,他就蠢了,那些数字和公式怎么也理不清。读书不如人,劳动却是强项。学校里每个星期有两天下午是劳动课,每学期还有半个月的学农活动。挖土,锄草,种菜,种烤烟,培育棉花钵……他都一学就会。他常常还反过来当老师教同学们怎么做。可是劳动好毕竟替代不了学习成绩。他勉强读完初中,再升不了学,就回家了。
潲桶仔没有考上高中,打卦婆倒也想得开。她觉得不读书了,回家找点事做,照样过日子。
打卦婆去找了居委会,找了搬运队,找了竹棕社,找了铸造厂,他们都同意让他去。但不是正式的,是临时工。潲桶仔跑去几个地方看了。一看之下,大为丧气。搬运队是什么?拉板车。铸造厂做些扒锅鼎锅,也叫“厂”。竹棕社一色的老头子,看一眼都烦。再说,他受不了按点上班下班的规矩。他想着自己正是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得如一枝柳树条,随便插在哪块地上都能发芽长叶,活得有滋有味,摇曳生津。
他给自己找了个事:挑煤炭。
这是件自由职业,是个体力活。
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烧煤饼。可是县城里不产煤,挑煤要到去城十五里的张家煤矿,途中还要过一趟钟水河。县城里有闲劳力的人家,一般是自己去挑了煤回来,做成煤饼,自产自烧。但更多的人家是买现成的煤饼。这种煤饼,此地独有。煤饼的做法也是别处少有的。煤炭先要过筛,把块煤筛出来,另作他用,然后,在煤粉里掺入黄泥少许,浇上水,赤了脚在上面反复踩踏。踩煤炭也是要有一点技术的,但更多的是要有韧劲。一脚跟一脚踩过去,翻转来,再又踩一遍过去。如此七八遍,直到煤泥不沾脚了,就是和匀了,踩粘了,再把煤泥耙拢成一堆,一个个团成饭碗大小,拍在墙壁上。是好把式的都会在煤饼上留下清清楚楚的巴掌印,五指张开,深浅有致。巴在墙上的煤饼,往往要三五天才能风干。所以,在县城小巷里的一些砖墙上,长年巴满了煤饼,形成一道黑糊糊并不太雅观的风景。
县城里有一帮没有读书的半大孩子,就是以挑煤炭卖煤饼为生的。潲桶仔经常看到他们挑着一担煤炭,满头大汗风快地走进城来。经常看到他们打平伙,在丰和墟坪的小摊上吃馄饨,吃油炸糍粑,偶尔还喝酒,快活得不得了。
潲桶仔这个年纪的人,都向往快活,向往自在。
打卦婆是个开通的人,想想儿子到搬运队铸造厂那些地方做临时工,实在比挑煤炭好不了多少。虽然那样名义上好听一点,可是他们这种人家,要这种名义做什么呢?
她带着潲桶仔到墟上去挑了一担箩筐,一根扁担。
潲桶仔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去挑煤炭的情景。早晨五点钟,按照约定的时间,他同伙伴们在城边的义公祠门口会合了。一行人挑着空箩筐,出城门,过石桥,走过一条石板路,进入山边小道,往张家煤矿走去。那时已是秋天,空气很清凉,天空很高,很蓝。有风吹过,路边的树叶、庄稼叶,就沙沙沙地响。到了钟水河边,一条木船停在渡口,一个船工拄着长竹篙坐在船头上。他们一个一个跳上船,把箩筐并拢放下,坐在架起的扁担上。船工过来找每个人收了过河费,拔下篙,把船往对岸撑去。河水撞击着船身,“哗嚓——哗嚓——”地响。
河水好清亮。
上了一道岭。那岭叫猫公岭。岭上乱石峥嵘,杂树丛生。站在猫公岭上,就看见了张家煤矿巨大的煤堆。一群人像风一样地刮下山去。
潲桶仔还清楚地记得卖炭赚到钱时的兴奋。他在墟坪上刚刚站下,买主就来了。买主是个中年妇女,微胖,穿一件三个口袋的干部装。过完秤,潲桶仔随口报出一个钱数。中年妇女在心里默了一阵,点头说:“没错——你这后生算数好快啊!”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来,一张一张数给他。一张一块的。一张五角的。一张一角的。又一张一角的。又一张一角的。最后是一张五分的。潲桶仔一张一张地接过来。接住一张,心就兴奋地跳一下。他把钱接完了,攥在手里,心还咚咚地跳了好久。他在心里算了算,这一担煤赚了一块一角六分钱。
他把赚到的钱给母亲买了一顶大斗笠。母亲经常风里来雨里去,有张大斗笠,好遮风雨。
潲桶仔挑煤炭挑了快一年了,已经很熟练,很自如了。初上道时,他只挑八十斤,很快就能挑一百斤了。
他也跟同伴们一样,学会了一些小小的偷奸耍滑的技巧。在煤矿装煤时,会把块煤先码在箩筐底下,上面再盖煤粉。他知道块煤该怎样码才能躲过检查的铁钎。过磅秤时,他知道把煤筐放得尽量靠后,或是用脚尖偷偷地顶在磅秤后面。过渡时,他不再按规矩交船工五分钱,他会装穷叫苦,说得船工只收他三分钱。
但他不坑买主。有的人为了多赚点钱,故意把煤饼做得又厚又大。厚大的煤饼很难干透,重量也就不一样。也有的人的煤饼不是风干的,是晒干的。晒干的煤饼里头还是潮湿的。还有的人,干脆就直接在踩煤炭时多掺黄泥。这类花招,他都不做。打卦婆把新扁担新箩筐给他时,就嘱咐过,我们是本分人家,靠出力赚钱,那种事做了缺德,千万不能做。潲桶仔也觉得不能做。他年轻,有的是力气,只要多跑一趟张家煤矿,那点小利就赚回来了,何必哩!所以,他做的事情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清清楚楚。卖煤时,他会让买主挑出任何一块煤饼敲开来看。看干没干透,看黄泥掺得是不是适度。过秤时,他总会让秤杆尾巴翘得高高的,让买主欢喜满意。
潲桶仔长到十八岁时,居委会主任把他的名字编进了基干民兵排。基干民兵是要持枪的。他跟随民兵们去操练过几次。每次操练,他把枪扛在肩上,跟着队伍操正步。“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大家走,他也走。大家喊,他也喊。他觉得很兴奋,神气极了。
可惜每次操练以后,枪都要收回去。每次他心里都感觉怅怅的。
2
潲桶仔十八岁那年,闹起了文化大革命。
运动轰然而至。一夜之间,大标语、大字报就贴满了县政府的门口。潲桶仔平日不读书不看报,对国家的事情,知道的很少。他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他不明白好多人怎么一下子就“疯”了。他更不清楚街上的大标语、大字报,为什么火力都是对着当官的。他看到学生们砸菩萨,砸牌匾,爬上屋顶敲龙头屋檐,感到十分惊奇。
有一段日子,到街上去看游行的队伍成了他每天必修的功课。街上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巷子口,商铺里头,政府门前,这里那里,都聚着一堆一堆的人,等着看游行的队伍。远远地听到锣鼓声、口号声,人们知道队伍要过来了,都兴奋起来,倏地转身,朝前张望。
游行的队伍真是威武雄壮。照例是几十面红旗打头,然后是一队锣鼓响器,后面才是大队伍。到了围观人多的地方,锣鼓声停下,队伍里就呼起了口号。口号都是有人指挥的。一人领呼,百人呼应,真如山呼海啸,声震屋瓦。
潲桶仔常常在学生游行的队伍中看到昔日的同学,个个红袖章,精神抖擞,不免神情黯然。有一次看到领呼口号的竟是初中时的同班同学雷仁宝,顿时兴奋起来,跟着队伍一直走到了丰和墟坪。
他很难想象这位早先学习成绩并不怎么样的同学竟成了学生领袖。
其实人们最喜欢看的还是牛鬼蛇神游行的队伍。那些人过去都是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角色,现在动不动就拉出来游街示众,那神情真是狼狈至极。那些人一律头戴高帽,胸前挂块白牌,上书本人名字,名字上用红笔打了叉。常常也有例外,胸前挂的不是白牌,是沉重的铁板,是超大的扫把,是痰盂,是一串破鞋……看到这些人走过,路边的人就会指指点点,小声议论:谁谁谁是县长,谁谁谁是书记,谁谁谁是部长,谁谁谁是局长……议论中有惊愕,有惋叹,有幸灾乐祸,有切齿咒骂。也有人只看,不议论,一言不发。这些人的背后,当然都会有一段历史,有很多故事。这些人潲桶仔都不认识,很陌生,很遥远。他只是漠然地看着。他有时也会想象他们在位时会是一种什么样子。不知为什么,想象的时候,他心里会泛起一丝淡淡的快感。
潲桶仔没有想到,自己也被卷入到运动的漩涡里去了。
那是个傍晚,天还没黑透。潲桶仔吃过晚饭,在门口的石板上冲了水,竹躺椅也搬出来了,正准备躺下休息,有人急匆匆来通知他:全体基干民兵到义公祠门口集合。
潲桶仔磨蹭着不想去。第二天他是要起早床去挑煤炭的。后来想想,还是起身去了。
潲桶仔踢踢踏踏走到义公祠门口,基干民兵排已集合完毕,出发了。他跟在队伍后面,扯着前面的人问了问,才知道,晚上造反派的人要到县武装部抢枪。他立即明白了,这是要我们去守武器库啊。他感到这件事情很大,很神圣,不觉紧了紧步子,小跑起来。
县武装部在城东,孤零零的一个院子。院子里全部黑了灯,只能凭夜色勉强分清哪里是办公楼,哪里是家属楼,哪里是仓库。潲桶仔这队人一进去,大门就在背后关上了。潲桶仔随着队伍,绕过办公楼,走下一片洼地,到了武器库门前。一群人在门前排成三列横队,手挽手,摆出了众志成城视死如归的架势。潲桶仔顿时紧张起来,双手攥拳,瞪大了眼睛望着前方。他感觉身上的汗直涌出来。
四周很静。好静。
天上有星星闪烁。
猛地,他听到前面大门“哐当”一声倒了,接着就有呐喊声轰起来。不一会,就见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像山洪一样从缓坡上冲下来。眼看着近了。有人发一声喊:“赶紧跑啊!”潲桶仔还没有反应过来,眨眼工夫,周围的人就撒腿跑了。霎时不见了踪影。
潲桶仔愣在了那里,没有动。
事实上他想动也动不了了。洪水一样的造反派队伍已经卷到跟前,将他裹挟住,撞门而进。
一进武器库,造反派们就四散跑开,找枪去了。潲桶仔靠在门框上,瞪眼喘着气。紧张,害怕,恼怒,各种情绪在他心里交集。他听到有撬箱子的声音。有人低声叫喊:“这里一箱步枪。”“这是什么——卡宾枪,卡宾枪!”忽然,他听到一个沙嗓子高声叫骂起来:“捅他娘的,这枪都没有枪栓!”他觉得这沙嗓子好熟,像是中学同学雷仁宝的声音。他睁大眼睛,想要寻找这个声音。可这时候身边“哗嚓”一响,什么箱子砸破在地下了。有人拿手电筒照了照,兴奋地叫起来:“哈!短火!一箱子都是短火!”听到叫声,鬼使神差地,潲桶仔一下子扑在箱子上,嘴里直说:“不能抢!短火不能抢!”先前那人逼到眼前,揪住他的头发,说一声:“嘿呀,这里还猫了一个死保皇派!”一用力,把他揪起来,掀翻在旁边。立即过来几个人将他按在地上。他听到那人在叫:“找子弹。赶快找子弹!”就有几个声音说:“没有子弹。什么子弹都没有!”那人转身过来,一脚踏在潲桶仔的屁股上,咬牙切齿地问:“子弹在哪里?”潲桶仔怎么知道子弹在哪里?那人怒喝一声:“不说?打!”拳头和脚板下雨一样地打下来。他痛得在地上打滚,一双手死死地抱住脑袋。这时他又听到沙嗓子说话了:“还不说?来点重的,抄东西打!”过了一会,就有一柄枪托重重地砸在手臂上。他只听到骨头“啪嚓——”一响,忍不住惨烈地叫出一声。
潲桶仔昏死过去了。
潲桶仔醒过来时,四下里寂静无声。潲桶仔只觉得浑身都痛,尤其左手臂痛得无法忍受。他想喊叫,可不敢出声。他慢慢坐起来,又站直了身子。黑暗死死地拥裹着他。他突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憎恨。他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想着明天肯定是不能去挑煤炭了。接下去的一段日子都挑不了煤炭了。他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现在只想赶快回家,赶快见到母亲。然后,躺到床上睡一觉。
潲桶仔用右手捂着左手臂,慢慢走出库门。武装部的院子里仍然没有电,漆黑一片。他踩着一地的夜色,虚虚地顺漫坡走上去。他看见了操场上巨大的白色标语牌:“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他看看右边的家属楼,又看看左边的办公楼。楼房都不高,都黑着灯。
潲桶仔在大门口捡到一把“短火”。他出门时踢到一块东西,捡起一看:一把左轮手枪。他在电影里见过。他心里一阵狂跳,热血上涌。转头看看后面,仍然不见人影。他想了想。又想了想。一咬牙,把短火藏进怀里,紧步出了门。
马路上的路灯都亮着,照在树叶上,闪闪地反光。他踩着路边的树影往前走。低着头,弯着腰,脚步散乱。这时他感觉到手臂没有那样痛了。他的心思都集中在怀里的短火上。
可他还是没能避得开人。在东门口他被一声断喝截住了。抬头一看,一群红卫兵挡在面前。这里的灯光很明亮,照得他们的脸色很凝重。潲桶仔一时有点慌乱,答话时结结巴巴。他说自己回家。
红卫兵问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
潲桶仔没有手表,不知道时间。他摇了摇头。
“告诉你吧,快十二点了!”
潲桶仔就“哦”了一声。
红卫兵突然厉声问道:“你是不是回家?”
潲桶仔本来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他也可以以凶对凶厉声反问,我是不是回家关你们卵事?可是他今天心虚。他有天大的火气也只有忍。他就怯了声说:“当然是回家。”
“你家住哪里?”
“小井巷。”
“你叫什么名字?”
“姓李。李火生。”
“你不要骗我们啊!我们会查得清楚的。”
“你们查啊!这条街上,没有不认识我李火生的。”
潲桶仔到底没能忍住心里的火气,一边说一边昂起了头。话音落地,就见黑影里有个人转身走过来。走近了,潲桶仔忽然高兴地叫一声:“赵——运——生。”
赵运生跟他是初中同学。他一直不明白,赵运生学习成绩并不好,表现也一般,却年年担任班干部。同学那几年,他有时看不起赵运生,有时又很佩服他。
潲桶仔没想到这时候会碰到他,感到见了救星一样。
赵运生笑笑地说:“真的是你啊,火生。”
“不是我是哪个?!”潲桶仔委屈地说:“我要回家,他们拦住我的路。”
赵运生就对那些红卫兵说:“这是我的同学,人家是贫下中农,基干民兵哩!”
潲桶仔抬了抬头说:“就是,就是,他们还不相信我。”
赵运生掸了掸手说:“走吧,你赶快走吧。”
赵运生看他走出几步,忽然又叫住他:
“哎,你不能走街上。”
潲桶仔疑惑地回头望他。赵运生跟过来,小声说:“前面会要打仗哩。”原来是造反派抢了武装部的枪,跑到县政府,占领了办公大楼。保守派组织和四乡的农民包围了县政府,守住各条大街,准备攻门。现在正街的各个街口都站了岗,闲人免过。
“那怎么办?我不能不回家呀!”
“包点远路吧。走小巷子——哎,我送你走一段。”
赵运生拿出一个红袖章,给潲桶仔套在手臂上。两人返回原路,下田埂,从城外绕过去。
潲桶仔忽然问道:“你刚才怎么把我的成分都改了?我家是手工业者啊!”
赵运生说:“你蠢啊!说你是贫下中农,省得费口舌解释。”
潲桶仔觉得赵运生真是很精,暗暗佩服。
到了一处巷口,赵运生站住,潲桶仔点点头,顾自走了。
潲桶仔回到家,摸摸怀里的短火,还在。短火早已被汗水浸湿了。他褪下手臂上的红袖章,在黑暗中望着上面的“红卫兵”三个字发了一阵呆,就把短火包了,塞进煤堆里。
潲桶仔摸着黑爬到床上,放开了四肢躺下。他忽然听到城里枪声大作,像炒豆子一样好激烈。
他听到母亲打卦婆被吵醒了。打卦婆窸窸窣窣地起了床,开门出去。好一阵,打卦婆返回来,把门闩死了。打卦婆站在门背后,惊惶地问:“外面是不是在打仗?是不是在打仗?”
潲桶仔恶声应道:“鬼打架哩!”
他忽然感觉到左手臂钻心地痛起来。好痛。
3
潲桶仔找医生看过,他的手臂被打成骨折了。医生给他敷了药,上了夹板,撕一条布筋把手臂吊在胸前。潲桶仔几个月都不能做体力活了。潲桶仔很沮丧,又十分恼火。他不知道这个账该算在谁的头上!
“那天晚上你看清楚下手打你的人了吗?”打卦婆问潲桶仔。她觉得这个崽真蠢,谁打的他都不清楚。
潲桶仔极力地回忆那晚的情景,抿嘴摇头。天那样黑,人那样多,他吓都吓晕了,哪里看得清人。而且,就算知道是谁,他敢去找吗?
但他终究心有不甘。有一天,他忽然很兴奋地问打卦婆:“不是说你会算卦吗?给我打一卦算一算?”
打卦婆淡淡地说:“好多年头不做那个事情了。不会算了,算不灵了。”
打卦婆到底还是偷偷地算了一卦。那天潲桶仔不在家,她量了一筒米,用麻线刮平,找出三枚铜钱,算了好久。
吃晚饭的时候,她重提旧事,似乎不经意地问潲桶仔:“在武装部的那天晚上,硬是没有你认识的人?”
“说了好多遍了,没有。”
“熟人也没有?朋友也没有?同学也没有?”
潲桶仔想了想,说:“听到有一个像是同学的声音。”
“叫什么名字?”
“雷仁宝。有个诨名,叫雷牯子。”
打卦婆把手放在桌子底下,掐了一会指头。她的眉头皱拢来,凝了一会神。豆大的汗珠子纷纷掉在饭桌上。
临了,她抬手拢了拢头发,什么也没有说。她看着埋头吃饭的潲桶仔,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从此,她再没提过这件事。
潲桶仔伤了手臂,只能闲在家里。看着母亲每天早出晚归地在外面赚钱,想着自己现在又要让母亲来养,心里很难受。潲桶仔难受的时候就在家里转圈圈,从外屋走到里屋,从里屋又走到外屋。走累了,站下来,就以头撞墙。撞得墙壁咚咚响。
潲桶仔的家很小,只有两间房屋。里屋是睡房。那是间狭长条的房子,并排横两张床铺,就没有多少空地了。两张床顶头的地方隔了块纸板,半人来高,算是挡一挡母子二人的生活。没有衣柜。靠墙摆了张宽条凳,衣服就乱堆在条凳上。最丰富的是床底下。鞋子,袜子,纸盒子,烂瓦罐,没有戥子的秤杆,生锈的马钉,什么都有……
外屋比里屋明亮。外屋的顶上有几块亮瓦,可以把外面的光线漏进来。外屋的功能很多。是杂屋,是厨房,是饭厅,偶尔来了客人,也坐这里。外屋最显眼的是三堆煤炭:一堆煤饼,一堆块煤,一堆碎煤。他家的灶也很大。地灶。灶膛有脸盆大小,一次能填进十多斤煤。墙是砖墙,没有粉刷过,砖块疙疙瘩瘩地到处龇牙咧嘴。依着墙缝钉了很多竹钉子,家里的箩筐、水桶、斗笠、蓑衣、脸盆、脚盆……一应物件,悬挂其上。煤堆旁边,迎门处,摆了一张神台。神台小得不能再小了,只有半张条凳大。神台上供着天地君亲的神牌,前面摆了一只铜香炉。神台后面,没有钉竹钉子,没有挂物件,素素净净。每到初一、十五,打卦婆都要在香炉上点三炷香,对着神牌拜三拜。神台上积了好厚一层香灰了。
这家人家最有特点的还是门口的石门槛。他们家房子小,门小,可是门槛很宽厚,青石凿成,横约尺许,坐在上面,夏凉冬暖。小时候潲桶仔就常常蜷在这里等母亲回家。
潲桶仔一个人在家里,是很难待很长时间的。每天的很多时候,他都是到外面去转悠。
潲桶仔家在小井巷的尾子上。
出门往左,走百来米,过一口四方井,出巷口就到了正街上。出门往右,转一个弯,是一排厕所。顺石板路走到头,有一口大水塘。水塘旁边,一条溪水静静流淌。
溪水的源头在北门口,一个叫珠泉的地方。珠泉水是我们那里的八景之一,一口用条石圈成半圆的很大很大的泉水。水旁盖了一座凉亭,自然就叫了珠泉亭。泉水很大,很汹涌,安静时可以看到鸡蛋大的水泡一串串往上冒。泉水很清澈,水底的水草、细白卵石、游鱼,清晰可见。
泉水绕着城边流下来,流了几里路,流到潲桶仔家门前了,还是清冽冽的。泉水清凌、甘洌、略甜,县城里面好多人家,都到那里挑水回家。夏天的傍晚时分,常有小女崽挑了珠泉水,沿街叫卖。桶绳上挂一只小竹端,一分钱一端。喝不够可以再加一端。
潲桶仔很喜欢这条溪水。夏天的晚上,他会坐在溪水里泡着,泡很久。
沿溪水上走,约半里地,是义公祠。义公祠门口好热闹,从早到晚都有人在那里下军棋,下跳子棋,玩纸蛤蟆,打泥炮。
义公祠再过去,走一座石头拱桥,就是野外了。潲桶仔去张家煤矿挑煤炭,就是从这座桥出城进城。桥下面有一蔸樟树,树冠浓密阔大,每次回到这里,他都会放下担子歇一歇。
现在潲桶仔每天会逆着溪水走一趟。正街上仍然有游行的队伍,但是少了。围观的人也少了。潲桶仔还不只是没兴趣,简直有点反感了。他觉得在城边清静的地方逛一逛更适合自己的心境。他的穿着很随便,套件背心,着条短裤,吊着左手,晃荡晃荡地赤脚在溪边游走。溪水两旁,隔不几步就蹲了小女孩,洗菜,洗碗,洗衣服,偶尔也有就着溪水剖鸡剖鸭剖鱼的。常常有小女孩眼睛走神,失手让衣服漂走了,就会夸张地尖叫一声。听到叫声,潲桶仔站住,看着衣服漂近,脚一伸,勾了上来。小女孩一路欢声跑拢来讨要衣服时,他却不给。他把衣服举高了,说:“叫一声伯伯!”以他的年纪当然是没有做伯伯的资格的,但他要占人家一点小便宜。通常地小女孩都会跟他斗几句杂嘴,热闹一番,到底还是会甜甜地叫一声“伯伯”!于是他把衣服甩几甩,甩掉水滴,给回小姑娘,大笑着离去。潲桶仔总会在义公祠门口流连很久。他在这里,感觉很自在。时间长了,难免口渴。这好办。过去几步就有水井。
到半下午,肚子饿得叫了,潲桶仔走原路回到家,生火炒饭。县城里的很多人家,中午都是两碗冷饭就点剩菜,很简单,很快捷。可潲桶仔生在穷人家,却养了个富贵肚子。他喜欢吃炒饭,还只用猪油炒饭。他把剩饭转到炒菜锅里,端到门口的三脚铁架上,点燃柴火,待锅热了,才挖一坨猪油,擦着锅边慢慢转动。看着猪油慢慢溶化了,渐渐浸进米饭里去了,他心里好快活。他把柴火退小一点,慢慢地、不断地翻动米饭。只一阵子,香味飘起来了……
吃过饭,潲桶仔从水缸里舀一瓢水喝下去,困意也就上来了。他一屁股坐到石门槛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耸肩垂头,眯起了眼睛。他似乎做了个梦,又似乎什么梦也没有做,反正过一阵就醒了。他睁了睁眼,身体却懒懒的,不想动,他就又闭上眼睛,想心事。其实他这个年纪的人,会有什么心事呢?没有。但又好像心事不少,还很重。心事之一:那天晚上县武装部仓库的枪支既然都没有枪栓没有子弹,为什么还叫他们基干民兵排去守卫呢?为什么叫他们去了,武装部里自己的人却都跑光了呢?
闲逛,吃饭,睡觉。时间飞快。夏天结束了。秋天也过去了。潲桶仔的身上都长出肉来了。
他的左胳膊好了。
潲桶仔重操旧业,又踏上了去张家煤矿的路途。几个月不干体力活,身体娇气了。一百多斤的担子压到肩上,腿弯子有点发虚。十几里的路程,他比往常要多歇两次肩。开头几天,他感到很累,一天比一天累。可他咬着牙挺过来了。他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体力,百十斤的煤担子,不用太费劲就挑回了家。这时候已经到了冬天,天气转冷,家家户户烧煤的用量增加,煤炭的生意更好了。于是潲桶仔也给自己的劳动加了码。他上午挑一轮煤回来,吃两碗油炒饭,歇一歇,打个瞌睡,再次出门,到天黑前又挑回一担煤。
潲桶仔真是做得发狠。不到一年时间,挑烂了三副箩筐。做好的煤饼在家里堆不下,就码在了门口的巷子里,靠墙码成一长溜,半人多高。有人来买煤,随时都有。他们家的生活,有了一些变化。小饭桌上,隔天就有一碗米粉蒸肉,或是一碟辣椒炒泥鳅。
这段时间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事是收缴枪支。
文化大革命中最乱的时候,一些枪支流散到了民间,政府在大街上贴出公告,限期收缴。宣传车也上了街,催促上缴枪支弹药。潲桶仔看到公告,突然想起自己在家里还藏着一把短火,吓了一跳。潲桶仔急忙回家,关上门,闩好了。捡回短火的那天晚上,他是随手塞在煤堆里的,第二天趁打卦婆出门时,他把短火转移到床底下,藏在一只烂布鞋里。他爬到床底下,把烂布鞋找出来。短火还在,红袖章也还在。他现在才有心情将这把短火好好地看一看。短火真好看。黑晶晶的。沉甸甸的。他在枪管和准星上轻轻地揉捏,一股细细的电流,就直通心底,不住震颤。
他的出生,跟短火有关。他从小就喜欢短火,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感。潲桶仔抬高手臂,把短火平举起来,斜眼瞄着。他一扣扳机,撞针发出轻轻的一声脆响。这声脆响,让他又想起了在武装部那天晚上的情景,心里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恶意。他想他是不会把短火交上去的。
那么,把它丢掉?一丢了之,一了百了。
可是潲桶仔跑到外面转了一圈,原样子回来了。他到了四方井,四方井上挑水的人排成了队。他到了碧落塘,塘基上坐了一个老者钓鱼。他到义公祠前面的桥头上待了一阵。桥左桥右,人来人往。潲桶仔跑了一圈冤枉路,一头汗水,到底没有把短火丢出去。
潲桶仔返回家里,把短火掏出来,再又细细地看了几眼,越看越舍不得。他不管这把短火是不是会给他带来灾祸,决定留起它。
他为自己这个决定感到了一种兴奋,心也定下来。
他走进里屋看了看,再返转到外屋。抬头看看屋瓦,又低头看看脚下的地。好像哪里都不安全。后来他一眼看到神台后面的墙壁,一个主意就打定了。他在神台后面的墙壁上抠下一块青砖,挑坨猪油把短火涂抹一遍,用红袖章包了,再裹上两层塑料薄膜。他把短火抱在胸前,给菩萨敬了一炷香,然后,塞进墙洞里,照原样把砖头合上去。他调了半盆灰浆把砖缝填好抹平了。
一切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一切做好,他忽然感到心里一阵恐慌,手都没洗,跑出去逛了半天,才又回家。
第二件事更是吓了潲桶仔一大跳。
那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到了后期,号称造反派的那些人彻底失势了,听说他们的头头有的逃走,有的被抓起,有的则黯然沉沦。潲桶仔偶尔听到一点传闻,也不在意。那些人他都不认识,爱走运走运,爱背时背时,跟他没有痛痒。
忽然有一天,居委会主任拿着土喇叭,挨着巷子喊过来,通知每个人第二天上街看游行。潲桶仔好久没有看过游行了,突然旧戏重演,不知道会有什么新花样。第二天他起了个黑早,挑一担煤回来,太阳还刚刚出山不久。吃过饭,换了件干净衣服,就出门到街上看热闹去了。
街上好热闹。那真是万人空巷,人头簇簇。街道上空拉起了好多横幅,遮天盖地,气势轰轰。所有的店铺,大门洞开。街道两旁,人挨人都站满了。
潲桶仔挤出巷口,在人堆前面刚刚站稳,游行队伍就过来了。
果然气势不同以往。先是几个手拿电喇叭的干部模样的人在前面开道,接着是三列手举红旗的纵队,几十面大红旗在空中呼啦啦地飘过。红旗后面是两队荷枪实弹的民兵。民兵之后,隔了一小段距离,是八面铜锣。每面铜锣由两人抬着,旁边一人敲打。跟在铜锣后面,走着一群造反派头头,一律五花大绑。这群人脚步凌乱地缓缓地走过去。潲桶仔漠然地看着,忽然心里一沉。他在队伍后面看到了一张熟人面孔。
那是他的初中同学雷仁宝,也是被粗麻绳横一道竖一道地捆着,双手反剪在背后。他看到雷仁宝目光散乱,脚步趔趄,他也觉得自己的腿脚都软了。
后面游行的队伍跟着过来了。过了好久。
4
潲桶仔再次见到雷仁宝,是一年以后。
这次雷仁宝比游街时更狼狈,更凄惨。
那是个傍晚,下了点雪,干冷干冷的。潲桶仔给东门外一户人家送去一担煤饼,挑着空箩筐,顺着马路回去。路上行人很少,听得到雪粒子打在树干上沙啦沙啦的声音。忽然他看到迎面一个人走过来。这个人好奇怪。冷得鬼死的天气,他只穿了一件背心,一条短裤。潲桶仔站下了。他不知道碰到的是人是鬼。没等他想清楚,那人走到近前了。是人。因为他认识。“雷仁宝?”他疑疑惑惑地叫了一声。
果然是雷仁宝。同学的时候,大家喜欢叫他的诨名:雷牯子。
雷牯子也站住了。潲桶仔听到他的牙齿咯咯地响。潲桶仔自己也抖了起来。
“哦——是潲桶仔!”
“是的。是我。”他有点激动地说,“你这是怎么搞的?”
“说不清。说不清。”
“那你现在是到哪里去?”
“回家。回石桥。”
潲桶仔知道他家在石桥公社。从县城到那里有四十多里路。
“你就这样子走起回去?”
“走!走回去!”
“你发梦癫吧。你这样子走得到家?”
“回家。一定要走回家!”
潲桶仔一下甩掉箩筐,脱了棉衣,裹在雷牯子身上,说:“走,先到我家去。”
雷牯子晃动双肩,想要把棉衣卸掉。他沙着嗓子说:“我哪里都不去。我只要回家!”
“讲蠢话哩!”潲桶仔生气地说。“哪样说我们都是同学!”
雷牯子又犟了一会,到底跟着潲桶仔一起走了。
打卦婆在家。看到雷牯子的样子,惊得一连“啧”了十几声,赶忙就扒开灶火,扔一把柴棍烧起来。潲桶仔找出一条夹裤,一件旧卫生衣,给雷牯子穿了。
打卦婆又打了一盆滚水,让他把两只脚都放进里头,烫脚。
她一边忙这忙那,一边叨叨:“造孽!造孽啊……”
雷牯子的嘴唇上有了血色,眼睛活泛了,头上也开始冒热气。这时打卦婆才问道:“你是哪个屋里的崽?”
潲桶仔说:“人家是我初中时的同学,叫雷仁宝。”
“叫什么名字,你再说一遍。”
“雷、仁、宝,诨名叫雷牯子。”
打卦婆就“哦”了一声。她盯着雷牯子看了又看,右手藏在衣襟里,拿大拇指和食指掐捏了一阵。
她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她扯着潲桶仔的手出到门外。
她急促地问道:“这个人名字是叫雷牯子唦!”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是的。”
“你叫他走!”
“为什么?”
“我也不想多说话。叫他走。即时出去!”
潲桶仔瞪眼说道:“你老人家是吃错药了吧!这种时候赶人家走,我还是人吗?”
潲桶仔真是有点生气了。他还没有跟打卦婆说过这样的重话。
打卦婆被噎住了。潲桶仔的话是对的。可有的事情,只有她心里有数,不好点破。打卦婆默了一会神,叹口气,默默地回到屋里,又默默地架锅放水,煮了碗面条放在桌子上。
然后,打卦婆就出门到隔壁人家去了。
这时雷牯子才告诉潲桶仔,高中没有读完,他就回了家乡,务农。这次冬季征兵,他报了名,体检合格,穿上了新军装。谁知他被人举报了,列举了他参加造反派的种种情况。这天晚点名集合时,他被当场剥下军装,赶出了新兵队伍。
“那些人真是做得出哩!我一个中学生,三代贫农,纵有好大的错,也不至于该死吧!”
雷牯子激愤地说着,嗓子更沙了。泪珠子溅在汤面里,哒,哒,哒……
潲桶仔心里也是酸酸的。无端地想起那晚自己在武装部挨打的情形,恶从中来,很想顶一句:“你也想想自己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没有呢?”
可是他没有说。他不想做得那么刻薄。
那天晚上,他们就一人一头在潲桶仔的床上睡了。
第二天早晨,潲桶仔送走雷牯子,才挑起箩筐出门。走在去煤矿的路上,他还在想着雷牯子。雷牯子这几年热热闹闹,风风火火,大起大落,到头来会得个这样的结果。他就感叹,人还是过得实在点好啊。
潲桶仔很快就把雷牯子的事情忘记了。别人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他那时二十岁出头,精力充沛,气血火旺,每天的劳作,把他的体格锻铸得十分强健,身体里面那种青春的东西每天都在蓬蓬勃勃地发生,使他躁动不安。
潲桶仔想小妹子了。
潲桶仔心里的小妹子叫水玉。
水玉是北门正街上人。我们那县城,东南西北四条城门,数北门的乖妹子多。北门有珠泉。珠泉水在北门城边,泉水流下来,首先经过北门正街,所以县城里人说,她们是得了珠泉水滋润的缘故。水玉不算很乖,顶多中等。但是她水色子很好。皮肤白净,光滑,细润,像刚出锅的豆腐脑。还有她的嘴巴生得好,肉嘟嘟的一小撮。一笑,右边嘴里一颗小虎牙闪出来,显得格外甜,格外清纯。她的嗓子很好,声音很好听。
潲桶仔最早是被她的声音感动的。
那天,是傍晚时分,太阳已经下山了,可是天气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闷热。坐在家里感到热,站在巷子中间,还是热。身上的汗汩汩地往外冒。潲桶仔正在想着要到哪里去凉快,忽然一声吆喝破空而来:“有冻泉水啊——又清又甜的珠泉水啊——”
潲桶仔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脆的嗓子,就像一刀杀在冰镇西瓜上似的,身上一爽。
他拔腿往巷口跑去。
出了巷口,他一眼看到街上一个挑担泉水沿街叫卖的小妹子。十六七岁的模样,穿件水红色的确良衬衣,一条黑长裤,一双黑布鞋,头上的短发用发夹轻轻拢住,周周正正,干干净净。潲桶仔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他觉得这个妹子很好看,很中他的意。他迎着妹子走过去。小妹子就歇下担子,问他:“大哥,喝泉水啵?”一笑,小虎牙从嘴角边显现出来。潲桶仔心里又是一跳。他紧走几步,从水桶边上摘下竹端子,舀了一勺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一片清凉,直汪进了心里。一竹端水哪里浇得熄潲桶仔的心火,他又喝了一竹端,又喝了一竹端。他一连喝了五竹端水。小妹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别人也就喝一竹端、两竹端水,这个人却不歇气地喝了五竹端水。她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
“给钱。”
她把手伸到潲桶仔面前,笑吟吟地说。
潲桶仔这才发现,自己光着上身,只穿条短裤就出来了,身上没有钱。他一时好尴尬,说声:“我回去拿钱来。”转身就往家里跑。他在床铺的枕头底下没有找到零钱。他的钱平时就放在枕头底下,他记得有零钱的,这时着急要用了却一个毫子也找不到。他抽了张一块钱的票子,急忙返转到街上。
可是街上已经没有了小妹子的踪影。他看到街石上还留着水渍印,就顺着街道追下去,拐弯,一直走到丰和墟的墟坪上,都不见人。他心里十分懊丧。
他还特别不想让那个小妹子看不起。
第二天挨到傍晚时分,潲桶仔就又到了巷口的正街上,等候卖水的小妹子。出门前,他把自己稍稍收拾了一下。他把左手插在裤袋里,手里紧紧攥着几个零钱,在街边上慢慢地走。他走了很长一截路,都走到县政府门口了,眼前也晃过去几个卖珠泉水的小妹子,却就是没有见到穿水红色衣服有粒小虎牙的小妹子。他怏怏地走着,有种淡淡的失望。
如此几天,他都没有等到他想要等的人。
他想,莫非那妹子是仙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