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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在线阅读·蒲宁

发布时间:2022-11-27 07:4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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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世间的事物,还有许多未被写下来的,这或出于无知,或出于健忘,要是写了下来,那确实是令人鼓舞的……”

半个世纪以前,我出生于俄罗斯中部,在我父亲乡间的一个庄园里。

我们没有自己的生与死的感觉。很可惜,人们甚至把我什么时候出生的都讲给我听了,假如不讲,那我现在就不会知道我有多大年纪(况且,我现在完全没感到年岁的负担),就是说,不会想到我大概再过十年或二十年就要死了。要是我生长在一个渺无人烟的荒岛上,那也不会疑心自己就要死。“这就太幸运了!”我要添上这一句。但是谁知道呢?也许是一场大灾难吧。而且我说不疑心是否真的不疑心呢?我们不是生下来就有死的感觉吗?如果没有,如果未曾疑心过,那我是否会象现在和过去一样,这么热爱生活呢?

关于阿尔谢尼耶夫的家族,关于他的世系,我几乎一无所知。我们干吗什么都要知道呢?!我只知道,在格尔波夫尼卡,我们的家族是属于“那些在黑暗的时代渐行消失的世系”。我知道,我们的家族是“贵族,尽管它已经没落……”

我的最初的回忆是使人莫名其妙的、毫无价值的东西。我记得那个初秋的阳光照耀着的大房间,记得从那朝南的窗口就可以看见山坡上空的冷峭的光辉……仅此而已,就只有这么一瞬间!为什么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一时刻,就在这一分钟,我的意识突然会生平第一次如此熠熠地燃炽起来,以致记忆力有可能发挥作用?但为什么此后我的意识又立刻长期地熄灭下来?

我怀着悲伤的感情回忆自己的幼年。幼年每一时刻都是悲伤的,因为这个静静的世界贫瘠穷乏,而在这个世界中,却有一颗在生活上还没有完全觉醒的、对一切事物还感陌生的、胆怯的和柔弱的心灵在幻想着生活。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黄金时代!不,这是一个不幸的、过于多愁善感的、可怜的时代。

也许是因为个人的某些条件,我的幼年才是悲伤的吧?事实上,我就是生长在莽莽森林的深处。荒漠无人的田野,一幢孤零零的庄园坐落其中……冬天是无边的雪海,夏天是庄稼、花草的海洋……还有这田野的永恒的寂静,以及它的神秘的缄默……但在这个寂静中,在这草木深深之处,一只土拨鼠和云雀也会发愁吗?不,它们什么也不会问,什么也不会感到惊奇,不会感到象周围世界的人所具有的那种神秘的灵性,它们既不知道空间的召唤,也不知道时间的飞逝。而我那时却已经知道这一切了。天空的深处和田野的远方都向我讲述了在它们之外仿佛还另有天地,它们都引起我对还未获得的东西满怀幻想和产生苦恼,不知怎的,它们对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抱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爱恋与温情,这使我十分感动……

这个时候人们在哪里呢?我们的领地叫做农庄——卡缅卡农庄。我们主要的庄园是在顿河左岸,父亲经常到那儿去。并在那里住很久。而农庄上的产业是不大的,奴仆很少,但到底还是有人,生活仍旧进行。犬,马,羊,牛,工人,马夫,领班,厨娘,女饲养员,保姆,母亲和父亲,在中学读书的哥哥和妹妹奥丽娅,还有一个在摇篮中的小妹……但究竟为什么在我的记忆中只留下完全孤独的时刻呢?夏日,一个暮色苍茫的傍晚,太阳已落在房屋和花园的后边了。荒落的、宽大的庭院阴影憧憧,而我(世界上只有我独自一人)躺在院子的渐渐变冷的青草上,凝望着无底的蓝天,象望着一双奇异而又亲切的眼睛,望着自己父亲的怀抱一样。一朵高高的白云在浮动,逐渐变圆,又慢慢地变换着自己的轮廓,然后隐没在这凹形的无底的穹苍……哎呀,使人感到多么慵懒的美啊!要是能坐到这朵云彩上飘游,在这可怕的高空之上,在这世间的辽阔的天空中浮荡,与住在这个山峦起伏的世界上的上帝和白翼天使为邻,那该多惬意呵!现在我又躺在庄园的后面,在田野之中,仿佛也象那天的黄昏一样,——只是现在还有一个西沉的太阳在闪烁,我同样是世界上孤零零的一个人。举目四望,在我的周围尽是穗粒累累的黑麦和燕麦。在浓密的、低垂的麦杆里,深居着一些鹌鹑。此刻万籁俱寂,鹌鹑也默默无语,只是偶尔传出几声咕咕的啾鸣。一只小金虫陷在麦穗里,发出沉郁的嗡嗡声。我怀着怜恤之情解救了它;我惊奇地仔细打量着,这是什么东西,是什么小金虫,它在哪里生活,往哪儿飞,怎么飞走,它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它气鼓鼓的,相当厉害:在手指间乱动乱窜,坚硬的翅鞘沙沙作响,从翅鞘下伸出一种薄薄的、淡黄色的东西。突然,这些翅鞘的甲壳分开、张大,那淡黄色的东西也一样松开。噢,多么优美呵!这小甲虫飞到空中,快活地、轻松地嗡嗡低吟着,永远离开我了。它消失在天空中;给我增添一种新的惆怅:在我身上留下离别的悲伤……

要不我就在家里自己看着自己,依然是夏天的傍晚,依然是孤单单的。太阳已隐没在静悄悄的花园后头,它曾整天欢快地照耀过这空落落的大厅和客厅,然而现在已经离去,仅只在细木地板上的一个角落里,在那张老式桌子的高脚之间,孤零零地留下自己红色的余晖。我的天呀,它那悲伤的无言之美叫人感到多么压抑!晚间,窗外的花园呈现出一片深不可测的黑压压的夜色,我在昏暗的卧室里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一颗静谧的星星在高空中从窗口里一直俯视着我……它干吗要远远地离开我呢?它干吗不向我说一句话呢?它叫我到哪儿去,想提示我什么呢?

童年时代已开始逐渐把我同生活联系起来,在我的记忆中,现在还若隐若现地浮现出一些人物、一些庄园生活的情景、一些重大的事件……

在这些事件中,最鲜明的是我生平第一次的旅行,和我后来历次的旅行相比,这是最遥远和最不寻常的一次。那次,父母带我一起去那称为城市的自然保护区。当时我初次体验到幻想即将实现的甜蜜,同时也体验到它万一不能实现的恐惧。我到现在还记得,我站在院子中间,站在太阳曝晒的地方,看着一早就从车棚里推出来的四轮马车,心焦如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终于套好这辆马车,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出门的准备工作呢?我记得,我们走了很久很久,经过无数的田野,山谷、乡村小路和十宇路口。路途上发生了一件事情:在一个峡谷中(当时时近黄昏,地处荒凉),四周密密地长着一些橡树,枝叶纷披,一片暗绿,在峡谷对面斜坡上的灌木丛里,有一个“强盗”钻来钻去,他腰间还插着一柄斧子。这也许是我不仅在当时,而且在一生中所看到过的最神秘和最可怕的农夫之一。我们什么时候进的城,我记不清楚了,但总记得那个城市的早晨!我挂在一个深渊之上,在从未见过的庞大楼房之间的罅隙里,太阳、玻璃、招牌的闪光使我眼花缭乱。头顶上,整个世界都轰响着一种奇怪的、乱七八糟的音乐声:米海伊尔·阿尔罕格尔钟楼敲击出叮叮当当的钟声。这座钟楼高耸在一切之上,它是如此宏伟,富丽堂皇,这一点连罗马的彼得教堂也梦想不到。这个庞然大物,竟使我后来见到希奥普斯的金字塔①时也不为之吃惊。

最令人吃惊的是城里的黑鞋油。在这一生中,我从未因所见到的世上的东西(我见得可多哩!)而感到过这样的欢欣,这样地快乐,就象我当时在这座城市的集市上、手里握着一盒黑鞋油所感受过的那样。这个圆圆的盒子是用普通的树皮做的,但这是什么树皮呢,它竟能通过能工巧匠变成了一个盒子!就是这么一盒黑鞋油!它黑黢黢的,光泽暗淡,装得又满又实,而且有一股令人心醉的酒精的气味!后来还有两件事情使我十分高兴:给我买了一双精制山羊皮皮靴,靴筒上压有红圈,关于这双皮靴,马车夫说了一句使我终身难忘的话。“这双靴子正合适!”此外还给我买了一根把手上有个哨子的皮鞭……一摸到这双精制山羊皮皮靴,一拿起这根富有弹性的、柔韧的皮鞭,我就兴高采烈,心醉神迷!在家里,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高兴得连话都说不上来,因为在床边放着我的新皮靴,在枕下藏着我的小皮鞭。那颗朝夕思慕的星星从高空上望着我的窗子,并且对我说:现在一切都好啦,世界上没有也不需要更好的东西了!

这次出门,第一次给我揭示了人间生活的欢乐,同时也还给我一个深刻的印象,这个印象是我在回转的路上体验到的。我们在傍晚之前离开这座城市,走过一条长长的、宽敞的街道,在我看来,这条大街与我们的旅馆和米海伊尔·阿尔罕格尔大教堂所在的那一带比起来,就显得十分寒伦。我们走过了一个大广场,前面远方又展现出一个熟悉的世界——辽阔的田野和农村的纯朴与自由。我们的路笔直朝西,正对夕阳。此时我忽然发现,还有一个人也在看着夕阳,看着田野:在快要离开城市的时候,有一幢特别庞大的和特别沉闷的黄色房子耸立着,它和我迄今所见过的任何一幢房子截然不同,——上面有许多大窗户,每一扇窗子都装有铁栅,房子四周围着一堵高高的石墙。围墙的大门已被紧紧地锁上。在一个窗口的铁栅后头,站着一个穿灰呢短上衣的人,他头戴无檐帽,面庞浮肿,脸色枯黄,露出一副复杂而痛苦的表情这是我有生以来在一般人的面孔上还没有看见过的。它是种最沉痛的优郁、悲伤、俯首听命和一种狂热而又模糊的幻想掺合在一起的表情……当然,有人向我解释,这是什么房子,这个人是什么人。这是我从父母的口中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特殊的人存在,他们被称之为囚犯、流放犯、盗贼、凶手。但是,在我们个人短促的一生中,我们所获得的知识太贫乏了,——应该还有另一种我们与生俱来的、更为丰富的、永无止境的知识。对于铁栅和这个人的面孔在我身上所引起的那些感情来说,父母的解释就显得太少了。我借助于自己本身的知识,亲身感觉到,猜测到他那特殊的、可怕的心灵。那个在峡谷的橡树丛里窜来窜去的、腰间插着一把斧头的农民更是可怕的。但这或许是个强盗——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或许是个非常可怕的、然而十分使人迷醉的、神奇的东西。可是这个囚犯,这一道铁栅……——

①埃及法老希奥普斯(纪元前三千年)的金字塔,是世界建筑学的卓越古迹之一。

关于我在人世间的最初岁月,我以后的回忆就更为寻常和真实,虽然这一切都依旧贫乏、偶然和零碎。我只重复我们知道的和我们记得的。我们有时甚至连昨天的事也难以记起!

我幼小的心灵开始习惯于自己的新居,发现其中有很多令人愉快的可爱之处。看见大自然的美已不再感到痛苦了,我注意到人们,并对他们产生各种各样的、多少有点自觉的感情。

对我来说,世界依然只局限于庄园、家庭和一些最亲近的人们。这时我已经不仅觉察到有父亲,感到有他的亲切的存在,而且我还看清楚他了。他是一个身体健壮、神采奕奕、无所顾忌、爱发脾气,但同时又特别容易息怒、宽宏大量的人,他容不得恶人和不忘旧怨的人。我开始对他发生了兴趣,于是我就了解他的一些事情:他从来不做事,真的,他在幸福的游手好闲中打发了自己的日子,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在当时不仅对于乡村贵族,就是对于一般的俄罗斯人也司空见惯。他经常在午饭前生龙活虎般的兴奋起来,吃饭时快快活活。午饭后一觉醒来,喜欢坐在敞开的窗前喝令人陶醉的、发出丝丝声的、把鼻子冲得非常舒服的、有点酸味的苏打水。他经常在这个时候突然捉住我,把我放在膝上,紧紧地搂着我,吻我,然后又同样突然地把我放下来,他不喜欢任何持久的事……我对他不仅已经产生好感,而且有时怀着愉快的温情,我喜欢他。他勇敢的外表,变幻无常的直爽的性格,都适合我的已经形成的口味,尤其使我感兴趣的是,他好象曾在那个塞瓦斯托波尔打过仗,现在又是一个枪法惊人的猎手——能射中抛在空中的二十戈比银币,需要时,还能用吉他即时弹奏祖先幸福时代的一些古老的歌曲,弹得如痴如醉,娓娓动听……

我终于也发现了我们的保姆,就是说我认清了家中的人员。我发现这个身材高大、体态端庄和威风凛凛的女人在我们的幼小心灵中显得特别亲切。虽然她经常自称为女仆,但事实上她是家里的一员,敢同我母亲争吵(这是家常便饭)。然而,由于她们互相爱护或者出于必要,往往争吵之后不久双方哭一场就和解了。我的两个哥哥都比我大得多,那时都已各自独立生活,只是节假日才到我们这里来。另外我还有两位妹妹,我终于也认识了她们。虽然情况各不相同,但我还是一样地把她们同我的生活紧密地连在一起。我温情地爱着那喜欢笑的、蓝眼睛的娜嘉,她还在摇篮里玩东西。不知不觉地我所有的玩耍和游戏、欢乐和悲伤都与她共享。有时我又把最隐秘的幻想和心思告诉给黑眼睛的奥丽娅,她是一个性急的姑娘,象父亲一样,容易发火,但也十分善良,多情善感,她不久就成为我的忠实的朋友。至于母亲,当然,我更先于所有的人发现和了解她,对我来说,母亲在所有的人中是一个完全特殊的人物。她与我本身不可分离,我发现并感到她的存在,大概,就是在我发现自己存在的那个时候……

我一生最痛苦的爱情与母亲有关。我们所爱的一切,我们所爱的人,就是我们的苦难,——光是这种担心失去亲人的永恒的恐惧就已经够戗!而我从幼年时代起就背上我对母亲坚贞不渝的爱情的重担。我爱她,是因为她赐予我生命,而她正是用这种痛苦来伤害我的心,尤其是用她那整个心灵的爱来使我感到震惊,她是悲伤的化身:我孩提时代曾在她的眼睛里看见过多少眼泪,从她的口中听见过多少悲歌啊!

在那遥远的故乡,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安息在世界上,永远被世人遗忘,但她的极为珍贵的名字将万世流芳。莫非那已经没有眼睛的颅骨,那灰色的枯骸现在就在那里埋葬,在一个凋敝的俄国城市的坟地的小树林之间,在一个无名的坟墓的深渊,莫非这就是她——一个曾经抱着我摇晃过的人?“我的道路比你们的道路更高尚,我的思想比你们的思想更崇高。”

幼年的孤独生活就这样逐渐地过去了。我记得,有一年秋季的一夜,我不知为什么半夜醒来,看见房间里弥漫着一片淡薄和神奇的暗光,越过那没有挂上窗帘的大窗口。只见一轮苍白和忧郁的秋月高悬在庄园里空荡荡的院子之上,它忧郁,孤寂,显得如此悲伤,充满如此非凡的美,以至我的心为一些难以形容的甜蜜和悲哀的感情所压紧。这些感情仿佛它——这个苍白的秋月也同样感受到。但我已经知道,已经明白,我在世界上不是一个人。我睡在父亲的书房里,——我开始哭泣,叫唤,把父亲喊醒……人们逐渐地进入我的生活,并成为我的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已经发现,世界上除了夏天之外,还有秋天、冬天和春天,在这三个季节里只能偶尔外出。我起初并不记得它们,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最多的是明媚的、阳光灿烂的东西,所以现在能想起的,除了那个秋夜之外,只不过还有两三个昏暗的景象,而且还都是不寻常的:一个冬天的傍晚,屋外大雪纷飞,狂风怒吼,非常可怕,但又十分迷人。其所以可怕,是因为大家都说,这是为了“对付四十个殉教徒”。其所以迷人,是因为狂风愈将房屋震撼得厉害,你就愈觉得自己是在这房屋的保护之下,温暖而又舒适,十分惬意。后来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发生了一件真正出奇的事。我们一觉醒来,看见家里有一种奇怪的半明半暗的光亮,院子里一种淡白色的、非常巨大的、比房屋还高的东西挡住了光线,——不久我们知道,这是一夜之间把我们覆盖起来的白雪,后来工人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把我们从雪堆里挖出来。还有一个昏暗的四月的日子,那天我们院子里突然来了一个穿着常礼服的人,他被寒风驱赶,吹得摇摇晃晃,眼斜嘴歪。这个不幸的人生着一双罗圈腿,可怜巴巴地用一只手扶住头上的便帽,另一只手笨拙地把常礼服捂在胸口……我再说一遍,在我总的印象中,童年生活的最初阶段好象只有夏天,那时的欢乐我总是先告诉奥丽娅,然后再告诉维谢尔基的几个农家的孩子。维谢尔基坐落在普罗瓦尔之后,离我们有一俄里远,是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

这欢乐是可怜的,就象我得到黑鞋油和皮鞭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欢乐一样可怜。(一切人间的欢乐都是可怜的,有人象我一样,有时也想要别人怜悯他,得到一点伤心的同情。)我在什么地方出生和成长?我看见过什么呢?既没有山河湖泊,也没有莽莽森林,只有山谷里有些小灌木丛,以及几处小树林。不过在扎卡兹和杜布罗夫卡的某些地方还象有点森林,此外全是田野。田野啊,一望无垠的庄稼的海洋!这不是南方,不是能放牧无数羊群的草原,不是你每走一个钟头都可以遇见村庄、车站的富裕之乡,不是以房屋洁白干净、人口众多、物产丰富而叫你吃惊的地方。这不过是波德斯捷比耶,这儿的田野凹凸不平,到处都是山沟和斜坡,牧场青草不深,更多的倒是沙砾和碎石。这儿的村庄和文化落后的居民,看来都已被上帝遗忘。人们极不讲究,过着原始简朴的生活;与藤蔓和稻草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就生长在这个僻静而又非常美丽的边区。漫长的夏日里,我看见:炎热的中午时分,蓝天上白云在飘荡,清风徐来,时而温凉,时而炎热,带来烈日的暑气和洒热了的稻谷与青草的芳香。在田间,在我们那些陈旧的粮仓后面,是灼热的、璀璨夺目的阳光。这些粮仓非常陈旧,厚厚的稻草盖顶已经发灰,看上去硬结得有如石块一般,圆木墙壁也变成了深灰色。斜坡上不停地滚动着一望无际的麦浪,银光闪闪,翻腾起伏。声势浩大的麦浪喜气洋洋,上面浮动、荡漾着云彩的阴影……

后来我又发现,在嫩草如茵的院子中间,有一个古老的洗衣石槽,下面可以捉迷藏。于是我们脱去鞋子,让白嫩的小脚(连这些小脚都喜欢自己的白嫩)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奔跑,草地表面被太阳晒得滚烫,里面却十分清凉。粮仓下面,长出一簇簇的天仙子。有一次,我同奥丽娅吃了许多天仙子,结果昏死过去,后来大人们不得不用刚挤出来的牛奶才把我们灌活过来。当时我们的脑袋虽说是古怪地嗡嗡作响,但身心里却不仅希望着、甚至还感觉到完全有可能升到天上,一任我们到处飞翔……在粮仓下面,我们还发现了许多黑金丝绒一般的大丸花蜂的巢穴。我们是根据暗哑的、盛怒而威严的嗡嗡声才猜到它们在地下的住处的。我们在菜园里,在干燥棚附近,在打谷场上,在仆人居住的小屋后头(它的后墙堆满了粮草)发现了多少可吃的根,多少甜丝丝的块茎和种子啊!

在下房后、牲口棚的墙下,长了些巨大的牛蒡和高高的荨麻——既有“野芝麻”,也有螫荨麻,还有一些非常华美的、深红色的、带有刺花冠的大葱,以及一些淡绿色的被称为鸦葱的东西,所有这一切都各有其特殊的外貌、色彩和气味。我们终于也发现了一个牧童,这个牧童特别有趣,他的麻布衬衣和短裤头补钉重叠,手脚、面孔都被太阳晒干、烤焦,到处蜕皮。他经常嚼食发酸的黑麦面包皮,还吃牛蒡和鸦葱,结果嘴唇溃烂。但他那双敏锐的眼睛,却贼头贼脑地东张西望。他很清楚我们友谊的全部罪行,——他曾怂恿过我们去吃那鬼才知道的东西,然而这种犯罪的友谊却是多么甜美啊!他不时回首环顾,偷偷地、断断续续地给我们讲故事,这一切都叫人着迷。此外,他能异常熟练地用长鞭噼噼啪啪地抽、打、甩、耍,叫人目瞪口呆。当我们也试着来一下时,鞭子的尖端却打在自己的耳朵上,疼痛不堪,这时他便哈哈地狂笑起来……

不过,所有地里长的食物还是数牲口棚和马厩之间的菜园子里最丰盛。可以仿效牧童搜罗一些咸的黑面包皮,尝尝尖部长着灰色粒状花蕊的绿色长葱茎,尝尝红色的四季萝卜和白萝卜,吃吃毛糙的、疙疙瘩瘩的嫩黄瓜。松软的菜畦上爬满无尽头的藤蔓,钻在里面寻找黄瓜,弄得沙沙作响,那是多么惬意啊!……为什么我们需要这一切呢,莫非是饿了吗?当然不是。不过我们之所以寻觅吃食,那原因连自己也很茫然,只知去接受土地本身的圣餐,接受那创造世界的肉体和物质的圣餐。我记得,有一天太阳把青草和院子里的洗衣石糟晒得滚烫,空气沉闷,天色渐渐转暗,云彩渐渐密集,越来越慢,越来越密,终于一道尖锐的紫色的闪光扯动起来,那最深沉的高空开始隆隆作响。接着暗哑的轰隆声向四方滚动,随后霹雳一声,电闪雷鸣,声音愈来愈沉重,愈来愈威严,愈来愈壮丽……噢,我已感到这个世界的神奇的美景,感到统治这个世界的上帝和他以其全部物质的力量来创造的这个世界!后来天昏地暗,电光,狂风,倾盆大雨,夹着噼啪作响的冰雹。万物都在翻腾,都在颤抖,好象要毁灭似的。我们家里赶忙关紧窗户,扯上窗帘,点燃“复活节前的”蜡烛,然后供在穿着旧银袈裟的黑糊糊的神像面前,大家划着十宇,翻来覆去地祈祷着:“神圣、神圣、神圣的万军之主啊!”等一切平息、安静下来,大家才感到轻松,可以完全自由地去呼吸那饱含水份的田野的清新空气。这种湿润的空气使人感到难以形容的愉快,于是我们家又窗门大开。父亲坐在书房的窗口边,凝望着菜园后头那片还遮蔽着太阳的乌云,它象一堵黑墙一样耸立在东方。父亲突然派我到菜园去给他拔一个大一点的萝卜来!在我的一生中,很少有象这样突兀的事情发生。当时我拚命地沿着水汪汪的草地上飞跑,拔起一只萝卜,就贪馋地对着萝卜尾巴咬了一口,上面还粘着一些蓝色的污泥……

后来。我们逐渐胆大起来,熟悉了牲口棚、马厩、车库、打谷场、普罗瓦尔、维谢尔基,世界在我们面前愈来愈大了。但还不是人,不是人的生活,而是植物和动物的生活愈来愈吸引我们的注意,我们最喜爱的地方依然是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最喜爱的时间是人们午休的时间。花园是愉快的、绿油油的,但我们都已经熟悉了。花园里别的不说,光是密林、鸟窝和马林树丛就够有意思的了。在小树枝编结的、铺垫得又软又暖的小窝里,如果坐着一个打扮得花花绿绿的东西,它用伶俐的黑眼珠在望着什么,那就更妙了。马林果比我们午饭后吃的带牛奶和沙糖的东西更美味得无法比拟!你看,这就是牲口棚,马厩,车库,打谷场上的干燥棚,普罗瓦尔……

每一个地方都有每一个地方的美!

牲口棚里,整天都是空荡荡的。每当我们费尽吃奶的气力才把大门稍微推开一点的时候,这扇门就吱嘎吱嘎地发出懒洋洋的、极讨厌的叫声,同时一股强烈的、酸溜溜的、但非常令人神往的粪水和猪圈的气味迎面扑来。

在马厩里,马过着自己独特的生活,它们被拴着站在那里,大声咀嚼着干草和燕麦。它们怎样和什么时候睡觉呢?马车夫说,它们有时也躺下来睡,但这很难以想象,而且想起来也十分可怕,因为马躺下来是这样的艰难和笨拙。看来,马只有在深更半夜里才躺下来睡,通常都是站在马棚里,整天用牙齿把燕麦磨成奶汁,把干草拉扯到自己柔软的唇边。它们每一匹都很漂亮、壮实,臀部油光水滑,摸一下这臀部就教人非常快慰。它们硬邦邦的尾巴一直拖到地上,而马鬃却十分柔软,那双淡紫色的大眼睛有时威严地和神奇地斜视着,使我们想起马车夫讲的那个可怕的故事:每匹马每年都有自己珍贵的日子,叫佛罗尔和拉佛尔日,这一天它蓄意杀人,为自己替人服苦役,为自己过的马的生活而进行报复,因为它整天被捆着,经常等着套车,去完成自己仅仅是驮运和奔跑的使命,这样的使命在尘世上是十分稀罕和古怪的……马厩的气味很浓重,也是粪便的气味,不过和牲口棚里的完全不一样。这是另一种粪便,它的气味又同马本身的、马具的、腐烂稻草的和其它只有马才有的气味搀杂在一起。

车棚里,放着一些赛跑用的轻便马车,一辆四轮马车,一乘陈旧的祖父用过的带蓬雪橇。这一切合起来就构成各种通途旅行的幻想。在四轮马车的后部,有一个特别有趣的、隐蔽的旅行箱。那乘带篷雪橇以其古老、笨拙和秘密的存在引起我们注意。它是从祖父手上传下来的东西,与我们现今的毫无相似之处。一些燕子象黑箭一样不停地前前后后飞来飞去,有时从车棚飞向辽阔的苍穹,有时又回到车棚的大门上来,在车棚的屋檐下,它们构筑了含有石灰的小窝,这些坚固、凸起的燕巢,造型艺术美观,使人感到格外愉快。现在我常常会想到:“你要是死了,那就永远再也看不到天空、树林和小鸟,看不到许许多多你已感到如此习惯、如此亲切和难舍难分的东西了!”至于燕子,则是特别令人珍惜的。这些“美人儿”闪电般地飞翔,不断发出幸福的呢哺声,它们的胸脯是粉红的,头颅是深蓝的,又尖又长,十字交叉的翅膀同样也是深蓝色的,这是何等的美啊!它雅致、可爱、温柔、纯洁。车棚的大门永远敞开着——你随时都可以跑进去,可以一连几个钟头地倾听燕子的呢哺声,沉醉于要捉到其中一只的幻想之中,幻想坐在轻便马车上,或者爬进四轮马车或带篷的雪橇里,一颠一簸地奔向遥远的、遥远的地方……为什么一个人从童年起就向往遥远、辽阔、深邃、高峻、陌生和危险的东西呢?向往那种既可以使人精神抖擞、又可以为某事或某人而献身的东西呢?难道“上帝赐予的事物”,只是土地和生命,难道我们的命运只可能是这样的吗?显然,上帝给我们的东西多得多。一想起我在童年看过的和听过的故事,至今我还感到,其中陌生和奇异的事是最慑人心魄的。“在一个王国里,在人所不知的一个国家中,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在那人迹罕至之境,在湛蓝的大海之外……有一个漂亮的女皇,聪明绝顶的瓦西莉莎……”

干燥棚又迷人又可怕,它是一个灰色的稻草盖顶的庞然大物,空阔得教人有不祥之感。里面一片昏暗,要是爬到里边去,躲在大门下,就可以听见风在它周围来回走动,在它里面搜索,发出沙沙的响声。在一个角落里,悬挂着一个盖满灰尘的神龛,但是人们说,鬼依然每夜都到那儿去,这种对鬼如此有威胁的神龛和鬼联系在一起,就使人特别恐怖。普罗瓦尔远一些,它在干燥棚、打谷场、一间已经倒塌的干燥室和黍田的后面。它是一个不大的、但非常幽深的山谷,悬崖陡壁,底部有一个闻名的“陷坑”①,其中杂草丛生,草深过人。对我来说,这是世界上最荒野的地方。然而却是多么美好的荒野啊!看来,我要是能一辈子呆在这个山谷里,爱上或者怜恤一个人该多好啊!山谷的陡坡上,密密的深草中,有一种深红色的、花茎褐色而又粘糊糊的、名为圣母的小花盛开着。这小花无论其外观或名字都极其别致!在杂草丛中,有一只鹀乌悲戚宛转地唱着短短的小调;啾——啾——啾——啾……——

①“普罗瓦尔”在俄语就是“陷坑”之意。

后来我的童年生活逐渐丰富多彩了。我愈来愈注意庄园的生活,愈来愈经常地跑到维谢尔基会,我到过罗日杰斯特沃,诺沃谢尔基,到过巴图林诺我外婆家里……

在庄园里,每当太阳刚刚升起,花园小鸟初次啁啾的时候,我父亲就已经醒来。他完全相信,大家都一定与他同时醒来,所以他大声咳嗽,大声呼叫:“拿茶炊来!”于是我们都醒了。早晨阳光明媚,我格外欢欣。再重复一遍,我还是不想也不能注意其他的人。我急不可耐地要尽快跑到樱桃园里去,想摘那些被小鸟啄破一被太阳晒红、心爱的樱桃。牲口棚里,早上是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这时大门吱吱哑哑发出响声,人们吆喝着、尖叫着,抽打着鞭子,把一群群的牛和猪,还有毛色灰白、壮实、好动的绵羊赶去吃早上新鲜的饲料,把马群赶到田间的池塘去饮水,马群有力地、整齐地踏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与此同时,在下房的雪白的厨房内,炉子已经燃起橙黄色的火光,厨娘的工作开始了。一些小狗爬到窗台上,有的跑到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和围着厨娘,它们常常又尖叫一声跑开了……喝过早茶,父亲有时带我一起坐上轻便马车到田里去。一些脱了靴子没戴帽子的农夫在田里耕地,他们一步一步地走着,时而看看,时而在松软的犁沟上踩空一脚,两边摇晃一下,又竭力使自己同鼓足劲头的马匹保持平衡,去适应那发出沉重的咿呀声的木犁,灰色的土块不断地爬到犁的砧木上来。数不尽的姑娘拔一会儿黍杆,拔一会儿土豆,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显得兴高采烈,一活泼热闹,一会儿笑声琅琅,一会儿放声歌唱。一些割麦的农夫晒得黝黑,他们汗流泱背,敞开衣领,用皮带缠着脑袋,两手挥动着大镰,簌簌作响,在酷暑中刈割着。不久他们坐下来,伸开两腿。接着把晒热的黄色的黑麦垛成一堵厚墙。那些把衣襟掖到腰里的农妇,跟在男人们的后边,用耙子工作着。她们弯下腰来,侧起身子,与刺人的多穗的麦捆斗争着。被太阳烤热的金黄色的麦捆发出麦杆的香气。农妇们用膝盖压着麦捆,把麦捆捆得紧紧的……那锋利的大镰刀的簌簌声,真是难以形容的令人神往!被沙石磨粗、在水中浸湿了的小铲子,随着大镰的闪闪发光的刀刃,一时在这边,一时在那边,灵活地闪烁着。总有那么一个割麦的农人,讲些扣人心弦的事情,——差点刈掉了整个鹌鹑窝啦,险些捉到一只小鹌鹑啦,把一条蛇截断了一半啦。我也知道了一些有关农妇工作的事情。如果晚上有月亮的话,他们有时就在夜间捆麦,因为白天太干燥,穗粒容易脱落。这种夜间的工作,我感到有一种诗意的美……

这样的日子我记得很多吗?不,很少,很少。现在我所想象出的早晨的情景是在我记忆中闪现的,各个不同时期的,而且是不连贯的。我记忆中的晌午的情景是这样的:炎热的太阳,喷香的厨房的气味,从地里回来的人因饭菜而引起的健旺精神。这些人当中有父亲,有晒得黝黑的领班,他长着卷曲的红色大胡子,大摇大摆地骑着一匹汗淋淋的小走马,走了过来。拿着镰刀的刈草工人,乘着大车走进院子里。大车上装满了青草,夹杂着从田埂上一起割下来的花朵,青草上放着闪闪发光的镰刀。还有人从池塘边把洗过澡的马匹赶回来,那些马匹象镜子一样闪亮,乌黑的尾巴和鬃毛上还湿漉漉地淌着水珠……在这样的中午,我曾经有一次看见哥哥尼古拉,他也是乘着大车,坐在夹着鲜花的青草上,从地里口来,跟他坐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从诺沃谢尔基来的姑娘萨什卡。我已经在仆人当中听到一点关于他们俩的传闻了,但那些话不知为什么竟埋藏在我的心里。此时,一看到他俩坐在同一辆大车上,突然我觉得他们很美、年青而幸福,心中暗暗为他们高兴。她个子很高,瓜子脸庞,差不多还只是个小姑娘的模样,手里拿着一个水罐,背对哥哥坐着,从大车上吊下两只光脚,低垂着睫毛。而哥哥戴着一顶白色的便帽,穿着一件麻纱斜领衬衫,敞开衣领,皮肤黝黑,显得整洁、年轻。哥哥手握缰绳,用闪耀的目光注视着她,对她讲着话,欢乐地、含情脉脉地微笑着……

我记得有一次到罗日杰斯特沃去做弥撒。

这一天一切都洋溢着非同寻常的节日气氛:马车夫穿上一件黄色的丝绸衬衣和一件棉绒背心,坐在右上方的驾车座位上,这是一辆三匹马拉的四轮马车。父亲的下巴刮得光溜溜,一身城里人的打扮,戴着一顶带红圈的贵族便帽,帽下从鬓角到眉间露出一络黑黝黝的梳洗过的头发,透出古朴的风度。母亲穿着一件鲜艳的连衣裙,轻而薄的衣服上打满褶皱。我穿上一件绸缎衬衣,头上抹上香油,整个身心都感到快乐和紧张……

田野很窒闷,酷热,在凝然不动的高高的庄稼之间,狭窄的道路上尘土飞扬,马车夫高傲地赶过一群群农夫和农妇,他们也是打扮一新,也是坐着车子去欢度节日。我们从非常陡峭的石山上冲下来,驶进一个村庄,我在村子里看见许多新奇的事物,高兴得心儿好象要停止跳动一样。我的印象很多:这个村子里,家家都有一个宽大的院落,打谷场上都有古老的橡树,都有养蜂场,主人们很殷勤好客,他们身材魁梧,都是非常有钱的独院独户的小地主,从不依赖于他人。山麓下,一条黑暗的深溪在高高的藤蔓的阴影里蜿蜒着,藤蔓上布满吱吱喳喳的白嘴鸦,小溪散发出藤蔓的清凉气味,散发出生长藤蔓的洼地的潮气。当你登上对面的山顶,驶过一道横跨清溪的石桥之后,就来到教堂前面的牧场上,那儿聚集着许多装扮得花枝招展的人们。有姑娘和农妇,还有弯腰驼背的、死气沉沉的老头儿。这些老头都穿着干净的长袍,戴着圆锥形的呢帽。教堂里十分拥挤。由于拥挤,由于辉煌的烛火,由于射在圆顶上的阳光,教堂里洋溢着一种馨香的热烘烘的气息。我内心充满自豪感:我们站在大家的前面,是这样清楚、熟练和一本正经地祷告着。弥撒完毕后,神甫让我们吻那带青铜气味的十字架,并且谦恭地向我们鞠躬……达尼拉老头是一个温和的怪人,他长着一头浅灰色的卷发,棕色的脖子就象一只炸裂开的瓶塞。我们做过弥撒后就在他的院子里休息,喝茶,吃点热饼和蜂蜜,蜂蜜盛在一只大木钵里,堆成小山一样。有一回,这老头用黑黢黢的僵硬的手指直接抓起一块滴溜溜的、琥珀色的蜂蜜放进我的嘴里……这件事我想起来一生都感到委屈!

我已经知道,我们贫穷了,父亲在克里米亚战争①时期“乱花了”许多钱,在唐波夫居住的时候赌输了一大笔,他无所顾忌,常常无谓地自己恐吓自己说,我们最后的一件东西都快要“拍卖”了。我知道,顿河左岸的庄园业已“拍卖”,我们已经没有这个庄园了。但是,那些日子总还在我身上保存着满足和安宁的印象。我现在还记得中午我们家的那些快乐的时刻,丰盛的油腻腻的和有营养的菜肴,许多仆人,许多钻进屋里来的猎犬,敞开的窗子外面是树木、阳光和花园的绿荫,在敞开的大门口,有许多苍蝇和美丽的蝴蝶……我记得,在漫长的午休时间,整个庄园如何甜蜜地在沉睡……我记得傍晚同哥哥们一起散步,记得他们青年时代的、热情洋溢的讲话,那时他们已开始把我带在身边……我还记得一个神奇的月夜。月光下,南方的天边美得无法形容,淡薄,明亮。在明镜高悬的夜空中,稀朗的蔚蓝色的星星在闪烁。“哥哥们讲,这就是我们不知道的世界,也许,是最幸福的、最美丽的世界,也许,我们总有一天会到那个世界上去……在这样的夜晚,父亲不睡在家里,而睡在窗下院子里的大车上。大车上堆满了干草,干草上设了床铺。我觉得,金光闪闪的月光洒在他身上,洒在玻璃窗上,因此他睡得一定很暖和。这样的睡眠是最大的幸福,整夜都可以梦见月光,梦见世界和乡村的夜景,梦见美丽的郊外田野和故乡庄园……

只有一件事情使这幸福的时刻黯然无光,这是一件可怕的重大的事件。有一天黄昏,几个牧童从地里赶着役马回来,飞快地跑进庄园的大院,叫喊着,说谢尼卡在疾驰中连马带人一起滚进了普罗瓦尔,一直滚到深底,滚到可怕的芦苇丛里,据说那里面就象烂泥塘一样。工人们、父亲和两个哥哥都跑去抢救,想把他们拖出来。整个庄园浸沉在恐怖之中,人人都捏着一把汗:是否能救出来呢?太阳西沉,天色渐渐昏暗,“从那边”来的音信依然杳无。当去的人回来的时候,大家就更加沉寂下来,因为人马俱丧……我记得一句可怕的话。“要立刻报告警察局长,派人去看守‘尸体’……”为什么这些对我说来完全陌生的话是如此可怕?莫非我当时已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①一八五三—五六年俄国与土耳其、英、法、撒丁四国联军的战争。

十一

时光流逝,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夏变秋,冬变春……但关于这些我能说什么呢?唯有一个总的印象,那就是,在这些岁月中我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有意识的生活。

我记得,有一天,我跑进了母亲的卧室,突然在一个不大的窗间壁镜中看见了自己(这镜子镶在一个核桃木的椭圆形镜框内,正对门口挂着)。我楞了一会,一个已经相当高大的、端庄而又消瘦的孩子惊奇地、甚至有点恐惧地看着我。他穿着一件棕色的斜领衬衣,一条黑色的毛哔叽马裤,一双虽已破旧、但还很合脚的山羊皮鞋。当然,以前我也曾多次在镜中看见过自己,但都没有印象,也不曾留心过。为什么现在注意起来了呢?显然,这是因为我终于突然发现自身的变化而感到吃惊,甚至感到有点恐惧的缘故。这种自身的变化或许是从一个夏天开始的(事情常常会这样)。然而,到底是什么时候,哪年哪月开始变化的,当时我多大了,我都不大记得清楚。现在我猜想是在秋天,因为我想起那个镜中的小孩,他的晒黑的皮肤正在褪色,当时我大概是七岁。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很喜欢这个小孩,他体态端庄,一头美发被太阳晒褪了色,面部富有表情,——这种变化使人猝不及防,感到惊讶。为什么呢?显然,这是因为我(作为旁观者)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魅力。在这一发现中,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忧郁的东西,我看到了自己的个儿相当高了,身段瘦削。面部有一副生动的、可以被人领会的表情。总之,我突然发现,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朦胧感觉到,在我的生活中开始有一个大转折,也许,是向最坏的方面转……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记忆中的那纯然是幸福的时光,大约从这个时候起就差不多结束了——这本身就意味着不是一件小事。而与此同时,我在尘世间又获得了某些崭新的、真正难得的知识,思想和感情。此后不久,我认识了一个在其家族中很有名望的人,他闯进我的生活中来,我开始同他一起学习。我第一次得了重病,又目睹了新的死亡——娜嘉死了,后来,祖母也去世了……

十二

春寒料峭,在一个阴霾的日子里,有一个穿常礼服的人突然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后来他又到我家来过一次,——具体什么时候,我记不清楚了,然而他确实来过。看来他是个真正不幸的人,不过完全属于特殊的一类,就是说,不是一个普通的不幸者,而是因其本身的意志而造成自己不幸的人,然而他却以此为乐。总而言之,他看来是属于俄罗斯人中可怕的一类。这一类人,当然,我只是到后来成熟了才真正了解。他叫巴斯卡科夫,出身豪门贵族,聪颖过人,很有天赋,因此,他能生活得纵使不比许多人好也不会比许多人差。他个子消瘦,有点驼背,鹰钩鼻子,面庞黝黑,无怪大家都说他“象个鬼一样”。而且他性格疯狂,还是法政学校的学生时,就同父亲大吵了一顿,然后诅咒着离开了家。嗣后,他父亲去世时,他又为劈分遗产的事对兄弟大发雷霆,把分产的文据撕成碎片,还辱骂兄弟,大叫大嚷:“岂有此理!”并且申明说任何有关分家的事他都不愿知道,他的一份一分钱也不拿,接着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永远离开了故居,从此开始了流浪生涯。他从末能在一个地方,在一个家中待上哪怕几个月。最初在我们家也待不下来,他第一次出现在我家的大院之后不久,便同我父亲差一点动起刀剑来。但第二次来却出现了奇迹:巴斯卡科夫住了一阵子后就声明说,他要永远留在我们家里。于是他在我们家中一住就整整住了三年,直到我进中学为止。他甚至承认,一般来说他对人只有蔑视和仇恨,然而对我们一家却很热爱,特别是对我。他开始成为我的教养者和老师,不久,我对他就十分依恋。同他接近就成为我的许多极其复杂而强烈的感情的源泉。

这种高度的敏感,我一生下来就有。我不仅从父母的身上,而且从祖父、曾祖父以及那些非常非常独特的人们(他们曾经组成俄国的文明社会)的身上继承下来。巴斯卡科夫大大地促进了我的这种敏感的发展。作为一般意义上的教养者和老师,他是完全不够格的。他飞快地教会了我抄写和阅读《堂·吉诃德》的俄译本。这本书是在我们家里一堆为数不多的书籍中偶然发现的。往后又做了些什么。我不大清楚了,而且也没有兴趣去了解。他同我母亲经常用法语讲话,顺便说说,他对我母亲总是十分尊敬和关切的。母亲曾建议他教我学法语。他很快就执行起这个任务,而且怀着极大的兴致,但并没有坚持下去。为了让我能考上中学一年级,他在城里订购了一些要我必读的课本,随后就开始简单地要我把它们背下来。结果是,他对我影响最大的完全是在另一个方面。一般说来,他很孤僻,腼腆,但有时又格外快活,亲热,殷勤,爱讲话,相当机智,甚至存心要显露一番,滔滔不绝地讲些巧妙的故事。然而他多半沉默寡言,老在深思,常常一边狞笑,一边恶狠狠地嘟哝着,在房屋里,在院子中,急速地摆动着一双细罗圈腿,无休止地垂头匆匆走来走去。在这种时候,任何想同他讲话的人,他都会用简短的、恼怒的客气话甚至粗鲁话来回绝。但是,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一见到我,样子就完全变了。他会立刻跑过来迎接我,抱着我的肩膀,领我到田间或者花园去,同我一起坐在角落里,给我讲故事,朗读些东西,使我产生与过去完全相反的感情和观念。

这里我想强调一下,他讲故事讲得很出色。面部丰富的表情,手势,迅速多变的声调,使他讲的一切都活龙活现,扣人心弦,就是朗读也可以使你听得入神。他按照自己的习惯,老是微微眯起左眼,把书放在老远的地方。他经常选择能激起与我过去完全对立的感情的东西,这些东西与我过去的观念是完全相反的。他只考虑故事本身的需要,完全不顾及我的年龄。看来,他所讲的一切都是他经历过的、最痛苦和最辛酸的事情,是人间的卑鄙和残酷的见证。他也选择了一些表现英勇与崇高的东西来朗读,讲述人们心灵中最美最喜的激情。我一边听他讲,一边激动万分,忿恨使他如此穷愁潦倒的家伙,同情他本人的不幸遭遇,为他难过。有时我又高兴得发呆,不知怎么办才好。他的眼睛近视,颇象虾眼,经常红通通的,带点深棕色,炯炯有神,面部表情往往紧张得叫人吃惊。当他走路的时候,更确切地说,当他跑动的时候,他那枯干的花白头发和那件非常古老的、没有替换的常礼服的下摆就随风飘拂。“我不希望任何人把我当作包袱”,——在这方面他真是有些怪癖。他只抽(而且老是只抽)马合烟,夏天睡在粮仓里,冬天睡在久已废弃了的下房里。吃饭的时候,他感兴趣的只是伏特加酒和一点醋拌芥末。看来他已坚信,人们需要饮食只不过是完全出于偏见而已。这真使大家惊奇万分:他究竟靠什么活着的呢……

他给我讲了他一生中同“恶棍们”发生剧烈冲突的事情,讲了他曾经在那里读书的莫斯科,讲了他曾一度流浪过的非常偏僻的密林。他同我一起读《堂·吉诃德》,读《环球旅行者》杂志,读一本名为《土地与人》①的书,读《鲁滨逊》②……他画水彩画——他以成名写生画家的热烈的幻想使我心醉魂迷。我一看见颜料盒就浑身颤抖,从早到晚在纸上涂鸦,一连站上好几个钟头,凝望着那奇妙的渐渐变成淡紫色的蓝天。在炎热的怕见阳光的日子里,青天穿过树梢透露出来,树林仿佛沐浴在蓝天里。我对大地和天空的色彩的真正神妙的涵义,一向都有最深切的感受,这个结论是生活赐予我的,我认为,这是最重要的结论之一。这种透过枝叶显露出来的淡紫色的蓝天,我临死也会想起……——

①此书是何作者,不详。

②即英国作家笛福著的《鲁宾逊飘流记》。

十三

在我父亲的书房的墙上,挂着一把古老的、打猎用的匕首。一我看见过父亲有时把白晃晃的匕首从刀鞘中拔出来,用上衣的衣摆擦拭一下。只要稍微触摸一下这平滑的、冰冷的、锋利的钢铁,我浑身就沉浸在一阵快感中!我真想吻一吻它,把它紧贴在怀里,然后把它插进一件东西里,一直扎到把手上。父亲的剃刀也是钢制的,而且更加锋利,但我没有发现它。直到现在我一看到任何钢制的武器,心中就激动不已。这种感情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在童年时代是善良的、温柔的,但有一次我却怀着真正的快感杀掉了一只伤了翅膀的幼小的白嘴鸦。我记得一当时院里很空荡,家中不知为什么也是没有一个人。这时,我突然看见一只非常黑的大鸟,它侧着身子,笨拙地撑开一只耷拉着的翅膀,在草地上慌慌张张地向粮仓那边跳去。我跑进书房,拿出匕首,跳出窗外……当我赶到那只白嘴鸦的跟前,它突然屏息不动,怯生的发亮的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它扑向一边伏在地上,张大嘴巴,发出丝丝的叫声,凶狠得连声音也嘶哑了。显然,它已下决心同我拚个你死我活……当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大开杀戒,这对我来说,似乎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此后我有好几天心神不定,惘然若有所失,我不仅暗中向上帝祈祷,而且还向全世界祷告,祈求宽恕我的卑鄙的重大罪行,兔去我的心灵的极端痛苦。但我毕竟还是把这只不幸的、同我作绝望拚搏的白嘴鸦宰了,它的鲜血溅了我的双手,我杀它的时候怀着极大的快感!

我同巴斯卡科夫好几次爬上顶间,据传说,大约是在那里放着一把祖父的或者是曾祖父的马刀吧?我们沿着一架非常陡的梯子爬上去,在昏暗中弯着身子往上爬。一步一步钻进去,经过屋梁、顶棚梁、一堆堆的灰尘和垃圾。顶间很暖和,也很闷人,有一股冷却了的火烟、油烟、炉子的气味。世界上有天空、太阳,有辽阔的空间,而这里却昏暗,使人难受,使人昏昏欲睡。屋顶上,田野的风在我们周围自由地呼号,而风钻到了这里声音就变得喑哑,变成了另一种不祥的风,象魔怪吹来的一样……昏暗渐渐变亮,我们借助天窗的亮光绕过了砖砌的烟道和烟囱的上半节,不停地垂头钻来钻去,仔细查看横梁的下面,查看斜搁在横梁上的灰尘扑扑的桁梁,借着亮光,逐处扒开尘土,尘土有时是灰色的,有时是紫色的……要是能找到这把神奇的马刀该有多好呵!我会幸福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不过,我要它干什么呢?我对它的这种狂热的和盲目的爱是从哪里来的呢?

然而,世界上一切都是盲目的,都不知道为何要存在,这一点我已经感觉到了。

我们毫无结果地搜寻了一番,十分疲乏,就停下来休息。这个与我共同寻找马刀的怪人坐在桁梁上,卷着纸烟,想着心思,低声地咕噜着什么。他是唯一了解我的盲目的幻想和热情的人。不知为什么他要毁坏自己的全部生活,并且毫无目的地在世界上到处糟踏它。我站着,在天窗口上瞭望。现在顶间上差不多全亮堂了,特别是在天窗的周围,顶间里凤声也并不让人觉得凶险了。不过,在这里我们还是我们,庄园也还是原来的庄园。我象旁观者一样,想象着庄园的情景,想象着庄园那平静流逝的生活。就在我的下边,在阳光灿烂的世界上,浅绿色的花园和深绿色的树梢千姿百态地环抱在我的四周。从上面往下看,这些树梢甚为奇观,里面充满了麻雀的生气勃勃的叽喳声,在树梢丛里麻雀披着满身的绿荫。可是从上面看,它们在阳光下却象玻璃一样闪闪发光。我一边瞧一边想:这是为什么呢?也许,这只是为了十分美观罢了。在花园后面,田野一直伸延到远方,地平线上,巴图林诺象一座遥远的森林,显现出一片蓝色。在那里,不知为什么我的外婆竟然在她那古老的庄园上,在那屋顶非常高的、镶着花玻璃的房屋里整整度过了八十个春秋。向左望去,一切都在阳光的尘埃中闪耀着。牧场后面,是诺沃谢尔基,那里有藤蔓、菜园、贫苦农民的谷仓和长街两旁的一连串简陋的茅屋……为什么那里存在着鸡、狗、牛犊、运水马车、干草棚、大肚皮的小孩。牙尖嘴利的婆娘,漂亮的少女、蓬头垢面的苦闷的农夫了为什么尼古拉哥哥几乎每天都要到那边去看萨什卡?只不过是因为他看见她那甜蜜和温顺的脸庞,看见她那白府绸衬衣,看见大圆领上部袒露的肌肤,看见她那修长的身段和裸露的双脚,就感到莫名其妙的舒畅而已。……我也很喜欢大圆领上部袒露的肌肤,它也激起我的一种难受的感情。我很想对它搞点什么小动作,但具体搞些什么,为什么要搞呢?我也莫名其妙。

是的,在那些日子里,最使我着迷的是那把藏在顶间上的马刀。但有时也想起萨什卡。有一天,她来到我们的庄园,低垂着头,站在台阶上,胆怯地同我母亲讲话。这时我对她突然产生了一种特别甜蜜的和使人苦恼的感情,这是一种最莫名其妙的感情的初次闪光……

十四

我学着读《堂·吉诃德》,此书和里面的插图以及巴斯卡科夫关于骑士时代的故事完全使我神魂颠倒。我成天到晚都想着城堡、齿状城墙、高塔、吊桥,想着铠甲、面甲、刀剑、弯弓,还有战斗和比武。我想象着授封骑士的场面,想象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青年跪在地上,被人用大军刀在肩上狠狠一击,象初次授圣餐一样,这一击就决定了他终生的命运。想到这,我就不寒而栗。在阿·康·托尔斯泰①的书简中有这样的话:“瓦尔特堡多么叫人流连忘返!那儿甚至还有一些十二世纪的用具。象你的心在亚洲跳动那样,我的心也在这个骑士的世界上搏动、跳跃。现在我知道,我原先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我认为,我也曾经属于那个世界。当我在本世纪内游览欧洲的许多英名远扬的城堡时,曾不止一次地感到惊愕:我怎么会在孩提时代就已经如此真切地了解到古堡的生活。如此准确地想象出古堡的模样的呢?那时我与维谢尔基的任何一个孩子很少有什么区别,在看到书中的插图、听到那疯疯癫癫的流浪汉抽着马合烟讲故事的时候,心中就浮现出古堡的一切。是的,我也曾经属于这个世界。我甚至还是一个狂热的天主教徒。无论是卫城、巴尔别克、特维、别斯通、圣索菲亚②,还是俄国克里姆林宫的古老教堂,直到如今在我的心目中都还不能与哥特式的大教堂媲美。当我第一次(在青年时代)走进天主教教堂的时候,虽然这只不过是维杰布斯克的天主教教堂,但它的结构却使我异常震惊!那时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教堂里威严的、磨齿般的吱嘎声、哗啦声和轰隆声更为奇怪的音响了,在这些声音中混和着与之相反的声音,那是在壮阔的天庭上天使们的欢声歌唱……

在《堂·吉诃德》和骑士的城堡之后,是大海、三桅巡洋舰、鲁滨逊、海洋和热带的世界。我无疑也曾经属于这个世界。《鲁滨逊》和《环球旅行者》中有许多图画,与它们一起还有一张已经发黄的世界大地图,地图上标着辽阔的南方大海,以及波利尼西亚的星星点点的岛屿。它们的魅力是我一生都不曾抗拒过的。狭窄的独木舟,手持弯弓和镖枪的赤身裸体的土人,椰树林,大叶棕榈以及大叶棕榈覆盖下的原始茅屋——这一切我都感到如此熟悉和亲切,仿佛我刚刚才离开那间茅屋,昨天还在它的附近坐过,享受过午休时天国一般的静寂。看着这些图画,我就经历了多么甜蜜和明晰的梦境,品味了多么真切的怀念故乡的忧戚!皮耶尔·罗狄③讲过“激动人心的和神秘莫测的”事情,在他的童心中,这些事情的涵义就包括在“殖民化”一词当中了。他还说:“年轻的安图恩涅蒂有许多来自殖民地的物品:鹦鹉、关在笼子里的五颜六色的小鸟,各种贝壳和昆虫的搜集品。在她母亲的一只盒子里,我看见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用谷粒串成的项链。在他家的粮仓里还保存着一些兽皮,奇形怪状的袋子和箱子,上面还可以看到安德列斯群岛的各处地址……”④可是,象这样的事在卡缅卡能有吗?

在《土地与人》一书中有一些彩色插图。我特别记得两幅。其中一幅画的是刺葵、骆驼和埃及金字塔,另一幅画的是一棵细长的、非常高的椰子树,一只有斑点的象斜坡一样的长颈鹿,它伸长脑袋,斜着温柔的眼睛,用薄薄的、象矛头一样的舌尖头舐着脑袋上的羽毛,旁边还有一只多鬣的狮子,它全身卷缩,腾空而起,直扑长颈鹿的脖子。所有这一切——无论是骆驼、刺葵、金字塔,还是椰子树下的长颈鹿和狮子,都画在两种颜色非常刺眼的背景上,一种是非常鲜亮、浓厚和均匀的天蓝色,另一种是鲜黄的沙土色。噢,天呀。我不仅看见了多少干燥炎热的日子,多少猛烈的阳光,而且还身历其境了!当我看见这种天蓝色和这种赭石色的时候,我就体验到一种真正的天堂之乐,而且陶醉其中!在唐波夫的田野上,在唐波夫的天空下,我怀着这种非凡的力量想起了我所见过的一切,想起了我在逝去的难忘的生活中借以为生的东西,以至后来在埃及,在努比亚,在热带我都只有暗自说道:“是呀,是呀,这一切正象我三十年前最初‘想起了’的东西!”——

①阿·康·托尔斯泰(1817—1875)是俄国诗人和剧作家。

②卫城是指雅典卫城,该城里有重要的公共建筑物和神殿;巴尔别克是黎巴嫩古代的一座城市,该城有许多著名的庙宇;特维可能是指古埃及中王国和新王国时代的首都——“百门特维”,也可能兼指古希腊奥西亚的重要城市——“七门特维”;别斯通是指意大利西南的一座古代城市,它曾是古希腊息巴立斯的殖民地,世有荒淫城池之称,此地有许多富丽堂皇的建筑;圣索菲亚即今保加利亚的首都,该地有许多著名的大教堂建筑。

③皮耶尔·罗狄(1850—1923)是法国作家,《冰岛渔夫》的作者。

④此处直接引语原文是法语。

十五

普希金给《鲁斯兰和柳德米拉》所写的迷人的序诗令我拍案叫绝:

海湾旁边有一棵绿橡树,

一条金链挂在那橡树上……

大概有人认为,几句好诗,哪怕是很好的诗,甚至是罕见的最优美的诗——都是鸡毛蒜皮的事!然而,它们却一辈子留在我的心中,成为我在尘世中最大的愉快。大概有人认为,从来不存在的一个海湾,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海湾上的一只“有学问的”、不知何故被拴在橡树上的猫,以及树精妖怪,人鱼公主和“在荒僻的道路上有几行珍奇野兽的足迹”,这些都是胡说八道。但是,很明显,问题在于:胡言乱语是一种荒谬的、实际上没有的事,而不是合理的、真实的东西。问题还在于:一个丧失理智的、醉醺醺的和在喝酒的事情上“有学问的”人就在这个诗人头上施行魔术。光是这种作不断圆周运动的妖术(“无论白天黑夜,那有学问的猫老是顺着链条团团转”)和这些“荒僻的”道路,以及“珍奇野兽的足迹”,——只是足迹,而不是野兽本身,就够精彩了!诗中说“映衬着朝霞”,而不说“在霞光初露的时光”,开头部分的朴实、鲜明和惟妙惟肖(海湾、绿橡树、金链条),而后来部分的梦幻、魔力、繁杂、纷扰,以及飘忽不定和迅速变幻的东西,这就象某个神圣的北国的海湾旁边,晨雾与云彩笼罩着沉睡的密林一样,具有无穷的魅力:

那儿的森林和山谷沉于梦幻,

那儿的海浪映衬着朝霞,

蜂拥到荒漠无人的沙岸,

那三十个英姿飒爽的骑士

从明亮的波浪中鱼贯而来,

他们海上的大伯也跟在一起……

果戈理的《旧式地主》和《可怕的复仇》给我留下了非同寻常的印象。这些作品使人永志不忘!从童年起它们就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娓娓回响,并且成为我最重要的、象果戈理所说的“生活的内容”。你看这些“会唱歌的门扉”,这场“极漂亮的”夏雨,它“豪华地”在花园里喧闹着,你看这些野猫住在花园后面的树林里,那儿“一些古老的树干被茂密的榛树所掩盖,它们好似白鸽的毛茸茸的爪子一样……”。而《可怕的复仇》就更妙不可言了!

“基辅市区的尽头的某处。喧闹着,轰响着,这是哥萨克大尉高罗贝茨在大张喜筵祝贺儿子的婚礼。许多人到大尉家里来道喜……

“大尉的结义兄弟丹尼洛·布鲁尔巴施也带着年轻的妻子卡捷琳娜和才满周岁的儿子从德聂伯河的对岸前来道喜。客人们都惊讶卡捷琳娜夫人有这么一张洁白的脸,两弯赛似德国天鹅绒的黑眉毛,脚登镶有银后踵的长统靴,可是客人们尤其惊讶的是她的年老的父亲这回竟没有陪她同来……”

再往下看;

“整个大地笼罩着柔和的光辉,月亮从山背后出来了。月亮仿佛用雪一般洁白的贵重的大马士革薄纱把德聂伯河崎岖起伏的河岸遮住了,黑影远远地退到松柏丛林的深处……德聂伯河的中心泛着一只独木船。两个仆从蹲在船头,黑色的哥萨克帽子歪戴在一边,一桨划下去,水沫向四处飞溅,好象火石打出的火星一样……”

现在卡捷琳娜轻轻地同丈夫说话,她用一块手帕抹了抹睡熟在怀里的婴孩的脸,“在那块手帕上有用红丝线绣成的树叶和野果”(就是我所见过的那些树叶和野果,是我记得并且一生都爱的)。现在她“沉默了,俯瞰着熟睡的河流。微风吹来,使河流上漾起涟漪,整条德聂伯河银光闪闪,在黑夜里象狼毛一样……”

我又感到奇怪了:当时我在卡缅卡竟能这样身历其境地看见这所有的情景!我幼小的心灵已经能区分和识别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更好和什么是更坏,什么是需要和什么是不需要!对一些事情我冷淡而且容易遗忘,而对另一些事情,我却热情,永远记得,永远铭刻在心中。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具有非常自信的鉴别力。

“大家下了船,山背后现出稻草盖的屋顶,那是丹尼洛祖传的住宅,住宅后面还有一座山,再过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了,就是走上一百俄里,你也找不到一个哥萨克的影子……”

是的,这就是我所需要的!

“丹尼洛的村庄坐落在两座山中间,在通往德聂伯河的一个狭小的溪谷里。住宅不怎么高大,看来跟哥萨克平民住的村舍差不多。只有一间正房……墙壁上部团团围着橡木制的架子,架子上密密地陈列着许多大碗和沙锅。这中间,还有长脚银酒杯,镂金的酒杯,都是人家送的礼物或者战争得来的战利品。再往下面一些,挂着贵重的毛瑟枪、剑、火绳枪和长矛……再往下面,墙脚下,斜放着几张刨得很光滑的橡木长凳。长凳旁边,在暖坑前面,从天花板的圆环上挂下绳子来,吊着一只摇篮。整个正房的地上都铺着光洁的坚实的三合土。丹尼洛和妻子睡在长凳上。暖坑上睡的是老女仆。婴孩在摇篮里玩着,随着摇晃慢慢进入梦乡。地上,伙计们横七竖八地躺着……”

更无可比拟的是尾声:

“在谢米格拉茨基的王公斯捷潘老爷的时代,曾经有过两个哥萨克:伊万和彼得罗……”①

《可怕的复仇》在我的心灵上激起了崇高的感情,这种感情一渗进每一个人的心灵便会永世留存。那是一种最神圣的正当的报复,是善必然彻底战胜恶和恶应该受到严惩的最神圣的感情……——

①有关《可怕的复仇》的引文均用满涛同志的译文,个别地方和译名略有改动。

十七

我们住在卡缅卡的最后一年,我头一回得了重病,——我第一次知道这种奇怪的事情,人们惯于把它简单地称之为重病,而其实是到天国去漫游了一番。我是在晚秋时节患病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我突然感到身心全部虚弱无力,这时人的五种感觉:视觉,味觉,听觉,嗅觉,触觉全部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我感到突然丧失了生的欲望:不想动,不想吃喝,没有欢乐或哀愁,甚至连最亲的人也都不喜欢。后来,整天整夜地昏迷过去,象死了一样,只是有时被一些怪梦所惊醒。这些梦经常是不成体统、荒谬绝伦和乱七八糟的,仿佛把世界上一切肉体的粗野行为都集中在我的身上。而这种粗野行为只有在其自身分化和自身猛烈斗争的时候,在一种发热病的、高烧的状态之下(这无疑会使人想到地狱的苦难)才会消灭。唉呀,我记得当时的情景:我有时清醒过来,不是看见母亲象个巨大的幽灵,就是看见卧室已变成一个幽暗的谷物干燥房,无数丑恶的人影、脸庞、野兽、植物都在床头上的蜡烛的火浪中飞奔和颤抖!当我在陷落到地狱之后又口到人间,回到那普通的、可爱的和熟悉的尘世生活时,我的心久久地充满了非人间所有的明亮、恬静和激动!所以我现在特别津津有味地吃黑面包,这面包是人们以乡村的纯朴感情送给我的,光是它的味道就足以使我欢欣雀跃。

后来娜嘉死了,死在我罹病后的两个月,在圣诞节节期之后。圣诞节期间过得很快活。父亲喝酒,每天从早到晚我们家里都纵酒作乐,家中宾客盈门……只要全家大团圆,只要格奥尔基哥哥回来度假,母亲就非常高兴。而这次哥哥也回来了,母亲感到很幸福。突然,在节日的花天酒地当中,娜嘉生病了。生病以前,她的一双结实的小腿还曾满屋奔跑,胆大包天,她那双蓝眼睛,她的叫喊和欢笑曾博得大家的称赞。节日过去了,客人早已星散,哥哥也走了,而她依然昏迷地躺在床上,全身发烧。儿童室里挂起窗帘,房间半明半暗,一盏神灯点着……为什么上帝独独选中了她——我们全家的欢乐?全家都很苦恼和沮丧,但毕竟还没有人预料到,这个苦恼会这样突如其来地在某一个黑夜被保姆的一声狂叫解决了。那天夜里保姆突然啪地一声间开饭厅的大门,疯狂地叫喊,说娜嘉死了。是的,在一个隆冬的黑夜,在一片昏暗的荒漠的雪原,在一座孤独的庄园中听到了这个令人悚然的词“她死了”,这对我说来还是第一次!深夜,当一度笼罩全家的疯狂的慌乱平静下来的时候,我看见,在大厅的一张一桌子上,在神灯的阴沉的灯光下,有一个一动也不动的、打扮得很漂亮的洋娃娃躺着,她的小脸毫无表情,没有血色,黑黑的睫毛松松地闭着……在我的一生中没有比这更疯狂的一夜了。

一春天外婆也去世了。那是美妙的五月的日子,母亲坐在敞开的窗子附近,她穿着黑衣,消瘦,苍白。突然,从粮仓后面跑出来一个陌生的农民,骑着马,他向母亲快活地叫喊了一句什么话。母亲睁大眼睛,轻轻地、仿佛也是同样高兴地叫喊了一声,用手掌拍打了一下窗台……庄园的平静生活又突然被猛烈地破坏了。到处又掀起一阵特别的慌乱,——唉呀,这我已经熟悉了。工人们跑去套马,母亲和父亲跑去穿衣服……谢天谢地,他们没有把我们这些孩子一同带走……

十九

那年八月,我已经戴上了一顶蓝色的便帽,帽边上还缀有一枚银色的徽章。只不过没有阿辽沙了,——此时是阿尔谢尼耶夫·阿列克谢,某男子中学的一年级学生。

我在冬天经受过的那场肉体与精神的病痛,到了夏天就好象一点痕迹也不见了。我平静、快乐。完全与那年整个夏天里晴朗、干燥的天气相谐和,与我们全家那种轻松愉快的情绪相协调。娜嘉已不过是(甚至对我母亲和保姆来说也一样)一种美好的回忆,一个被想象为高高兴兴永远住在天国的小天使的形象而已。母亲和保姆闲聊的时候,还常常提起她,但限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有时甚至还带着微笑呢,她们有时也流泪,但已经不是以前的那种眼泪了。至于谈到外婆,母亲简直只有微笑,甚至可以说,她的死是我们全家轻松愉快的原因之一。因为,第一,巴图林诺现在已经属于我们,使我们的家境大为改观,第二,秋天我们就要搬到那边去,正如变换环境总会使人高兴一样,大家都暗暗高兴,因为这种变换常给人带来对美好事物的希望,或许还叫人不知不觉地回忆起游牧时代那种古老的生活。

根据母亲的讲述,我可以生动地想象出当时父母亲要急于赶去的巴图林诺的情景:那是五月的一天,一座舒适的庭院,周围有一排古老的杂用房屋,院内有一幢旧式的楼房。两边台阶上都立有圆木柱,大厅窗户的上层玻璃是深蓝色和深红色的。在窗户下边,有两张拼起来的桌子,斜靠在正门角上,上面是用稻草铺着的床铺,床铺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老太婆。她头戴一顶白色的齿状的睡帽,一双洁净的手交叉在胸前。床头旁边,站着一个“修女”,她是一个整洁的老姑娘,低垂着长长的睫毛。用教训人的、高昂而又古怪的腔调单调地念着经文,这种腔调我父亲恶意地讥之为六翼天使的口吻……这个词,我经常想起,所以我模糊地感到那事情极为可怕,使人神魂颠倒而同时又很败兴。我所描绘的整个画面是极不愉快的。但仅仅是不愉快而已,别无其它。而这种不愉快已被一件虽说是罪恶但还是愉快的思想所补偿,而且还绰绰有余。因为我常常想到,既然外婆那座漂亮的庄园已经归于我们的名下,我就可以在假期到那边去作初次拜访。而且,天保佑,我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了,父亲会从以前是外婆的马群中挑一匹坐骑用的母马送给我的。这匹马会非常喜欢我,只要我一吹口哨,它就会随时随地跑到我的身边来。

那年夏天,我一直担心要同母亲、奥丽娅、巴斯卡科夫以及其他的亲人分手,我害怕在不认识的,城里人身边过陌生的孤独生活,害怕身穿制服、铁面无情的老师,害怕所谓的中学。我常常一见到母亲和巴斯卡科夫心里就发紧,自然,见到我他们心里也会是一样。但是,我立刻又高兴地对自己说:还早着呢!而且未来对自己还有这样的一种诱惑:我将是个中学生,穿上制服,生活在城市里,还有许多同学,我可以从中选到一个可靠的朋友。想到这些,心里也就十分高兴……我的哥哥格奥尔基更用这种新生活的美景来鼓励我,勾引我。在我看来,他当时已是一个非凡的人物;长得眉目秀雅,面容清瘦,天庭饱满,目光炯炯,两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好一副俊俏青年的模样。那时他已经不是一个无名小辈,而是帝国莫斯科大学的学生了,胸前挂着一枚中学毕业的金质奖章。这所中学我眼看着就要进去了。

八月初我终于被送去考试。听到台阶附近有四轮马车的嘈杂声时,我母亲,保姆和巴斯卡科夫的脸色一下都变了,奥丽娅放声大哭起来,父亲和哥哥面面相觑,尴尬地微笑着。“喏,咱们坐下吧!”①父亲决然地说,于是大家怯生生地坐了下来。“好,愿上帝保佑吧!”一会儿之后父亲又用更为坚定的口吻说。于是大家划完十字,站了起来。我吓得两腿发软,赶忙虔诚地划了十字。这时母亲饱噙着眼泪走过来吻我。给我划十字。但是,当她一边哭,一边吻我,给我划十字时,我已经恢复了常态,心想:“上帝保佑,我未必考得上吧……”

唉呀,我居然考取了。为了这个具有重大意义的日子足足把我训练了三年。逼迫我计算三十乘五十五,要我讲述阿马里基特人②是什么样的一种人,要我“工整地”写出:“雪是白的,但没有味儿,”并且还要背诵:“绯红的朝霞布满东方……”背到这里还不让我结束,直至我好不容易念到“牲口在柔软的牧场上睡醒”时才要我停止。也许老师(红头发,戴金边眼镜,大鼻孔)很清楚“睡醒”这个词的意义吧,于是他赶忙打断我:

“喏,很好,——够了,够了,我看得出。你已经知道……”

是的,哥哥是对的,事实上“没有什么可怕的”,一切都比我想象的简单得多,一切都格外迅速、容易和轻巧地解决了。同时我还超过了什么界限呢!

到城里去的道路是很迷人的,自从我那次破天荒的旅行之后,就再也没有到过城市。那座曾经如此令人心醉的城市,现在一切都已变样,跟过去完全不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我着迷了。我在米海伊尔·阿尔罕格尔附近发现了一家相当难看的旅馆。三层楼的中学校舍坐落在一堵高墙之后,在一个铺石的大院里边。虽然我从未进过这样高大、干净和回声很响的楼房。但我发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那些穿着金钮扣燕尾服的老师,虽然头发有的火红,有的漆黑,但都一样的体格魁梧,甚至那个象鬣狗一样的校长本人都不怎么叫人奇怪,不十分可怕。

考试刚完,立刻就有人通知我和父亲,说我考取了,并让我度假至九月一日,我父亲如释重负他曾在测验我的知识的“教员休息室”里非常苦闷地坐着),我更是一身轻松。现在一切都好了:我考取了中学,往后还有整整三周的自由!看来,我当时一定会感到很吃惊的。因为我有生以来。一向都百依百顺,没有自由,谁知突然放我三周假,让我充分享受完全的自由。虽说只有三周,但我还是一个劲儿地想:谢天谢地,整整三周呵!——仿佛这三周就不会有个尽头。

“好吧,咱们现在赶快去找个裁缝吧,还要去吃中饭哩!”父亲走出中学后快活地说。

我们找到了一个短腿的小个子。他的问话之快和量尺码的手法之灵活使我目瞪口呆。他每一句话的结尾都拖长语调。仿佛受了点委屈似的。后来他走进“制帽部”,那儿的窗户积满灰尘,被城里的太阳晒得发烫,里面憋气而狭窄,到处乱七八糟,堆满无数的帽盒,害得老板在其中苦恼地翻寻了半天。他生气了,用我听不懂的话向另一个房间的一个女人大声叫嚷,那女人生着一张懒洋洋的白胖的面孔。他们是犹太人,不过完全属于另外一类。这老头儿留着浓密的长鬓发,穿着一件长黑哔叽礼服,戴着一顶哔叽布帽,帽子歪到后脑勺,胸前和腋下都长着一大把粗毛,从眼角直到下颚,还蓄着一蓬黑得象油烟的胡须,他面色阴沉,郁郁不乐的样子。总之,他象是一件可怕的、忧伤的东西。他终于给我挑出一顶非常漂亮的蓝色便帽,帽圈上还有两条银白的小树枝闪闪发光。我戴着这顶帽子回家,想让所有的人和母亲都高兴。他们的高兴是很莫名其妙的,因为父亲说得完全正确:

“那些阿马里基特人对他有什么用呢?”——

①俄国风俗:送别亲人之前,大家都要静坐一会儿。

②阿马里基特人是一个古老的部族,属于贝图恩族,与以色列族有血缘关系。

二十

八月底,有一天父亲穿上长统皮靴,束上子弹带,肩上搭着一只猎袋,从墙上取下一支双管猎枪,叫了我一声,然后再叫那心爱的栗色猎犬,漂亮的查尔玛。于是我们一同沿着通往池塘去的道路,走在收割过的田野上。

父亲穿着一件花斜领衬衣,戴着一顶白色便帽,我,虽然是大热天,天气干燥,仍然穿着中学的制服。父亲身体魁梧,强壮有力,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在前面,弄得黄色的麦茬沙沙作响,他吐出来的烟雾在他身后飘散开来。我跟在他的右后边,按照狩猎的规矩。保镖应该走在右边,我认为遵守这些规则可以得到极大的快乐。他不时吹吹口哨。鼓鼓大家的劲头,于是查尔玛微微有点兴奋,常常摇摆身子,抖抖卷紧的尾巴,全神贯注地去听、去看、去嗅,在我们面前急速地窜来绕去,两边搜寻。荒漠的田野还是象夏天一样明亮和快乐。有时一丝热风完全停止下来,太阳晒得人实在够戗,你可以听到周围晒得发热的咝咝、手表的滴答声以及铁匠打铁的声音。有时轻轻吹来一丝干热的微风,微风逐渐加大,刮过我们的身边。突然、在收割时压出来的路上卷起一股尘土,把尘土戏弄一番,掀得老高老高。风旋转着,卷成一个漏斗形,凶恶地向前方刮去。我们机警地跟着查尔玛。它老是那个样子在前面走着,路上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不知不觉地愈走愈远。它常常突然地呆立不动,全身向前倾斜,抬起右脚,盯着它前面的我们看不见的东西。父亲轻声地说:“抓住它!”于是查尔玛便冲向那看不见的东西。刹那间,嘿!一只短尾巴的大鹌鹑从它身下艰难而笨拙地(由于肥胖)挣脱开来,还没有飞出五步远,这一团东西又在一声枪响中落到收割过的田地上。我跑过去拾起来,把它装进父亲的猎袋里……

这样我们走到了黑麦田的尽头,后来又穿过马铃薯地,经过一个泥塘,它的长形水面闪耀着闷热的光芒。泥塘在我们右边山坡之间的一个峡谷里,山坡由于牲口的践踏,成了光秃的样子。山坡上,一群白嘴鸦伫立在开阔的高地上,无所归依,默默沉思。父亲看了一会说,白。嘴鸦一到秋天就打算去集会,它们现在开始考虑远走高飞了。此时我心中不由又生起一股别情离绪,这不仅是因为要同即将消逝的夏季告别,而且要同田野,同荒僻而可爱的边区中我感到珍贵和亲切的一切分手。除了这个天荒地远的边区之外,我在世界上还没有见识过别的地方。在这样一个幽僻的住处,我那世人不知、无人需要的幼年和童年的花朵宁静地、孤单地开放着……

后来我们靠着左边前进,沿着一望无际的、已经犁耙过的黑油油的耕地中的田埂向扎卡兹走去,这还是我们的田地。一匹枣红色的刚满周岁的马驹正在干硬的黑土块上拉着一张耙,它还是一只细腿的乳兽,尾巴根部还是柔软而光滑地打着卷。这匹马驹曾经答应送给我的,可现在竟然不同我打商量,求得我的同意,就把它放出来干活了。一股灼热的微风吹来,八月的太阳在耕地上空照耀着,似乎还是夏天的老派头,但已经威力大减了。乌驹已经长得很高(虽然高得有点出奇,但还是小驹的模样),正服服贴贴地在耕地上迈着步,拉着牵索,耙栅在它后头摇摆着,跳动着,弯曲的铁耙齿弄碎了土块。一个穿着树皮鞋的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两手笨拙地握着缰绳,一瘸一瘸地走着。我久久地看着这幅情景,又感到一阵难以言状的悲戚……

扎卡兹是一个相当大的野外树林,属于一个有点疯疯癫癫的地主。此人独来独往,仇视整个世界,象蹲在城堡里一样,蛰居在罗日杰斯托沃附近自己的庄园里,由一些凶猛的牧羊犬守卫着。他总是同土著的或者是新迁来的农民打官司,从来不与他们在工钱上取得一致意见。因此,他的庄稼往往不是有一大片一大片没有割下来,到了深秋就烂在田里,就是在雪堆下成千垛地毁坏掉。这种情况现在仍旧没有改变。我们就是沿着一片被牲口踩乱和踏坏的。没有收割的金黄色的燕麦田走到扎卡兹去的。这时查尔玛又抓到了几只鹌鹑,我又跑过去把它们拾起来,然后我们向前沿着密密的黍田走到扎卡兹。黍田在太阳光下象丝绸一般闪烁着,深褐色的、颗粒累累的穗子低垂到地上,它们在我们的脚下象小玻璃珠子一样特别清脆地噼啪响着。父亲解开衣领,满脸通红,他说:“好热呀,口渴得很,咱们走进扎卡兹去找水塘吧!”于是,我们跳过那条把黍田和树林隔开的水沟,走进树林,走进八月的、明亮的、温和的、已经有点发黄的、愉快的和美妙的王国。

小鸟已经不多了,——只有一些鸫鸟成群地四处飞翔,它们假装愤怒,快乐地吱吱叫着,发出吃饱了的咯咯声。树林里异常空旷,树木并不茂密,到处都是阳光,可以透过枝叶看到远方。我们时而走过一片老桦树,时而走过宽阔的林间旷地。在这些林间旷地上,星星点点的耸立着数株巨大的橡树,纷繁的枝桠上树叶已经稀疏,它远非象夏天那样密不透光了,而且开始枯干。我们沿着光滑的干草地,走在斑斓的树荫中,呼吸着干燥的馨香,抬头远眺,看到前边更空旷的林间草地反射着炎热的光辉。草地再过去,有一小簇幼小的槭树丛抖动着,闪着夺目的金光。一条通往池塘去的小道横贯槭树丛,当我们踏上小道时,一只金红色的山鹬突然从幼小的槭树底下,从掌形的榛树中,几乎就是从我们的脚边啪的一声冲了出来。父亲被这个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张惶失措。自然,煞那间他就放了一枪,不过落空了。他很奇怪,何以在这个时候突然飞出一只山鹬来。他懊恼自己空放了一枪,便走到池塘边,把枪放下,蹲在一根沉入水中的粗树干上,开始一掬一掬地喝水。后来,他高高兴兴喘息着,用袖子揩擦嘴唇,躺在池塘的岸边,抽起烟来。池水清澈透明,在除鸟兽之外几乎无人问津的孤零零的林间池塘中,难得有这样的池水,这确实是一种琼浆玉乳。迷人的池水象苍穹一样的透明和渊深,平静地倒映着、淹没着周围的白桦和橡树的树梢。田野上清风徐来,树梢簌簌作响。在簌簌的树声里,父亲用一只手垫着头,闭上眼睛,打起盹来。查尔玛也在池塘中喝个痛快,后来扑通一声掉进水里。它向前游着,小心翼翼地把头仰出水面,耳朵竖起,象两片牛蒡叶一样,突然它往回转,象害怕水深似的,赶忙跳回到岸上,使劲地抖动身子,水沫溅了我们一身。此刻,它伸出长长的红舌头,坐在父亲身旁,一时探询般地望望我,一时又急不可耐地环顾四周……我站起身来,在树林中倘佯,信步走到我们刚才沿着燕麦田进入树林的那个地万……

二十一

在树林外边,树木之外,从遮阳的阔叶下面望去,黄橙橙的田野上闪烁着干热的阳光,从那儿吹来夏季最后几天的温暖、光明和幸福。在我的右边,突然出现了一朵巨大的白云。它从树林背后飘浮出来,在蓝天上不规则地、奇异地构成一个圆圈,慢慢地飘动着,变化着。我走了几步一也在光滑的草地上躺下来。被阳光照得明亮的树木,四下分散开来,象在我周围散步似的。我就躺在它们之间,在那两棵连在一起的白桦的薄薄荫影里。这两个树干白净的姊妹长着一身浅灰色的叶子,挂着一串串柔荑花序。我也把一只手垫在头下,望着树林外面金光闪闪的田野,望着这一朵浮云。田野上轻轻吹来一股干燥炎热的气流,明亮的树林摇晃着,流动着,可以听到那昏昏欲睡的、象要跑到什么地方去的哗哗声。有时这声音升高、增大,于是,那网状的树影就五光十色,来回晃动,地上和树上斑斑点点的阳熠熠烟闪烁,树枝弯垂着,把明亮的天空袒露出来……

如果这仅仅是沉思,那我在想什么呢?当然,我在想中学,想我在中学里要见到的那些奇怪的人物。这些人物被称为教师,属于完全特殊的一类人物。他们的全部使命就是要教人,以及把学生置于永恒的恐怖之中。所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向我袭来。为什么要把我送去做他们的奴隶,为什么要我们亲爱的家园,同卡缅卡,同这个树林分离……我想到在耕地上看见的那匹正在耙地的马驹,我模糊地感觉到,世界上一切都是靠不住的。我觉得,那匹马驹是我的,他们连问都不问我一声就把它甩了,就象支配自己的财产一样……是的,它现在还是一匹细腿的深灰色的小马,象其它所有的小马一样,是战战兢兢和胆怯的,但是,它却是乐观的、信赖人的,长着一双明亮的、象黑李子一样的眼睛。它只怀恋一见到它就总是怀着压抑的喜忧和疼爱之情而嘶叫的母亲,在其它方面,它却是无限自由,无忧无虑的……有一天他们把这匹马驹送给了我,永远交给我全权支配。我曾为它高兴过一个时候,对它抱过幻想,幻想过我们的未来,幻想过我们的交情。这交情不仅是未来的,而且是从它一送给我就已经建立了的。但是后来我却渐渐地把它忘了——大家也忘了它是属于我的,这不很自然吗?是啊,我终于完全忘记了它。大概,我将来也会这样忘记巴斯卡科夫和奥丽娅,甚至连父亲也会忘记的(我现在是这样爱他,同他一起打猎是这么幸福),而且也会忘记整个卡缅卡,虽然这个地方的每一个角落我都熟悉和感到亲切……两年过去了,——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两年似的!现在它——这匹糊涂的和无忧无虑的马驹在哪里呢?它现在是三岁的小马了,它过去的意志和自由在哪里呢?现在它已经带上颈圈耕地,拖着身后的一张耙……难道我不会发生同这匹马驹一样的事情吗?

亚马里基特人对我有啥用呢?我常常胆战心惊,感到诧异,但我能做什么呢?一朵非常洁白的云彩从白桦林后显现出来,不时变换自己的轮廓……它能不变换吗?明亮的树林流动着,摇晃着,带着昏昏欲睡的沙沙声跑向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为什么呢?是否可以把它止住?我闭上眼睛,于是我朦胧地感觉到,一切都是梦,是不可理解的梦!无论是在遥远的田野之外的那座城市,也无论是我必不可免地要在那座城市呆下去,无论是我在那座城市的未来,也无论是我在卡缅卡的过去,无论是我本人,我的思想,梦幻,感情——一切都是梦!是悲伤的、沉重的梦吗?不,到底还是幸福的、轻松的梦……

仿佛是要证实这一点似的,在我的背后突然砰的一声枪响,枪声象一个哗啦轰响的铁环一样罩住整个树林,向四方滚动,接着又听到了一阵特别猛烈的尖叫声和咯咯声,这显然是一大群惊飞的鸫乌的叫声和查尔玛狂喜的吠叫。这一定是我睡醒了的父亲放的一枪。于是,我立刻抛弃自己的一切沉思,拚命地跑到他的跟前——拾起那些被打死的、血淋淋的还暖乎乎的鸫鸟,这些鸫鸟身上散发着野禽的香味,还有火药的气味。

【第二部】

离开卡缅卡那天,我还不知道会一去不复返了。送我到中学去的时候,走的是一条我从未走过的契尔纳夫斯克大道。我第一次感到那些已被遗忘的大道的诗意,第一次感到行将消逝的俄国的古风。许多大道都已过时了,契尔纳夫斯克大道也不例外。它以前的辙迹长满了青草,宽阔和荒芜的路基两边长着一些老白柳,显得孤独而凄凉。我特别记得一棵白柳,记得它被雷电劈坏的树干上布满大洞小眼,枝头上还蹲着一只大乌鸦,象一块黑黢黢的、烧焦了的木头一样。父亲说,乌鸦能活几百年,这只乌鸦大概在鞑靼人统治时期就已经有了。这种说法使我非常吃惊,简直不可想象……他所说的事情究竟魅力何在,我当时又有什么感想呢?莫非是已经感到了俄罗斯的存在,感到她是我的祖国?还是感到我与过去的、遥远的和共同的事业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个事业不仅开阔我们的心灵,拓展我们的个人生活,而且还提醒我们要参与其中呢。

父亲说,马迈①本人就曾经从这一带走过。他在上莫斯科的沿途把我们的城市破坏殆尽。后来,在我们马上要经过的斯坦诺夫站,马迈终于就擒,嗣后,没有让他死个干脆,而是用马活活把他拖死。斯坦诺夫站不久前还是一个以强盗,特别是以一个名叫米季卡的可怕凶手而驰名的大村庄。我记得,就在这个时候,在斯坦诺夫站与我们之间,有一列我从未见过的火车在大道的左边奔驰着。我们背后,快要落山的太阳仍顽固地照射着那看来很小却很神气的火车头。这火车头象个上足发条的玩具一样,风驰电掣,直奔城市,赶过我们。一股浓烟从大脑袋的烟囱里冒出来,象尾巴一样拖在后边。太阳照射着又绿、又黄、又蓝的车厢。浓烟又同车厢下边飞滚着的车轮搅在一起。车头和车厢,还有反射着夕阳的车窗,急速而单调地滚动着的车轮——这一切都多么神奇和有趣,我真想到那车厢里住一住!不过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更吸引我的却是在斯坦诺夫站的铁路外,那隐约可见的神秘而又可怕的柳丛,我想象着过去在里面发生的事情,想象着鞑靼人、马迈、米基卡……毫无疑问,就在这一个傍晚,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俄罗斯人,生活在俄罗斯,而不只是在卡缅卡、在某一个县,某一个省。我突然感到了这个俄罗斯,感到了她的过去和现在,她野蛮可怕的但毕竟是撼人心魄的特点以及我同她的血缘关系……——

①马迈是金帐汗国的汗王,1380年失败后逃往克里米亚,在卡法被杀。

我在少年时代所经历的一切,都纯粹是俄罗斯的。

就是这个斯坦诺夫站也是如此。后来我不止一次到过这里,我完全相信,这里早已没有什么强盗了。但是,我对它的看法还不很单一。我总觉得,那里的居民仍旧被誉为夭生的歹徒不是没有原因的。再往前走,就是臭名远扬的斯坦诺夫里扬上部了。在斯坦诺夫站附近,有一条大路直伸到相当深的。我们称之为“上部”的峡谷里。这个地方,一年四季,对于每一个赶路赶晚了的旅客来说,都会引起几乎是迷信般的恐惧。我年轻走到斯坦诺夫站时,也不止一次地体验过这种纯属俄罗斯的恐惧。在契尔纳夫斯克大道上,曾有过许多知名的地方。从前有个时候,这些地方的一些善良的好汉在暗中约定的时刻,从各个隐蔽的山谷和冲沟里跑到大路上来。他们在寂静的黑夜中警觉地倾听着远处小铃铛的哭泣或普通四轮马车的颠簸声。但是,这一切在斯坦诺夫里扬上部却更为有名。晚上,一走到上部附近,心就不由地紧缩起来:是一个劲儿快马加鞭,还是一步一步地信马慢走,留神探听最微小的声音?你简直拿不准哪样会更糟。常常会发生这种情况。你一看,他们就出现在眼前,大摇大摆地挡住你的去路。手中握着斧头,腰部紧束着,帽子遮住两只敏锐的眼睛。突然他们停下来,小声地、十分沉着地命令说:“站住,做买卖的……”在万籁无声的寂静中,在夏夜恬静和昏暗的田野里,在冬季喧闹的暴风雪下,听到这样的命令;或者在秋季寒冷而又锋利的星光下,在半暗半明中看到周围一片漆黑的、死气沉沉的大地,听到你的车轮在冻成石头一样的大路上猛烈地发出辘辘声,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可怕的呢?

过了斯坦诺夫站,有一条公路横穿大道,再就到了城关。这儿有一个关卡,必需停下来等一个尼古拉的士兵从岗亭里走出来,这个漆着黑白条纹的岗亭象殡仪馆一样。那士兵把一根漆着同样黑白条纹的横木放开,这横木慢慢向上升起,发出链条的啷当声(为此要进贡两戈比,过路人都称之为买路钱)。往后,大路就沿着别格拉亚一斯洛波达延伸。后来,我们经过一片一望无际的沼泽地,肮脏不堪,名称也极其难听。最后,我们走在城堡和一座古老的寺院之间的公路上。这座城市也以其古老而自豪,它是完全有权自豪的,因为它确乎是最古老的俄国城市之一。它坐落在波德斯捷比耶的辽阔的黑土地区,在那经常出事的边界上。边界那边,过去有段时期是一片“蛮荒之境”,而在苏兹达尔和弗拉基米尔公国时代,它便属于罗斯最重要的城塞之一。编年史上记载,可怕的亚细亚的阴云经常笼罩在罗斯的上空,在这阴云带来风暴、尘埃和寒流的侵袭时,这些罗斯的城塞便首当其冲。它们最先看到可伯的、入侵者日夜纵火焚烧的火光,最先让莫斯科知道即将到来的灾难,并且是为了罗斯而最先阵亡的。自然,可以想象到这个城塞在当时经历的一切:在这个或那个世纪中,有这个或那个汗王把它“破坏殆尽”,有时是一场大火,有时是饥馑,有时又是瘟疫和地震,把它“变成废墟”……在这样的条件下,它当然不可能保存一切历史文物,但是它的古风却随处可见。在商人和市民生活的沿袭下来的风俗中,在郊外的居民,即契尔纳亚一斯洛波达、扎列奇耶、阿尔加马察的居民的比武和拳赛中都可以看到。这些居民住在河两岸的一些黄土峭壁上。传说曾有一个鞑靼公爵连人带马从这峭壁上坠入河中。这座城市的气味可真厉害啊!还在城关,还隐约地看到城市,看到在大片洼地上闪烁着无数教堂的时候,就能闻到它的各种气味了:开始是那名称难听的沼泽地的气味,后来是皮革工厂和太阳晒烫了的铁屋顶的气味,然后是广场的气味。在广场上,从四面八方来赶集的农民搭起帐蓬,摆起小摊做着买卖。这时你根本分不清,什么东西是这个古老的俄罗斯城市所独具的……

我在中学呆了四年,在一个市民罗斯托夫采夫家里膳宿。这是二个贫寒的小户人家。我不能到别的人家里去,因为有钱的市民是不需要有人来搭伙投宿的。

这种生活的开头多么可怕啊!就拿我在城里的第一个晚上来说吧。那是同父母分手后的头一个晚上,是在一个全新的和简陋的环境中生活的第一个晚上。屋里只有两个狭小的房间,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我感到一切都陌生,同一些我这个少爷自然认为是卑微的人生活在一起,感到实在荒唐,可是这些卑贱的人却突然有权来支配我,——仅此一点就够可怕的了。罗斯托夫采夫家另外还有一个搭伙的房客,他与我同年,是我的同班同学,是巴图林诺一个地主的非婚生子,红头发,名叫格列波奇卡。那天晚上我们之间还没有任何交往,他象只陷入笼中的小兽一样,怯生生地坐在屋角里,死不吭声,十分古怪。他怀着野兽般的疑心,皱起眉头,膘我一眼,可我没有急于同他攀谈,表示友好。顺便说说,这是由于我看他不是一个很普通的孩子,对于这种人我可要防三分。我在卡缅卡时就知道,他将要同我在一起生活,但有一天我听到,我们的保姆知道他是非婚生子之后,曾极难地骂过他。那天晚上在屋子外面,象有意为难似的,天色暗,到傍晚就落起雨点来。我从窗口望着那条长长的石板街,那儿死气沉沉,一片萧索,对面围墙的后边,一棵半秃的树上有只乌鸦拱起背来,伤心地咕咕叫,预兆着不祥。在铺满灰尘的铁屋顶的远方,一座高耸的钟楼直插阴雨的天穹,每一刻钟都有一声鸣奏,柔弱、悲戚、绝望……在这种晚上,父亲会立刻叫人把灯点燃,送来茶炊,或者提前开饭,——“我受不了这种鬼霉气啦!”但是,这里一切都有规定的时间,还未到坐下来吃饭的时候,绝不会点上灯。现在就是如此。当夜色完全降临,主人又从城里回来的时候,他们才把灯点燃。主人个子很高,体格匀称,褐色的面庞轮廓清晰,干糙的黑胡须已经花白。他的话不多,但说话算话,要求严格,以身作则,对己对人都恪守规矩,说这些规矩“不是由我们这些傻瓜,而是由我们的祖先父辈”一劳永逸地为家庭与社会的幸福生活而创立起来的。他从事收购和转卖粮食牲口的工作,因此经常奔走各地。但就是他外出的时候,家中也笼罩着由他形成的严格而又高雅的气氛。和蔼沉静的妻子,两个光着圆脖子的姑娘和一个十六岁的儿子都沉默寡言,作事认真,井然有序,一言一行都得有事先的允许……此时,在这愁闷的黄昏,女主人和女儿坐下来做针线活,留心地等着主人回来吃晚饭。只要外边的篱笆门一响,她们就顿时眉飞色舞起来。

“玛尼娅,克秀莎,开饭吧!”女主人站起来小声地说,走进厨房。

主人进了屋,在小前室里摘下便帽,脱去厚呢长外套,只穿一件腰部带褶的灰色轻便外衣。这外衣和那绣花的斜领衬衣,以及一双灵巧的长统皮靴都特别显露出他那俄罗斯人的气派。他很有分寸地对妻子说了几句亲切的话后,便仔仔细细洗起脸来。随后拧干毛巾,在厨房木盆上方吊着的一把铜壶下抖动两手。小妹妹克秀莎闭眼给他递上一条干净的长毛巾。他慢条斯理地把手揩净,一声冷笑就把毛巾摔到她的头上,——这使她高兴得脸红起来。他走进房间,毕恭毕敬地划了几下十宇,然后对着屋角的神像鞠躬……

我在罗斯托夫采夫家的第.一次晚餐是终身难忘的——不仅仅是因为我认为这顿晚饭的菜肴过于奇特。他们先送来稀粥,然后,用一只圆木盆送来一些灰色的、毛糙糙的瘤胃,一见到它们的样子和闻到它们的气味我就浑身打颤,而主人却把这些瘤胃切开,弄碎,直接用手抓起来,并把盐渍的西瓜同瘤胃拌在一起,临末又端来牛奶燕麦粥。但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看到我只吃了稀粥和西瓜,主人便瞟了我两眼,后来他严厉地说:

“少爷,对一切都要习惯。我们是普通的俄罗斯人,习惯吃蜜糖饼干,我们没有特别讲究的菜……”。

我觉得,他讲最后一句话的声调差不多是傲慢的,特别有力量,特别感人——在这里。我第一次感到了后来我在城里强烈感受到的东西:自豪感。

总之,罗斯托夫采夫的话中经常都表现出一种自豪感。自豪什么呢?当然,自豪的是我们罗斯托夫采夫一家是俄罗斯人。真正的俄罗斯人;自豪的是我们过着完全独特的、简朴的生活,真正的俄罗斯生活,没有也不可能有比这更美好的生活了,因为,简朴的只是外表,而实质是富足的;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有俄罗斯历史精神的合理产物,而俄罗斯又比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更为富裕、强大、正直和光荣。难道只有罗斯托夫采夫一个人具有这种自豪感吗?后来我发现,许多许多的人都具有这种自豪感,而现在我另外还看到,甚至在那时这种自豪感都已成为时代的表征了,可以特别强烈地感觉得到,而且不仅在我们一个城市里。

……我在俄罗斯表现出最伟大的力量和深知这种力量的时代成长。我少年时代的视野是非常狭隘的,但是,当时所观察的一切,我再重复一遍,是有典型意义的。是的,后来我知道,远非只有罗斯托夫采夫一个人才说这样的话。我常常听到他们的这类过分谦虚的言词:我们是一些愚昧无知的庸人,我们的皇帝亚力山大·亚力山大罗维奇①本人也只穿涂油的皮靴。可是我现在毫不怀疑,这种过分的自谦不仅很能说明我们的城市,而且也能说明当时俄罗斯人的一切感情。俄罗斯人在表现这些感情的时候,装样子的东西当然是不少的。比如,每一个穿厚呢外衣的人,在每一个十字路口就有这样的表现:他们在隔街看到了教堂之后,就把便帽脱下,划着十字,深深鞠躬,差一点没磕到地上,可是他们却常常赌得精光,常常言不由衷,用相反的东西表达自己的情感,你简直弄不清到底什么是最主要的呢?

有一天,罗斯托夫采夫指着窗侧框上由他用粉笔写的一些记号说:

“我们要期票干什么呢!这不是俄国的东西,古时候可没这玩艺儿。做买卖的一向就象这样。用粉笔在门楣上把别人欠的债记下来。债务人头一次过了期,做买卖的就客气地提醒他,第二次过了期,就警告他:喂,当心,可别第三次忘了,要不我就索性把所有的记号抹掉。那时你就会丢人现脸。”

当然,象他这样的人是不多的。按其职业来说他是个“富农”,但他自然不会也不应该认为自己是个富农,他公正地称自己为做买卖的,当时他不仅不能与其他的富农相比,就是与许多一般的市民都不能相提并论。他偶而到我们这些搭伙的人这里来,有时会忽然冷笑地问。

“现在教你们念诗吗?”

我们说:

“教呀。”

“教什么诗呢?”

我们嘟哝起来:

“‘在巡逻的时刻——月儿漫步穹苍——它透过冰冻窗户的花纹——射来一线光亮……’”

“喏,这有点不连贯,”他说。“‘在巡逻的时刻月儿漫步穹苍’——这我有点不明白。”

我们也不明白,因为不知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注意到在“漫步”之后漏了一个逗号②。看来真的不连贯了。我们也无话可说,但他叉问:

“还有哪些呢?”

“还有:“一只歌声嘹亮的小鸟,爱上那高大的老橡树的树荫,在那被风暴折断的枝头上,它找到了栖身之所与安宁……’”

“喏,这还可以,听起来舒服、可爱。现在您就念些彻夜祈祷的诗吧,‘在伟大的天幕下’。”

于是我不好意思地开始念了。

“‘来吧,你这虚弱的人,来吧,你这快乐的人,去做彻夜祈祷,去做安慰心灵的祷告……’”

他听着,微微闭上眼睛。后来我念尼基丁的诗:“在伟大的苍茫的天幕下,我看见,一片草原在远方伸展……”③这是一首豪放而又激越地描绘俄罗斯幅员辽阔,资源丰富,描绘她的力量和业绩的诗篇……

“噢,这才是诗呢!”他张开眼睛,竭力保持沉静,站起身来要走了。“要好好学啊!要知道这是谁写的吗?是我们这号小市民,是我们的老乡!”

我们这座城市的其它的“买卖人”,无论是大是小,我再说一遍,都不象罗斯托夫采夫一家。他们经常只是在口头上说得好听,而事实上他们简直就是在抢掠,“一心要从活的和死的人身上剥下一层皮来,”他们就象最坏的骗子一样,短尺少寸,克斤扣两,说假话,赌假咒,恬不知耻。表尽良心,他们过着肮脏、粗野的生活,互相诽谤,互相瞧不起,互相不怀好意,互相妒忌和猜疑,他们见到在城里满街闲荡的傻瓜和傻女孩、残废者和痴呆的人就以可怕的残忍手段和卑鄙的行为拿他们来开心,对待农民则表示公然的轻蔑,以恶作剧的胆量、狡猾和寻欢取乐来“愚弄”他们……——

①指亚力山大三世(1845—1894),一八八一至九四年的俄国皇帝。

②俄语副动词句须有逗号,原诗没有,故不连贯,使人费解,但中译无法表达。

③伊万·萨维奇·尼基丁(1824—1861)俄国著名诗人。

我万万没有料到,我的中学生活的开头是如此可怕。城市的第一个晚上就是这样,叫人认为一切都已经完了!但是,不久我就要服从于命运的事情,说不定还更可怕的呢。如果不算我并非完全平凡的感受的话,那我的中学生活是相当平凡的。我第一次同格列波奇卡一起走进中学的那天早晨,阳光明媚,仅此一点我们就够开心了。何况,我们还穿得很漂亮哩工大家都穿着新的衣服,一切都又结实又合用,一切都令人高兴。擦得亮晶晶的皮靴,浅灰色的毛呢袜子,钉上银纽扣的蓝制服,戴在刚理过发的头上闪亮的蓝便帽,吱吱作响的一股皮革气味的背包,里面放着昨天刚买来的课本、笔盒、铅笔和练习本……后来,明显感受到的是中学里的过节般的新鲜:清洁的石砌大院,闪烁着阳光的玻璃窗和人口大门的铜把手,夏天以来油漆一新的走廊,明亮的教室,清洁、宽敞和回音响亮的大厅和楼梯,无数青少年的嘹亮的喧哗叫喊声。暑假休息后学生加倍兴奋,现在又闯回了教室。上课前在集合大厅里第一次严肃和庄重地祈祷,第一次按年级排列,由一位真正的军人——退役的上尉在前面指挥。领喊着“双行齐步——走!”敏捷地操练步法,第一次在抢课桌座位时打斗,最后,教师第一次出现在教室里。教师穿着带鹤尾巴的燕尾服,戴着闪亮的眼镜,眼睛瞪着,象受惊了似的,胡须翘起来,腋下夹着皮包……过了几天,这一切都已习惯,仿佛从来就是这样生活似的。一天天、一星期一星期、一月一月地飞逝了……

我学得很轻松,只有那些我多少喜欢的课程才学得很好,别的就马马虎虎。除了非常讨厌的课程,如动词过去时短形体之外,一切我都能显示出自己的才能,很快就掌握了。我们所学的课程有四分之三对我们是毫无用处的,没有在心中留下任何痕迹,而且教得枯燥无味,形式主义。我们大部分的教师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庸碌之辈,其中突出的有几个怪家伙,自然,班上的同学都想方设法拿他们开心。此外,还有两三个真正的疯子,其中有一个特别出众。他死人不作声,非常怕脏,怕人的呼吸,怕同人接触,走路总是走在街当中,在学校,他一脱下手套,便立即把手帕掏出来,拿它来握门上的把手,来拖讲台前的椅子。他又小又瘦,长得一头漂亮的。栗色的卷发,往后翻滚,额头两角异常洁白,苍白的面庞小得惊人,一双凝然不动的、暗无光泽的眼睛,老是悲伤地和沉静地望着那茫茫的空间……

关于我的学生年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些年来我已从一个小孩变成一个少年了。但是这个转变到底是怎么完成的,只有上帝才知道。自然,从表面上看,我的生活是单调和平凡的。老是到教室去,老是每天晚上忧郁和不乐意地准备第二天的课程,老是杂七杂八地设想着未来的假期,老是计算离开圣诞节和暑假还有多少日子——吻要是能快点到来该有多好啊!

这是九月的一个傍晚,我在城里漫步,——他们不敢象对付格列波奇卡那样,要我坐下来学功课,不敢揪我的耳朵。格列波奇卡已变得愈来愈凶,因此也愈来愈懒散和固执了。我的心常常为消逝的夏季感到忧伤,好象夏天一定该是无穷无尽的,好象夏天曾允诺过可以实现千百个奇妙的计划。我也为与众疏远而感到苦恼,他们有的逛大街,有的在集市上做买卖,有的加入了小铺子附近的行列……各人有各人的事,各人有各人的话题,大家都过着成年人习惯的生活,——完全不象没有阅历的、孤独而忧伤的中学生了。这座城市快要被自己的财富和众多的人口压垮。它很富裕,一年四季都在同莫斯科、伏尔加、里加、列维尔等地做买卖。现在就更加富裕了。全市的粮食收购站从早到晚都在收购粮食,集市和广场上各种蔬菜瓜果堆积如山。你常常可以碰到农民,他们急急忙忙地在街当中走,高声谈笑,象心满意足的、正在休息的人一样。他们终于把自己在城里的一切事情办完,喝了两三盅,一边沿路往自己的大车走去,一边啃着“二等灰面做的锅盔”。人行道上,还有一些高谈阔论的人在整天劝说农民,想搞上几笔好买卖。这些皮肤晒得黝黑、风尘仆仆、精力充沛的二道贩子,一早就到城外去堵截农民,互相争夺农民,接着就拖回一批粮食住集市和粮店里跑。现在他们也在休息,上饭馆喝茶去了。而那条象箭一样笔直的_通往城外的城堡和寺院去的长街,一正湮没在灰尘和正对街口的耀眼的落日的余晖之中。在这条充满尘雾和金光的宽阔大街上车水马龙,全是从大走马竞赛(这城市也因此而闻名)回来的人们,——里面有不少录事、司书、管家、伙计的花花公子,有不少打扮得象凤鸟一样的太太、小姐,还有不少异常讲究的二轮马车。马车里坐着一些大屁股的小老板,旁边还伴着年轻的娇妻,他们勒住自己的大走马,招摇过市!而大教堂里正响着彻夜祈祷的钟声,那些蓄着大胡子的、稳重的马车夫,正用肥马拖着沉重的、平稳的四轮马车,运送着手持蜡烛的、年事已高的老板娘。她们有的脸庞黄肿,满身珠光宝气,使你瞠目结舌,有的面色惨白,瘦骨嶙峋,叫你大吃一惊……

这就是“假日”,是大教堂隆重举行弥撒的日子。我们的上尉,在领我们出发之前,在学校院子集合时就检查了我们的每一个纽扣。老师们身穿制服,戴上勋章和三角制帽。我们在街上迈步,很高兴过路人都来看我们,象看什么官方的、半军事部门去参加庆祝大检阅似的。其它的“部门”,也是制服、勋章、三角帽、油污的带穗的肩章,也从四面八方来到大教堂的门前。离教堂愈近,钟声就愈响亮,愈沉厚,愈紧密,愈庄重。一到教堂门前的台阶,就听见一声——“脱帽”,于是我们散了队伍,互相拥挤,走进阴凉的,庄严的、敞开着的正门,这时千钧重的钟声更加沉厚地在头上轰响着。以最大的音量来欢迎你,拥抱你。多少善男信女,从上到下金碧辉煌的圣像壁,僧侣们的金色的袈裟,熊熊的蜡烛,各种各样的仪式,紧靠着台阶铺着红呢子的传道高台,这一切多么隆重,富丽堂皇!对于一个少年的心这一切都不是轻松的。由于长时间的严肃的祈祷,由于朗诵经文,提炉散香,进进出出,由于穿着讲究的唱诗班一时高昂、一时柔和的嘹亮的男低音和清脆悦耳、动人心弦的女中音,由于又热又可怕的大人的躯体从四面八方向你挤来,由于箍着一件短制服和银腰带。模样可怕的警察局长的肥大身躯耸立在你的头上,真使你头昏脑胀了……

在这些日子里,每天晚上,全市灯火辉煌,烟雾弥漫,设在人行道上的灯盏发出难闻的气味,黑暗中,灯火透明的范字和光环熠熠发亮,——这是我在城市中最难以忘怀的最初的印象之一。那时城里经常有大型游艺会。有一天,罗斯托夫采夫的儿子——他也是一个中学生,六年级的,带我和格列波奇卡一同到城市公园去参观这种游艺会。我被拥挤的、在一条主要的林荫道上慢慢移动的、万头钻动的人群所吓倒,人群中灰尘滚滚,同时荡出阵阵廉价香水的气味。然而,从林荫道的尾端。从闪着彩色碗灯的贝壳形露天剧场上,传来懒洋洋的华尔兹舞曲。一支军乐队用所有的铜号和定音效在那里轰响、咆哮。罗斯托夫采夫突然在这条林荫道上站下来,他同一个领着女友向我们迎面走来的漂亮小姐撞了个满怀。他满脸通红,开玩笑地把鞋后跟弄得咔嚓一响,向小姐赔礼,小姐却嫣然一笑,整个脸蛋在那顶奇特的帽子下大放光彩。在贝壳形露天剧场前面的广场上,在一个大花坛当中,有一个水花四射的喷泉喷涌着清凉的象烟火一样的水花,我永远都记得那凉爽宜人的气息和挂满水珠的花朵的、令人陶醉的清新气味。后来我知道,这些花只叫作“烟草”,我之所以印象很深,是因为这种气味同我当时产生的爱慕之情结合在一起,这种感情我生平第一次产生。后来为了这种爱慕之情我甜蜜地病了好几天。由于这个县城里的小姐,我至今一闻到烟草的气味,还不能无动于衷,可是她,却永远也不会了解我,不知道我一生都在想她,只要一闻到烟草的气味,就随时想起她,想起那喷泉的凉气,想起那军乐的歌声……

现在已是初寒,是晚秋冷清清、乌蒙蒙、无声无息的日子。全市都安上了御寒的窗框,人们生起炉子,穿得热乎乎,把过冬需用的物品都准备停当,满怀高兴地准备感受冬季的舒适。这是若干世纪以来从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古老生活方式,这是生活习俗的—年四季有规律的反复。

“雁鸟飞啦,”罗斯托夫采夫进屋时高兴地说,他穿着一件暖和的厚呢外套,戴着一顶暖和的便帽,身后却带来一股寒气。“我刚看到了整群雁飞……我买了一个农民的两车白菜,柳波芙·安德列耶芙娜,你去接吧,马上就来的。挺好的白菜,一棵就是一棵……”

我的心情一时舒畅,一时忧伤。我把从学校图书馆里借来阅读的王尔德①、司各特②的书放下,开始沉思,——我想了解和表达正在我身上发生的东西。我心中想象着和观察着这座城市。在进城的那边,是一座古老的男寺院……大家都说,在每一个僧侣的禅房里,都有伏特加酒和香肠藏在圣像的后面。格列波奇卡非常想知道,僧侣们是否在长袍下都穿着裤子。我呢,一想起那座寺院,就会想到那近乎病态的极端兴奋的时刻,那时我吃斋,祷告,很想当一个圣徒。此外,不知为什么一想起这座城市的过去,想起它曾多次被鞑靼人围攻、侵占、焚烧和抢掠,我就苦恼不堪。这方面我感到有些美好的东西,我非常想了解它并想用诗歌、用诗的构思把它表达出来……接着,如果离开寺院,沿着那条长街回头进城,那么左边尽是一些贫寒的和肮脏的巷道,通向山沟,通向我们那条大河的臭气熏天的支流。人们在这条支流里泡浸和腐蚀皮革。这条小河的底部积满了黑色的淤泥。两岸堆放着一些褐色的、气味难闻的东西,顺河还摆着一些黑色的稀疏的木架,皮革就在这架上晒干和加工。在这里,一大帮可怕的人——身体强壮、极其狠亵和粗野的人,闹哄哄地在工作,抽烟,说下流话……这地方也非常古老,大概已有三四百年的历史了。对这些秽亵的地方,我也极想说些什么,极想构思出一些奇妙的事情……再往前走,在那支流的对岸,就是契尔纳亚一斯洛波达。阿尔加马察就在这些陡壁重叠的悬崖上,悬崖下,还有一条河几千年来一直流到遥远的南方,流入顿河的上流。这条河曾经淹没了一位年轻的鞑鞑公爵,对于他我也非常想写几句诗歌。据说,他是被一个有灵验的圣母神像惩罚的,这个神像直到如今还保存在我们最古老的一座教堂里,这座教堂在河边,正对着阿尔加马察。在古代的神像面前,燃着几盏长明灯,往往总有一个戴着黑披肩的妇女跪着祷告,她把三个指头紧压在额角上,执着而叉哀伤地注视着在温暖的灯光下闪着暗淡金光的圣像的衣饰,在衣饰的孔洞里可以看到一只压在胸前的右手,手上是一块暗褐色的小木板,在稍高一点的地方,一个不大的同样暗淡的中世纪的圣像,面容温顺而悲伤地倾侧在左肩上,那顶镶着银花边的带刺的花冠,五色斑烂地闪着钻石、珍珠和红宝石的点点光辉……在河对岸,城市后边,扎列奇耶占了低洼地带一大片。这是一个完全独特的城市,一个铁路的王国。这里,机车在咆哮的凛冽空气中互相叫唤,那叫唤既是命令的也是呼吁的,既是忧郁的也是放肆的。日夜奔忙的机车牵引着列车去遥远的地方,去那晦暗和寒冷的天空上雁鸟正成群结队地飞向的远方。在这铁路王国,有一个同样忙忙碌碌的火车站,它充满着煎包、茶炊、咖啡的气味,这些气味还同机车喷出的煤烟味搅在一起。这个车站日夜都有机车通过,开往俄罗斯各地……

我记得不少既昏暗又短促的日子,既为家中的舒适感到惬意,又为这座城市的过去和它那自由的秋色的旷野而发愁。在我竭力求知的中学里。在班上的百无聊赖中,在那两个温暖的市民的房间的寂静里,这样的日子是毫无尽头的。房间里,柳波芙·安德列耶芙娜有,个闹钟放在铺着针织桌布的五展柜上,玛尼娅和克秀莎拿着小木轴整天坐着织花边,寂静的房间由于滴答的钟声,小木轴轻微的咔嚓声而显得格外沉静。时光就这样缓慢地千篇一律地过去了,但有一天这样的日子摔然中断了。在一个特别伤心的傍晚,外边的小篱笆门意外地啪的一声响,随后过道的屋子大门、前室的大门都响了——父亲突然出现在门口,他戴着一顶有耳罩的帽子,敞着貉皮大衣,我全力奔到他身上,搂着他的脖子,热烈地吻着他那可爱的、温暖的嘴唇,唇边那把胡子由于严寒而有些冰凉和潮湿,我高兴地感觉到,天啊,他不象城里的任何一个人,他较之其他所有的人,是完全、完全的另一个人!——

①奥斯卡·王尔德(1854—1900),英国作家。

②华尔德·司各特(1771—1832),英国作家。

我们这条街虽横贯全市,可在我们这一头却很荒僻,只有几幢看来不大富裕的商人的砖砌房屋。街的中段连着一个集市,热闹非凡:饭馆、商场、最好的商店、最好的旅馆,真是应有尽有。顺便说说,在长街的拐角还有一家名不虚传的“贵族旅馆”,只有一些地主才在那里歇脚。过路的人从它的露在地面上的窗户里,可以闻到香喷喷的厨房的油烟,看到一群戴上白尖帽的厨师。通过正面的玻璃大门,可以看到铺着红地毯的宽阔的楼梯。

在我读中学的那几年,父亲又享受起他最后的好日子。他迁到巴图林诺后,就把卡缅卡卖掉,把巴图林诺整顿起来,一切都仿佛很有经济计划的样子。他又感到自己是个有钱的老爷了。因此,一来到城里,又只住“贵族旅馆”,而且总是要最好的房间。你瞧,他来之后,我便立刻离开罗斯托夫采夫的家,有两三天完全落到另外的一个世界里,又暂时当起小少爷来。那些站在大门旁边的“快脚”,停立在大门口的看门人,还有那些旅馆的服务人员,房间的清洁女工,甚至那个刮光了脸、穿着燕尾眼、戴着白领带的米海伊奇本人,见到我也都个个拱手哈腰,笑脸相迎。这个米海伊奇过去是谢列密季耶夫斯基的农奴①,饱经风霜,一生中尝过各地生活的滋味。他曾经到过巴黎、罗马、彼得堡、莫斯科,而现在只落得在这个荒僻的城市里,在“贵族旅馆”中充当仆役,悲哀地度过自己的余生。在这个旅馆中,即使是真正好的老爷现在也只能装模作样,而其他的人,正象米海伊奇所说的只不过是一些“县城里的花花公子。”他们大摆老爷架势,疑神疑鬼,肆意妄为,讲话时的样子与其说是出于老爷的派头,毋宁说是出于喝了两杯伏特加酒,腔调十分下流。

“您好,阿历山大·谢尔盖伊奇,”“贵族旅馆”大门旁边的“快脚”争先恐后地向父亲呼喊。“请让我等您吧,今晚您大概要到马戏团去吧?”

自然,父亲不会扮演自己仿佛原先就是一个阔佬的虚伪角色,但这样的恳求毕竟使他满意。于是他订下了一乘马车,尽管“贵族旅馆”附近的马车夫随叫随到,而且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多花这笔等候费就完全没有什么意义了。

正门的玻璃门内是很暖和很明亮的。灯光烨烨使人眩目,一下子把所有最好最阔绰的摆设都照得通明。各省的老牌旅馆为了贵族,为了贵族的聚会都备有这样的摆设。通往餐厅的第一层楼的走廊上,可以听到嘈杂的说话声和笑声,有人叫喊:“米海伊奇,真见鬼,你告诉那公爵,说我们在等他哩:”而在二楼楼梯上,我们碰到了一个既象农民又象封候的彪形大汉,穿着里外两面毛皮的皮袄,他突然停下来,发出惊叫,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瞪大那双冷冰冰的、凶恶的眼睛,假装殷勤地吻了一下我母亲的手。我父亲立即接过了他那上流社会的腔调,紧握着他的手说:

“公爵,请随时光临!我们恭候大驾!”

走廊上一个短腿的、相当结实的年轻人快步走着,他穿着一件腰间带褶的外衣,一件麻纱斜领衬衫,淡白色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双明亮的淡蓝色的金鱼眼睛老是醉醺醺的。他老远就急急忙忙地、嘶哑地大喊起来,亲见得象亲属一样,然而我们之间毫无亲属关系。

“亲爱的叔叔,好久不见了!我听到有人喊:‘阿尔谢尼耶夫,阿尔谢尼耶夫,’可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您好,亲爱的婶婶,”他口若悬河,象亲属那样吻我母亲的手,这使得母亲不得不去吻他的鬓角。“您好,阿历山大。”他赶忙转过来对我说,经常叫错我的名字。“你已经完全长成个小伙子了!叔叔你可知道,我已经在这里五天了,我在等那个该死的克里契夫斯基——他答应把一笔付款寄到银行来,只有莫尔达哈伊才知道……你怎样,吃过午饭了吗?咱们下楼去吧,那儿有一大批人在聚会哩……”

父亲也欣然吻了吻他,连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突然邀请他到我们这里来吃午饭,把他拖进房间,十分兴奋地向米海伊奇点了许许多多的冷盘、小炒、伏特加、葡萄酒……我们这位假亲戚吃得这么馋,喝得这么多,真够吓人!他不断地讲话,叫喊,哈哈大笑,表示吃惊,真是吵人!直到现在我还听见他那沙哑的叫喊,他那叨来叨去,气愤不平的话:

“但是你,叔叔,难道真的认为我会做出这样卑鄙的事情来?!”

晚上,我们坐在特鲁茨兄弟马戏团的一个冰冷的大帐篷里,这儿散发出强烈的马戏团特有的各种气味。令人舒服。几个穿着宽大裤筒的、满脸白粉的、头发又黄又红的小丑,在观众的哈哈大笑下,飞出舞台,象鹦鹉一样突然失声怪气地叫喊,假装动作笨拙,用尽全力噗通一声把肚子跌到沙堆上。跟着他们,一匹白色的老马沉重地跑出来,在它宽阔的凹形的背梁上,站着一个流光溢彩的短腿女人,她穿着一条玫瑰色的紧裤,在翘起来的芭蕾舞裙下,露出一双玫瑰色的紧绷着的大腿。乐队无所顾忌地、一个劲儿地奏着:“小杨柳,小杨柳,我的绿色的小杨柳,”那个蓄着黑胡须的,长得俊俏的经理,穿着燕尾服和骑兵长统靴,戴着大礼帽,站在舞台中间旋转,均匀地和神奇地用一根长鞭抽打着,那匹马陡然地和固执地弯起颈项,全身倾斜,沿着舞台的圆边拚命狂奔,站在它身上的女人象弹簧一样,一起一伏,等待着时机。突然,她短促地、娇媚地叫喊一声,跃起身来,把穿着坎肩的管马员抛到她面前的纸后咔嚓一下撕碎。她竭力比羽毛更轻巧地从马背上飞下来,终于落到舞台的沙坑上,然后她以非常优美的姿态蹲了一蹲,两只小手做了几个动作,好象特别要把它们扭成果稳一样。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她异常天真烂漫地跑进幕后,这时乐声突然停止了,(尽管那些小丑还在舞台上摇摇晃晃地走动,并且象个乔家可归的傻瓜。口齿不清地喊着:“还有半支喀马林舞曲!”)。整个马戏团静下来,浸沉在一种甜蜜的恐惧之中。几个管马员以快得可怕的步伐在舞台上奔跑,身后拖着一只大铁笼,而幕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大而奇怪的凶猛的吼叫。仿佛有人在那里痛苦地呻吟和呕吐一样,接着,一股威力强大的呼气,把特鲁茨兄弟的整个帐蓬彻底震撼……——

①谢列赛季耶夫斯基是莫斯科附近的一个地方。

我记得许多阴沉严酷的冬日,许多晦暗肮脏的解冻的日子,那时俄罗斯的县城生活变得格外难堪,大家愁容不展,心绪烦燥,——俄罗斯人是多么原始地服从于自然界的影响啊!世界上的一切都如生活本身一样,以自己成为无用的东西而使人苦恼……

我记得,有时一连几个星期都刮着漆黑的亚细亚的暴风雪,那时隐约可见的只剩几座城里的钟楼。我记得耶稣受洗节前后的酷寒,它使人想到古代罗斯的腹地,想到那使“土地爆开一俄丈长的裂缝”的严寒。那时白皑皑的城市完全陷于雪堆之中。每逢晚上,洁白的猎产星座在蓝色的夜空上威严地闪烁着;早上,两个暗淡的太阳象镜子一样闪出不祥的光芒,在那紧张的、响亮的、凝滞和砭人肌骨的空气中,整个城市慢悠悠地、怯生生地冒出红色的炊烟,因为行人的脚步和雪橇的滑木而发出刺耳的吱哑声……在这样的严冬里,一个在城里跑了半个世纪的女乞丐傻瓜冬妮娅,有一天在大教堂门前的台阶上冻僵了,这座城市向来都以极其残忍的态度嘲弄她,现在忽然差点把她送往西天……

不管怎么奇怪,由此我立刻想起了一次在女子中学举行的舞会。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参加的舞会,那天也是非常寒冷的。我同格列波奇卡一起放学回家,故意顺着女子中学的那条街走。在这所中学的院子里,雪已整齐地堆在通往正门的过道庭阶两侧,并且在雪堆上插了两排非常茂密和新鲜的枞树。太阳已经西沉,一切都洁净、年轻,一切泛着淡红色——被雪覆盖的街道和厚厚的屋顶、房屋的墙壁、闪着金色云母光辉的玻璃窗,甚至空气本身也是年轻的、结实的,使人心旷神恰。迎面走来一群这所中学的女学生,她们身穿皮袄、高腰套靴,戴着漂亮的皮帽或风帽,长长的睫毛镀上了一层银霜,眼睛炯炯发光,其中有几位一边走一边爽朗地、殷勤地说:“欢迎你们来参加舞会!”这一爽朗的邀请使我十分感动,在我身上初次激起了一种感情,感到在这些皮袄、高腰套靴和风帽中,在这些温柔的、兴奋的面庞上,在这些冰冻的长睫毛和热情迅速的一瞥中都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这种感情后来一直强烈地支配着我……

舞会之后,我长久地沉醉在对它和我自己的回忆中。回忆一个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中学生,穿着一件新的蓝制服,戴着一双白手套在一大群仪容秀丽的少女当中,他心中既感到青春的快乐,也感到年轻人的冷漠,他在走廊上、楼梯上来回走动,常常在小卖部里喝点冰凉的杏仁酪,在撒满滑石粉的镶木地板上他在跳舞的人群之间拈来钻去,在校形灯架下珠光闪闪的洁白大厅里,在乐队庄重嘹亮的军乐声中,他呼吸着一股股芬芳的热气,这热气使新来参加舞会的人都会为之动心。一双双轻巧的便鞋。一件件白色的短披肩,一条条系在脖子上的黑丝带,一个个扎在辫子上的绸缎花结,一个个跳完华尔兹舞快活得发昏的少女以及她们高高仰起的胸脯,他目之所及就心荡神移……

十一

中学三年级,有一次我对校长说了句无礼的话,差点被开除。在上希腊语课上,当老师向我们讲解,在黑板上使劲地和娴熟地写着,并为他的娴熟而洋洋得意地用粉笔在黑板上敲来敲去的时候,我不仅没有听讲,反而专心致志地反复看着《奥德赛》中我最喜欢的一页——关于劳西嘉雅同侍女们到海边去洗纱的一段。习惯在各条走廊上巡查并从窗门上窥视的校长,突然走进教室里来,直奔到我的身边,把我手中的书抢走,狂怒地嚷道:

“到墙角去站到下课!”

我站起身来,脸色苍白,回答说:

“你别吼我,不要跟我讲话,我不是你的小孩……”

真的,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无论精神或肉体上都已迅速成长起来。我现在已不光靠感情生活,已经获得驾驭感情的权力了,对于我所看见的和领悟到的一切,我已经开始能分辨,并开始对周围的和我所经历的事情表示某种程度的轻蔑。这种变化在由童年转到少年的时候已经体验过,现在不过加倍地体验到罢了。每逢假日,当我同格列波奇卡在城里漫步的时候,我就发现,我的身材差不多与中等身材的过路人一样了,只是我那少年的清瘦,挺拔的体态,清秀的眉目和没有胡子的面庞与这些路人有所不同。

那年九月初,当我升入四年级的时候,有一个同学叶瓦吉姆·洛普辛的,突然想同我交好。有一天,课间休息的时候,他走到我的跟前,握着我的胳膊,茫然地盯着我的眼睛,说:

“喂,你想参加我们的小组吗?我们组成了一个贵族中学生小组,不再同任何阿尔希波夫和扎乌赛洛夫的人搞在一起,你明白吗?”

他在各方面都比我大得多,因为每一年级他都必定读两年,他已象个青年一样高大,体格魁梧,头发淡黄,眼睛明亮,冲出两撇金色的小胡子。可以看到,他什么都已知道,什么都已尝过,他的毛病也随处可见,一但他却以此自满,认为这是风度翩翩和自己成熟的特征。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他总是在人群中漫不经心地、迅速地游来荡去,踏着他那少爷式的、轻巧的、有点弹性的步伐,把鞋子弄得沙沙响,随便地和放肆地向前冲,两手插在那肥大的、轻薄的裤子的裤兜里,不停地吹着口哨,老是以淡漠的、有点嘲笑的态度来看周围,对“自家人”他才走近来聊上两句,见到学监却象见到熟人一样只点一点头……我在那个时候已开始细察人们,留心他们的举止,我的乐意和不乐意开始明显起来,并把人们分成了某些等级,其中有些是我一生所痛恨的。洛普辛无疑属于我痛恨的人之列。但我毕竟还是乐于奉承,满口答应了同意参加他们的小组,于是他就建议我当晚到公园里来:

“首先,你同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要更亲近一些,”他说。“其次,我把拉·纳莉娅介绍给你认识。她还是一个中学生,是一家非常傲慢的人家的小姐,不过她什么世面都见过,什么甜酸苦辣都尝过,她象魔鬼样精明,象法国女人一样快乐,而且不要任何旁人的帮助就能喝完一瓶香摈酒。她长得很苗条,两条腿就象菲雅①的一样……你明白吗?”他说,象往常一样,一边盯着我的眼睛,一边在想,或者装作在想别的事情。

这次谈话之后,在我身上立刻就产生了非同小可的影响。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突然感到,对于那个根据洛普辛的话想象出来的纳莉娅,我不仅产生爱恋之情,而且还产生一种男人的肉欲的东西。因为这种爱恋完全不象那次看到萨斯卡,不象后来在游园会上小罗斯托夫采夫同那位小姐相遇时我曾感受到的那种瞬息即逝的、轻微的、神秘的和美妙的东西了。一我多么志忑不安地等待着这个晚上呵!我好象觉得,这种东西我终于等到了!但究竟等到什么呢?不过是一道非常不幸的、仿佛早已梦寐以求的情歌的边界,这道边界我最后总要跨过去的,跨过这一道罪恶的、可怕的门槛……我已经觉得,这一切终归会到来,或者,至少今晚就会开始。我找了一个理发师他把我的头发剪成“平头”,洒上香水,又用一个圆刷子擦上头蜡。我在家中梳洗,打扮,几乎花了一个钟头。上公园去的时候,我感到双手冰凉,两耳发烧。公园里又演奏着音乐。那高大的、飞沫四溅的喷泉正射着清凉的水花,秋天的暮霭染红了整个苍穹,那些象妇女衣着一样华丽的鲜花,在凉爽宜人的空气中散发着芳香。但是公园里的人已不多了,所以自己单独离开人群,在众国睽睽之下与这个挑选出来的“贵族中学生小组”的人混在一起,同他们讲些特别的有关贵族的话题,我就更加感到羞愧。忽然我象是被什么击中似的:在一条林荫道上,一个拿着手杖的小姐,踏着碎步飞快地朝我们迎面走来。她体格匀称,衣着雅致、大方,走近我们身边的时候,她那双乌亮的眼睛显得十分亲切,她畅快而热情地与我们一一握手,她的小手还戴着一只又紧又小的黑手套。她开始飞快地讲起话来,微笑着,曾两次匆匆地好奇地打量我,这使我有生以来第,次如此强烈地在肉体上感到那种特殊的和可怕的东西,这种东西是在女性的微笑的朱唇上,在女性清脆的童声里,在女性的圆溜溜的肩膀上,在女性的蜂腰之间、甚至在那无法形容的女性的踝骨上,这都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纳丽娅,您给我们教育教育他吧,”洛普辛说,向我随便点一点头,放肆而又意味深长地暗示着什么,这使我不寒而栗,浑身抖颤,差点连牙齿都叩撞起来……

幸好纳丽娅几天后就到省城去了,因为她的叔叔——我们的副省长突然去世。幸好这个小组没有搞出什么名堂来。况且我家里不久又出了大事:哥哥格奥尔基被捕了——

①菲雅——欧洲神话中的女神。

十二

这件事甚至使我父亲惊呆了。

当时一个普通的俄国人如何对待一个胆敢“反对沙皇”的人,现在要想象占来是不可能的,尽管有人不断掊击乃至谋害亚历山大二世①,但他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始终是“人间的上帝”,大家对他抱着莫名其妙的崇拜。“社会主义者”一词也叫人莫名其妙,因为人们把它作为一切暴行的代名词,所以这个词就包含着极大的耻辱和恐怖。当传说我们这个地方,甚至是罗加乔夫兄弟和苏波金娜一家的小姐都是“社会主义者’的时候,我们一家就吓破了胆,仿佛是县里出现了瘟疫或者出现了圣经上所说的麻疯病一样。后来还发生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据说我们的邻居,阿尔菲罗夫的儿子突然失踪了,他原是在彼得堡一个军医学院就读的。不久,他却出现在叶列茨附近的一个水磨坊里,当一名普通的装卸工人,穿起树皮鞋和麻布衬衫,蓄着一大把胡须。他是在“宣传”(提起这个词也十分可怕)的时候被识破的,然后被关进彼得罗巴甫洛夫城堡。我父亲绝非是一个愚昧无知、因循守旧的人,在各方面也不是一个胆小鬼。我童年时就多次听说过,他有时胆大妄为地把尼古拉一世直呼为尼古拉·巴尔金,叫他作粗鲁的家伙。但我也听说过,有时第二天他就完全改换了口气,恭恭敬敬地称他为“可尊敬的尼古拉·巴甫洛维奇陛下……”。我父亲一切都取决于他那贵族的情绪,但到底总有本质的东西吧?所以“逮住了”这个满睑胡须的年轻装卸工的时候,他就只好慌了神。

“费多尔·米海内奇真不幸!”谈到这个装卸工的父亲时,他害怕地说。“大概,这个小家伙要处死的。一定会处死的。”他对于重大的事件总是侃侃而谈。“活该,真活该!我很可怜那老头子,但却不能对他们讲什么客气。我们就是讲客气才弄出法国革命的!我不会错,我肯定,你们要记住我的话,这个额头圆圆的、阴沉的蠢猪一定要当囚犯,要给全家丢丑的!”

现在,这种会丑和可怕的事情突然落到我家的头上了,怎么搞的呢?为什么呢?总不能把哥哥也叫作额角圆圆的、阴沉的蠢猪吧。他的“犯罪活动”看来比苏波金娜家小姐们的活动还更荒谬,更难以置信。苏波金娜家的小姐虽说也属于富贵的善良人家,但她们毕竟由于自己少女的愚蠢,随随便便就被什么罗加乔夫的兄弟们弄糊涂了。

哥哥的“活动”是什么,他是怎样度过自己的大学生活的,我不很清楚。我只知道,这种活动还在中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那是在一个“著名的人物”,——一个叫杜勃罗霍托夫的师范生的领导下开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促使我哥哥——一个只靠自己的奇才以优异的成绩读完中学和大学的人,去把自己全部青春的热情献给“地下工作”?莫非是彼拉和塞索伊卡②的悲惨的命运?无疑。他读这本书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地潸然泪下。但为什么他象所有的同年人一样,在诺沃谢尔基,在巴图林诺都从不注意生活中的彼拉和塞索伊卡呢?在许多方面他都很象父亲,无怪父亲喝了两三杯伏特加后说:

“不,好极了!我喜欢喝它两蛊!让它头昏脑涨!”

让它头昏脑涨这句话本来是酿酒厂里常说的,一但喝醉了的人也用它来表示自己感到年青和快乐,感到身上有一种愉快的萌动。感到已摆脱理性的束缚,摆脱日常事务的牵挂和约束。农民们谈到伏特加酒时也这样说:“尽量喝吧!喝了它人就可以解脱!”“罗斯就是纵酒作乐”这句名言看来并非象表面解释的那样简单。难道装疯卖傻,漂泊流浪,宗教狂热,自焚和一切暴乱,甚至那令人惊叹的描述和俄罗斯文学引以为荣的文艺感染力同这种“乐趣”没有血缘关系吗?——

①亚历山大二世(1818—1881),一八五五至八一年的俄国皇帝尼古拉一世之子。

②彼拉和塞索伊卡是哪一作品的主人公,不详。

十三

我哥哥改名换姓,易地迁居,藏了很久。后来,他认为没有危险的时候,便来到巴图林诺,但一到此间的第二天,就被宪兵逮住了。这是我们一个邻居的管家去告密的。

事有凑巧,就在宪兵来到巴图林诺的那天早晨,这个管家被一棵树打死了,这棵树是照他的吩咐在花园里砍伐下来的。我当时想象出事的这幕情景至今还留在我的脑海里。那是一个古老的大花园,当时秋色正浓,树木疏落,秋风秋雨把满园弄得凋零斑秃,到处结了寒霜,铺满败叶,枝干已经发乌。只剩下几点黄黄红红的衣着。一个清鲜明朗的早晨,阳光闪灼,林间草地上光彩熠熠,一束束暖和的金色的光柱在树干之间倾泻着,它们流到窎远的潮湿而寒冷的空间,流到底下阴暗的角落。那还没有完全消散的晨雾,象一层薄烟似的映照着蓝天的光泽。在两条林荫道的十字路口,一棵雄伟的百年械树撑开巨大的树冠,直插潮湿的明亮的晨空,那象黑色的花纹一样的枝丫,有些地方还吊着淡黄色的齿状的大叶。几个只穿着衬衫的农夫,把帽子推到后脑勺,高高兴兴地嘿呼着,用闪亮的斧头猛劈着,因年岁而变硬了的粗大的树干,越砍越深,。与此同时,那管家把两手插在衣兜里,仰望着在空中抖动的树梢。也许,他是在沉思,怎样巧妙地埋伏下来,好逮住那个社会主义者的吧?但这时大树突然哗啦一声,树梢出其不意地向前倾倒,急速,沉重,可怕,哗啦啦地穿过旁边的树枝,向他身上压下来……

后来我多次到过这个庄园。它曾一度是属于我母亲的。爱败家的父亲,喜欢把一切都卖掉,老早就把这庄园拍卖而且把钱也花光了。新的领主死后,这个庄园又转让给一位住在莫斯科的“获得叶卡捷琳娜勋章的太太”,从此就荒废了。土地分给农民,庄园只好听天由命。我打大路走,经过这座庄园(它离大路只有一俄里远)的时候,常常拐进去;沿着一条宽阔的橡树林荫道走进这个庄园,进入宽敞的庭院,把马留在马厩附近,就转身进屋……在俄罗斯文学中,有多少闲置的土地,多少荒芜的花园总是被热情地描写过啊!为什么荒凉、偏僻、破落会叫俄罗斯人的心灵感到如此亲切和欢欣?我走到屋前,走过屋后的花园……马厩、下房,粮仓以及空院周围的其它杂用房屋,惨淡阴沉,变得十分刺眼。这些房屋破败、倒塌,情景凄凉,菜园和打谷场也都杂草丛生,与后边的田野连成一片。那用灰色薄板包镶的木屋,自然也已陈腐、衰老,但一年一年更令人迷恋,我就特别喜欢欣赏它的带小格框子的窗户……当你偷偷地窥视这座古老的。空空如也的房屋,亵渎地探察它的过去,观看它寂静而奥秘的神殿的时候,你多么想说出你当时的感情!屋后的花园虽有一半已被砍伐,但还有许多古老的椴树、槭树、意大利的白杨树、白桦和橡树,仍旧是很美的。在这个荒废的花园里,这些树孤独和沉默地度过了长久的岁儿度过了永葆青春的晚年。在这孤寂和沉默中,它们过着悠闲自在的幸福生活,显得更加优美。难道天空和古树会看得厌的么?每一棵树总有自已的表情,自己的轮廓,自己的灵性和自己的心思。我在树下徘徊,凝望着炯娜多姿的树梢,看着纷披的枝叶,心中苦于要了解、识破和牢记它们的容姿。在花园下边辽阔的斜坡上,我在数株巨大的橡树根前坐下来,想着这些树木的形态。斜坡上长满了深草和野花,鲜艳、温柔,那些家级题的树墩在它们之间显得格外粗笨。在斜坡下边的田地里,一些池塘还贮满着清水。在花草的衬映下,池水明净晶莹……这时我的神思仿佛已离开了现实生活,怀着忧郁与奇想,从天国的远方俯瞰着人间,察看着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在这里,我每次都想起那个被老槭树压倒并同这棵树一起毁灭的可怜的人,想起哥哥被这个人无端坑害而遭遇不幸的命运,想起那个遥远的秋天的日子。那天,两个大胡子的宪兵把我哥哥送到城里去,送进那座监狱。在监狱中,曾有一个忧郁的囚徒从铁窗里看着夕阳,这使我当时大为震动……

那一天,父母都失去常态,紧跟在哥哥的官车后头,驱车直奔城里;母亲并没有哭泣,她那发乌的眼睛冷淡而可怕。父亲既不看我,也不看她,只是拚命抽烟,老是嘟哝着:

“这是胡诌,鸡毛蒜皮的事!你要相信,过几天这种无稽之谈就会破产的……”

当天晚上,哥哥被送到更远的地方去了,送到哈尔科夫,他曾因参加那里的地下活动而被逮捕。我们上火车站去送他,看来,最使我感到震惊的是,我们来到车站,不得不要走进三等乘客的候车室。在这里,我哥哥在宪兵的监视下,候着火车,他失去了支配自己的权力,已不能同一些体面的、自由的人坐在一起,不能同他们一起喝茶或吃点心。我们一走进这个杂乱无章、熙熙攘攘、吵闹不堪的候车室,哥哥的样子使我痛苦,他作为囚犯已处于孤立和无权的地位,这一点一他自己也很清楚。他感到自己的身价卑微,因而只好难堪地一笑。他远远地独个儿坐在角落里,靠近进月台的大门旁边,虽还英俊可爱,但那瘦削的身躯,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灰色上衣,外披父亲的貉皮袄,模样却异常可怜。他四围空寂无人,——宪兵们常把围着看热闹的娘儿们、农夫和小市民赶开,他们出于好奇诚惶诚恐地看着这个已落入笼中的活着的社会主义者。特别好奇的是一个乡下的老大爷,他身材修长,头戴高大的海龙皮帽,脚穿沾满灰尘的深统套靴,他睁大眼睛,凝视着哥哥,象发连珠炮似的向宪兵们提出一连串的问题,竟使他们无言以对。宪兵们不时看着哥哥,象看一个犯了过失的孩子一样,他们都必须把他监视起来,必须把他押解到什么地方去。其中有一个宪兵突然亲切而又温情地笑着对我母亲说:

“夫人,您别担优,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的……您同他坐一会吧,到开车还有二十来分钟……少尉马上打开水去,您可吩咐给他买点路上吃的东西……您做得很好,给了他一件皮袄,在车厢里,晚上可有点冷呵……”

我记得,这时母亲开始哭了,她坐到哥哥附近的椅子上,突然放声大哭,用手帕捂住嘴巴,父亲呢,痛苦得皱起眉头,甩了一下手就赶快跑开了。他没有受过任何苦难和不愉快的事情,一旦有这类事情发生,总是出于自卫而想方设法尽快躲避起来,他甚至连一点点生离死别的痛苦也要逃避,老是突如其来地颦眉蹙额,使送别的人大为扫兴,而且嘀嘀咕咕,说什么送的时间愈久,流的眼泪就愈多。他到小卖部去喝了几杯伏特加酒,然后去找站上的宪兵上校,请他允许哥哥乘坐头等车厢……

十四

这天晚上,我除了惘然若失和困惑莫解之外,没有任何感觉。哥哥刚一押走,父母也都走了……,此后,我久久地熬受这新的心灵上的病痛。

父亲不知为什么在第二天早晨就同母亲走了。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阳光灿烂,象我们家乡十月份常有的天气那样。只是在城里,凛冽的北风吹得冰肌刺骨。一切东西都显得特别明净,宽敞。无论是大街小巷,或是空旷的郊外,都好象完全失去了空气一样。一明朗的天空上,飘浮着白烟似的浮示,自云之间不时闪出一丝强烈的绿光……我把父母送到寺院和城堡跟前,这儿有一条公路通向田野,路面已结了薄冰。硬得有如石块一样。田野那边。一片萧索冷落。只因为有了阳光和云影,它才显得有些光彩斑驳。马车就在这里停下来。当我们收抬停当。准备启程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虽然它不时从云间探首窥望,耀眼的光芒却不怎么暖人,待我们出城来到田间,北风可吹得叫人难受,以至坐在赶马车座上的车夫,也不得不弯下头来。父亲穿着皮袄,戴着冬季的皮帽,胡须吹得满脸飘扬,直扑到眼睛,害得他眼里冒起金星,泪水直流。我从车上下来,母亲又辛酸地哭了,她那灰色的风帽贴到我的脸上,父亲呢。只在我身上匆匆地划了十字。用冻僵的手放到我的嘴唇上,然后冲马车夫的背后喊了一声:

“走吧!

车蓬半支的马车顿时轰隆一响,那匹强壮的栗色辕马仰起头来,摇动了轭下的小铃铛,那两匹枣红色的拉边套的马立刻跷起了屁股,步伐整齐地跑起来。我久久地站在公路上,目送着这个车蓬,看着滚动的后轮,看着毛茸茸的辕马的蹄子,它们在车身下的轮子之间飞舞着,看着拉边套的马的铁掌,它们在车子两侧高高地、轻巧地奔跑着。我久久地听着逐渐远离的轭下的哭泣声,心中十分痛苦。我穿着一件薄大衣,寒风刺骨,只好缩起两肩,抵御寒冷,想着昨夜父亲在贵族旅馆吃饭时,一边给自己斟黑啤酒,一边说的那番话:

“这是胡扯,鸡毛蒜皮的事!”他肯定地说:“有什么了不得的!唉,让他们逮走吧,也许还要送到西伯利亚去,送吧,他们会送去的。现在送到那边去的人还少么,我问你们,托波尔斯克①有什么地方比叶列茨、沃龙涅日差些呢?简直是胡扯,鸡毛蒜皮的事!正如古洪·扎顿斯基所说,坏事会过去,好事也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想起这番话,不但不感到轻松一些,反而更加痛苦。也许,这一切都是胡诌,但这种胡诌毕竟是我的生活,为什么我会感到这种生活完全不是为了胡诌,不是为了让一切都成为过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呢?一切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可是,哥哥逮走了,我仿佛觉得整个世界都已经空虚,变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庞然大物。我现在生活其中感到如此忧郁和孤独,仿佛我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似的、其实我是多么需要同它在一起,热爱并高兴在其中生活啊!当我爱着(而且我一向都爱)那个可爱而又可怜的“社会主义者”的时候,他昨天竟然成了一个囚犯,只穿着一件灰色的上衣,披着貉皮皮袄,坐在火车站里,等别人把他带走,被人剥夺了自由和幸福,被迫同我们,同整个日常生活诀别,这怎么说是鸡毛蒜皮的事呢?世界上一切看来都依然如故,大家都象往常一样自由和幸福,唯独他一个人失去自由,处于不幸之中。你瞧,现在那只温顺的。忧心仲忡的红毛小狗被凛冽的寒风驱赶着,胆怯地侧着身子,沿着公路往城里跑,然而他已经不在了,他现在在某一个地方,在一望无际的南方的荒野,在两个武装的宪兵监视下,坐在一辆士兵车厢的紧锁着的包厢里,被押到哈尔科夫。现在那座黄色的监狱。平静地对着太阳,铁窗望着公路那边的寺院。这座监狱,就象在哈尔科夫等着他的那座监狱一样,奇形怪状,十分可怕。昨天,他还在这座监狱里蹲了几个钟头,而今天,他就不在了,只留下他的一点悲哀的痕迹。现在,寺院齿形高墙的后面,大教堂的圆顶奇异地泛出暗绿色的光,古坟上的树枝黑压压的一片,但他已经看不到这美景了,不能同我共享欣赏这美景的快乐……在寺院紧闭的大门上。两扇门扉上画着两个全身高大的圣徒,他们瘦骨嶙峋,面无血色,狰狞可怕!肩上披着围巾,神情忧郁,手中拿着一叠古代手写文本,拖展到地。他们这样站了多少年月,他们离开人间又有多少世纪?一切都将过去,一切都正在过去,时间一到,、我们无论是我,父亲。母亲或哥哥都不会留在人间。可是这些古俄罗斯的长老却还拿着神明的手写文本依旧冷淡和忧伤地站在大门上……我站在大门口脱下帽子,嚼着眼泪,开始划十字。我更明显地感觉到,我愈来愈怜惜自己和哥哥,就是说,我愈来愈爱自己、哥哥和父母了,所以,我热诚地祈求这些圣徒帮助我们。因为,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上,无论怎么令人痛苦,叫人发愁,它总还是美丽的,我仍然热切希望做一个幸福的人,希望相互敬爱……

我往回走,常常停下来,转身瞭望。风好象愈来愈大,愈来愈冷,但是太阳已高高升起,光芒万丈。自天是愉快的,它要求生活,要求欢乐。在这秋色明媚的碧空上,漂浮着几朵美丽的淡紫色的大块云彩,它们掠过城市,跨过空旷的谢普纳广场,飞过神圣不可侵犯的肃穆的寺院,超过寺院的高墙、坟地的小树丛和金碧辉煌的大教堂的尖顶,并在那无边的绿油油的草原上空盘旋。草原的北边,蜿蜒着一条公路。周围一切都显得明亮,五彩缤纷。在所有的景物上,常有空中的云烟的暗影掠过,取代了阳光。这些云影步履轻盈,千姿百态,美妙如画。我站下来凝望,慢慢地向前走……这一天我什么地方没有去过啊?!

我环游了全市。沿契尔纳亚——斯洛波达一带漫步,从谢普纳广场直下到皮革工厂。我走过一道从古时候起就已坍塌了一半的石拱桥,横跨过一条臭水沟,沟里堆满了腐烂的棕褐色的兽皮。我登上对面山上的一座女修道院,它四壁垒白,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一个年轻的修女从篱笆门走出来,穿着一双粗布鞋,一身粗布黑衣,但她窈窕的身段,清秀的面容,美如古代俄罗斯的圣女,使我大吃一惊,呆若木鸡……我站在城里大教堂后边的悬崖上,俯瞰沿河两岸丘陵上的那些平房,看着腐朽了的木板房顶,看着里面十分肮脏的篷门筚户,心里一直想着人间的生活,想着一切正要消逝,但又将重演,想着大概三百年前这儿也有过同样的黑黝黝的木板房顶,有过这些堆积在荒野和土丘上的垃圾。后来,我在冥想中看见父母,他们正在明亮的旷野上乘着三驾马车奔驰,看见巴图林诺,这儿曾是那样平静、亲切,现在当然已经非常忧郁了。但是,它毕竟还有说不出的可爱,使人愉快。我看见了哥哥尼古拉和黑眼睛的十岁的奥丽娅,看见我同她朝思暮想的那棵在大厅窗前的罗汉松,看见一片称色萧瑟的花园,刺骨的寒风和夕阳。我整个心魂都倾泄到那边了、但在这一切沉思和感觉当中,老是牵挂着我的哥哥。我望着河水,它从容地漾起灰色的鳞波,冲向黄土峭壁上,然后转身往南,消失在远方。我又想到,就是在贝琴涅戈人②居住的时代,这条河水也在同样地奔流。但我竭力不看扎列专耶,不看在它附近的火车站,因为昨天傍晚正是从这个火车站把我哥哥带走的。我不去听那火车头的哀求的叫声,虽然它在寒冷的夜空中不时地从那边透过风传到这里……在这奇异的一天中。我所看见的和经历的一切,特别是我想到那个从修道院的篱笆门出来的修女而引起的赞叹,竟同哥哥的事情搅在一起,这是多么令人难受啊!

为了拯救哥哥,母亲这时向上帝祈祷,许愿,终生斋戒,她对此一生严格履行,直至瞑目。上帝不仅饶恕,而且还褒奖了她:一年后,哥哥被释放,遣回巴图林诺,受“警察监视”三年,这使母亲十分宽慰——

①托波尔斯克是西伯利亚的一个城镇。

①贝琴涅戈人是东南欧突厥语系的古代民族之一。

十五

一年之后,我也自由了。我放弃了中学,回到父母家中。毫无疑问,我在那里将会遇到有生以来最令人惊异的日子。

这已经是少年时代的开始了。这个时期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异常美好的,而对我来说,由于我的某些特点,那就显得奇妙。譬如,我的视野已能看到普利叶的七颗星了①,可以听到晚上一俄里远土拨鼠在用间发出的吱吱声,可以闻到铃兰或者古书的气味而心醉魂迷……

这个时期我的生活不仅在外表上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而且我的整个身心也发生了突然的和良好的转变,在各个方面都已经完全发育成熟了。

树木在春天开花时期是异常美丽的。如果这春天是和睦和幸福的话,那么这个时期该是多么美啊!那时,不露形迹和不断进行的一切都会显现出来,都会变成可以看得见的、特别奇妙的东西。你在一个清晨看一眼树木,就会为它在一夜之间爆出许多嫩芽而感到奇异。再过一个时期,那些嫩芽突然绽开了,无数鲜艳的绿叶煞时铺满了黑黝黝的纵横交错的枝头。而初次露面的乌云正在那边移动着,第一声春雷震响了,降下了第一场温暖的春雨。于是又出现了奇迹,树木同它昨日光秃秃的身段相比,已变得茏葱、华丽,枝杈梢梢,其叶菁菁,浓郁而劲挺,显出一副青春健美的姿色,简直使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这个时期所发生的一切也有点与此类似。对我来说,那些富有魅力的日子已经来到了。

当幽谷已是春色似锦,

鸿鹄在空中吁吁长鸣,

在静寂中闪烁的湖边,

我的缪斯就开始出现……

无论是法政学院的花园还是里村的湖泊与天鹅,我这个“庸碌无为的父辈”的后裔,一没有任何缘分能得到这些东西,但那伟大而神奇的“全部生活印象”的新颖和欢乐,在一个少年看来总是神秘的幽谷,在静寂中闪烁的湖水,同缪斯终生难忘的、可怜而又笨拙的初次会见,——这一切我都曾有过。用普希金的话说,我生活在其中的“花蕾绽开”的东西,远不象皇村的公园,但普希金当时描写皇村的诗句,却使我感到异常亲切,令我陶醉!那些鸿鹄的长鸣,有时是这么热诚地召唤我的心。这充塞着我心灵的意境,普希金的诗句是怎样栩栩如生地道出了它的精微!究竟是什么力量才获得了这些诗句,难道其中没有什么差别的吗?我怎么连一句同样的话也不能表达出来!——

①普利叶是古希腊神话中巨人阿特拉斯的七个女儿的总称,她们化为鸽子飞上天空,变成七颗星。

十六

所有人的命运都是巧合的,都取决于机缘和周围的环境……我少年时代的命运就是如此,它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

正如古诗中所说:

我亦游罢归故乡,

茫茫四野草深长,

生活如常人如旧,

心间欢乐殊未央。

为什么我要回到这个家?为什么我要离开中学?如果我的少年时代是真正的少年时代,如果我的生活已完全定型的话,那不是不会发生这个乍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情了吗?

父亲有时说,我突然辍学是荒唐的,理由是完全不可容忍的,照他爱用的话说,只不过是出于“贵族的任性”,他骂我是个性格乖戾的花花公子,并且埋怨自己纵容我的任性。但他也讲另一番话(他的意见总是极其矛盾的),说我的行为完全“合乎逻辑”(这个词他用得非常恰当和讲究),说我这样做是出于天性的要求。

“不,”他说,“阿列克谢的志向不在于当文职人员,不在于当官做老爷,不在于经营生产,而在于从事心灵与生活的诗歌创作。况且,天保佑,现在已没有什么东西要经营的了。谁知道,也许他将来会成为第二个普希金或者莱蒙托夫吧?……

事实上,有许多东西促使我反对那种刻板的学习:一是“任性”,这种特质在古代罗斯时期就已经存在了,而且远非只有贵族才有,在我的血液中也是不少的,二是我继承了父亲的脾性;三是我“从事心灵与生活的诗歌创作”的志向,这个志向早在那个时期就已经明确下来了,最后是发生了一个偶然的情况,即哥哥没有被送到西伯利亚,而是送回巴图林喏。

我在中学的最后一年,不知怎的一下子壮实起来,发育成熟了。以前我认为自己身上最多的是母亲的特点,但此时迅速地发展起来的却是父亲的特性:他的健旺的生命力,对境遇和感情的抵抗力(他也是多愁善感的,不过总能不知不觉地及时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无意识的坚韧精神以及任性的脾气。哥哥的事情,当时使我们全家感到害怕,其实是无关紧要的。虽说我不能立刻阻白为什么要害怕,但我毕竟还是感受到了,这件事甚至促使我成熟并激发我的力量。我开始感到,父亲的话是对的,他说过,“不能象垂柳一样生活”,“生活终究是最美好的东西”,尽管他说这些话有时是醉意三分,但我当时已经清楚地看到,生活中确有一件令人神往的非常美的东西——文艺创作。所以我心里早已决定,无论如何只读到五年级,此后就永远同中学诀别,回到巴图林诺,要成为“第二个普希金或者莱蒙托夫”,茹柯夫斯基①,巴拉廷斯基②。对于这一些大诗人,我早已感到自己同他们有着血缘关系。看来,就是从我了解他们的最初的时候起,我看到他们的肖像,就象看到世代相传的家族的肖像一样。

这一个冬天,我竭力过一种勤勉的、朝气勃勃的生活,到春天我就不需要那么费劲了。毫无疑问,经过这一冬,我身上有了明显的变化,这主要是身体发育了,就象所有少年身上突然发生的情况一样、脸上忽然长出了茸毛,手脚变粗了。谢天谢地,即使是那个时候。我无论哪一方面也没有出现粗野,只不过茸毛变成了金黄色,眼睛更加发蓝,脸上的轮廓开始定型,仿佛涂上一层薄薄的、健美的、晒黑的颜色。所以,我应付考试完全不象以前那样。我成天埋头读书,欣赏自己的不知疲倦和仪表整洁,很愉快地感到一切都年轻,健康,清洁,有时也觉得考试好象是去过热情洋溢的礼拜,去做斋戒祈祷,去做忏悔和受圣餐一样。我到三、四点钟睡觉,早上起来还是十分轻快,洗漱穿衣都特别认真,祈祷时也一片虔诚,相信上帝哪怕在上动词过去短形体语法课时也一定会来帮助我。离家时我心情平静,常常把着昨天获得的一切和今天一定要全部提交的东西。当这一考验顺利结束,等着我的是另一种欢乐:父母亲这一次谁都不会来接我回巴图林诺了,他们象对待一个成年人一样,只给我派来一乘双套马的四轮马车,驾车的是一个爱笑的年轻工人,他在路上很快就成为我的知心的朋友。巴图林诺是一个相当富裕的大村庄,共有三个地主的庄园,都埋藏在宽大的花园里,周围有好几个池塘、广阔的牧场。现在四处百花盛开,一片葱绿。我突然感觉到,我已充分地理解了这种幸福的美,树木绿荫的华丽与鲜艳,池水的晶莹,夜莺和青蛙象年轻人一样的淘气……

尼古拉哥哥的性格在我们当中是最冷静的,但他也终于因无事可做而不耐烦了。夏天他就结了婚,娶了一个德国人的女儿为妻,这个德国人是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里管理官家田产的。我认为,这次婚礼和由她把我们整个夏天变成的喜庆的日子,以及后来家中出现这一位年轻的妇女,都促进了我的发育。

不久,格奥尔基哥哥突然来到巴图林诺。这是一个六月的傍晚,院中洋溢着逐渐变凉的青草的气息,我们这座带有木圆柱和高房顶的古老的房屋(正浸沉在黄昏幽思的美色之中,宛如在一幅世外桃源的古画里一样。此时大家都坐在花园的阳台上喝茶,我沿着庭院漫步走到马厩,为自己给一匹马套上鞍子,正准备往大路上去游玩,忽然在我们乡村的大门口,发生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来了一辆城市的马车!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哥哥那到熟悉的。但同时又是完全陌生的面孔,当时这副面孔里露出来的囚犯的格外苍白使我大吃一惊……

这是我家生活中最幸福的一个傍晚,也是和平与安宁的开端,在我家散尽之前,这最后一次的和平与安宁降临我家整整有三年……——

①瓦西里·安德烈耶维奇·茹柯夫斯基(1783—1852),俄国杰出的诗人。

②叶甫盖尼·阿布拉莫维奇·巴拉廷斯基(1800一1844),俄国诗人。

十七

那年春上,我怀着少年的感情回到巴图林诺。整个夏天,我差不多都同尼古拉哥哥友好地一起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分享他们的良辰美景。黄昏前驾着三套马车在茂密的麦田中间的小道上任意驰骋,谛听远方铺满花草的白桦丛中布谷鸟的啼鸣,观赏西方金色天空上奇形怪状的云彩,呼吸乡村傍晚时分的混杂的气息——农家、花园、河水、酿酒厂和管理人家中准备晚餐的饭菜的气味,同时还欣赏管理人的小女儿们为我们弹奏的五弦琴,这琴声音色刺耳,但十分动人。管理人家中的墙上还挂着维斯特法尔①的风景画,小桌子上放着大束深红色的牡丹花。我们在这个家中感到一切都很惬意,主人按德国的习俗,殷勤地招待我们。那个身材高大、有点消瘦的姑娘,虽不很美,却十分可爱,她对我们愈来愈亲热了,眼看就要成为我们家中的成员,她对我已经用“你我”相称了……

我还不能充当傧相,但要我担任婚礼上牵纱儿童的角色也不适宜。当时我穿着一身闪亮的新制服,戴着白手套,眼睛亮晶晶,头上抹了香油。我给她穿着丝光袜的脚套上白缎子软鞋②,然后同她一起坐上套着两匹强健灰马的轿式马车,到兹纳敏尼耶去。当天大雨滂沦,马匹奔驰着,蓝黑色的污泥四处飞溅,路边密密麻麻的黑麦,吃多了过分的雨水,把濡湿灰绿的麦穗倒在路上,低矮的太阳常常透过金色的豪雨射出光芒,据说,这是祝姻缘美满。马车的玻璃窗已经撑起,布满了雨泪,象宝石一样闪闪发光。车厢里十分拥挤,由于新娘的香气,更由于她一身裹着华丽雪白的礼服,我高兴得喘不过气来。我手中笨拙地拿着一个披着金色新袈裟的圣像(这是用来给她祝福的),一凝望着她那泪汪汪的眼睛……在教堂举行婚礼的时候,一我第一次感到在这愉快的仪式上有一种奇异的、古旧的东西。在一个乡村的教堂里,这种仪式特别讲究。教堂里燃起一座校形吊灯架,虽是寒酸,一但还隆重,那个乡村牧师大声地欢呼着,尽管声调很不和谐。对着傍晚的碧空敞开的大门口,挤着一群欢天喜地的婆娘和少女……就在此时,格奥尔基哥哥的突然到来,更促使我们家充满青春的活力,增添了一种新的、仿佛是幸福的因素。我们全家人都团聚了,而且诸事如意,此时想要我回到中学去,那简直是荒唐的。

秋天我回到城里,又开始上学了,但各门功课我都只浏览一下,而且经常不回答老师的问题。他们怀着恶意,又客气义泰然地听着我借口头痛的胡诌,从而幸灾乐祸地给我打上一分。我为了消磨时间,到城里和郊区去游荡,到扎列契耶的火车站去迎送各趟列车,在来往旅客的拥挤与忙乱中,我非常羡慕那些拖着大量行李,匆匆忙忙地奔上“远途”车厢坐下来的人,当那个身材魁伟、穿着长制服的看门人走到大厅中央。用宏亮的、庄严的低音宣布哪列火车到什么地方去的时候,我完全发呆了,只听得他沿路拉长声音叫喊着,声调威严但又悲伤……这样我一直熬到圣诞节。我得到假期,就拚命跑回家,花了五分钟时间收拾,然后同罗斯托夫采夫一家和格列波奇卡匆匆告别(格列波奇卡还要等乡下派马车来接,而我要沿铁路走,路过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接着我提起皮箱。跑到街上,遇到一乘冻结了的雪橇就跳了上去,而且发狂地想:永别了,中学!那粗劣的马拚命一蹬,雪撬奔驰起来,在滑溜的路面上向四方飞跑。寒风呼啸着,掀起我的外套的衣领,并把锐利的雪花撒到我的脸上。整个城市陷于昏暗的风雪的暮色之中,而我却高兴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暴风雪,我在车站上足足等了两个钟头,但最后等到了……唉,这些飞雪,俄罗斯,黑夜,暴风雪和铁路呵!这列火车已被雪花蒙白,车厢里非常暖和、舒适,红炉里不时发出铁锤的敲击声。车外是一片严寒和伸手不见五指的暴风雪,车站被上下旋转的雪烟遮蔽,铃声人声混杂,灯光熠熠。而那边火车头又在绝望地叫喊,喊声飘向黑暗、狂风暴雪的远方,隐道在不知名的地方。车厢开始晃动,徐徐缓行,月台的灯火沿着车厢的窗口渐渐离去,窗户已经冻结,出现钻石般的花纹。然后又是黑夜,荒野,大风雪,通风器里的狂风呼啸,但你身旁却是宁静、温暖、在蓝色的窗帘下照着的半暗半明的灯光。在天鹅绒的软铺上摇摇晃晃,列车飞速奔驰,愈跑愈急,而那件挂在衣架上的皮大衣,在你睡意朦胧的眼前,晃动不止,——这是多么幸福呵!

从我们车站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约有十俄里,我到此间已是深更半夜,外边狂风怒吼,大雪纷飞,我不得不在这个寒冷的车站上过夜,这儿的煤油灯昏暗无光,臭气熏天。当货车的乘务员进进出出的时候,车站的大门砰砰作响,在这黑夜的空寂中,推门的声音特别刺耳。这些乘务员手里拎着熏黑了的红灯,满身白雪,随时走进走出,其实是十分迷人的。我卷缩在一间妇女候车室的长椅上熟睡了,但是,心情焦躁地等待黎明,加上风雪怒吼和远处传来的粗野的声音,我不时从梦中惊醒。停在窗户下边的机车的炉门敞开着,冒出火光,机车沸腾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早晨平静、寒冷。在粉红色的曙光中,我一觉醒来,就象野兽一般的勇猛,跃然而起……

一个钟头后我已到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坐在我们新的亲戚维甘德的温暖的家中喝咖啡,当她的年轻的侄女安卿(她从列维尔来)给我倒咖啡的时候,我既感到幸福,又感到不好意思,不知要看哪里才是……——

①维斯特法尔是现今西德的一个地方。

②俄罗斯婚礼习俗之一,祝新娘在婆家生活一切称心如意。

十八

巴图林诺的庄园是很美的。特别是在这个冬天。大门的石柱,雪白的庭院,被雪撬权划破的雪堆,寂静,阳光,刺人肌肤的寒气,厨房漂来的甜美的油烟,从厨房到正房以及从下房到厨房、到马厩、到院子周围其它杂用房的足迹,足迹中显露出来的家庭的舒适……幽静,风光,铺满厚雪的房顶,屋后两边可见的花园,入冬以来深埋在雪堆里,黑压压的秃枝千姿百态,百年古老的云杉的墨绿色的树梢。从屋顶后头,从陡坡背后。象雪山之巅一样耸入云霄,树梢两边的烟囱炊烟绦绕……在门廊太阳晒暖的三角银饰上,蹲着几只象修女模样的寒鸦,它们舒服地偎依着。平常都爱吱吱喳喳,但此刻却寂然无声了。它们被眩目的愉快的光辉、被雪上冰冷的五光十色的闪耀弄得眯缝起眼睛,亲切地注视着古老的小方格窗子……你在台阶上用冻结了的毡靴踏着变硬了的雪地,发出吱嘎的声响,登上右边主要的门廊,走过屋檐,推开沉重的年久变黑的橡木大门,就可以通过黑暗的长长的过道……在仆人的房间里,窗边立着一只粗笨的大木橱,凉飕飕,暗蒙蒙。窗户朝北,阳光从不在那里停留,但有一只炉子的铜盖总在那里颤动,发出吱吱的声音。房间的右边是一条幽暗的走廊,直通寝室,正对面,有一扇高大的、也是黑色的橡木门。进入大厅,大厅里没有生炉子,空荡,冷冰,墙上挂着几幅肖像,一幅是戴着卷曲假发的祖父,他面容黝黑,表情呆板,另一幅是保罗皇帝①,他是个翘鼻子,穿着红翻领的制服。还有许多其它古老的肖像和大烛台,堆放在一间狭小的早已废弃的餐室里。这些东西全都冻僵了。在童年时代,从这镶了一半玻璃的木门向里窥视,心中就格外高兴。大厅里一切都浸沉在阳光里,在平滑和非常宽阔的地板上,一些淡紫色的和石榴石色的斑点象火花一样在燃烧,在溶解,那是上边五彩玻璃窗的反射。左边的一个侧窗,也朝北,有一棵大椴树的黑枝权爬了进来。从对面那些有阳光的窗户,可看到埋在雪堆里的花园。中间的一个窗户全被一棵最高的云杉挡着,就是那棵在屋顶的两个烟囱之间可以看得见的云杉。在这个窗子的后边,垂着云杉的枝桠,上面蒙着白雪,富丽堂皇……寒冷的月夜里,云杉的美真是难以形容!你走进屋内,大厅已没有灯火,只有窗外高悬在空中的一轮明月。大厅是空的,但非常雄伟,弥漫着一层薄薄的云烟,而那株茂密的云杉,由于针叶全被白雪覆盖,就象穿着一件丧服一样,威严地耸立在玻璃窗外,把树梢伸向清澈透明的无底的穹苍。广布在天空上的猎户星座泛着银光,下面,在明亮的广阔的天边,灿烂的天狼星象蓝宝石一样闪烁,颤栗,这是我母亲最喜爱的一颗星……在月夜的云烟中,我曾多少次在影印着长形窗格子的地板上徘徊,曾多少次反复思量过少年时代的考虑,曾多少次反复吟诵过杰尔查文②的气宇轩昂的诗句啊!

在暗蓝色的太空中,

一轮金色的明月在飘浮……

透过窗户,照亮我的房屋,

它用淡黄色的光线

在我涂了漆的地板上

画出许多金色的玻璃窗……

我在这房屋中度过了第一个冬季,那时,一些新的思想感情也是很美的。整个冬季,我都同格奥尔基哥哥一起散步,无休止地谈话,这些谈话特别增长我的知识。有时我也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有时阅读杰尔查文和普希金时代的诗人的诗歌。在巴图林诺的家中几乎没有书。但我经常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那里有表姐的一个庄园,它坐落在山上,对着维甘德管理的一块官地,官地上设有一家酿酒厂。表姐嫁给了皮萨列未,我们多年没有到她家里去过。她的公公——皮萨列夫老头儿为人相当厉害,同儿子势不两立,自然,不久也同我的父亲争吵起来。今年老头子死了,我们两家的关系已经修复,我完全有可能使用他的全部图书,这是老头子一生的收藏。里面有许多非常出色的卷帙,都是用暗黄色的皮面装订,书脊上烫有金星。作家有苏马罗科夫③,安娜·蒲宁娜④,杰尔查文,巴丘什科夫⑤,茹科夫斯基,温涅维季诺夫⑥,雅泽科夫⑦,柯兹洛夫⑧,巴拉廷斯基……这些书中浪漫主义的花饰——七弦琴,古罗马式的瓶罐,钢盔,花环,书中的字体、多半是淡蓝色的毛糙的纸张,纯洁而高尚的美,印在纸上的优雅的诗行,这一切都令人陶醉!读了这些书卷,激发了少年时代最初的幻想,第一次产生写作的强烈欲望。第一次企图满足这个渴求,满足想象的欲望。这种想象确有奇妙的效果。要是我读《年轻的歌手飞向战场》,或者《喧闹吧,苍白的溪流,从陡峭的山巅上喧闹吧,不要沉默》,或者《在吻着塔弗里达的绿波中,我在晨曦时分看见了厄丽德》,我都能看见和感到这一个歌手、溪流、绿波、大海的清晨、裸体的厄丽德,以至想引吭高歌、叫喊、欢笑和哭泣……在这一个时期,从我笔下流出来的东西,竟是如此幼稚和微末,不禁使我大吃一惊!

整个冬天,我非常愉快的初恋也是很美的。安卿只不过是一个朴素年轻的姑娘而已,但她身上总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吧?她温柔、善良,老是那样快乐。她曾真心实意地直白地对我说过:“阿列什卡,我非常喜欢您,您有一股炽烈的纯洁的感情!”自然,这感情瞬息间就燃旺了。那天她穿着一件独出心裁的玫瑰色的鲜艳衣裙,从上到下显出德国人的整洁,少女的可爱的风姿。她刚一走进照射着冬晨阳光的维甘德的餐室,走到我这个从车站一路来浑身冻僵了的人面前,开始给我倒咖啡的时候,我第一眼看见她,就弄得面红耳赤。我轻轻握了一下她洗过水仍然还冰凉的手,心就立刻抖动起来。我认定,就是这种感情啦!我回到巴图林诺时周身感到幸福,因为圣诞节的第一天,维甘德一家一定会来我们这里。现在他们都来了,无缘无故地哈哈大笑。开玩笑,整个屋子洋溢着德国人的喧闹的欢乐气氛,堆满了乡下客人冬天防寒用的、特别是过节用的物品,外室也放满了芬香的冬季皮大衣,长靴和毡靴。晚上,其他的客人也来了,除了老人之外,大家都决定化装到邻近的庄园去。于是一阵喧闹,大家化起装来,随便装扮什么,——大都化装成农夫和农妇,他们把我的头发高高卷起,在脸上涂脂抹粉,用炭精条添上两撇小胡子。后来吵吵嚷嚷地成群涌到台阶上,台阶附近,已经有几乘雪橇和无座雪橇停放在黑暗里。大家分别坐上去,欢笑,叫喊,在小铃铛的伴奏下,通过院子新积起来的雪堆迅速地向前飞奔。自然。我同安卿坐在同一只无座雪橇上……怎么会忘记这一个冬夜的铃声,忘记这个荒凉雪地上的深夜,忘记那非凡的、冬天的、灰暗的、柔软的、模糊的东西呢?雪夜里,这种东西同飞雪和低空,以及前面的灯火汇合在一起,灯光象人所不知的冬夜的怪物的眼睛一样!怎么会忘记雪夜的田间的空气,忘记寒气透过貉皮大衣下薄薄的皮靴,忘记生平第一次在我年轻炽热的手中握着一只从皮车套里伸出来的少女的温暖的手,忘记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爱恋之情的少女的眼睛呢?——

①指保罗一世(1754—1801),一七九六年起为俄国皇帝。

②加弗利拉·罗曼诺维奇·杰尔查文(1743—1816),俄国卓越诗人。

③阿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苏马罗科夫(1717—1777),俄国作家。

④安娜·蒲宁娜,不详。

⑤康斯坦丁·尼古拉耶维奇·巴丘什科夫(1787—1855),俄国诗人。

⑥德米特里·弗拉基米罗维奇·温捏维季诺夫(1805—1827),俄国诗人。

⑦尼古拉·米海洛维奇·雅则科夫(1803—1846),俄国诗人。

⑧伊万·伊万诺维奇·柯兹洛夫(1779—1840),俄国诗人。

十九

嗣后春天来了,这是我一生中最不平凡的一个春天。

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我同奥丽娅坐在她的房间里,一只窗户朝大院开着。这是阳光明媚的三月的一个傍晚,时间约莫五点钟。突然,父亲一边扣着短皮大衣,一边象平常一样精神奕奕地闯了进来。此时他的胡子虽有些斑自,但依然象个年轻人。他说:

“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来了一个信差。据说皮萨列夫好象是中风了。我马上要到那边去,你想同我一起去吗?”

我站起来,突然要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有可能见到安卿,真是幸运,我从内心感到高兴,于是我们立刻就动身了。使我惊讶的是:皮萨列夫活得好好的,而且很快乐,他也很惊讶,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你还是少喝一点吧!’第二天临别时父亲在前室对他说。“小事情!”皮萨列夫回答说,两只茨冈人的眼睛笑着,帮我父亲穿上短皮大衣。我看贝他体格匀称,皮肤黝黑,一把黑胡须,穿着一件红色的丝绸斜领衬衣。衣襟摆在外面,一条肥大的黑灯笼裤,一双绣着银花的红平底软鞋。我们平安地回到家。可是很快就来了春汛,来得如此迅猛,以至我们同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有两周完全断绝了通讯。到复活节的头一天,到处都干了,柳枝和牧场也已经发绿。我们大家准备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而且坐都坐上了四轮马车,忽然大门口来了一匹马,随后是一乘赛跑用的马车,马车上坐着表哥彼得·彼得罗维奇·阿尔谢尼耶夫。

“基督复活!”他把车子驶近,非常泰然自若地说。“你们是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吗?那再及时不过了。皮萨列夫死了。今早他一觉醒来,去见他的姐姐,突然倒在椅子上,于是完蛋了……”

我们走进他们家里的时候,人们刚好把皮萨列夫洗过和收拾停当。他躺着,和一般刚停床而未入殓的死者一样,这一情景的离奇巧合确实使人吃惊,因为他刚好停放在两周前还站在门口微笑的大厅里,当时由于夕阳照射和自己烟卷的刺激眯缝起眼睛。他现在也眯起眼睛躺着。至今我还记得那双突起的浅紫灰色的眼睛。此刻他完全象个活人一样,濡湿的、漆黑的头发梳得十分漂亮,胡须也是一样。他穿着一件新的常礼服,一件浆硬了的衬衣,结着一条黑领带,一床被单盖到腰间,被单底下显露出他那笔直的被扎起来的脚。我安静地呆呆望着他,甚至还试探了一下他的额角和手,差不多还是暖和的……但到黄昏一切都大变样。我已经明自发生了什么事。当叫大家去参加初次追悼会时,我便惘然若失地走进了大厅。从大厅的窗户里,还可以看到远方田野上罩着一层暗淡的春天落日的红霞,但从幽暗的河谷,从昏沉潮湿的田野,从黑压压的冰凉的大地上升起的暮霭,愈来愈浓厚地淹没了落日的霞光。在人群云集的昏暗的大厅里,神香袅袅,空气浑浊,各人手中的蜡烛,透过黑暗与烟雾闪出黄色的火光,而那些高高的教堂的蜡烛,围在死者的四周,红光摇曳,烟雾缭绕。在这些蜡烛的背后,几个司祭扯开嗓门唱着,声调悲怆。奇怪的是,他们老唱着“基督从死者中复活”,忽而高兴,忽而漠然。我有时凝望着前面,看见死者的面孔不知怎的悲哀地耷拉下来,一天之中就变得暗无光泽,在烟雾和暮色里,朦胧而又可怕地时隐时现。我有时又怀着炽热的温情,怀着寻找唯一避难所的情感,在人群中找到了安卿的可爱的面孔,她静静地和谦恭地站在那里,烛光从下边温和而又天真地照着她的脸……

【第三部】

出殡后我还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待了半个月。那种生活不可思议地和可怕地刚刚结束了,我亲眼目睹了一切,感受依然是鲜明而矛盾的。

在那些日子里,我感到更痛苦的是还要经受一次考验——同即将回家去的安卿告别。但在这次考验中,我也能发现某种令人伤心的慰藉。

父亲和彼得·彼得罗维奇为了表姐决定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再待一些时候,我也留下来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安卿。虽然我对她的爱恋与日俱增,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想把那矛盾的感情拖延下去。这些感情控制着我,使我不能撇下《浮士德》。这本书是我当时在皮萨列夫的书堆中偶然找到的。我完全被它吸引住了:

在事业的鼎盛时期,生活有如波涛,

我虽不可见,但看来到处都有。

我既是生活海洋的欢乐与忧伤,

也是它的降生与死亡。

生活的浪涛啊!

在这宇宙的喧闹的织机上,

我毫不歇息地毕生在织纺,

无论是人类的豸虫或者精英,

我都赐他一件上帝生活的衣裳……①

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生活也是矛盾的。虽然它还充满着悲伤,但在这百花盛开、春意盎然的美景中,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由于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切变化,它使人产生了特别愉快的印象。大家觉得,应该以新的、甚至是加倍的力量来重建生活了。现在全屋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许多地方变了样,一些多余的旧家具搬到阁楼上去了,有几件东西改放了房间,给表姐安排了一间靠近儿童室的新卧室,以前在小客厅后面的夫妇用的起居间改为一个宽敞的、摆着长沙发的客厅……然后又把死者用过的物品几乎都收藏起来我有一次看见,在屋后的台阶附近,有人用刷子清刷死者用过的衣裳,把他的一件贵族制服、带红帽圈的便帽和绒毛三角制帽一起放进一只古老的大木箱里……经济上也开始建立新的制度。现在是由我父亲和彼得·彼得罗维奇掌管了。正象主仆之间一开始常有的情况一样,所有的仆人都竭诚服从他们,希望新的秩序能带来新的局面,使每件事都能认真地卓有成效地进行。我记得,这使我非常感动。更令人感动的是,我的表姐已逐步恢复正常。她稍稍清醒过来了,开始变得平静,跟通常一样,有时还在吃饭时对孩子们提出的一些愚蠢而又可爱的问题报以一笑。彼得·彼得罗维奇和父亲,虽然不多说话,但对她总是体贴入微的……

我觉得,这些既悲痛又幸福的日子已一闪而过。每天晚上同安卿分手之后,我为这种无休止的告别感到甜蜜,也感到悲伤。一回到家中,我便立即走进书房,蒙头大睡,陷于明天会面的幻想。早上,我拿着一本书坐在阳光明媚的花园里,急不可耐地等待着那一个时刻,盼望又能领着安卿跑到河边去到处游荡。在这个时候,维甘德的几个小女儿通常是同我们在一起的,不过,她们总是跑在前头,没有妨碍我们……中午回家吃饭,午饭后我又把《浮士德》再看一遍,——又开始等待晚上的会见……每到傍晚,一轮明亮的新且出现在花园下边,夜莺开始啼唱,神秘莫测,宛转悠扬。安卿坐在我的膝盖上,拥抱着我。我听到她的心房在跳动,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一个女人身体的惬意的重量……

她终于走了。我从来没有象那天一样发疯地痛哭过。不过,我是对整个世界、对生活、对人的肉体与精神的美都怀着莫大的温情、爱恋和凄苦而痛哭的啊!晚上,当我已哭得神智不清,慢慢地沉静下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又走到河边去漫步。突然,送安卿到车站去的马车,返程时赶到我的身边,车夫把马车停住,递给我一期彼得堡的杂志,我一个月前曾向它初次投寄过诗稿。我一边走一边翻,我那有魅力的名字象闪电一样闯进了我的眼帘……

次日清晨,我徒步回巴图林诺。我先走一条干涸的、已经踏平的土路,它蜿蜒在耕地之间,两边耕地在晨雾中影影绰绰。后来我沿着皮萨列夫的森林行走,森林里阳光摧灿,一片葱郁,鸟语花香,充满陈年腐叶的气息和初放的铃兰的馨香……我回到巴图林诺,母亲一见我清瘦的脸庞和失神的眼睛,不禁大吃一惊,两手一举一拍。我吻了吻她,把杂志递给她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里。我浑身疲倦,走路踉踉跄跄,已不认识自己熟悉的家了,它变得狭小和破旧,使我惊讶……——

①见歌德《浮士德》第一部《夜》。这是据俄文转译的。

那年春天,我只不过十六岁。但是,我回到巴图林诺时,就完全相信,我已进入成年人的生活了,享有与别人同等的权利。

还在冬天我就觉得,我仿佛已经知道任何一个成年人都必须知道的许多事情:宇宙的构造,冰河时期石器时代的野人,各古老民族的生活,野蛮人入侵罗马,基辅罗斯,发现美洲新大陆,法国革命,拜伦主义,浪漫主义,还有四十年代的人物:热利亚波夫①、波别多诺斯采夫②,更不用说许多我毕生难忘的人物以及一些小说主人公的生活了。他们的感情和命运永远使我激动。所有这些人物仿佛也是每一个成年人都应该知道的,例如哈姆雷特③,唐·卡洛斯④,恰尔德·哈罗尔德⑤,奥涅金⑥毕乔林⑦、罗亭⑧,巴扎罗夫⑨这一些人物……我这时的生活经验我看是很丰富的。回来时我虽已极端疲惫,但我仍然准备今后开始过一种完全“充实”的生活。这种生活究竟应该怎样过呢?我认为,要在所有的生活印象和自己心爱的事业中,多多地体验崇高的、诗意葱茏的欢乐,我觉得自己有权甚至有某种特权享受这种欢乐。“我们怀着美好的期望踏进人世……”我也是怀着美好的愿望踏进人世的……不过我的根据是什么呢?

是我当时已感到自己“一切都有前途”,全身充满青春的活力,肉体与精神健旺无比,容貌俊俏,体格匀称,举止潇洒,步履轻盈,行动敏捷、果敢而又机智,你看我骑马的神态就可想而知!我当时已意识到自己少年时代的纯洁,高尚的动机,正直,蔑视一切卑鄙的行径。我已有了崇高的精神境界,不管是天生的还是读了许多诗人的诗篇之后所达到的。这些诗人不断地向我谈到诗人的崇高使命,说“诗歌就是尘世间神圣的幻想之神”,说“艺术就是达到最好的世界的阶梯”。甚至在情欲冲动的痛苦的时刻,我也有一种振奋精神的快乐。我可以在这个时候反复念着某种完全相反的东西,——朗诵莱蒙托夫或海涅的讽刺诗句,或是浮士德的怨诉,浮士德这时也是万念俱灭,临终的两眼盯着哥特式窗外的明月。再不,我可以反复朗读靡非斯特⑩那些欢快的、无耻的格言……但是,难道我竟没有意识到,要飞翔。翅膀还不够丰满,它们还需要空气和发育成长?

我不能不体验到那些完全特殊的感情,因为这是每一个开始写作的青年看到自己的名字登在报刊上一定会体验到的,我不能不知道,一花独放不是春。父亲生气时总把我叫作“贵族的毛孩子”,然而我稍感自慰的是,学得“肤浅而不求甚解”的不光是我一个。当然,我心里很明白,这种自慰是十分靠不住的。虽说我从读书和与格奥尔基哥哥的交往中,深受到许多自由思想的熏陶,然而我心中还是以我们是阿尔谢尼耶夫家族而自豪。不过,我也不能不知道,当时我们已经愈来愈穷困。而且对这种穷困采取淡漠的态度更使我们陷于难堪的地步。我已长大成人,深信在两位哥哥、特别是格奥尔基哥哥的良好影响下,我终归能成为一个所有美好东西的主要继承人。父亲的缺点太多,他在我看来与我所熟悉的人格外不同。但父亲已不象过去,现在他什么也不管,常常把盏浇愁,喝得酩酊大醉。目睹这张经常发怒的面孔。那没有刮过的花白的下颚,那蓬头散发的脑袋,那穿破了的便鞋和那件塞瓦斯托波尔时代的破烂短上衣,我该有什么感受呢?一想到日益年迈的母亲,日渐长大的奥丽娅,我心中又有什么样的痛苦呢?我也常常可怜自己,特别是只吃了一盘冷杂拌汤之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里,去看自己的书和自己的唯一的财物——一只用美纹桦木做的祖传的木匣,其中放着我的一件珍品。写满了“哀诗”和“短歌”的几页灰色的纸,这些纸是在我们乡间小店里买来的,散发着薄荷的烟味……

我有时想到父亲的青年时代,它与我的青年时代相差何止千万里!凡是那时一个幸运青年应该有的地位、荣誉和享受,他几乎样样不缺。他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根据当时更为讲究的老爷习气他尽情享受阔绰的生活,心安理得,那是十分自然的。他从不知有什么东西会妨碍他实现青年人的一切古怪的愿望,只为自己是阿尔谢尼耶夫家的人,就到处耍弄权柄,盛气凌人,以此为乐。可我只有一只美纹桦木匣子,一支旧双筒枪,一匹名叫卡巴尔金的瘦马,一条磨损了的哥萨克的马鞍……我有时多么想打扮得漂漂亮亮!可是,当我准备去作客时,却不得不穿上格奥尔基哥哥那件灰溜溜的上衣;曾几何时,他穿着这件衣服走进哈尔科夫的监狱。我在作客时穿着它,心中感到十分羞愧,无比难受。我没有财产的感觉,但有时我却幻想财富,幻想豪华,幻想一切自由和与之俱来的肉体与精神的欢乐!我幻想长途旅行,幻想倾国佳人,幻想同一些神奇的少年、同岁人以及一些热情的志同道合者结为朋友……不过,我的脚还从来没有走出我们的县城一步,整个世界对我说来还是被封锁的,我只习惯于田野和斜坡,只看见农夫和农妇,我们社交的圈子只是两三个小地主的庄园以及瓦西里耶夫斯科耶,而我终日幻想的地方,也不过是我的一个在拐角上的旧房间,里面那些能支撑起来的窗框已经腐烂,上边两扇安上彩色玻璃的窗户正对着花园,这一切,难道我竟没有意识到吗?——

①安·伊·热利亚波夫(1851—1881),俄国著名革命家,民粹派,民意党执委会成员。

②康·彼·波别多诺斯采夫(1827—1907),俄国反动国务活动家,宗教事务院检察总长。

③英国作家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中的主人公。

④英国诗人托马斯·奥特维的悲剧《唐·卡洛斯纳的主人公。

⑤英国诗人拜伦的《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中的主人公。

⑥俄国诗人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主人公。

⑦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中的主人公。

⑧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罗亭》中的主人公。

⑨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父与子》中的人物。

⑩歌德的《浮士德》中的人物。

花园卸下旧衣,换上新装。夜莺整天在花园里啼唱,我房间下边的窗户也整天支撑起来。两扇古色古香的小方格窗户,已经发暗的橡木天花板,加上几把安有光滑的斜靠背的橡木安乐椅和橡木床,使我觉得这房间比以前更可爱了……起初。我只拿着书本躺在床上,时而漫不经心地看书,时而倾听夜莺的歌唱,想着今后要过的“充实的”生活。有时我忽然睡着了,时间虽短,但睡得可香。每次醒来,都觉得精神特别爽快,很惊奇周围一切变得新颖和优美。每次醒来,我都很想吃东西,于是跳下床来,或者跑到饭厅(即那间玻璃门开进大厅的荒废了的小房间),去找点果子酱吃,或者跑到下房去找点黑面包。下房白天总是空的,只有列昂季一个人在暗角里,躺在一个又烫又脏的灶头上。列昂季身长体瘦,满脸长着黄色的胡子,老得全身脱皮。他原是外祖母的厨师,不知为什么竟躲过了死神,多年来过着令人难以理解的、与世隔绝的生活……这是对幸福的憧憬,对幸福生活的盼望,仿佛这种生活眼看就要来了!但是,要实现这一憧憬通常也很简单,只消睡个短觉醒来,跑去找块黑面包皮吃,或者被叫到阳台上去喝茶,想象现在该骑匹马到暮色苍茫的大路上去逛荡就行了……

这时晚上都有月亮。我有时深更半夜醒来,夜莺已停止歌唱。整个世界一片沉寂,仿佛我是由于这种过分的寂静才惊醒似的。我忽然想起了皮萨列夫,刹那间感到一阵恐怖。一个高大的影子出现在客厅的门边……但瞬息间这影子又不见了,只看见房间的一个角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朦胧的暗光。在敞开的窗户外边,花园在月光下闪耀着,召人走进那光明的沉默的王国。我跳下床,小心地打开客厅的大门,看见外祖母的肖像,她戴着包发帽,在黑暗中从墙上望着我。我注视整个大厅,想起在这儿我度过多少个冬季的月夜,度过多少美好的时刻……现在这个大厅看来更为神秘和寒伧了,因为夏天月亮照在屋子的右边,不曾来探望过,而房间本身又较前昏暗一些,因为北边窗外的椴村已枝繁叶茂,投下巨大的树荫,遮盖着窗户……我走出阳台,一再为这美丽的夜色感到惊愕、疑惑,甚至悲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有什么办法对付这种感情呢?!现在我在这夜色中再次体验到这类的感情。当我初次见到这一切,嗅到沾满露水的牛蒡与潮湿的青草的不同气味的时候,感觉又如何呢?那棵高大异常的三角形的罗汉松,有一边披着月光,依旧耸立着,把齿状的尖顶伸向透明的夜空。几颗稀落的小星在天空上和平地闪烁,它们那么遥远,那么神奇,宛如上帝的眼睛,使人不禁双膝跪下,顶礼膜拜。屋前那片空地荡溢着奇异的光辉。右边,在花园的上空,一轮满月在明亮的、空阔的苍穹上照射着,它脸色象死人一样苍白,只是其中有点发暗的、地形起伏的轮廓。现在我们彼此都已熟悉了,互相久久地对望着,默默无言,不问不答,我们互相等待……等待什么呢?我只知道,等待我们各自都非常缺乏的东西……

后来,我同自己的影子一起走在林中草地上,草上的露珠晶莹、斑驳,象虹霞一样绚丽。我走进一条通往池塘的林荫路,那儿半明半暗,树影婆娑。月儿温顺地跟随着我。我一边走,一边回首翘望,它象镜子一样明晃,有时它滚进黑暗的枝叶纷披的地方,被到处闪烁的花纹遮盖着,把镜面一时弄得七零八落。我站在露水荧荧的斜坡上,靠近深满的池塘。右边,在堤坝附近,池水水面一片金黄。我站着,凝望着,月亮也站着,凝望着。在池塘岸边,我的脚下,倒影在湖底的天窍,暗泽无光,摇摇晃晃。几只野鸭把头藏在翅膀下,轻轻地睡在这水底的天空上,它们的倒影也深深地吊在水中的天空中。池塘后的左边,远处呈现出黑压压的一座庄园,那是地主乌瓦罗夫的,格列波奇卡就是他的非婚生子。池塘对面,一是一片直接沐浴在月光下的粘上斜坡。再过去,有一个月色明丽的乡村牧场,牧场后面。是一排黑黢黢的农家小木房……多么沉静——只有活着的东西才能这么沉静!突然,那些野鸭睡醒了,把自己身下平滑如镜的天空搅动起来,一齐发出惊惶不安的叫声,如雷震耳,响彻四周的花园……于是我慢慢地沿着池塘右边往前走,月亮又静悄悄地随同着我,在黑暗的树梢上漂游。对这月夜的美景,树木也陶醉得入神了……

我们就这样在花园里兜了一圈。这好象是我们一起在沉思,大家都想到一块儿去了:想到那神秘的、令人苦恼但是幸福的恋爱生活,想到我难以预测的但应当是幸福的未来,自然,我们老想着的是安卿。皮萨列夫生前死后的形象愈来愈淡忘了。除了挂在客厅墙上的肖像之外,外祖母在留下什么呢?皮萨列夫也是如此。我想念他的时候,心中现在只有他的肖像,悬挂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家中的休息室里,是他刚结婚的时候画的(大概,他希望自己长命百岁吧!)。以前我还会想到:这个人现在在哪里呢?他出了什么事呢?那永恒的生活是什么呢?他大概到什么地方去了吧?但这些得不到回答的问题再也不会使人感到不安和疑惑,甚至其中还有某些安慰。他在哪里,这只有上帝才知检,我虽不理解上帝,但应该信任上帝,而为了生活得幸福,我也就相信上帝了。

安卿愈来愈使我痛苦。甚至在白天,无论我的所见、所感、所读、所思,无一不与她连在一起。我对她一往情深,柔情似水,日夜思念。世界上如此多的美景,我们本可以在一起共享,但连我怎样爱她。也都无人可以倾诉,这使我十分痛苦。关于这样的月夜,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它已整个支配了我。时光流逝,就连安卿也渐渐变为奇谈。她那生动的容颜也开始淡薄。你真不敢相信,她曾经同我在一起,现在她还在某个地方。我现在只是在想入非非,烦恼地想到爱情,想到某一个美女的姿色的时候才想到她和感到她……

夏天刚开始,我在那年订阅的《周报》上读到了一则简讯,说纳德松①的诗歌全集已经问世。当时纳德松这个名字甚至在最僻远的省份也引起了莫大的欢欣!我读过纳德松的诗,但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使我内心激动。“让无情的疑惑的毒汁在受尽折磨的心中凝结”——这在我看来只是一句愚蠢的废话。我不能对这样的诗篇怀有特别的敬意,它们说什么沼苔长在池塘之上,甚至说“绿色的枝叶”在它上头弯腰。但反正一样,纳德松已是一个“早逝的诗人”,一个怀着优美和哀伤的目光,“在蔚蓝的南方大海的岸上,在玫瑰和松柏之间逝世的”青年……当我在冬天读到他的死讯,知道他的金属棺材“沉没在鲜花里”,为了举行隆重的葬礼,这棺材被送往“寒冷而又多雾的彼得堡去”之后,我出来吃饭时是如此激动和脸色苍白,以至父亲不时惊慌地瞟我一眼,直到我说明感动痛苦的原因后,他才安下心来。

“唉,就是这些吗?”他获悉我只为纳德松的死而痛苦之后,便惊奇地间。接着他又以轻松的口吻生气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你脑子里多么糊涂呵!”

此刻《周报》的简讯又使我激动万分。一冬以来纳德松的声誉更加不凡了。关于声誉的想法忽然闯入我的脑际,突然引起了我自己追求这种荣誉的强烈愿望。要获得这种荣誉必须从现在开始,一刻也不能延迟,所以我决定明天就到城里去找纳德松的诗集,以便好好地了解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除了一个诗人的去世之外,他究竟以什么来使整个俄罗斯为之惊叹,并对他如此钦佩呢?我没有什么可以乘骑的,因为卡巴尔金卡病了,几匹役用马都瘦得不成样子,必须徒步进城。于是我开始走了,尽管路程不少于三十俄里。我一早出门,沿着一条炎热的、空荡无人的大路不歇地走,约莫三个钟头就到了商业大街上的市图书馆。一位额上披着卷发的小姐孤寂地坐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这房间从上到下都堆满了硬壳书,好些书的封面都已磨损了。这位小姐不知为什么非常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风尘仆仆的人。

“现在借纳德松的书要排队,”她漫不经心地说。“一个月以后您才可以等到……”

我顿时发呆了,茫然不知所措。这不白跑了三十俄里吗!但是,看来她只是想稍许整我一下吧。

“您不也是诗人吗?”她立刻笑着补充说。“我认识您,我看见您时您还是个中学生……我把自己私人的一本借给您吧……”

我连声道谢,感到不好意思,也感到自豪,满脸通红了。我拿到这本珍贵的书高兴得跳到街上,差点撞倒一个瘦削的姑娘。这姑娘年芳十五,穿着一件灰色的粗布连衣裙,刚从一辆停在人行道附近的四轮马车上下来。这辆马车套着三匹奇怪的马——一色的花斑马,个儿不大,筋肉壮实,毛色、样子一模一样。更奇怪的是那个车夫,他拱起背来坐在驾车座位上,枯瘦如柴,身躯很小,却十分结实,衣衫褴褛,但装束讲究。他是个红发的高加索人,戴着一顶褐色的毛皮高帽,歪到脑勺后。马车内坐着一位太太,身材高大,仪态万方,穿着一件宽敞的茧绸大衣,相当严厉和惊奇地瞟我一眼。小姑娘大吃一惊,急忙问到一边。她那显出患肺结核病的黑眼睛,那有点发蓝的清秀的脸蛋,那可怜的、有病的双唇都奇异地透露出惊骇的表情。我更加茫然不知所措,非常激动和有礼貌地对她叫喊一声:“哎呀,千万请您原谅!”我头也不回,直往街下边飞奔,向市场跑去,只想在一个餐馆里喝杯茶,赶快瞄一下那本书。但是,这次相遇命中注定不会这样简单地就完了。

这一天我非常走运。餐馆里坐着几个巴图林诺的农夫。这些农夫一看见我,就象同乡在城里相遇一样,高兴地一起惊叫起来:

“这不就是我们的小少爷么?少爷!请到我们这边来!不要嫌不好,您来跟我们坐在一起吧!”

我坐到他们旁边,心中非常高兴、希望能跟他们一起回家。果然。他们立刻提议顺便把我送回去。看来,他们是来运砖的,大车都放在城外,在别格拉雅一斯洛波达附近的砖厂里。整个黄昏他们都在装砖,要到“夜间”才能转回去。我在砖厂里一连坐了几个钟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暮色空蒙的田野,它一直伸展到公路那边。农夫们忙碌地装着砖。城里已经鸣钟晚祷了,太阳完全沉到变成红色的田野上,可他们还在装砖。我由于无聊和困倦而疲惫不堪了,突然有一个农民用力拖着一箱新红砖到大车上来,他向一辆在公路旁的大道上扬起尘土的三套马车点首示意,用讥嘲的口吻说:

“那是比比科娃太太。她到我们那儿去找乌瓦罗夫。前天他就对我说了,他正等她来做客,还买了一只羊来宰呢……”

另一个农民接上去说:

“不错,就是她。驾车台上还有那个吸血鬼……”

我定睛一看,立刻就认出了那几匹刚才停在图书馆附近的花斑马。我恍然大悟。自从我匆匆离开图书馆之后,一直不让我心中安静下来的是什么,就是这个瘦削的女孩,使我内心烦扰。一听说她正要到我们巴图林诺,我便跳起来,向农夫们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于是我立刻知道了许多事:比比科娃太太是这个女孩的母亲,她是一个寡妇,这女孩在沃龙涅什的一所学院读书,农夫们管这所学校叫“贵族机关”。她们住在顿河左岸自己的“庄园”里,生活相当拮据。她们是乌瓦罗夫的亲属。她们还有一个亲戚马尔科夫,与她们为邻,送给了她们几匹马。他的花斑马是全省驰名的,那个吸血鬼高加索车夫也一样有名。他原先是马尔科夫的驯马员,后来就在他家里“驯伏下来”了,成为马尔科夫的挚友。原因是如下的一件可怕的事情:有一次,一个茨冈偷马贼。想从马尔科夫的马群中偷走一匹最好的母马,结果被这个高加索人用马鞭抽得要死……

我们在薄暮时分才离开城市。慢慢地拉,慢慢地拖,走了一整夜——那几匹瘦弱的马拖着百把普特重的东西已够尽力了。多么可怖的一个夜晚间!黄昏我们刚走上公路的时候,突然起了风,从东方卷来簇簇乌云,煞时间天昏地暗,使人忐忑不安。开始雷声隆隆,震撼整个天空,更可怕的是闪出一道道红色的电光……半个钟头后,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在这一片漆黑中,从四面八方有时吹来一股热风,有时一阵清风。那些粉红色的和白色的闪电,在黑黝黝的田野上到处乱窜,使人头昏目眩。那非常可怕的轰隆声、霹雳声不时在我们头上轰响,噼啪一声,有如山崩地裂,震耳欲聋。后来狂风大作,雷电交加,高空上的乌云,被蛇一样的白热化的电光划破,闪出齿状的火光,猛烈颤抖,极其可怕。接着倾盆大雨,雨声哗啦,暴雨不断抽打我们。在这种象启示录所载的闪光与火焰当中,象地狱般黑暗的天空在我们头上挪开了,看来一直把天底的深处都暴露了出来,以至可以隐约地看到那些象黄钢一样闪烁着光辉的云山,它们就象那神奇的、古来就有的喜马拉雅山脉一样……我躺在寒冷的砖头上,身上盖着一些粗布和几件厚呢上衣,农民们把能盖的都给我盖上了,但五分钟后全都湿透了。这种地狱的苦难和大洪水对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完全陷于新的爱情之中了……——

①谢苗·雅可夫列维奇·纳德松(1862-1887)是俄国诗人。

对我来说,普希金是我当时生活的真正的一部分。

他什么时候使我着迷的呢?我从小就听过他的诗歌。我们提起他的名字几乎总是很亲见的,就象对一个亲戚、一个完全属于“我们的”人一样,无论在一般的还是特殊的生活环境里,他都同我们在一起。他所写的诗都是属于“我们的”。他为了我们并怀着我们的感情写作。在他的诗中所描写的风暴,“空中旋转着雪花的风涛”①,把阴云吹满了天空,就如同在卡缅卡的庄园附近,冬夜的肆虐怒号的风雪一样。母亲有时沉湎于幻想,含着一丝可爱的、慵倦的微笑,用古腔古调给我动听地吟诵“昨天,我和一个腰骑兵相对饮酒”的诗句②,这时我会问:“妈妈,同哪个骠骑兵饮酒?是同死了的叔叔吗?”当她朗诵:“我在书里发现一朵小花,它早已干枯了,也不再芬芳”③时,我也看见这朵小花夹在她自己那少女时期的纪念册里……至于我的幼年时代,那它是完全同普希金一起度过的。

莱蒙托夫也与我的少年时代密不可分。

蔚蓝的草原一片寂静,

高加索象个银环,把它箍紧。

它高临海滨,皱着眉头静静睡眠,

它象个巨人,俯身在盾牌上面,

倾听着汹涌波涛的寓言,

而黑海在喧哗,一刻也不平静……④

这些诗句多么迎合我少年时代对远途旅行的奇异的忧思,满足我对遥远和美好事物的渴望,适应我内心隐秘的心声,它唤醒和激发我的心灵!但我最感亲切的还是普希金。他在我身上唤起了多少感情!我常把他作为自己的情感和赖以度日的伴侣!

我在严寒的阳光明媚的早晨睡醒,心中倍加高兴,因为我同普希金一起高声赞叹:“冰霜和阳光,多美妙的白天!”⑤他不仅如此出色地描写了这个早晨,而且还同时给了我一个神奇的形象:

美丽的人儿,你却在安眠……⑥

我在暴风雪中醒来,想起今天要带猎犬去打猎,于是我又象普希金一样开始这一天了:

我问:天气暖和吗?暴风雪可还在下?

地上有没有雪絮?能不能骑上马

出去游猎,或者顶好在床上翻看

邻居的旧杂志,直等到吃午餐?⑦

到了春天的黄昏,金星在花园上空闪耀,花园的窗户都已打开,普希金又同我在一起,表达了我内心的愿望:

快来吧,我的美人,

爱情的金星

已经升上了天庭!⑧

天空已完全暗了下来,整个花园都在苦恼,夜莺也使人苦恼不堪:

你是否听见了在丛林后过

夜间爱情的歌手,唱出你的哀愁?⑨

我睡在床上,“床边燃着一支悲伤的蜡烛”,——真的是一支悲伤的油蜡烛,而不是一盏电灯。是谁流露出自己少年时代的爱情,或者更正确地说,流露出爱情的渴望,是他还是我?

梦神呵,请你给我苦恼的爱惜

以甜蜜的欢乐,直到黎明!⑩

而那边“树林又脱去自己的红衣,冬麦地又遭受疯狂的游戏”,对于这种游戏,我也同样着迷:

多么快呵,在辽阔的原野上,

我的新装蹄铁的马在飞奔!

它的蹄子敲着冻结的土地,

发出多么清脆、响亮的回声!⑾

晚上,当朦胧的、红色的月亮静悄悄地在我们死寂的、黑暗的花园上头升起的时候,在我心中又响起了这奇妙的诗句:

在松林后边,朦胧的月亮,

象个幽灵,在东方冉冉上升,——⑿

我的心灵充满了一些难以言表的梦幻,痴想着那不可知的和永远使我心醉神迷的东西。在这个寂静的时刻,这不可知的东西正在一个遥远的异乡中:

走向喧闹的波涛冲击的海岸……⒀——

①见普希金诗《冬晚》。

②见普希金诗《泪珠》。

③见普希金诗《小花》。

④见莱蒙托夫诗《纪念奥陀耶夫斯基》。

⑤见普希金诗《冬天的早晨》。

⑥见普希金诗《冬天的早晨》。

⑦见普希金诗《冬天》。

⑧见普希金诗《致多丽雅》。

⑨见普希金诗《歌手》。

⑩见普希金诗《致梦神》。

⑾见普希金诗《多么快呵》。

⑿见普希金涛《阴雨的日子》。

⒀见普希金诗《阴雨的日子》。

我对丽莎·比比科娃的感情不仅出于我的幼稚,而且也出于我对我们生活方式的热爱。曾经有一个时期,俄罗斯的全部诗歌都与这种生活方式有着密切的关系。

我钟情于丽莎是符合古老的诗歌情调的,正象我钟情于任何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这个社会阶层的人物一样。

这个社会阶层的精神,我想是浪漫主义化了的,但它永远在我眼前消失了,这反倒让我觉得更好一些。

我看见,我们的生活开始穷困了,但唯其如此我才更加珍贵它,我甚至有点古怪地为这种穷困而高外……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发现了同普希金的亲近。根据雅泽科夫的描绘,普希金的家也决不是一幕富有的景象:

墙上随便装饰着

一些穿洞的壁纸,

地板没修理,只有两扇窗户

和一扇在窗子中间的玻璃门扉,

屋角的圣像前摆着一张沙发,

还有两把椅子……

但是,当丽莎住在巴图林诺的时候,我们的穷困生活已被炎热的六月所掩饰。那时花园已绿荫如盖,充满了凋谢的茉莉花的清香,散发着盛开的玫瑰的芬芳,池塘可以游泳。我们这边的池塘沿岸,覆盖着花园的树荫,浸沉在茂密的、凉爽的青草里,池塘象画中一样,被高大的柳丛遮蔽着。柳丛的嫩叶莹莹,柔枝烁烁……对我说来。丽莎已永远同这些可以游泳的初夏,同六月的风景,同茉莉、玫瑰、午餐上的草莓、沿岸的杨柳、太阳晒缓了的湖水以及绿苔的气息融成一体了。柳树的长叶非常芳香,但味道却是苦涩的……

这年夏天,我没有到过乌瓦罗夫家,因为格列波奇卡是在农业学校度过这个夏天的——他由于在中学成绩不佳转到农业学校来了。乌瓦罗夫一家也没有到我们这里来,我们的关系十分紧张,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而引起的,这在乡间很常见。但是,乌瓦罗娃终究还是来请求父亲允许她们在我们这边的池塘里游泳,所以她差不多每天都同比比科娃一家到我们这里来,这样我就经常无意中同她们在池塘边相遇。我对她们特别讲礼,弯腰鞠躬。而比比科娃太太,虽说一向都有点傲慢,走起路来神气十足,但穿着一件肥大的长袍,肩上披着一条大浴巾,向我还礼就已相当亲切,而且还带着讪笑,这大概是想起我当时在城里从图书馆跑出来的狼狈情形。丽莎向我还礼先是羞羞答答,后来就愈来愈友好和亲切了。她的皮肤已晒得有点黑,那双大眼睛炯炯发光。她穿着一件蓝领白色水手上衣,一条相当短的蓝裙,头上不戴任何遮阳帽,微微卷曲的黑发辫扎着一个白色的大花结。她没有游泳,只坐在池塘边,看她的母亲和乌瓦罗娃在特别浓密的柳丛下洗澡。但她有时脱去便鞋,在青草上走来走去,享受青草的温柔与清凉。这样我就好几次看见了她的赤脚。在碧绿的草地上,她那白嫩的小脚显得格外优雅,美不可言……

又是一些月夜。于是我打算晚上通夜不睡,只待太阳出来后再躺下睡觉,晚上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灯光下读诗和写诗,然后漫步花园,从池塘栏坝这边眺望乌瓦罗娃,家的庄园……

白天,在这栏坝上,常有一些农家妇女和姑娘。她们俯身在一块放在水边的、平坦的大圆石上,把裤子高高撩过膝盖,露出红润的、粗壮的但毕竟还显出女性温柔的膝盖,十分好看。她们一边用捣衣杵捶着湿漉漉的灰衣服,一边活泼而爽朗地高声谈笑。她们有时伸直腰,用干袖子揩去额角上的汗珠。当我路过她们身边时,她们竟放肆地跟我开玩笑,话里有话地说:“少爷,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接着又弯下身来,更用力地捶着,噼噼啪啪地敲打着,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为什么嘻嘻哈哈笑起来。我赶快走开,因为我已不能再看她们弯下的腰身和裸露的膝盖了……

我们另一个邻居——阿尔菲罗夫老头的庄园离我们只隔一条街。他的儿子被流放了。近来,有几位彼得堡的小姐到他这里来作客。她们都是他的远亲,其中有一位年纪小小的名叫阿霞,姿色楚楚动人。她身材高大,动作机灵,性格活泼,意志坚毅,举止落落大方。她喜欢玩槌球,照相,骑马。我不知不觉成为这个庄园的常客了。我同阿霞开始建立了一定程度的友谊,她用这种友谊给我沐浴,象给一个小孩洗澡一样,同时,她十分高兴同这样的一个孩子交朋友。她常常给我照相,我们有时一连几个钟头玩槌球,但往往因为我不会玩而停下来,使她大失所望,用非常可爱的口音斥责我说:“唉,你这个笨蛋,天呀,你多么笨呵!”我们最喜欢的还是黄昏骑马在大路上闲荡。我在马上听到她的快乐的呼喊,看到她脸上的红晕和散乱的头发,感到只有我们两人单独在田间,看到她象弦琴一样的身躯和在马蹬上勒紧的左腿,它在飘摇不定的裙据下不时露出来,这我已经不能完全无动于衷了

但这只是白天和黄昏,夜间我就献身于诗歌了。

一天,田间的天色已暗,温暖的暮色渐渐变浓。我同阿霞漫步回家,路过一个村庄,这村子散发着夏天黄昏的气息。我送阿霞回家后,便回到我家庄园的大院;我把汗淋淋的卡巴尔金卡的缰绳扔给马夫,就跑进屋里去吃晚饭,桌前兄嫂们都对我大开玩笑。晚饭后,我同他们一起到池塘后边的牧场,或者又到那条大路上去散步,观看那迷朦的红色的月亮,它正在黑黝黝的田野后冉冉上升,田间正吹来一股柔和的暖风。散步后,我终于单独一个人了。周围的一切——房屋、庄园、树木、月色明媚的田野都已寂然无声。我坐在自己房间的敞开的窗户旁,读书和写作。微微有点凉意的夜风,不时从到处都有亮光的花园里吹进来,摇晃着烛火。夜间的螟蛾成群地围着烛光飞舞,一被烛火烧灼,它们就僻啪作响,发出一股好闻的怪味,掉落下来,渐渐洒满整个桌子。一阵难熬的睡意袭击着我,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我千方百计地克服它,制止它……到半夜,瞌睡也就跟往常一样消散了。我站起身来,走到花园。在这六月天里,月亮按照夏天的习惯,运行得比较低,它藏在屋角后,在草坪上投下宽大的阴影,从这阴暗处可以特别清楚地看到那七色星,它静悄悄地在东方闪烁。远在花园、村庄、夏季的田野的后面,有时隐约可闻地从那边传来鹌鹑打斗的声音,这使人格外沉醉。房子附近,那棵百年椴树正在开花,清香怡人。金色的月亮射出温暖的光辉。后来东边露出鱼肚白,看来快到黎明。象通常拂晓前一样,这时从池塘那边又只吹来一股暖风。我迎着这平和的气流,悄悄地在花园里漫步,走到池塘的堤岸……乌瓦罗夫家的庄园大院,与乡村的牧场连在一起,而屋后的花园,又与田间相连。我从堤岸上看着那栋房子,完全可以想象到谁在哪里睡眠。我知道,睡在格列波奇卡房间里的是丽莎,这房间的窗户也直对着幽暗、茂密的花园……我想象着,在这个房间里,丽莎正在树叶的簌簌声中睡眠,窗外的雨水轻轻地流淌着,从田里吹来的暖风不时地走进窗户,抚摸她那还是幼儿的梦境,看来,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梦境更纯洁,更美好的了。我怀着这种感情望着那边,但究竟怎样才能表达我这种感情呢!?

这种奇怪的生活方式差不多延续了整个夏天,却出乎意料地和急速地改变了。一天早晨,我忽然知道,比比科娃一家已不在巴图林诺——她们昨天走了。我好不容易度过了一天,临近黄昏去找阿霞,可我又听到了什么呢?

“我们明天要到克里米亚去。”她老远见到我就说,声调充满快乐,仿佛要使我格外高兴似的。

此后,整个世界变得空虚和无聊了,以至我不时骑马到田间去问荡。田里已开始割麦,我在田垅和麦茬之间一连坐上好几个钟头,漫无目的地凝望着割麦人。我呆坐着,四围干燥、炎热,只听得镰刀簌簌作响,颇有节奏。在炎热得变成暗蓝的晴空下,完全干透了的、色如黄沙的麦子象高墙一样耸立着,饱满的麦穗俯首低垂。农民们解开腰带,一个跟一个,整齐地、慢慢往前走,摇摇晃晃地向这片麦海进发。他们抡起在阳光下闪亮的镰刀,沙沙沙,麦子一排。排放在左边,身后留下黄色刺人的麦茬,露出几条宽阔的空地。他们把整片田地慢慢刈光,一直刈到远方,使它变成崭新的模样……

“少爷,干吗白白地坐在这里呢?”一个割麦人意味深长和友好地对我说。他是一个高大的农民,皮肤黝黑,长得很漂亮。“您把我另一把镰刀拿来,跟我们一起割麦吧……”

于是我站起身来,别无多话,走到他的大车跟前。此后就开始割麦了……

始初我感到十分痛苦。由于过分匆忙和笨拙,我弄得精疲力竭,以至每天晚上回家,只能勉强地拖着两条腿走路,腰杆象断了一样,直不起来,两肩疼痛难忍,手上的血泡灼痛,面孔晒得发烫,头发被汗水粘连,口中一股艾蒿的苦味。但后来我习惯了这自愿的劳役,甚至很高兴地想:

“明天再去收割!”

收割之后要装车运走。这工作更加艰难,更加辛苦:把叉子插进一大捆有弹性的麦杆里,用膝盖撑起滑溜溜的叉子把丰,猛力一举,弄得肚子发痛,然后把这捆沙沙响的重物抛到大车上,尖尖的穗粒撒满一身。大车越难越高,放的位置越来越小,四边都露出麦捆的穗粒……后来又用粗绳把大车上堆积如山的麦捆从各方面捆好。麦捆虽然很重,但仍然两边摇晃,刺人肌肤,并散发出黑麦的暖和的气息,芳香扑鼻。接着用绳子全力把麦捆拉紧,牢牢地拴在大车边缘的木杆上……随后又跟着这摇摇晃晃的庞然大物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慢慢地走,与铺满了灼热的尘土的轮毂并行,不时瞧着在大车下显得十分微小的役马,心中不时同它一起使出劲儿,经常担心这辆吱嘎作响的大车在可怕的重压下再也承受不了,会在什么转弯的地方,由于转得太急卡住了轮子,以至全部装载轰隆一声歪倒下来……这一切都不是开玩笑的,更何况在烈日下头上不戴帽子,胸前汗流如雨,满身滚烫,黑麦的灰尘扎得全身难受,两腿累得哆嗦,满口苦艾的味道!

九月里我还坐在打谷场上。平淡无奇的和贫乏可怜的日子开始了。脱粒机从早到晚在干燥棚里轰鸣着,撒出麦秆,吐出秕粒。一些农家妇女和姑娘,把粘满尘土的头巾拉到眼睛上,拿着耙子在脱粒机旁热情地在工作。另一些妇女则在昏暗的角落里有节奏地拍打着风车,她们握住风车上的把手,摇动里面肩簸谷物的风扇叶子,并且不时唱着千篇一律的歌,歌声哀怨动听,凄恻缠绵。我老是听着她们唱歌,有时站在她们身旁帮她们摇动风车,有时帮她们把已簸出来完全干净的麦粒适当地耙到一起,然后高高兴兴地把麦子装进已准备好的敞开的口袋里。我同这些农家妇女和姑娘们愈来愈亲近和相好了。有一个长腿的红发姑娘,唱歌比大家都大胆,尽管她的性格相当活泼和豪放,但内心却很悲伤。她曾对我完全明白地暗示过,譬如说,她是绝对不怕再次结婚的。如果在我的生活中不发生新的事件,那就不知道这将会引起什么结果。当时我意料不到自己的文章已发表在一家最大的彼得堡的月刊上,我的名字同当时最有名的作家并列在一起,并且还收到邮汇通知单,足有五十卢布。这都使我异常激动,我对自己说,不,这个干燥棚对我已经够啦,该要再去读书和写作,要开始工作了。于是我立刻给卡巴尔金卡备上马鞍——到城里去取汇款……虽然天色已晚,但我还是去备马,套好马后就沿着村庄、大路开始奔跑……当时田间一片空朦,冷落,使人悲愁,令人不乐,可是,我那少年孤寂的心灵却多么振作,朝气蓬勃,迎接生活并对生活充满信心!

四野阴沉,寒风萧瑟。但我快乐地尽情呼吸这深秋的凉气,用我年轻灼热的脸去感受这凛冽的寒意。我一再驱赶卡巴尔金卡,我总喜欢飞快疾驰,喜欢鞭策我的坐骑,并且总是无情地对待它。这时我的马跑得特别快。我是否思虑过和明确地幻想过什么呢?其实,一个人在生活中发生一件重大的或颇有意义的事件,而这件事又要求立即作出决断的时候,他是很少去思虑的,只乐于听从内心的暗中支配。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那激越的心灵一路上都不停地在思考。思考什么呢?我还不知道,只不过又希望生活有所变化,渴望自由和奔向什么地方罢了……

我记得,到了斯坦诺夫站时我稍许停了片刻。当时黑夜已经降临,四郊更加阴沉,更加忧郁。看来,不只在这条荒僻的、早已被人遗忘的大路上,而且在周围几百里之内也渺无人影。幽僻,空旷、荒漠……哎呀,好呵,我想了一想,把缰绳放下。卡巴尔金卡停住了,两侧猛烈地抖动了一下,然后呆然不动了。我带着冻僵了的两膝,从热烘烘的光滑的马鞍上爬下来,机警地环顾着四周。我想起往日斯坦诺夫站的强盗的传说,心中甚至希望今晚就碰上一次可怕的遭遇,同某一个家伙进行惊心动魄的搏斗,我勒紧马肚带,束紧腰部带褶的外衣上的皮带。把挂在腰间的匕首放好,……寒风凛冽,象冷水一样灌进我的腰间,鞭打我的全身,在我的耳边呼呼地叫,在漆黑的田野、枯萎的杂草和麦茬地上象强盗一样惊慌地沙沙作响。卡巴尔金卡两侧挂着马蹬,腰上突起马鞍的两角,端端正正地站着,竖起两只耳朵,神态奇异,仿佛它也知道这个地方的不好的名声,也十分留神注视路上的某个地方。由于热汗它浑身变黑,肋部和腹股沟都已变瘦了,但我知道它的耐力,只要站下来深深地呼吸一下就够了,就可以重新上路,尽自己年迈的气力奔驰,它爱我,对我一片忠诚,始终不渝。我怀着特别的温情抱着它的细长的脖子,吻一吻它的抽搐的鼻嘴,然后我又爬上马鞍,更快地往前赶路……

后来黑夜临近了,这是一个昏暗的、黑黢黢的、真正的秋夜。象在梦里一样,我开始感到这黑暗、这逆风和在脚下黑沉沉的地方喀哒喀哒响的马蹄声没有个完……随后,远方城市和城郊的灯火出现了,它们好象久久地停在一个地方,灯光特别明晰,特别清楚,这只有在秋夜才可以见到……灯光终于愈来愈近,愈来愈大了。在黑暗的大路两旁,出现了村庄的木板房顶,房顶下的窗户照出明亮的灯光,舒适诱人。从窗子里可以看到明亮的室内和在家中用膳的人们……在那明显嗅到城市人多复杂气味的地方,周围都闪烁着无数灯光,窗户通明。这时卡巴尔金卡的铁蹄已在马路上、大街上快乐而激动地敲响着……城里比较安静,比较暖和。这里还是黄昏,而不是那漆黑的、在野外早已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走到纳扎罗夫的客栈大院,下了马就径直去吃晚饭……

那一个晚上我思绪万千!未必能说,由于我已在一个有名的杂志上发表文章,已跻身于著名作家之列,我就真的如此激动,感到三生有幸了。我记得,当时我差不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只不过有些兴奋,虽然兴奋得也够厉害,但我却能完全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使自己整个身心都保持镇静,能够接受和领略一切事情。那天晚上使我非常快乐的是这个秋天傍晚的城市和我快步走到纳扎罗夫客栈大门的情景。我一走到大门,就握住吊在门洞里的一个生锈的铁环,猛力向院里拉响铃铛。接着我听见门后石板路上有一个跛脚的看门人走路的声音,他出来给我打开大门。到处是牲口粪的院子使人有一种舒适之感。在黑暗的屋檐下,在一个露天的敞棚里,停放着许多大车,马儿在吃草,发出嚼食的沙沙声。在前屋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地方,有一个土里土气的旧厕所,放出一阵恶臭。我提起冻麻了的双脚,踏上木板台阶,顺着腐烂的阶梯走进穿堂。在这里,我摸进屋大门的把手摸了很久。突然,门打开了,里面是一个明亮的、温暖的厨房,坐满了人,满屋是一股热腾腾油腻腻的腌牛肉气味——一些农民正在吃晚饭。厨房后边,有半厢屋子是干净的。摆着一张大圆桌,一盏吊灯照得通明。在桌子跟前,为首的是一个肥胖的老板娘,她满脸麻子,上唇长得细长;老板是个老头儿,愁眉苦脸,目光森严,一副庸俗的小市民模样;他骨骼粗大,一头棕褐色的直发,长着一只苏兹达尔人的尖鼻子,象是一个旧教徒。此外,还有许多风吹日晒、皮肤黝黑和粗糙的人在一起吃饭,他们都穿着斜领衬衣,外加一件背心……除了老板之外,大家都喝伏特加酒,都从一只公用的大汤碗里用匙羹吃肉汤,汤上面浮着一层油,而且还有月桂叶……哎呀,我感到这多么惬意呵!唉,这荒野的、令人忧郁的黑夜,这晚间友爱的城市生活,这些正在吃喝的农夫和市民,就是说,这整个古老的落后罗斯,她的粗野、复杂、力量和善于持家的风气,以及我对神话般的彼得堡、莫斯科和一些著名作家的朦胧幻想,兼且我此刻也想喝酒,也想狼吞虎咽地吃这城里松软的白馒头和菜汤,这一切都使人感到多么惬意呀!

的确,我酒足饭饱了,以至后来大家散了席,各自在院子、厨房、正房里随便找个位置躺下来,熄了灯火,睡得打鼾,一任臭虫和蟑螂支配的时候,我还久久地坐在台阶上,光着脑袋,任十月夜间的空气清洁自己有点昏晕的头脑,在黑夜的寂静中,我有时倾听远方某处伴舞的槌击声,这声音沿着冷落的街道传来,有时倾听在屋檐下平静地嚼食的马的咯吱声,这声音偶尔被一阵争斗和凶狠的尖叫声打断。我一边听,一边以自己愉快和有点醉意的心灵考虑着什么……

这一个晚上,我第一次想到迟早总要离开巴图林诺。

只有老板们单独睡在自己的卧室里,由于神龛上有许多金银圣像,这个卧室就象个小礼拜堂。神龛耸立在前面的屋角,上边还吊着一盏深红色的神灯。所以就象一座竖着的黑糊糊的陵墓一样。我们大家,即我和其他五个真正的旅客,就睡在昨天吃晚饭的那个房间。三个人睡在地板上,垫着鞑靼式的毛毡,其余三个,很可惜,其中包括我,则睡在象石板一样硬梆梆的长沙发上,这些沙发床上安有一块笔直的木板靠背。我一划着火柴,那些身子虽小,但十分恶毒的臭虫就在枕头底下四处乱爬。自然,它们咬了我一夜。在这暖和的、臭气熏天的黑暗中,周围一片鼾声,因此黑夜就显得长夜不旦。而永无休止的槌击声有时拚命敲响,十分放肆,简直就象在你窗下啪啦一声爆裂一样。老板卧室的门扉半开着,那红色的神灯直照我的眼睛,黑黢黢的十字形的灯架,显出暗谈的反光,影影憧憧,象是神话中一只蜘蛛在大蛛网中一样……但我一听见主人醒来,就不管怎样也起来了。睡在地板上的人开始打呵欠;起身穿上靴子。那厨娘在他们脚边跑过去,在毛毡上拖着一只煮开了的茶炊,用力一拖,茶炊撞到桌子上,弄出一股浓厚的煤气,由于茶炊喷出浓厚的蒸气,窗户和镜子立刻都变白了。

一个钟头之后我已到了邮局,终于收到了我的第一笔稿费和那本比世界上其它东西都更为美好的书。这本书很厚,装帧美观,封面蛋黄色。其中印着我的诗,这些诗初看起来仿佛不是我写的,读起来十分迷人,好似出自一个真的诗人之手。拿了稿酬之后,我就遵照父亲的嘱咐,去见一个名叫伊万·安德烈耶维奇·巴拉文的粮食收购商,以便把我们打出来的粮食样品拿给他看,并且打听一下价钱,如果可能,就订立预售合同。我从邮局径直去见他,一路上,来往的农夫和市民,都以奇异的眼光看一看这个穿着皮靴的青年,他头戴蓝色便帽,身穿腰间打褶的上衣,脚步愈走愈慢,甚至有时停下来,一头沉埋在他眼前打开的那本书上的某一个地方。

巴拉文对我开始很冷淡,这种无缘无故的不友好态度,在我们俄国商人当中可以说是司空见惯的。他堆积粮食的仓库的几个大门直对着马路。一个伙计把我领进这仓库的内部,走到一扇里面挂着红布的玻璃门,他胆怯地敲了一敲。

“进来!”门内有人不高兴地叫了一声。

我走进去,一个说不上多大年纪的人从大写字台后稍微抬起身来接见我。他穿着一套西服,眉清目秀,面庞油光水滑,有点发黄,淡白的头发往后直梳,十分整洁,两撇小胡子黄橙橙的,一双浅绿的眼睛炯炯发亮,目光敏捷。

“什么事?”他迅速而又冷淡地问。

我道了姓名,说明来意,赶忙从上衣口袋里笨拙地掏出两小袋麦样,放到他桌子上的跟前。

“请坐,”他随口一说,坐到桌旁,不抬头看我就把这两小袋麦子打开。解开后,他掏出一把麦种,放到手掌上,用指头搓了一搓,又闻了一闻,然后再用同样的方法检查了另一袋。

“一共多少?”他漫不经心地问。

“您说是多少石吗?”我问。

“我当然不是问多少车皮,”他用讥笑的口吻说。

我突然面红耳赤,但他没让我回答就说:

“不过,这不是主要的。现在价钱很贱,这大概您自己也知道的吧……”

他表明自己的出价之后,建议把粮食哪怕明天就运来。

“我同意这个价钱,”我说,脸上发红,“可以先付一点定金吗?”

他一声不吭地从裤袋里掏出钱包,把一张一百卢布钞票递给我,然后又以熟练的、非常准确的动作把钱包放回去。

“您要收据吗?”我问,涨红了脸,这主要是由于我欣幸自己长大成人并能办事而感到难为情所引起的。

他冷笑了一下,回答说,谢天谢地,阿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阿尔谢尼耶夫是相当有名望的人,接着,他向我表示,这次事务性的谈话就此结束了。他把桌上的一个银烟盒打开,向我递来。

“谢谢,我不抽烟,”我说。

他开始抽烟,又顺口地问我:

“您在写诗吗?”

我非常惊讶地看一看他,但他又不让我回答。

“别奇怪,我对这种工作也很感兴趣,”他冷笑一下说。“我,不客气地说,也是一个诗人。我甚至曾经出版过一本小册子。现在,很明显,我已放弃它了。哪有工夫去搞它呢,而且我没有什么才能。我现在只写点通讯,也许您已听说了,但我对文学仍然感兴趣,我订了很多报纸和杂志……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您在那本大型杂志上发表的是您的处女作吧?我衷心祝您成功,并请您允许我向您建议,别瞧不起自己了。”

“这话什么意思?”我问。这出乎意外的转变话题使我感到十分震惊。

“意思是,您要好好地考虑一下自己的将来。请您原谅,从事文学工作需要有生活的本钱和良好的教育,而您有什么呢?我现在想起自己。不客气地说,我小的时候不是一个蠢人,而且从小就见识过很多东西,可我写了些什么呢?想起来真惭愧!

我生长在草原偏僻的地方,

住在一问简陋的小木房,

没有刻出花纹的家具,

只有高板床在摇晃……

请问,我写的是什么责东西呢?首先,这是谎言。我根本不是出生在什么草原的小屋里,而是生长在大城市里;其次,把高板床同刻出花纹的家具相比是非常愚蠢的;第三,高板床从来都不摇晃。难道这一切我都不知道吗?很清楚的,但我不能不说这种胡话,因为我没有受到很好的教育,没有文化,由于贫穷我没有机会深造……没有办法啦,”他说,突然站起身来,向我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凝视着我的眼睛。“让我成为您好好思考自己的导火线吧。老呆在乡村里,不观察生活,随便读些书,马马虎虎地写点东西,那是没有什么光辉的前途的。而您显出很有才华,请原谅我率直地说,您给人产生很愉快的印象……”

他突然又变得冷淡和严肃起来。

“再见,”他又漫不经心地说,点点头,暗示我可以走了,然后坐回到桌子跟前。“请代我问候令尊……”

我要离开巴图林诺的暗自打算,这回又意外地得到了另一个论据。

但这种打算并没有立刻实现。

我的生活又依然如故,日复一日,甚至更为无忧无虑地消逝了。我至少在外表上已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农村青年,已习惯了蛰居在自己的庄园,不再回避庄园的日常生活,经常打猎、串门,在雨天或风雪交加的日子,由于无聊,到村子里最喜欢的农家去,在一个家庭的圈子里,坐在茶炊前消磨时间,要不然就一连几个钟头躺在沙发床上看书……后来发生了一件迟早总要发生的事情。

我们的邻居阿尔菲罗夫去世了,他身无后嗣。尼古拉哥哥们下了这片荒废的庄园,并在那年冬天不再同我们住在一起,搬到阿尔菲罗夫的庄园里去了。他的女仆中有一个侍女名叫冬妮卡。她刚刚结婚,但婚后不久,由于贫穷,一无处安身,又同丈夫离别了。她的丈夫是个马具匠,婚后又去干自己无一定处的工作,于是她就来服侍哥哥。

她年方二十,一向沉默寡言,因此村里的人都称她为野寒鸦,都认为她是一个大傻瓜。她身材不高,皮肤黝黑,体格结实,动作敏捷,手脚虽小,但很有劲,那狭小的眼眶现出深褐色。她象个印度姑娘:黝黑的脸庞线条粗直,乎坦的头发又粗又黑。但我在其中发现了一种特殊的美。我几乎每天都到哥哥那儿去,总是欣赏她,喜欢看见她端着茶炊或一大钵肉汤,踏着稳健而又轻快的步子,送到桌子上来,喜欢看见她没有任何用意的一瞥。这种脚步音和眼色,乌黑的粗发,在橙黄色的头巾下显露出来的一束直发,微微有点长形的紫唇,平滑到肩上的、健美的脖子——这一切都无时无刻地使我心中感到苦恼和不安。有一次,我在前室的过道上碰见了她,开玩笑地一手把她抓住,逼她靠到墙上……她默默无言地转过身去——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彼此之间从没有过任何恋爱的尝试。

但是,有一次冬天的黄昏,我沿着村子散步,漫不经心地绕到阿尔菲罗夫庄园的院子里。我走过雪堆,踏上台阶,进入屋子。在完全黑暗的前室,特别是在上面,既昏暗又神奇,好似在一个黑糊糊的窑洞里一样,一只刚刚生着的炉子燃着一大堆煤,烧得通红,冬妮卡正对着炉口,坐在地板上。她没戴头巾,稍微叉开那双黝黑的赤脚,在炉火的照射下,两支皮肤光滑的小腿油亮亮的。她全身被炉火照得红亮,光暗分明。她手中拿着一把火钩,把烧红的一头放到炭堆上,微微地把同样光暗分明的面孔避开灼人的热气,睡眼惺松地望着这些炭火,望着那堆深红色的、易碎的,透明的小山,那儿有些地方已渐渐暗淡,显出一层薄薄的淡紫色的东西,有些地方则烧得正旺,显出青绿色的火苗。我敲一下门,走进去,她甚至没有转过身来。

“您这儿好黑呀,屋里没有人吗?”我走进去问。

她更把面孔往后一仰,不看我,并有点难为情和懒洋洋地笑了一下。

“您好象还不知道呢!”她讥笑地说。

“我不知道什么?”

“得啦,得啦……”

“什么得啦?”

“您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什么时候去找您……”

“我散步去了,没有碰见他们。”

“我们知道您闲逛的地方……”

我蹲下来,看一看她的脚,看一看她没戴头巾的黑色的脑袋,我内心已经发抖了,但我还佯装着欣赏煤火,欣赏热腾腾的忽红忽暗的火光……后来,我突然坐到她的身边,搂抱着她,把她按到地板上,捕捉她那双门避开的、被火烘热的嘴唇……火钩咔当一声落地,火星从炉子里飞出来……

我象是个突然行凶杀人的罪犯一样,赶忙跳到台阶上,喘了一口气,急匆地环顾一下,看是否有人来了?但一个人也没有,四周空落,一片静寂。乡村里,在冬季通常的黑暗中,好象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农家的灯火灿灿,使你感到难以相信的一片安宁……我看了一看,听了一听,于是仓皇地离开大院,不知脚下有土地,心中只怀着两种完全相反的感情:一方面觉得自己突然在生活中闯了大祸,无法挽救,十分可怕;另一方面又感到自己获得了重大胜利,欢天喜地……

晚上,我一夜睡得不安——忧愁常使我万分苦恼,一种可怕的、犯罪的和耻辱的感觉突然把我害死了。“是的,一切都完蛋了!”我想,醒来时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毁了,不过,看来也只好如此,反正现在已经无法挽救了……”

早上一觉醒来,我却以一种完全新的眼光去看周围的一切,去看这一个我如此熟悉的房间,它被一夜的新雪照得亮澄澄。此时没有太阳,但房间里由于皑皑白雪而显得锃亮。我睁开眼睛的头一个思想,自然是想到昨夜发生的事情。但这一思想已不使我害怕,心中既不忧愁,也不绝望,既不感到羞耻,也不觉得有罪了。一点也没有啦。“我现在怎么样去喝茶呢?”我想了一想。“现在可怎么办?不过无论怎样也不会出事的,”我想,“谁也不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世界上一切依然如故,甚至还特别美呢:外边是我喜爱的寂静和白色的日子,光秃的树枝铺着毛茸茸的雪絮,花园到处堆着积雪。还在我睡觉的时候,就已有人生起炉子,整个房间都是暖烘烘的,现在炉子平静地呼叫着,不时发出哗剥的声音,把铜炉盖冲得直打哆嗦……放在炉房地板上的白杨树枯枝,有的冻结,有的正在化开,在暖和的空气中,发出一股又苦又新鲜的气味……而发生的那件事情是合理的、必然的,一定会发生的,因为我已经十七岁了……所以我又有一种男子汉的骄傲和胜利的感觉。昨天夜里我所想的一切是多么愚蠢呵!昨天发生的事真是妙不可言,多么可怕呵!也许,今天也还会发生的吧!哎,我多么爱她,将来也爱她!”

十一

从这一天起我的可伯的日子开始了。

这是一种真正的癫狂症,它完全吞噬我的心灵与肉体的力量。生活只变成情欲的片刻,变成对这一片刻的等待,变成醋意极浓的痛苦。每当冬妮卡的丈夫来同她会面,晚上她要离开平常住的地方,到下房去同丈夫过夜的时候,这种醋意的激情就把我的心完全扯碎了。

她是否爱我呢?开始是爱我的,虽然秘而不宣,但她为这种爱情感到幸福,以至无论怎么克制,也掩饰不住心中对我的钟情,掩盖不住那双垂下的小眼睛里的光辉,甚至在服侍我们的时候,还当着哥嫂的面对我瞟上一眼。后来,她一时爱我,一时不爱——有的时候她不仅是冷冰冰的,而且还是仇恨的。这些感情的不断变化是莫名其妙的,出乎意外的,使我十分苦恼。我有时也非常恨她,但就是在这种时候,一想到她那副银耳环,想到她温柔的、可爱的和青春的嘴唇,想到她的瓜子面孔和垂下的小眼睛,想到她的头发和头巾混杂一起的粗野的气味,我就浑身打颤。只要我们先前亲热的幸福的日子哪怕返回片刻,我都会欣喜异常,甘愿在她面前跪下,听她差遣。

我千方百计想在某种程度上恢复过去那样的生活,但我所有的日子却早已变成不过是我原先生活的可怜的外表而已。

冬去春来……我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不知为什么只埋头学习英语。

上帝突然拯救了我。

那是一个美丽的五月天。我拿着一本英语课本坐在自己房间撑起的窗户旁。在与我并排的阳台上,传来了兄嫂和母亲的声音。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讲话,呆呆地望着书本,一边考虑那极不可靠的念头。心想,既然兄嫂已来我们这里,那大概只有冬妮卡一个人在家。想到这,我恨不得一下子跑到阿尔菲罗夫的庄园去,哪怕只在那里呆一刻钟也好。但是,意识到自己这样腐化堕落,心中不免异常难受,万分痛苦,我顾影自怜,竟至想到死才是莫大的幸福。花园闪耀着灼热的阳光,蜜蜂嗡嗡地喧闹不已,有时掠过一层薄薄的蓝色的云影。在这春色明媚的穹苍里,一片蔚蓝,不时有一朵云彩,高悬在碧空上,渐渐变国,遮住了太阳。空中慢慢地变暗,发蓝。天空愈来愈大,愈来愈高。在这高不可攀、春意盎然、广漠无垠的世界上,突然雷声隆隆,滚滚向前,逐渐增强。这雷声庄严隆重,听起来颇感愉快……我拿起铅笔,依然想着死亡,开始在课本上写着:

又是呵,又是在你们的头顶上,

在云彩与葱郁的树木之间,

高深的苍穹明净可爱,

一片蔚蓝,宛若美丽的天堂。

又是呵,朵朵浮云又开始发亮,

雪堆在树林后边好似座座山岗,

凡花蜂在花冠上呆然不动,

春天之神击出威严的雷响,

而我,我将来在什么地方?

“你在家?”尼古拉哥哥走到我的窗口,用平日不同的、严厉的口吻说。“你到我这里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感到自己顿时脸色刷自,但我仍然站起身来,跳出窗口。

“什么事?”我平静地间,有点不大自然。

“咱们走一走,”他干巴巴地说,走在我的面前,向池塘下边走去。“不过,你要冷静对待我的话……”

于是,他停下来,转身对我说:

“是这样,我的朋友,你当然明自,这件事对任何人来说都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究竟是什么事?”我吃力地问道。

“喏,这你自己很清楚……现在,我得警告你:我今早已经把她辞退了,要不然,这件事大概以殴杀未收场。他昨天回来了,直接来对我说:‘尼古拉·阿历山大罗维奇,我早已经知道一切了,请您现在就放安东尼娜走吧,要不然,将来会坏事的……’你知道,他当时脸上白得象粉笔一样,嘴唇干枯得连话都说不上来……我诚恳地劝你清醒过来,不要再想去见她了。其实这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今天他们都到里夫内附近什么地方去了……”

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走过他的身边,直奔到池塘,坐在池边的草地上,那儿新出的柳枝闪闪烁烁,直垂到明净如镜的银色水面上……在无底的广漠的苍穹,又是一阵威严的雷鸣,我周围有大点东西急遽地飞降,发出沙沙的声响,一股潮湿的春草的新鲜气息扑鼻而来……笔直的、稀疏的雨丝,象玻璃纤维一样,在新的大片云彩下一闪一闪。云彩象一团团白雪在我头上高高地飘浮,雨点打在平静明洁的水面上,浙沥哗啦,使池水出现许多黑点,跳出无数的钉子……

【第四部】

我在巴图林诺的生活的结束也是我家过去全部生活的结束。

我们大家都明白,原先的一切都快完了。父亲对母亲说:“我亲爱的,我们这个窝快散了!”事实上,尼古拉已经抛弃了这个窝,格奥尔基也打算彻底抛弃它了——他受“监视”的期限已满。现在只剩我一个,但也轮到我了……

又是一个春天。这个春天在我眼中又是前所未有的,某些事情的开始完全与我见过的不同。

任何病后复元,通常都有一个特别的早晨。你一觉醒来,就会完全感到一切都跟平素一样,这说明你的身体已经恢复常态了,尽管与病前有所不同。但你却有了新的经验,长了智慧。有一天,我也是在这样一个清静的、和煦的五月早晨醒来的,当时我躺在自己拐角的房间里,由于年轻,房间没有挂上窗帘。我掀开被子,感到自己充满青春的活力,非常舒适、健旺、温暖——一夜来,我都是用这种年轻人的热气烘暖被褥和自己的。太阳照进窗户,透过上边彩色玻璃到地板,闪着许多红红蓝蓝的斑点。我把下边的窗框提起来——已经象夏天的早晨了,具有夏天素有的宁静和纯朴。早晨的空气清新、柔和,花园沐浴在阳光里,弥漫着花草和蝴蝶的气息。我洗过脸,穿好衣服,开始向挂在房间南边屋角上的神像祈祷。这些神像是阿尔谢尼耶夫家的古董,它们总在我身上引起一种希望,总叫我对人世间永无止境的和不可违抗的潮流俯首顺从。阳台上有人喝茶和谈话,尼古拉哥哥又来了——他每天早晨都上我们这里来。他在讲话,显然是在谈我:

“这里还考虑什么呢?当然,要工作,要去找个职位……我认为,格奥尔基自己安顿下来以后,总会把他安排在什么地方的……

这是多么遥远的日子呵!我现在一想起他们对我的友情,就着实地感到他们是我的至亲。我总想怀着这种友情把他们记在这些笔记上,而且不知为什么总想把某个遥远的年青的形象再现出来。这是谁的形象呢?他仿佛象我某一个虚构出来的弟弟,一个随同自己无限遥远的时代一起从世界上消失的人。

常有这种情况:在别人家里会看到一册旧的照相簿。从褪了色的照片上望着你的那些人,会使你产生一些奇怪和复杂的感情!首先,感到的是与这些人非常疏远,因为在不同的时期人与人之间就会特别陌生。后来,从这种感情中又对他们本人和他们的时代产生一种非常敏锐的感觉。这都是些什么人呢?这都是一些曾经在某个时代、某个地方生活过的人,各人有各人的命运,有各人的时代,这里都各有其特点:衣饰、习惯、性格、社会情绪和历史事件……瞧,这一个严峻的、当官的老头儿,胸前挂着一枚勋章,系着蝴蝶结领带,常礼服的领子又高又大,刮光的脸庞堆起一团团厚肉。瞧,这一个赫尔岑时代①的上流社会讲究穿戴的人,他头发稍微卷曲,蓄着连鬓胡子,手中拿着大礼帽,穿一件宽大的常礼服和一条同样肥大的裤子,他的脚掌同裤脚相比显得太小了。瞧,这帧是一个漂亮太太的半身像,她面容忧郁,流着一个高高的发髻,戴着一顶奇特的帽子,穿着褶边绸衣,紧绷着胸脯和细腰,耳朵上戴着一对长耳环……这一张是个十七岁的年轻人,他身材修长,穿一件浆硬的衬衫,衣领叉开,露出喉结,温柔的鸭蛋脸儿几乎长满了汗毛,一双神秘的大眼睛里出青年人的慵懒,波纹的头发修得很长……所有这些人物及其生活与时代,可算是神话和奇谈!……——

①指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农奴制度的俄国。

夏初,有一天我在村子里遇见冬妮卡的嫂子。她站下来对我说:

“有一个人向您问候……”

我听了这话就忘其所以,一回到家,立刻套上卡巴尔金卡,四处闹荡。我记得,我当时到过马林诺沃,走到李文斯克大道……那是初夏的一个宁静的傍晚,田野笼罩着和平、幸福,美景迷人。我站在路旁,想了一想:还到什么地方去呢?——我跨过大道,开始再往前走。我借着夕阳的余晖,走进谁家的一座大树林,这儿有一个长形的谷地,两边的山沟与小谷草木丛生,深至马腹,傍晚天凉,发出一股草木的青气。在四围灌木丛与密林之中,夜莺欢声啼唱,宛转悠扬。在远处,一只布谷鸟不断地咕咕鸣叫,叫声从容不迫,但十分顽强,好象在这些夜莺的无谓的欢乐中,唯有它有理由表达自己的孤独和无家可归的哀愁。它的叫声忽远忽近,有时悲伤,有时古怪,在薄暮的树林间响起悠长的回声。我边走边听,后来开始计算,这布谷鸟给我预言了多少年,我还有多少东西不能理解呢?什么叫生活,爱情,离别,损失,回忆和希望……而布谷乌还在咕咕——咕咕地叫,向我预言一种遥遥无期的东西。但在这遥遥无期的东西里蕴藏着什么呢?在周围一切神秘莫测和冷漠当中甚至还有一种可怕的东西。我望着卡巴尔金卡的脖子,望着它的撒在一边的鬃毛和高仰着的马头,那些鬃毛合着走路的拍节,平稳地一走一晃。在过去那段神话般的日子里,这个马头有时还喊出颇有预见性的声音。它命中注定的沉默无可挽回,十分可怕,这种永世也不能摆脱的沉默,与我何等相似,就象我这个活着的、有理性的、有感情的。能思考的人一样缄默无言。还有更可怕的是,那想不到的可能性:它突然会破坏自己的沉默……周围的夜莺毫无意义地欢唱着,布谷鸟在远方象施用巫术似的顽强地咕咕叫着,徒然地一辈子去寻求一个朝夕思慕的巢窝……

夏天,我到了城里季赫文斯克集市,又一次与巴拉文邂逅。他同一个投机商并排走着。那投机商衣衫褴褛,十分肮脏。而他却衣冠楚楚,特别整洁——一身上下都是新的,他头戴新草帽,手拿闪亮的拐杖。那投机商紧跟着他,激动地向他赌咒,不时以诧异和疑问的眼光望一望他。巴拉文走着,没听他讲话,那双浅绿色的眼睛凝视着前方,冷淡无情。“都是废话!”他终于不理他,走过来同我寒暄,仿佛我们不是两年前,而是昨天才见过面似的。他拉着我的手,提议去“喝杯茶,稍许谈一谈”。于是我们走进一间茶棚里,在谈话当中,他笑着问我。“噢,您好吧,有什么成就?”后来,他开始谈我家的“困苦情况”——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打听得比我们自己还清楚!接着他又谈到我个人将来做什么。我同他分手之后感到很伤心,决定立刻就回家去。当时天色已晚,寺院都敲响了彻夜祷告的钟声,设在寺院附近牧场上的集市也都收摊了。拉着大车的母牛气喘吁吁,发出吓人的怒吼,大车吱吱嘎嘎,好不容易爬上公路,回家的马车在尘土飞扬和坎坷不平的牧场上颠簸着,不顾一切地打从我身边拚命奔跑……我跳上一辆马车,赶它到车站去——刚好有一趟晚车要去我们家乡的那个方向。“是呀,究竟怎么办呢?”我想,回忆起巴拉文的那些话,我就更加深信,他话中的意思其实是悲观绝望的。“我想不出,您往后怎么办,”他对我说。“你的祖祖辈辈在这种情况下都跑到高加索服务去了,向各外交机关报名,可您能到什么地方去呢,或者能报什么名呢?我认为,一般说来,您都不会去服务——您的理想不是这样。象占卜书上所说的,您向往得太远了。我看巴图林诺只有一条出路:在别人还没有把它拍卖之前,尽快把它卖掉。在这种情况下,您父亲纵然很穷,但总还有几个。至于您自己,那您就应该好好地想一想……“但我能想出什么来呢?”我问自己。“莫非要我到仓库去求他?”

这次会面甚至使我翻译《哈姆雷特》的工作有点冷淡下来。我是为了自己才翻译它的,把它译成散文。这部作品并非是我的心爱之物,只不过是我顺手捡来的东西——那时我刚好想重新开始过一种真诚的、劳动的生活。我毫不延迟地着手翻译,不久这工作便吸引了我,其困难反使我喜悦,使我兴奋。除了我当时总想当一名翻译家之外,还想为自己将来开拓一个生活的泉源,不仅是为那不可改变的艺术享受。现在,我一回到家,就突然明白,这些愿望都是不可靠的。我还了解,岁月流逝,而巴拉文无心地在我身上挑起的那些“幻想”,至今依然是幻想。关于我家的“困苦情况”我很快就忘掉了。而“幻想”却是另一回事……我其实幻想些什么呢?譬如,巴拉文偶然提起高加索的事情——“你的祖祖辈辈在这种情况下都跑到高加索服务去了”,这又使我感到,只要能走上祖祖辈辈的地位,我愿意献出这半辈子……在集市上,有一个年轻的茨冈女人给我看手相。这些茨冈女人绝非是什么新的东西!但她用有力的黑手指握着我的手时,我的感受是很多的,而且后来总使我想到她呵!她全身花花绿绿,自然,穿的是又黄又红的破烂衣衫。她从涂满头油的小脑袋上取下披巾,不时轻轻地摇着两腿,向我胡扯一些平素的无稽之言。使我苦恼的不仅是这双大腿,这半睡不醒的愉快的眼睛和这两片朱唇,而且是她身上显露出来的某个遥远地区的全部古物。还使我苦恼的是,这里又出现我的“祖祖辈辈”——他们有哪一个人没有在这些茨冈女人手中算过命呢?这就是我同祖祖辈辈的暗中的联系,是要感触到这种联系的渴求,因为,如果这个世界在我们看来是完全新的,那么,难道我们会象现在这样爱它吗?

在那些日子里,我经常感到自己仿佛停滞不前,经常带着青年人的急躁性子惊讶地自问:在我周围这个莫名其妙的、永恒的大千世界中,在过去与未来的无限中,在巴图林诺以及我个人这种空间和时间的局限中,我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我看见,我和任何人的生活只是日与夜、工作与休息、相会与闲聊、愉快与烦恼,有时是一些所谓大事件的互相交替,是各种印象、景物和容貌的杂乱无章的堆积,而这些东西又不知为什么和怎么样只有最微小的一部分留在我们身上。我们的生活只是毫不连贯的思想与感情的不断奔流,片刻也不让我们安静。它是对过去的紊乱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模糊的猜测。而且,它还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其中仿佛也包涵着生活的某种真谛、意义和目的,但主要的还是怎么也不能捉摸和表达的东酉。因此,生活也就是一种永恒的等待,不仅等待幸福,等待十全十美的幸福,而且还等待一种东西,这种东西一旦到来,那么生活的真谛和意义就会突然全部显露无遗“您,正象占卜书上说的,向往得太远了。”的确,我心中完全向往生活。为什么?也许,正是为了追求这个意义吧?

格奥尔基哥哥又到哈尔科夫去了,又是在明亮的、寒冷的十月的一天,当年他被押解到监狱去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日子。我送他到车站去。我们在一些踏坏了的、亮澄澄的路上疾驰,兴致勃勃地谈论未来,借以驱走别离的伤感,驱散心中对蹉跎岁月的隐痛,这是任何一种离别都会作出的最后结论,企求从此永远结束这种生活。“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的!”哥哥说,他十分自爱,不愿使自己伤心,不愿冲淡自己对哈尔科夫的生活的希望。“我稍为弄清环境和搞到一点钱之后,就立刻写信叫你来。情况如何,到时候再看……你想抽烟吗?”他说,高兴地看着我如何生平第一次笨拙地抽起烟来。

我一个人回家,心情特别忧郁和沉闷。甚至有点叫人不敢相信,我们大家很久以来都暗中担忧的事情果然来了,哥哥已经不在身边,我一个人驾车往回走,明天醒来我一个人在巴图林诺。可在家里等待我的还有更大的不幸。我在寒冷的、深红色的薄暮时分回到家。卡巴尔金卡拉边套,一路上都不让辕马休息。回来以后,我没有照顾到它,他们也没有领它遛一遛就给它水喝。它满身大汗,拚命打寒战,没被马衣就站了一个寒冷的通宵,到早晨就倒毙了。中午,我走到花园后边的小草地上,卡巴尔金卡已被拖到这里。噢,世界多么空旷,多么明亮,太阳缄默无言,多么象个坟墓,空气多么寒冷、透明,田野多么辉耀、寂静!卡巴尔金卡已变成一具尸体,难看地躺在草地上,肿胀了的腰侧高高地鼓起,瘦长的马颈和平躺着的头颅远远扭在一边。一些小狗已在它的腹部干起来了,贪欲地走来走去,扯破它的肚皮。成群老鸦在旁边站着,等待时机。当小狗无耻地在那里闹得正欢,唔唔呶呶叫的时候,老鸦有时凶猛地飞起来,突然扑向它们龇牙咧齿的、血迹斑斑的嘴脸……早饭后,我呆呆地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的沙发上,小方格窗子外,秋空一片蔚蓝,光秃的树木棵棵发黑。正当此时,走廊上传来了急速、沉重的脚步声——父亲突然走进我的房间里。他手中拿着一支心爱的比利时造的双管枪,这是他从过去的贵重物品中唯一留下来的一件珍品。

“喏,”他说,毅然地把枪搁在我的身旁。“我能送的都送你了,别嫌不好。也许,这可以安慰你一点吧……”

我跳起身来,握住他的一只手,但我还来不及吻一下,他就把手缩回去了,并急忙弯下腰来,笨拙地吻了吻我的鬓角。

“总之,你不要过分悲伤,”他补充说,竭力象平常一样提起精神讲话。“自然,我讲的不是马的事,而是讲你的情况……你以为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考虑你吗?我想你的事想得比大家还多:我对不起你们几兄弟,放你们大家到外边去谋生,但他们总还有点什么吧。尼古拉毕竟有点保障,格奥尔基也有学问,而你,除了你的好心肠以外,还有什么呢?不过他们又怎么样呢?尼古拉不过是一个很平凡的人,格奥尔基是一个永远毕不了业的大学生,而你……更糟糕的是,你不会同我们一起过很久了、你将来怎么样,只有上帝才知道!不过你终归要记住我的话:没有什么不幸比悲伤更加可怜……”

那年秋天,我们家里空荡荡、冷清清。看来,我从没有感到对父母这样温情过。但在那些日子里,只有奥丽娅妹妹一个人使我摆脱了无比的孤独。我开始同她一起散步,谈话,幻想未来。我愈来愈确信,她比我想象的大得多,心灵与智力方面成熟得多,而且与我亲近得多了,这使我感到惊奇和高兴。在我们这种新的关系中,还神奇地再现了我们过去童年时代的亲切之情……

父亲谈到我的时候说过:“你将来怎么样,只有上帝才知道!”那么,她这样年轻美貌,在巴图林诺这样贫寒和孤独,将来又怎么样呢?

不过,我当时考虑的多半是关于我自己。

我放弃了工作。我把许多时间都花在村里串门,经常打猎——有时同尼古拉哥哥一起,有时我独自一人。我们已经没有快走马了,只剩下一对猎犬。大规模的狩猎在县城某些地方还保留下来,我们远离地主庄园的猎场,到比我们这里更有利的地方去,长时间地追捕豺狼和狐狸。我们平常最喜欢打的只是灰兔,说得更准确一些,我们经常为追捕灰免在秋色的田野和秋季的空气中来回奔跑。

有一次,在十一月末,我在叶菲列莫夫附近就是这样东奔西跑的。清早,我在下房里吃过一些贫嘴的马铃薯作早餐之后,就挎起猎枪,坐上一匹老骟马,喊了两条狗,开始出发了。哥哥那儿要簸麦子,我就一个人走。这是一个非常暖和、阳光摧灿的日子,但野外却是愁闷的,就打猎来说,是完全无望的。其所以愁闷,是因为四周一片死寂、荒凉,所有的东西都是残剩的、可怜的、受压抑的,都是只有深秋时节才有的。其所以无望,是因为刚下过一场大雨,到处都是泥泞,粘糊糊的,不仅在大路上,就是在草地、初耕地和麦茬地上也一样,我和两条狗都不得不从田埂上勉强走过去。我很快就不想打猎了,可是跟着我的那两条狗,一味往前跑。它们很明白,即使有什么东西要追捕的话,那也不可能在这样的田地里追得到的。只是走到一个光秃秃的、充满腐叶潮湿气味的小树林,或者经过红叶纷披的橡树丛,经过一个峡谷和丘陵的时候,我们才有点活跃起来。但这儿什么也没有,到处是荒漠、沉寂,稀稀落落,毫无生机,尽管天气暖和,阳光艳丽,而且四郊明净,秋色撩人,所有那些纵横在茬地、一菜圃和耕地之间的阡陌,火样的灌木树丛,以及远方灰蓝色的桦树和白杨的孤洲都显得低矮、平展,一目了然……

我终于从洛巴诺沃往回转,走过施坡沃,然后进入克罗普托卡,这里是莱蒙托夫的祖传遗产。我在一个熟悉的农民家中休息,同他一起坐在台阶上喝克瓦斯。我们眼前是一块牧场,牧场后是一座久已无人居住的小地主的庄园,这个庄园只有一个花园还有点好看,它凝然不动地竖在浅蓝的天边。在那座不大的破旧的房屋后面,黑压压地露出一些树梢。我坐着。象平时来到克罗普托夫卡一样,一边凝望,一边想:莱蒙托夫就在这幢房子里度过了他的童年,他的父亲在这里几乎度过了一生,这难道是真的吗?

“据说,这幢房子要拍卖了,”农夫说,也眯起眼睛望着那座庄园。“听说,叶尔菲莫夫的卡缅涅夫把它买过来……”

他还更眯细眼睛,看一看我之后问:

“您怎么样?还没有拍卖吧?”

“这是家父的事情,”我支支吾吾地回答。

“当然,当然,”农夫说,想着自己的心事。“我这只是说。现在大家都在卖东西。老爷们的日子不好过了。老百姓懒了,他们只干自己的活,或者随手拈来的活,而不干老爷的活了。农忙的时候要价很高,使人不敢挨近他们,而且还要预付工钱,老爷拿什么支付呢,连他本人都穷得可怜……”

我继续往前走,为了消遣决定绕一个大弯,走过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到皮萨列夫家去过夜。但是,我一边走,一边老想着我们这个地区的极度贫困。四周一片贫寒,衰败和荒芜。我打从一条大路走,这条路的荒凉使我大为吃惊。我走过一些乡间小道,经过一些村庄和庄园,不仅是田野,肮脏的道路,而且是同样肮脏的乡村街道和荒废了的庄园的院子都是冷落萧条,家徒四壁。甚至你还不明白,人们究竟在哪里,他们怎样消磨这秋季的苦闷与无聊,莫非就呆在这些小屋和庄园里?后来我又想起自己在这中间的毫无意义的生活,同时又突然想起了莱蒙托夫,于是我对自己的这种生活,感到大吃一惊。是啊,眼前就是克罗普托夫卡,这幢已被遗忘的房屋,我望着它,从来不能无动于衷,总生起万缕悲愁和难以表达的感受……这就是他的可怜的摇篮,就是他的最初的日子,象我的日子一样,曾经一度不安,他那幼小的心灵也十分苦恼,“充满神奇的幻想”,而他的最初的诗篇,也象我的诗作一样,软弱无力……可是后来怎么样呢?后来忽然出现《恶魔》、《童僧》、《塔曼》、《帆》、《一片橡叶从本枝上落下……》,怎么能把莱蒙托夫所有这些作品同这个克罗普托夫卡联系起来呢?我考虑一下:莱蒙托夫究竟是怎么一个人?我起初看见了他的两卷诗集,看见了他的肖像,他的古怪的年青的脸庞,凝然不动的黑眼睛,后来我看见他的一篇又一篇的诗,不仅看见这些诗的表面的形式,而且还看见与这些诗有联系的情景,就是说,我感觉到了莱蒙托夫的尘世生活:看见那个卡兹别克的雪峰,达里雅尔的狭谷,以及我所不知的那个明媚的格鲁吉亚的山谷,这儿“阿拉瓜和库拉河汹涌澎湃的波浪,好象是姐妹俩拥抱在一起”,看见塔曼的多云之夜和茅舍,看见烟笼雾约的蓝色的大海,有一片孤帆在闪耀着白光,看见象神话般的黑海之滨,长着一棵幼小的鲜绿的悬铃木……这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命运呵!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直到那个昏暗的傍晚,在马舒克山麓下的一条荒凉的大路上,当那个马尔泰诺夫的古老手枪,象大炮一样轰隆一响,“莱蒙托夫就应声倒地”为止,他才一共活了二十七岁,然而他却有着无限丰富的和最美好的东西。我敏感而又富于想象地考虑了这一切之后,心中突然产生了这样欢欣和羡慕之情,以至我甚至大声地对自己说,巴图林诺我受够了啦!

我回家后的第二天,依然想着这件事情。

晚上,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边想,一边看书——重读《战争与和平》。这天天气变化很大。晚上刮起大风,很冷。时已深夜,全屋寂然,昏暗。我生起炉子,火光熊熊,嗡嗡作响。狂风袭击花园和房屋,震撼窗户。风吹得愈凶,火烧得愈烈。我坐着看书,同时考虑着自己。我忧郁地享受着这夜阑人静的时刻,享受着这黑夜、炉子和狂风。不久我站起身来,穿好衣服,经过客厅,走到外边去,在屋前空地已经稀薄和冻结的草地上来回走着。周围是黑压压的喧闹的花园,草地上头笼罩着惨白的光辉。这是一个月夜,但这是令人难受的、奥西昂之夜①。凛冽的北风在逞凶,古老的树梢忧郁而混乱地怒号,灌木丛尖声地、干巴巴地狂呼着,仿佛在前边奔跑似的。在抹上一层白色的天空上,在一个虹霓的大圆圈里(其中有二个不大的月亮斑点),一些奇形怪状的乌云从特别凶险和阴沉的北方飞奔而来,这些乌云不象是我们这个地方的,而是象大海上的,象古代画家所描的夜间沉船时那些云彩一样。而我,有时迎着大风走,领略它的冰冷的清新,有时背着风走,被它驱赶着。我一边走,一边又在思考——我的思想是杂乱无章和天真烂漫的,在青年时代,我总是如此天真地沉思着我的最隐秘的心思。我大致是这样思考的:

“不,我从来没有读过比这更好的东西!不过,《哥萨克》,叶罗什卡,玛莉扬卡呢②?或者,普希金的《阿尔捷鲁姆之游》又怎么样呢?是的,普希金、托尔斯泰、莱蒙托夫——

“据说,昨天有一个人同年轻的托尔斯泰家人一起经过我们这里,沿着大路到远离地主庄院的田野去打猎。这是多么奇怪啊!——我竟然是托尔斯泰的同时代人,并且还是他的邻居哩!不过这反正一样。就是与普希金同在一个时代生活,跟他住在一起,那又怎么样呢?须知这一切都是他的——无论是那些罗斯托夫、皮耶尔、奥斯特理兹战场,还是那个快要死去的安德烈公爵③说:‘除了我所理解的微不足道的东西,以及我所不理解但是非常重要的伟大的东西之外,在生活中什么也没有……’有人在梦中对皮耶尔说,‘生活就是爱……热爱生活就是热爱上帝……’也有人常对我这么说的,所以要热爱一切,甚至爱这样一个疯狂的夜晚!我要看见和热爱整个世界、整个尘世和所有的娜塔莎和玛莉扬卡,我无论如何都应该离开这个地方!……”

我究竟应该下决心做什么呢?我寻找了半天都毫无结果,于是我回到屋里,完全陷于乱七八糟和没有结果的沉思中。炉火熄灭了,灯油也烧完了,放出一股煤油的气味,灯光已经十分暗淡,房间里只可隐约看见这个苍白和惊惶不安的黑夜的摇曳不定的光辉。我在写字台旁边坐了一会,然后拿起笔,突然开始给格奥尔基哥哥写一封信,说我近日内就到奥勒尔的《呼声报》去找一个职位……——

①见莱蒙托夫的诗《奥西昂的坟墓》。

②叶罗什卡,玛莉扬卡均为列·托尔斯泰的中篇小说《哥萨克》的人物。他们是多么幸福啊!

③罗斯托夫、皮耶尔、安德烈公爵均为列·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中的人物。

这封信也就决定了我的命运。

当然,我去了,但不是在“近日内”,因为先要准备一点路费,不过,反正一样,结果还是去了。

我记得我在家中的最后一次早餐。我记得,早餐刚一吃完,就听见窗下响起了暗哑的铃铛声,同时有一对乡村冬天常用的、毛蓬蓬的马出现在窗外。马毛之所以蓬乱,是因为凤雪吹动的缘故。这一天飘着乳白色的鹅毛大雪,厚密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的天呀,这种出门的情景多么古老,可对我却是多么新鲜!我觉得,甚至这一天的雪也是非常特别的,当我披着父亲的貉毛皮袄,全家出来送我坐上雪橇的时候,这场雪的洁白和新鲜竟使我大为吃惊。

后来就象做梦一样:在这个飘着鹅毛大雪的白茫茫的王国中,伸延着一条漫长的、默默无言的道路,一乘雪橇有节奏地在摇晃。在这个王国中既无天,也无地,只有不断飘降的白雪和迷人的冬天旅途的气息:马的臭气、潮湿的貉毛衣领和抽烟时琉破火柴与马合烟草的气味……后来,在这白色的世界中隐约地出现第一根电报线杆子,路边雪堆上突起一些被雪覆盖着的防雪栅,也就是说,这里已不是草原生活的那些东西,而是另外的一种东西了,是一向为俄国人感到特别兴奋的所谓铁路这种东西……

当列车一到,我和仆人就分手告别,把皮大衣交给了他,叫他回到巴图林诺后代我向大家问候。于是我走进拥挤的三等车厢,心情就象作一次归期难料的出门一样。我甚至为车内一种冷漠的气氛久久地感到惊奇。一些乘客淡漠地在喝茶和吃东西,另一些在睡觉,有一些因为无事可做而不断把柴火抛进本已烧得很旺的铁炉里,使整个车厢被火焰照得通红。我坐着,享受着这种干巴巴的铁炉的热气,闻着那股白桦树木和生铁的气味。窗外不时飘着灰白色的大雪,整天都象黄昏……

我走进车厢时的心情是对的:后来我走了不少的路,我的旅程简直是非凡的。多年流浪,无处安身,生活不定,毫无条理,要么是无限的幸福,要么是极度的痛舍,总之,这一切都显然适合于我,也许,只不过表面上都是徒劳无益和没有意义的罢了……

十一

我离家时那些紊乱的沉思,都充满深深的忧戚与柔情,眷恋我刚与之分离的一切,怜恤我留在巴图林诺使之处于幽寂和孤独的东西。我甚至看见和感到自己不在那里了,看见自己那个已人去楼空的房间,它好象在几乎是虔城的缄默中还保存着那已经永远结束了的东西——过去的我。但在这忧郁中却暗含着极大的欢乐与幸福,因为幻想终于实现了,争得了自由和确定了志向,并且开始进行活动和取得了进展(何况这还是完全不确定的、非常吸弓队的进展人每到一个新站,这些感情就与之俱增。因此,当过去的、已经离弃的东西还没有最终放弃,还要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到一个可爱的、但几乎是陌生的地方)去的时候,当目前一个有点变得愈来愈有趣、愈来愈明显的东西还没有固定下来的时候,原先的那些感情就已经变淡了。你看我现在同周围许多陌生和粗鲁的人都有点搞熟了,对他们都有所了解,除了我个人的感情之外,也开始怀有他们的感情,开始对他们作各种揣测,区药出阿斯莫洛夫烟草和马合烟草的气味,区别出叫个女人膝盖上的包袱与一个新兵胳膊下的箱子的不同,这只箱子画着橡树花纹,放在我的对面。我现在已经发觉,这个车厢是相当新的和干净的,它镶着黄色的凸出的板条,使车厢四壁象火炉一样温暖。由于各种烟草的烟雾弥漫,车厢里非常问人。烟草一般都是刺鼻难闻的,但这烟气却给人以人类和睦生活、免受窗外风雪侵袭的愉快的感觉。窗外的电报线一起一伏,永无休止地在游动。这时我很想到外边去吹吹风雪,于是我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原野上冰雪的寒气吹到车厢的过道上。四周一片白皑皑,现在已分不出什么困地了。雪终于渐渐稀少,天开始明亮。更加发白了。此刻列车正驶近某个地方,并要停上几分钟。这是一个荒凉的小站,寂静,只有前面的机车急躁地发出咝咝声。但这一切——无论是列车暂时的停留和沉默,无论是咝咝作响的机车的等候,无论是停在前头冰雪已融的轨道上的货车的栏板对车站的遮挡,也无论是那只母鸡在铁轨中间象在家中一样心安理得地边走边啄食的情景,都有其深奥难测的美。这只母鸡不知为什么注定要在这个小站上安度自己的一生,而且对你往何处去全无兴趣,不管你为什么要走和抱着什么样的幻想与感情,纵然这些感情含有无限崇高的欢乐,并与一些表面上看来如此微末和寻常的事物有关……

后来,快到黄昏的时候,一切都只集中到一点:等到第一个大站的到来。但到站之前我在过道上老早就觉得冷了,直到那不予人以快感的黄昏降临,我才最后看到前面五光十色的万家灯火,看到伸向四方的轨道、信号所、道岔、备用机车,然后又看到车站和拥挤着人群的黑压压的站台……不难想象,我是怎样一头冲进一间香气扑鼻的、明亮的小食店里去,开始用世界上最美味的菜汤烫着嘴皮!

这结果相当意外:饭后我拿着纸烟坐在车厢黑魆魆的窗户旁。车厢又轰隆轰隆响了,吊在角落上的路灯燃着一支公家的大蜡烛。在这烟雾腾腾的昏暗中,我思考着,不管怎么奇怪,马上就是我的旅程的目的地了,就是我几乎还难以想象的奥勒尔,但这个地方仍有一点是令人惊叹的,那就是顺着车站走——根据大地图上的间距,北至莫斯科,彼得堡,南至库尔斯克和哈尔科夫,而主要的则是到塞瓦斯托波尔,这里,仿佛永远都保留着我父亲年轻时代的生活……我忽然对自己说,难道我现在真的要到《呼声报》社去找一个职位吗?当然,那里也有一种东西非常吸引我——那儿有一个编辑部,有一个印刷厂。不过,库尔斯克,哈尔科夫,塞瓦斯托波尔……“不,这全是胡扯!”我忽然对自己说。“我只是顺便到奥勒尔来了解一下,一知道大家给我的动议,我就会说,我要考虑考虑,要同哥哥见见面……我是顺路来的,还要往前走,到哈尔科夫!”

但是,看来连顺便去也不该了。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些;象故意为难一样,我到奥勒尔误了点,_这时到哈尔科夫去的列车正好从上边开来。而这趟列车,象有意似的,漂亮得使我大开眼界。这是一趟快车,机车大得可怕,是美国制造的,全车所有笨重的大车厢只有头二等,窗口挂着毛纺窗帘,在蓝色的丝绸布下,射出半明半暗的灯光,整个牢厢温暖、舒适,一如豪华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中度过一宵(而且是往南方去的旅途上),我已感到完全迷人的幸福……

十二

在哈尔科夫我立即遇上一个对我说来是全新的世界。

我对光和空气,对它们最微小的差别总是极为敏感的,这是我的特点之一。在哈尔科夫首先使我震惊的是:这儿空气柔和,光线比我们家乡充足一些。我走出车站,坐上出租载客的雪橇。看来,这儿的马车夫驾的都是双套马,都有响亮的铃铛,他们互相谈话都以“您”称呼。我环顾四周,立刻感到一切都与我们那边不同,一切都更为柔和,更为明亮,甚至象春天一样。这儿也有雪,也是白皑皑的一片,但白得不一样,虽也耀眼,却使人感到舒服。那时没有太阳,可光线充溢,无论如何也比十二月份该有的充裕得多,况且云间的光线温暖,使一切事物都抱有希望。在这光和空气中,无论是从车站出来的煤炭气味,还是马车夫的面容和讲话的声音,无论是双套马车铃铛的响声,还是车站广场上卖面包围和葵瓜子、灰面包和油脂的妇女的娇柔叫卖声。一切都比较温和。广场外,有一排排高耸的白杨,树枝已经光秃,但还是南方的、小俄罗斯的特殊模样。在城里的街道上,积雪已经融化……

而这一切与我那天后来所见的事情相比,那就不值得一提了。须知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过象那天一样多的新的感受,认识这么多的事物。常有这种情况,你到某个地方的头一天,总会碰上许多奇遇,产生许多感想。我那天也是这样。

哥哥见到我时惊喜交集,看来,在哥哥身上也有新的东西。他在哈尔科夫这个地方,比起在巴图林诺时判若两人,虽然我们见面都很高兴,但他对我好象不那么亲切了。他在哈尔科夫的生活多么奇怪啊!就算他如父亲说的是个“永远毕不了业的大学生”,但他毕竟还是姓阿尔谢尼耶夫。我是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呢?在一条通往山脚的狭窄的小街上,在一个石砌的、肮脏的、充满煤炭和犹太人饭菜气味的院子里,在一间斗室中,这儿是家大口阔的裁缝布留姆金的一所拥挤的住宅……说实话,就算这里一切都十分新鲜,可我还是感到惊奇。

“你礼拜天来碰上我,这可太好了!”哥哥热烈地吻了我之后说。“不过,说实在的,你为什么来呢?”他立刻添上这一句,竭力用那总带嘲弄的口气说话,这是他在家中经常使用的。

我回答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想最后认真地商量一下,我自己究竟真的该怎么办才好?但哥哥已经不再听下去了。“咱们好好考虑一下吧!”他毫不迟疑地说,立刻催我梳洗更衣,同他一起到一个叫李索夫斯基的波兰先生开办的小饭馆去吃午饭,他在地方自治会统计科的许多同事也都总是在那里吃午饭的……后来我们串街溜巷,想到什么谈什么,在这种情况下通常都是没有头绪的。与此同时,穿上城市衣装深感不安的我,眼睛四处乱转,看看这些我认为十分豪华的街道,看看我周围的情景:下午阳光娇艳,到处光彩夺目,积雪开始融化,苏姆斯基大街的自杨耸人云霄,白云朵朵圆润,在潮湿的蓝天上漂游,夭幕好似一片轻烟……

李索夫斯基先生的地下小饭馆非常有趣。柜台上放着一些价廉物美的冷盘,特别精彩的是那些象火一样烫手的、非常辣的酥皮肉包子,卖两戈比一个。当我们坐到一张单独的大桌子上时,许多人开始走近来同我们坐在一起。我觉得,这些人十分奇怪,我之所以贪婪地看着他们,是因为这些人特别与众不同,正好是哥哥还在巴图林诺时就对我讲过多次的人物。哥哥急急忙忙把我介绍给他们认识,他显得十分高兴,甚至好象有点自豪。不久,我便头昏脑胀了:一则因为这种奇妙的交际场合我不习惯,二则因为这个地下小饭馆顾客拥挤,这个饭馆的窗子半露在街面上,阳光象春天一样愉快地从上边照射进来,在街上来往走路的各种各样的脚都历历可见。此外,我感到头昏还因为那碗热气腾腾的红菜汤,以及在我们桌间进行的热闹非凡的谈话。他们谈的都是我莫名其妙的、但却是非常有趣的东西。他们谈到一个著名的统计员安年斯基,一提起这个名字总是赞不绝口;他们谈论伏尔加河的省长,说他似乎鞭挞了饥饿的农民,好让他们不敢再到处去讲自己怎么挨饿;他们还谈到即将在莫斯科召开的皮罗果夫代表大会①,这个大会一向都被认为是重大的事件……不难想象,我在这顿午饭跟前显得与众多么不同;我年轻力壮,朝气蓬勃,皮肤象乡下人一样晒得黝黑,身体结实,性格敦厚,听人讲话和看东西都极其用心,兴致勃勃,甚至神志大概还有几分傻气!哥哥也与众不同。他与其他的人相比,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尽管他对他们也十分亲近。他比大家都年轻,而且好象有点天真;他的容貌比较清秀,甚至语言也不尽相同。

后来我知道,这一伙人中有许多人无论在外表上还是在其它方面都是非常典型的。对于某些人的某些方面,我心中并不赞赏:有一个人身材修长。窄胸,非常近视,老拱着背,常把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奇特地架起了二郎腿,轻轻地摇晃着下边的那支腿。另一个是黄头发的,面孔消瘦、发黄,我看,他的话讲得太多了,虽然讲得热烈而且有鼓动力。他不看纸烟,老用拿烟的那只手的伸出来的瘦骨嶙峋的食指掸烟灰。再一个是常常讥讽地微笑着的人,他老是用两只手指把一个早已弄脏了的白包子在桌布上滚来滚去,使我特别感到不舒服……但其他一些人就非常可爱,例如波兰人甘斯基,他的眼睛深邃、忧郁.嘴唇干裂。他不断抽烟,大口大口地抽,不时用颤抖的手去点燃那本来还是燃着的纸烟。另一个是克拉斯诺波尔斯基,他身材魁梧了长得一头漂亮的蓬松头发,好象圣徙约翰②一样。再一个是大胡子列昂托维奇,他年纪大些,作为一个统计员,他比大家都有名气。他温和。沉静,厚道,明白事理,而主要的是他讲话时一口纯乌克兰的胸音,听起来非常悦耳,这一切都使我立刻着迷。还有一个尖鼻子的、个子小小的人,戴眼镜,极其漫不经心,狂热,老对某些事义愤填膺,但他象孩子一样纯洁、真诚,以至我立即比爱列昂托维奇更爱上了他。我最喜欢的还有一个统计员瓦金,后来我知道,此人是个做统计工作成癖的人,在他看来,世界上好象除了统计学之外什么也不存在了。他身材魁梧、结实,满口雪白的牙齿。他是农民出身,一副庄稼人的长相,很美,很快活,经常哈哈大笑,笑声爽朗,有感染力,说话声音粗大,a、o之音不分……——

①全俄性的医师代表大会,由“俄罗斯医师纪念尼·伊·皮罗果夫协会”定期召开。1895年前是学术研究性的,以后开始讨论社会政治问题。

②耶稣十二个门徒之一。

十四

……每天早上,哥哥上班的时候,我就待在公共图书馆里。然后上街溜达,想着读过的东西,想着过路的人们,我想,大概他们差不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和安宁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都多多少少有生活保障。然而我却为自己那个模糊的和徒劳的愿望而苦恼,想写些什么东西吧,这一点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既没有勇气决定做这件事,也没有能力着手去干,总是把这件事推到不知何日的未来,而更不幸的是,我不能实现那可怜的、梦寐以求的幻想——买一个漂亮的笔记本。看来,有许多事都取决于这个笔记本,这样就感到更加痛苦了。要不然,全部生活都会改观,会变得更有朝气,更有活力,因为,不管什么都能记在这个笔记本里啊!那时春天已经来临,我刚读完了德拉戈曼诺夫①编的乌克兰《民歌》选集,我被《伊戈尔远征记》完全迷住了,这是无意中读到的。我忽然了解到其中全部难以表达的美,于是我又被带到远方,离开了哈尔科夫,到伊戈尔的歌手所歌颂的顿涅茨去,到年轻的公爵夫人叶市罗西尼娅伫立的那道城墙上去,那大约还是古代的一个曙光曦微的清晨,到哥萨克时代的黑海去,那儿还有一只奇怪的“白眼鹰”站在“白色的岩石”上,我又到父亲的青年时代,到塞瓦斯托波尔去……

我就是这样消磨早上的,然后就到李索夫斯基先生那儿去——回到现实中来,回到我已习惯了的吃饭时谈话和争论上来。后来我同哥哥在我们的斗室中躺着休息、闲聊。午饭后,一股特别浓厚的犹大饭菜的气味透过门缝冲进来,同时还夹有一种又热又香的碱味。接着我们做一点工作——有时从机关里也给我带些统计和综合工作来。后来我们又到什么地方去拜访熟人……

我喜欢到甘斯基家去做客。他是一个出色的音乐家,有时他为我们一连几个黄昏都来演奏乐曲。他给我揭示了一个奇异的、崇高的世界,这个世界直到那时我还一无所知,它既甜蜜,又苦恼,我一听到最初的乐声就怀着非常兴奋和喜悦的心情进入这个世界,以便随着乐声立刻获得那最伟大的幻觉(幻想有一个神秘的机会能成为无比幸福、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人),而这种幻觉只有音乐和别的一些诗作灵感才会给予的啊!再看甘斯基本人也是令人吃惊的,他在自己的革命精神方面是一个极端的人,尽管这方面与别人相比他很少有所表现,而且也较为持重。他坐在钢琴面前弹奏着乐曲,带着通常热烈而又紧张的激情,两片嘴唇激动得发黑了。乐声婉转悠扬,很有节奏地在空间回荡,它响亮,幽雅,平稳,欢跃,同时又是奥秘,神奇和快乐,随后渐渐差不多变成一种可怕的声音。我想象着一个不可思议的凄惨的情景,我老在想: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欢乐和骗人的崇高的世界中,如果甘斯基蹲在一间狭窄的四室里,披着一件灰长袍,嘴唇烧得通红,眼睛痴呆,没有音乐而要继续生活下去,那他一定会发疯……

甘斯基有一次说,他还在幼年时期,就曾到过萨尔斯堡莫扎特的家中,看见过他的旧式小钢琴,钢琴旁边放着一只装着莫扎特颅骨的玻璃罩。我想:“他还在幼年时期就有这种见识了!可我呢?”我感到这样痛苦,这样难受,以至我几乎坐不住了——突然想立刻跑回家去,抓紧时间,坐下来写一部长诗或小说,写出一部非凡的作品,一举成名,变成一个著名的作家,并立刻到萨尔斯堡去,亲自看看这架旧式小钢琴和这副颅骨……

我许多其它早已梦寐以求的幻想当中,这个从那时起就已萦绕心怀的梦幻,经过多年之后终于实现了。我既看见了萨尔斯堡,也看见了颅骨和旧式小钢琴。琴键的颜色完全同颅骨一样,我总想向它们深深致敬,吻一吻它们,贴近它们。而颅骨本身不象是真的,很小,完全象小孩子的一样……——

①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德拉戈曼诺夫(1841—1895)是乌克兰资产阶级自由派,政论家,历史学家,民俗学者。

十五

早春我到了克里米亚。

我弄到了一张免票。我是顶替别人的名字,冒充一个铁路员工去的……我的青年时代过得多么寒伧!

我坐的是一列夜间邮政车,这列邮车长得简直可怕。我坐在这样狭窄和龌龊的车上,那是有生以来从没有经受过的。这趟列车到的时候本已超载,但在哈尔科夫的站台上,又被一大群刚刚到的乌合之众拦住。他们都是到南方去找工作的,身上带着袋子、背包,背包上捆着树皮鞋和裹脚布,还带着茶壶和气味难闻的食物:赤褐色的石斑鱼和烤熟的鸡蛋……此外,当时天色已晚,我马上就面临着一个失眠之夜,接着是一个漫长的白天,然后又来一个新的失眠之夜……但我总还得走——在那遥远的地方,我父亲的青年时代正等待着我。

这个青年时代的幻想,我从小就有。这是一个极为久远的、晴朗的秋天。这一天,有的事令人十分伤心,有的却令人无限幸福。这与我对克里米亚战争时代的模糊概念有关:多棱碉堡、突袭猛攻、“农奴制”特殊时代的士兵,以及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叔叔在马拉霍夫古墓上的阵亡。尼古拉叔叔是个英俊的上校,一个有钱的杰出人物,在我们家中他永远是个传奇式的英雄。但在想象中,这一天最主要的东西还是那个荒漠的、明晃晃的、靠近海边的山岗。在这个山岗的一些石头之间,长着一些雪花似的小白花。我之所以想象出这儿长着小白花,不用说,只是因为我小时候在冬天听父亲讲过这样的话:

“在克里米亚,我们常常在这个时候只穿着制服去批小花!”

可在现实中我见到什么呢?

我记得,第一天黎明,我在狭窄的角落里醒来,就已到了草原上的一个车站,离开哈尔科夫远了。角落上的蜡烛快要烧完,而太阳还未升起,不过天已大亮,还出现粉红色的霞光。红光照着横七竖八地躺着的人们,我惊讶地看了看这可怕的景象,立刻把窗子打开。天呀,这是多么美的朝霞啊!窎远的东方燃烧着粉红色的火光,空气非常清新,天空十分明朗,这只有在早春黎明的草原上才有的呵!在静寂中,看不见的云雀在空中爽朗而又甜蜜地歌唱着,欢迎春天的到来。左右两边是我们的列车不动的板壁。离我们两步远,在一望无际的、平滑如打谷场一样的草原上,有一个巨大的古墓注视着我……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为什么它竟会这样使我吃惊。无论从它明确和柔和的轮廓来看,还是主要的从它隐藏在轮廓当中的东西来看,都是与任何事物不同的。它的面积辽阔,可以说是一件罕见的尤物,在今天活着的外人看来,它是这么古老,但同时又是这么熟悉和亲切,就象祖坟一样。

“你瞧,古时候人是怎样安葬的啊!”在那边角落里,一个老头对我说。他一个人没有睡,弯起身子坐着,大口大口地吸着烟斗消遣。他的一双浮肿的、泪汪汪的眼睛在破烂的牛皮帽下闪烁着,脸上皱纹纵横,色泽红润,一把花白的胡子,显得有些肮脏。“古时候人象这样安葬,为的是让后人掉念他们!”他肯定地说,“这都是一些有钱的人。”

他沉默一阵,又补充说:

“这也许是鞑靼人把我们这样埋起来的吧?亲爱的,要知道世界上什么人都有,有坏人也有好人……”

第二天黎明更令人惊异。我又摹然在一个站上醒来,看见了一个极乐的仙境。洁白的夏天的早晨——这儿已经完全是夏天了。一幅百花盛开、露珠晶莹、芳香四溢的景象,一个被玫瑰花簇拥着的白色的小车站,一座陡峭的树木葱郁的悬崖,悬崖的另一边也长满了花草……机车开动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跟以往完全不同,它响亮地鸣叫,既象欢乐,又象惊慌。当它又走到辽阔的地方时,突然在我面前出现一些荒野的苍绿的山岗,山岗背后是漭漭草原,直达天边。远方烟雾弥漫,一片深蓝,几近黑色,它还是湿渌渌的,迷迷茫茫,刚从潮湿、昏暗的黑夜的深渊中摆脱出来。我突然认识这个地方了,心中十分惊喜。我想起来了,这就是它,我认得它!

塞瓦斯托波尔在我看来差不多是个热带的城市。车站多么富丽堂皇,整个沉浸在温暖、柔和的空气之中!车站前的铁轨灼热,闪光!天空热得苍白,甚而有点灰暗,但这也正说明这是南方、富饶和幸福。我们随身带来的乡下人的大包小件,一路上都已消光。现在,差不多只有我一个人才最后离开这趟列车,我又恢复自己的真名实处了。由于疲倦和饥饿,我歪歪倒倒地走进头等候车室。中午,到处是空位,大餐厅异常清洁和安静,雪白的餐桌,桌上的花瓶和烛台亮亮晶晶(这是一些有钱的、无事或有事坐特别快车到这里来的人的世界!)……我再也不能象沿途那样,象个叫花子似的省俭了——我要了咖啡和面包。这虽然都给我拿来了,但对我却斜起眼睛瞄一瞄——我的样子也实在可疑。不过这无所谓,我还是我,我欣赏这静寂、清洁和从窗外吹进来的热气。我突然看见:在对着月台开的大门口,有一个象珠鸡一样五色缤纷的东西摹然地、但很随便地、悠悠忽忽地走进餐厅里来……从此,我一想到南方的车站,总把这个五色缤纷的东西联在一起。

但是,我仿佛是来寻找的东西究竟在哪里呢?塞瓦斯托波尔看来既没有被大炮毁坏的房屋,也没有幽静和荒芜的地方——父亲和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在这里的日子,他们所带的勤务兵、食品箱,以及公家提供的邸宅,一点痕迹也没有了。这座城市老早就没有他们的踪影了,已经重新改建,洁白、漂亮、炎热,满街都是宽敞的、白蓬的四轮马车,卡拉伊姆人和希腊人,街旁都栽着南方葱绿的合金欢,烟草商店富丽堂皇,广场上竖起一座有点驼背的纳希莫夫的纪念碑,附近有一条通往伯爵码头的石阶,阶梯直入碧绿的海水里,海上停泊着一些装甲舰。只有在碧绿的海水的那一边,才有一件东西是父亲的——所谓北方阵亡将士公墓,只有那里才使我感到忧伤,感到消逝的昔日之美,眼下这美已经是和平的、永恒的,甚至好象是我自己的,而它也早已被大家遗忘了

我继续往前走。我在郊外一家便宜的旅舍里过夜,一清早就离开了塞瓦斯托波尔。中午,我已经到了巴拉克拉瓦。这个山峦起伏的光秃的世界多么古怪呵!一条白色的公路没有尽头,前面是光秃秃的灰色的山谷,远远近近的山顶象是大圆面包似的,也一样光秃,一样灰色。一个个山顶相连,构成淡紫和浅灰色的一大堆,做着自己炎热和神秘的梦,使人看去感到疲惫不堪……我在一些巨大的多石的山谷之间坐下来休息。远处,一个鞑靼牧童手中拿着长长的钩子站在一大群灰色的羊群旁边,羊群好象一堆鹅蛋石一样。牧童咀嚼着东西。我走到他面前,看见他在吃干奶酪和面包,我掏出一个二十戈比钱币。他一边咀嚼,一边注视着我,摇摇头,把挎在肩上的口袋整个向我递过来。我接了,于是他温和而又高兴地咧嘴笑了,那副黑眼睛的面孔全都发亮,那双在圆帽下突出来的耳朵往后移动起来……而在白色的公路上,有一乘三套马车打从我们身边走过,马蹄声、铃声不断地响着。在驾车台上,坐着一个鞑靼马车夫,马车里,是一个戴着亚麻布便帽的黑眉老头,他身旁坐着一个姑娘,全身包裹着,脸黄肌瘦,长着一双乌黑的可怕的眼睛……真的,若干年后,我曾不止一次看见过她在雅尔达山上的大理石十字架上,这个十字架安在许多其他的十字架之间,掩藏在松柏和玫瑰之中,在南方明媚的天气里受着清新海风的吹拂……

我在拜达尔门旁边一个驿站的台阶上过夜。看守人得知我不打算雇马,就不让我进房子里去。城门外,黑暗的深渊中,大海通夜喧哗着——显示出威慑的力量,使人莫名其妙,也使人过早地昏昏欲睡。我有时走到城门下,这儿已是陆地的边缘,一片漆黑,浓雾裹着强烈的芳香,海浪送来一股冷气。喧哗声时而沉寂,时而高昂,象荒野的树林的喧闹一样……黑夜茫茫,一个盲目的和不安分的东西,不知怎么的贪婪而又痛苦地生活着,既怀敌意,又无理性……

十六

你从别的地方回来,往往会想到你不在时发生过什么事,来了什么特别的信件和消息,结果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信件也没有。但我这一次的情况却不同。哥哥接我时非常局促不安。首先,父亲把巴图林诺卖掉了,给我们寄来了一些钱,并且十分伤心和后悔地给我们写了一封信……霎时间,我高兴得脸红起来,就是说,我又可以到外边去了。但是,这种感情顿时化为痛苦,因为我们过去的生活全都完了!我深深惋惜父亲、母亲和奥丽娅。我们在这里过得快活,无忧无虑;我们这里有春天、人们和城市,而他们却处于幽僻和孤独之中。他们过去只不过思念我们,而现在却要考虑自己快要无所依归了……我从来都不能泰然无事地看着父亲陷于悲伤,不能听他表白自己“让我们出来谋生”的理由。在这样的时刻,我总是扑上去吻他的手,甚至为此而热烈感谢他。现在,我从塞瓦斯托波尔回来,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眼泪……幸好,看来他只卖掉了土地,不带庄园。

而第二个消息更出乎意外。哥哥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十分尴尬,他说:“请原谅,我把这件事隐瞒了,我过去和现在都不想我们家里的人知道这件事……事情是,我已经结婚了……当然,没有经过宗教仪式她现在甚至为了孩子还跟丈夫继续在一起,但你会了解我的……现在她在哈尔科夫,明天就要走了……你把衣服换一换,立刻一起去看看她吧,她知道你,并且先就喜欢你了……”

他勿匆忙忙地给我讲了自己的故事。她出身于豪华世家,但耽于狂热的爱好自由和民粹主义的幻想,很早就出嫁,以便开始“同亲爱的人齐心协力地”只为人民而生活,为人民而斗争……那“亲爱的人”靠了她变成了有钱的人物,不久便放弃了自己以前的志向。而这些志向对她来说是如此神圣和珍贵,使她这个幸运的人从小就为此而十分苦恼,感到自己在所有不幸的人们中过着幸福的生活而万分痛苦,甚至为自己长得漂亮感到羞愧,她曾企图毁坏自己的容姿,想用硫酸把自己的手烧坏,因为这双手一向为大家所赞美……她在南方遇见了哥哥——当时他正隐姓埋名,躲躲闪闪地过日子……她知道自己爱上了他以后,便绝望地投海自尽,多亏几个渔夫把她救了回来……

我顺从地换上衣服,非常惊奇地听着哥哥讲叙这一切,内心激动万分,眼睛看着其它地方。我不知为什么替哥哥感到难堪,很不愉快,甚至对他这位女英雄产生恶感——这一切未免太浪漫了。但使我更惊奇的是,我一跨进她住的那个豪华饭店的房间,她就迅速站起来迎接我,娇柔而亲热地拥抱我,她的微笑多么温润、美妙,讲话的声音多么动听、柔和!在她整个和蔼和朴实的待人接物的态度中,透露出她出身于高贵的门第,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含有一颗善良的心,一种腼腆的、忠厚的、落落大方的美。她的动作轻柔、持重,在她象唱歌一样幽雅和谐的、娇柔的声音中,正如她那双明净的灰眼珠一样,有一种无法解释的诱惑力。这双眼睛长着黑色的睫毛,经常微笑着,但多少有点忧郁……

这种出乎意外的结识,这种突然的发现毕竟使我十分痛苦,因为哥哥已有了自己的生活,这种生活是瞒着我们大家的,他所依恋的已不光是我们了。我又感到自己孑然一身,虽然周围都是春天的气息,而且自己正是青春年少,但我已感到十分痛苦,十分失望。不过,我同时也仿佛对自己说:“好吧。这对我来说更好,我现在完全自由了。可以随时游历我刚刚发现的那个神奇的地方……”我梦想这个地方是一望无际的,是春色撩人的整个南部罗斯的广阔的原野,那里的事物无论古今都使我愈来愈迷恋,愈来愈富于幻想。今天,这是一个伟大的富饶的地区,它的田地、草原、山岗、乡村、德聂伯河、基辅市以及坚强而又温顺的人民是多么美可!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件小事中,他们都爱美和整洁,他们是真正的斯拉夫人、多瑙河人、喀尔巴阡人的继承者。在古代,那儿却是这些人的摇篮,那儿曾经有过斯维雅托波尔克人和伊戈尔人,彼情涅格人和波洛威茨人,——仅这些名字就够使我心醉神往。后来是哥萨克同土耳其和波兰人战争的几个世纪,波罗基和霍尔吉察市镇,赫尔松的低洼地带和河叉……《伊戈尔远征记》一书真使我神魂颠倒。

“俄罗斯人,我希望同你们一遣,在波洛威茨的草原的边境折断自己的长矛……这不是暴风雨把苍鹰卷过辽阔的原野,也不是一群寒鸦奔向大顿河……苏拉河对岸的马儿一叫,基辅就传出了捷报;诺夫戈罗德的号声一响,普季夫尔便有战旗在飘扬……这时伊戈尔公踏上金蹬,在旷野开始趱行。太阳用黑暗遮断了他的道路,夜向他轰鸣着大雷雨,并将鸟儿都惊醒……枭妖在树上头叫唤,吩咐那末知的土地——伏尔加,波莫列,波苏列和苏罗什……全都快来倾听。”

“午夜里,他们的大车辚辚地喧嚷着,好比一群被惊起的天鹅。而伊戈尔率领着战士奔向顿河……山鹰尖声地召唤野兽来衔取骨骸,狐狸猜猜狂吠着那红色的盾牌,……啊,俄罗斯的国土!你已落在岗丘的那边了……”

“第二天的清晨,血的朝霞宣告了黎明的降临,乌云从海上升起,那云中跃动着蓝色的闪电,巨大的雷声要轰响了,大雨将象乱箭一样从大顿河对岸袭来!”

后来是:

“黎朋前,从远方,那是什么在朝我的耳边叫嚣,那是什么在朝我的耳旁鸣响?”

“斯维雅托斯拉夫在基辅的山岭做了一个迷离的梦。‘今夜晚,在紫杉木的板床上,’他说,‘有人给我盖上了黑色的罩单;给我斟满搀合着愁苦的蓝色的杯盏……’”

“午夜,大海翻滚着,……上帝给伊戈尔公指出那从波洛威茨的土地通向俄罗斯国土的、父亲的黄金宝座的道路。晚霞消逝了。伊戈尔沉睡着,伊戈尔警觉着,伊戈尔在心里盘算着从大顿河到小顿涅茨河的田野……”

不久我又开始漫游。我到过伊戈尔夫当年逃离俘虏营帐时路过顿涅茨河岸的那个地方,他当时“象一只芦苇丛中的银鼠,水上的白枭”。后来我又到过德聂伯河,那刚好是他“凿穿石山通过波洛威茨原野”的地方。我乘船经过一些白色的春意正浓的村庄,这些村庄处在一望无际的蓝色的靠近德聂伯河的低地上,往上走,到了基辅。怎样表达我当时对于春天和对伊戈尔的歌颂的心情呢?“太阳在天空照耀着,伊戈尔已经回到了俄罗斯国土!少女们在多瑙河上歌唱——她们的声音回旋着,飘过大海传到基辅……”

我离开基辅到库尔斯克、普季夫尔去。“我的弟兄啊,请备起自己快捷的战马,而我的马,却早已在库尔斯克近郊被鞍待发……”只有过了若干年我才产生对柯斯特罗马、苏兹达尔、乌格里奇、大罗斯托夫的感情,因为当时我生活在另一种喜爱当中。“库尔斯克”过去只是一个最枯燥无味的省城,而尘土飞扬的普季夫尔大概更乏味,但这有什么要紧呢?难道在插满木椿的土墙上,一清早就听见“雅罗斯拉芙娜的声音”的时候,那个草原不也是荒凉偏僻和落满尘土的吗?

“大清早,雅罗斯拉芙娜在哭泣,在普季夫尔的城垒上悲诉:‘我愿飞,’她说,‘愿象一只杜鹃在多瑙河上飞翔,我要将海狸的袖子在卡雅河里蘸湿,给王公擦一擦他那强壮的身体上的血淋淋的创伤……’”

十七

我已打从这一条路回家了。现在我甚至要赶着到那边去,因为我的游牧生活的热情暂时有点饱和了。我很想休息和工作,而且在巴图林诺等着我的,是一个令人心醉的夏天。我有许多最好的希望、计划,对命运充满了信心。不过,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没有什么比过分信赖命运更危险了……

简单地说,我顺路到了奥勒尔……

在这里,我感到自己的旅游差不多快完了:还有几个钟头我就回到巴图林诺。现在只好看一看这个奥勒尔——列斯科夫①和屠格涅夫的城市,并且最后打听一下,编辑部和印刷厂究竟是怎么样的。

我感到精神格外爽快。但是,我晒黑了,消瘦了,象一个经常到处跑集市的茨冈人一样。我徒步走了许多路,在德聂伯河上游历了许多地方,而且总是在甲板上,在太阳、河水闪光、轮船灼热的烟囱的愉快的热气中,在人与机器以及厨房的闷热里。还有烟囱上头整天都抖动和溶解着一种极细微的、象玻璃一样的东西。因此,需要给自己慰劳一番,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于是,我一进入奥勒尔,就吩咐去一家最好的旅馆……时值黄昏,漫天一片淡紫色的灰尘。到处都上了灯火,河对岸,在城市花园里,响起了吹奏乐的乐声……你晚上独自一人在一个陌生的大城市里,通常都会体验到一些模糊的、愉快而又激动不安的感情,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就是怀着类似的情感在我下榻的旅馆的一个空空的大厅里进餐,这是一家省办的老旅馆,很有声望。后来我坐在自己房间的铁阳台上,下面是树下燃着的路灯。由于阳台是铁制的,所以透过来的树木的绿荫也好象是金属的。下边,散步的人们来来往往,一边谈笑,一边抽着纸烟。对面,在一些大房子里,窗户敞开着,从中可以看到灯火辉煌的房间和坐着喝茶或者做事的人们——这是别人富有吸引力的一种生活,在这种时刻,你会特别留心地去观察这种生活……后来,在无尽期地四处漂泊的时候,我曾多次经历过这种只身安闲和观察生活的时刻,我得到异常辛酸的聪明才智都多亏这些观察。但是,在奥勒尔那个温暖的夜晚,听到从河对岸不时传来的军乐——它时而宛转悠扬、慵懒懈怠,时而缠绵悱恻,兴奋热情,我就完全顾不到要什么聪明才智了……

我全不习惯象人那样睡觉。那天晚上,连我房间里的昏暗、静寂、宽敞和舒适干净的大床都使我感到奇怪。我仍象旅途中一样,醒来时天刚蒙蒙亮。我到《呼声报》编辑部去还完全不到时候。

早上天气很热。那条没有树木的、一白色的大街还是空无一人。为了消磨时间,以免到编辑部去得太早,有失礼节,我先顺街往下走,跨过一道桥,走到另一条繁华的大街,那儿有各种各样的旧仓库和集市,小五金店、铁铺,化学用品杂货店和专售舶来品的铺子,以及大量表示繁荣昌盛所应有尽有的大店铺,由于这种昌盛繁荣,当时俄罗斯的城市几乎都被压垮了。为呼应这种富足和早晨稠密的阳光,奥尔利克附近的高大的教堂响起了做弥撒的钟声,声音沉厚、庄严,令人愉快。钟声当当——这声音甚至震响我全身。我又跨过一道桥,登上一座山,走到政府机关的所在地,走到尼古拉和亚历山大时代的楼房跟前。楼房前面,有一个长形的明亮的广场,左右两侧都有树,这条宽阔的林荫路在早晨显得格外新鲜,椴树绿荫如盖,清晰透明。我知道《呼声报》编辑部所在的那条街,遇见一个行人我便问那条街还有多远:

“就在那边,不远,”他对我说,于是我突然感到心中卜卜地跳:我马上就要到编辑部了!

但是,这个编辑部简单得真有点土里土气。广场后面连接着许多花园,清静的、绿荫如盖的街道完全被淹没在里面,街上绿草茵茵。在这样的一条街道上,在一个大花园里,有一座长形的灰房子,这就是编辑部。我走上前,看见一道直对街面的半开着的门,我握着门铃的把手……门铃在远处什么地方叮叮响着,但没有产生任何效果:房子象是无人居住似的,不过,周围一切都是如此:静寂,花园,草原省会可爱的明媚的早晨……我又拉一拉门铃,还等了一下,终于让我进去了。长长的过道直通到很深的地方。我走到那边去,看见一个宽大的、低矮的大厅,大厅非常脏,里面摆满了一些印刷机,满地都是油污的碎纸。印刷机全都开动着,有节奏地轰响着,黑色的铅板在大小滚筒下前后移动着,竹栅子匀整地一上一下,一张张相当大的纸堆积起来,底下还是白的,而上面则已经铺满了象鱼子一样发亮的黑字了。机器的轰隆声、嘈杂声,有时同印刷工和排字工的互相叫喊声混合在一起。风不时吹来一股芳香的强烈的印刷机的气味,闻起来非常惬意。这里还有新油墨、纸张、铅、煤油和黄腊油的各种气味,这些气味我顿时(乃至一辈子都)感到十分特别。

“您要找编辑部吗?”有一个人在这风和嘈杂声中对我生气地叫喊。“这里是印刷厂!喂,把他带到编辑部去!”

立时有一个小家伙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到我的身边,他长着一个圆圆的脑袋,头发浓密、蓬松,象只铅灰色的刺猖。他说:

“请到这里来!”

我十分兴奋,赶忙跟着他走进过道,一分钟后我就坐在编辑部的一间大接待室里了。编辑是一位年轻的妇女,看来长得很不错,个子很小。后来,我在一间跟家庭完全一样的餐室里喝咖啡。大家不时请我吃东西,问这问那,对我发表在首都某些月刊上的诗,讲了一些赞美的话,并约我在《呼声报》上撰稿……我脸红起来了,表示感激,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压抑着由于这种突然的奇迹一般的认识而几乎冲动起来的高兴。我用有点哆嗦的手拿了几块饼干,它们很快就在嘴里甜蜜地融化了……最后,女主人突然停住了,听到门外兴奋的谈话声后,就笑着说:

“这是我的睡懒觉的美人儿!我马上介绍两位极其迷人的创造物给您认识,是我的表妹丽卡和她的女友沙申卡·奥波连斯卡娅……”

话刚落音,就有两位小姐走进餐室,全都穿着华丽的绣花的俄国服装,戴着五光十色的项链和绦带,宽敞的袖子,露出她们青春的丰腴的手,直到胳膊肘……——

①尼古拉·谢苗诺维奇·列斯科夫(1831—1895),俄国作家。

十八

对于偶然落到我身上的一切,我都是以令人吃惊的轻率和狂热的态度来处理的。开始觉得这颇为幸福,无忧无虑,轻松愉快,可是后来这种态度却给我带来多少痛苦和灾难,夺走了我多少精神与肉体的力量啊!

为什么我的选择落到丽卡身上?奥波连斯卡娅并不比她差。但丽卡进来的时候,比奥波连斯卡娅更友善,更留心看我一眼,她讲话更坦率,更生动……我不是一向都这么迅速地爱上一个人的吗?当然,一切我都爱:爱我突然处身于其中的青春与女性的氛围,爱女主人的便鞋和这些姑娘的绣花衣服,爱她们的综带和项链,丰腴的手臂和椭圆形的膝盖,爱这些宽敞的、矮小的、省会的房间和朝向阳光灿烂的花园的窗户,甚至连那保姆把一个玩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的男孩带进餐室来的情景我也爱。当母亲吻他和给他脱去短上衣的时候,他用那双蓝眼睛认真地盯着我……顺便说说,这时就要收拾桌子,准备早餐了,而女主人忽然认为,我完全不应该离开早餐,就象不应该如此迅速地离开奥勒尔一样,于是丽卡把我的帽子取了下来,她坐到钢琴跟前,弹起《狗的华尔兹舞曲》……总之,我是三点钟才离开编辑部的,我十分惊奇,这一切过得多么快啊!当时我还不知道,这种时间的飞逝就是所谓恋爱的最初征兆的开始,是一种毫无意义但又如痴如醉的寻欢作乐的最初征兆的开始……

【第五部】

那年春天,我开始浪迹江湖,从此结束了少年时代的隐居生活。

到奥勒尔的头一天,我一觉醒来,依然象在路上一样:孑然一身,无所牵挂,悠闲自得;我既是旅馆的生客,也是城市的外人。我醒来时天刚蒙蒙亮,这在城里可算是特别早的。但第二天,我就醒得较晚——跟大家一样。我用心穿好衣服,照了照镜子……昨天,在编辑部里,我真难为情:皮肤晒得象茨冈人一样黝黑,一张瘦脸风尘仆仆,头发久未修剪。应该修饰打扮一下才行。好在昨天我的境况突然好转:他们不仅同意我撰稿,而且还同意我预支稿酬。我很不好意思去预支,但结果还是把钱拿了。我走到大街上,进了一家烟铺,买了一盒高级烟卷,接着走进一家理发店,出来的时候脑袋香喷喷的,漂亮了,也好象小了一些,与此同时,我感到精神格外爽朗,大凡男人们从理发店出来总有这种感觉的。我极想立即再回到编辑部去,尽快将昨天幸福的新鲜感受延续下去,那是命运对我的慷慨赐予。但马上就去却万万不行,人家会说:“怎么,他又来了?又是一大清早?”所以我在城里慢步徜徉。象昨天那样,先走波尔霍夫大街,再转到莫斯科大街上。这是一条很长的商业大街,直通车站。我顺着大街走,到了尘土仆仆的凯旋门,门外街道冷冷清清,一派贫寒的景象。我转到更加寒伧的普什卡尔区,从那里又回到莫斯科大街上来。从莫斯科大街我下到奥尔利克河边,经过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一有马车走过,桥就摇摇晃晃,吱吱呀呀地叫。再往上走到政府机关的所在地,此时所有的教堂都钟声齐鸣,主教大人乘坐的那辆马车,沿林荫路向我奔来,两匹乌黑的高头大马踏着轻匀的步伐,神气活现嘀嘀哒哒的马蹄声与钟声很不协调。主教大人伸出一只手,为两旁过路的人祝福。

编辑部里又坐满了人。身材小巧的阿维洛娃坐在自己的大办公桌旁工作,精神饱满,她只朝我莞尔一笑,立刻又伏首案头。早餐又吃得那么长久,那么开心。饭后我听丽卡疾速地弹了一阵钢琴,随后我同她和奥波连斯卡娅一起在花园里荡了一会儿秋千。用过茶后,阿维洛娃领我参观房子,走遍了所有的房间。在卧室里,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幅肖像,他毛发蓬密,戴着眼镜,两肩又瘦又宽,从相框里阴沉地瞅着外面。“这是我的亡夫。”阿维洛娃随口一说。我微微一怔:这位活泼可爱的女子突然称这个身患痨病的男人为自己的丈夫,他们竟然荒唐地结合在一起,真是叫人吃惊啊!后来她又坐下来工作。丽卡打扮了一阵以后对我们说:“喏,我的孩子们,我可要溜了!”——她说话总是与众不同,当时我已觉察到了这一点,让我为她感到难为情的。丽卡走了。而奥波连斯卡娅有事要办,我同她一起去了。她问我愿不愿意陪她去卡拉切夫大街,说是要到做衬衣的女裁缝那儿走一趟。她用这种心照不宣的请求一下子使我们亲近起来,我很高兴。我愉快地陪她在城里闲逛,听她认真讲话。在裁缝那儿,我满怀喜悦的心情耐心等待她跟裁缝交涉、商议完毕。我们重回到卡拉切夫大街上时,天已垂暮。“您喜欢屠格涅夫吗?”她问。我觉得不好开口,因为我在乡下生,乡下长,别人总认定我喜欢屠格涅夫,总向我提出这个问题。“得啦,反正一样,”她说,“这对您来说毕竟是件有趣的事。这儿不远有座庄园,好象就是《贵族之家》中描写过的那一座,想去看看吗?”于是我们来到近郊一条僻静的小道上,小道两旁掩映着花园,这儿是奥尔利克河的一段陡岸,上面有一幢宅院,早已人去楼空,半倾圮的烟囱里寒鸦安了家,宅院坐落在四月点点新绿的旧式花园中,更显灰黯。我们站在陡岸,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透过花园稀疏的枝叶,望着那幢宅院,稀疏的枝叶在明净的西边天上映出花纹……丽莎、拉夫列茨基、列姆……①我渴望着爱情。

晚上,我们大家一起到了市立公园的露天剧场。我挨着雨卡,坐在半明半暗处,亲昵地和她一起欣赏乐队和舞台上演出的嘈杂喧闹的把戏。广场上有灯光从下面照着舞台,漂亮的女士们和皇家披甲兵随着刺耳的舞蹈音乐在那里跺脚。举着空锡杯频频碰杯。散场之后,我们就在公园里吃晚饭。我同女士们一起坐在宽敞的人群聚集的露台上,面前摆着一瓶冰镇葡萄酒。不时有熟人过来同她们应酬寒暄,我也随之认识了这些人。大家对我也都态度友好,只有一个人例外。他朝我微微欠了欠身以后就不想再理睬我了。这是一位军官,身材高挑,长方形的面孔黝黑无光,一对黑眼睛直楞楞的,还长着半拉子黑黑的连腮胡子,合体的礼服盖过膝盖,小裤脚口上还缝有套带。正是这个人后来(也完全是出于无意的)给了我许多心灵上的痛苦。丽卡不断有说有笑,时时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她知道,大家都在欣赏她,而我对这些人已经不能无动于衷了。当那位军官起身离座,同我们告别时,只因他用自己的大手握着她的纤手,时间稍长我就浑身都凉了。

我离开奥勒尔那天,第一次春雷轰响。我还记得这次雷声,记得送我和阿维洛娃去火车站的轻便马车,记得由马车和阿维洛娃作伴而引起的自豪感。我记得,第一次同她分手我心中有说不出的一种滋味(我已经完全相信自己对她臆想出来的爱情了),记得有一种特别幸福的收获感压倒了其它一切感觉,仿佛我在奥勒尔已经获得了什么似的。在月台上,使我惊讶的是,聚集在这儿候车的衣冠楚楚的上等人个个都那么身粗体壮,那些服饰闪闪的僧侣,手捧着十字架和香炉站在所有人的前头,却一个个都显得那么猥俗。终于,亲王的专车以强大的冲力驶进了车站,车上跳下一个红发大汉,他那红色骠骑兵短上衣使大家眼花目眩。刹那间,不知怎的一切都紊乱起来了——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祭祷仪式特别阴森可怕。随后,插满黑丧旗的火车头的烟囱又喘起气来,这个油污污的钢铁巨怪,以功率强大的推动力开始轰隆轰隆地响,活塞杆象一条白色钢带,平稳地向后长长一伸,那一节节绘有金鹰的铮亮的蓝色车厢便向前游去……我盯着车厢下愈转愈快的铁轮、制动器和弹簧,只见上面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尘土,这是从遥远的南方——克里米亚一路带来的令人着迷的尘土。列车轰鸣,渐渐消失,继续它那隆重的接受路祭的行程,它穿过俄罗斯,直奔首府。可是我整个身心却沉浸在迷人的克里米亚,沉醉于神奇人物普希金在古尔祖弗度过的令人向往的时光。

我要乘坐的那辆简陋的短途列车在外侧站台等候着我,想到在车上将独自静静休息,我感到很愉快。阿维洛娃快活地和我谈天说地,直到车子快开。她希望不久在奥勒尔再见到我,并以微笑暗示,我那滑稽可笑的苦恼她看得清清楚楚。第三遍铃响了,我热烈地吻她的手,她用嘴唇挨了挨我的脸。我跳进车厢,车厢晃荡了一下就启动了。我从车窗伸出头来,看见阿维洛娃站在月台上,向我轻轻挥手,渐渐远离……

此后,旅途中的一切都使我激动不安:这短短的列车时而艰难地蠕动,时而突然飞快地奔跑,拚命摇晃,发出轰隆的嘈杂声。到了那些人烟稀少的大站小站,车不知为什么老停个没完。我所熟悉的一切又环绕着我:窗外闪过象丘陵起伏的田野,田地还没种上庄稼,显得格外难看,还有静候春天来临的光秃秃的小桦树林,以及一片贫瘠的远景……黄昏也同样寒苦,象春天的傍晚一样冷嗖嗖,天空惨白、低垂——

①均为《贵族之家》中的人物。

离开奥勒尔时我怀着一个愿望:要尽快地把在奥勒尔开了头的事继续下去。可是,望着窗外的田野和四月迟迟不落的夕阳,离开奥勒尔愈远,这个愿望就愈淡忘。黄昏已降临到车厢里,降临到窗外稀疏的橡树林上。这林子在列车左侧,光秃秃的,树干上上下下都是节疤。地上铺着去年的败叶,红褐色的,刚从冬天的积雪下露出来。我拎着手提包站起来,心潮愈来愈起伏:到苏博京森林了,再过去就是皮萨列沃车站。列车向空中凄厉地一声长鸣,预告即将到站了。我急忙走到车厢乘降台上,空气好象原始时代那样潮湿、新鲜,雨点稀疏地飘洒下来,一节货车车皮,孤零零地停在车站前面。列车绕过它,还没有停稳我就跳下车,在站台上跑起来,穿过车站大厅,走到漆黑的大门外。大厅里灯光昏暗,景象凄凉,满地被乡下人踩得稀脏。车站大门前是个圆形的场子,花圃经过一冬已显得凋零,十分肮脏,黑暗中隐约地可以见到一匹乡下马车夫出租的马。这乡下人有时要等上几个星期才接着一个乘客,他一看见我就撒腿奔过来,欢天喜地地答应了我的所有要求,说不论我给多少钱,就是拉到天边,他也乐意。“您总不会亏待我的!”转眼间,我已经坐进他那窄小的车子里,任凭颠簸。起初我们经过一个荒凉而漆黑的村庄,后来愈走愈静,走进了幽暗、死寂、荒僻的田野,走进黑色海洋一般的大地,只在西北方向极其窎远的天边,在几朵乌云下,才泛着微微的绿光。原野的晚风迎面拂来,四月的轻风,温较无力,夹着雨丝。远处什么地方,一只鹌鹑啪啪地拍打着翅膀,似乎总是随风变换位置。低垂的俄罗斯的天空,乌云中间闪烁着几颗星星……又是鹌鹑、春天、大地。又是我早先在隐居中度过的清贫的少年时代!跟一个俄罗斯乡下人一道走在野地里,十俄里路可真算长得叫人难受!这乡下人身上散发着小木屋和破羊皮短大衣的干燥气味,路上一声不吭,令人纳闷费解,请他把车赶一点,他也毫无反应,可是一遇上小小的坡道,他却从马车前部跳下来,双手抓住缰绳,侧着脸,在那匹有气无力的母马旁边一步一步地走……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时候,夜看来已很深了,四围没有一星灯火,死气沉沉。此时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可以清楚地辨认出进村的宽阔街道两旁的每一间小木屋和屋前每一根无叶的藤蔓。随后又可以看到和感觉到车子在下坡,下到充满四月潮湿的洼地里。左边,是一座过河的桥,右边,是一条上坡的路,直通一座黑压压的、冷漠的庄园。我心潮又激荡起来:春季乡村的黑暗、贫困和冷漠,我是多么熟悉,又是多么陌生啊!那乡下人上山的时候,趿拉着脚步,象完全昏迷了一样。忽然,小花园里的松树之间,灯火从窗户里闪出来。谢谢上帝,人们还没有睡!马车终于在台阶旁停下,我下了车,推开外室的门,走进屋里,看见人们上下打量着我,笑容可掬,这时我多么高兴,多么迫不及待,同时又象孩子一般腼腆啊!……

次日清晨,我冒着淅沥明净的时断时续的小雨。骑马离开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一路经过翻耕地和休闲地。农夫们在耕耘播种。一个耕地的农夫光着脚扶一把犁左摇右摆地向前走,两只白脚掌交替地踏进松软的挑沟里。马拱起背脊,使劲犁出一道沟来。一只青色的白嘴鸦跟在犁后顺着垅沟点头摆尾,不时从垅沟里啄食蚯蚓。一个没戴帽子的老头子,手挎一筐种子,跟在白嘴鸦后头,迈着均匀的大步,很有气派地甩开右臂,划着规则的半圆圈,往地里撒种。

在巴图林诺,家人迎接我时,流露出来的爱和喜悦,使我感到痛楚。最令我惊讶的倒不是母亲的喜悦,而是妹妹的欢欣。她朝窗户外一望到我,就飞快地跑到台阶上向我扑来,洋溢着那么动人的爱与欢乐,出乎我的意料。为了我她当天穿上一件新连衣裙,她是那么美——纯洁、年轻、天真烂漫、光彩照人。老家的房屋,有一种古老、简朴的美,叫我倾倒。我的房间里原封原样,好象我没有离开多久似的。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处,连铁烛台上那支烧了一半的蜡烛也还留在写字桌上,记得这是那年冬天我离家时搁在那儿的。我走进房间,四下打量,黑色的圣像还在角落里,旧式窗户上层是紫色和石榴红的玻璃,透过窗户看得见树木和天空,细雨洒在新绿的校桠上,但天空有些地方还是蔚蓝色的。房间里还是有点晦暗、空荡、幽深……木天花板黑而光滑,圆木叠成的四壁也是黑而光滑……橡木床的圆柱也是光滑和沉重的……

我要到银行去交利钱,这样再次到奥勒尔去就有了事务上的借口。我把钱带去了,但交给银行的只是一部分,剩余的我都花光了。这个行动非同儿戏,这表明在我身上确实发生了某种变化,只是我没有特别注意罢了。我做事一向都不加思索,凭着一时的高兴。去奥勒尔的时候,我赶掉了客车,立刻就上了货车的机车。记得我爬上高高的铁踏板钻进一个粗野、肮脏的地方,就在那儿站着观看。有两个司机穿着一身象铁一样闪亮的油污衣服,他们的脸也一样油污,一样发亮。眼白象黑人那样的,特别引人注目,眼圈象演员那样上过妆似的。年轻的一个猛地抄起一把铁锹,铲起堆在地板上的煤,哐啷一声,掀开炉门。炉门里喷出一团恶魔般的红色火焰,他用力一抡,把煤送进去,压住那地狱的火。年长的一个用一块污秽不堪的抹布擦着手指,然后撩下抹布,这里摸摸,那里拧拧……突然一声刺耳的哨声,不知从什么地方喷出一团热腾腾的蒸气,挡住了我的视线,笼罩了四周。忽然一声更加震耳的轰隆声响起来,接着列车慢慢向前移动……这轰隆轰隆的响声多么粗犷,我们的力量在增大,速度在增长,周围的一切都在颤抖、摇晃、跳动!时间凝住了,紧张得硬化了,一条火龙在山岗之间匀速地向前抖动着。每一段行程都飞快地跑完了,而在它每跑完一段行程停下来喘息的间隙中,在夜色和车站的静寂里,散发着树林的清香,附近的灌木丛也传出夜莺的欢快悦耳的歌声……在奥勒尔,我厚着脸皮尽情打扮自己:买了精致漂亮的长统靴、讲究的腰部带褶的黑上衣、红色丝织斜领衬衫、带红帽圈的贵族黑速檐帽,还买了一副价钱昂贵的骑兵用的马鞍,喷香的皮子咯吱咯吱响,可爱极了。我晚上回家后,因为身边放着心爱的宝贝而高兴得不能入眠。我又乘车到皮萨列沃去,目的是还想买匹马——当时那边村子里正好有马市。在马市上我跟几个同龄人交上了朋友,他们也都身穿腰部带褶的短外衣,头戴贵族遮檐帽,是集市上的老主顾了。他们帮我买了一匹嫩口的纯种牝马(尽管有个茨冈人缠着我,要求买他的老骟马,他说:“老爷,买下我的米沙吧!买了它,你一辈子都会感激我的!”可惜是匹患气肿病的顿河马。)接着夏季到了,对我来说,是接连不断的节日:在巴图林诺,我没有连续住过三天以上,全在我的新结交的朋友们家里做客。等到丽卡从奥勒尔返回我们县城以后,我就开始呆在县城里,哪儿也不去了。我曾收到过她的一张简短的便条:“我已回,亟盼相见”,当时我一刻也不容缓地骑马奔往车站,顾不得那不高明的字条带来的不快,也顾不得天色已晚,乌云翻滚。进车厢后,列车的飞速行驶使我如痴如醉。雷雨大作,车厢的隆隆声、霹雳声、急雨倾泻车顶的喧哗声混合在一起,列车似乎更快了。蓝色的闪电不断地照亮了黑魆魆的车窗,雨水冲刷着玻璃,溅起泡沫,送进来新鲜的气息。

愉快的相会使我心情极为舒畅,世界上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欢乐。可是就在这时,在夏末发生了一件事。序兹明同他妹妹以及年迈的老父住在伊斯塔河陡岸上一座小庄园里,离县城不远。他经常到丽卡家做客。在命名日那一天,他大摆筵席,邀请了各方的朋友。那一天,他亲自去接丽卡,丽卡同他一起乘坐敞篷小马车,我骑马跟在后面。阳光普照下的干燥的旷野真叫人愉快,开阔的和俨然黄沙一样的田地被麦垛覆盖着,一望无边。我老想要表现自己的某种冒险精神和机灵,就一时肆无忌惮地策马,一时又勒住它,然后再使它跃过一堆堆麦垛,风驰电掣地飞奔,锋利的马掌把它的蹄腕划出了血。过命名日的午宴设在颓朽的凉台上,一直开到黄昏。黄昏不知不觉地和黑夜,和灯火,和美酒,和歌声,和吉他融合在一起。我坐在丽卡身旁,大胆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也没有抽回去。夜深了,我们象事先约好一样,起身离座,走下凉台,来到幽暗的花园里。丽卡在温暖的黑暗的花园里站住,背倚着一棵树,向我伸开了双臂——我虽然看不清楚,但立刻猜到了那双臂的动作……很快,花园渐渐变成银白色,小公鸡开始在庄园里嘶哑地啼鸣起来,怡然自得而又似乎有点孤零。又过了一会,整个花园都开始亮起来,东方广阔的天空中,花园后面河谷对岸的黄橙橙的田地上,露出了金光……我们站在悬崖上,俯瞰河谷,丽卡已不理会我了,只是望着烧红了的天边,唱起柴可夫斯基的《清晨》来。高音的地方,她唱不上去了,于是停止了歌唱,提着山鹑色的麻纱裙子的漂亮绉边向屋子跑去。我惘然若失,站在那儿,脑子里发木,双脚发软。我走到悬崖边,在干草丛中的一颗老白桦树旁,一头倒在树下。天已经大亮,太阳升起来了。接着,象夏末常有的,晴朗而闷热的早晨立刻来临。我头枕着白桦树的根部一下子就睡着了。太阳愈来愈炽热,很快地,我便在酷热和光焰中醒过来,站起了身,趔趔趄趄地去寻找荫凉的地方。屋里的人还在干燥、眩目的阳光中沉睡。只有一个老主人醒来了。他书房的窗户敞开着,窗下密密地长着一丛野丁香。从窗户里传来的咳嗽声,可以感觉到老人正在享受早晨的第一袋烟和掺有奶油的浓茶。一群麻雀被我的走动从阳光照得耀眼的丁香花丛中惊飞,老人听到这急雨般的嘈杂声和我的脚步声,扯了扯身上土耳其旧花绸睡衣的衣襟,掩住胸口,探身窗外,露出一张可怕的面孔——两只肿眼泡和一大把胡子,分外慈祥地笑了一笑。我抱歉地向他鞠躬,穿过凉台,朝敞开大门的客厅走去。清晨的静寂和空蒙、翻飞的蝴蝶、蓝色的古老壁纸、安乐椅和小沙发把客厅装点得非常幽雅。我躺在一张小沙发上,尽管它的弧度使人不舒服,但我还是沉入梦乡。不久(虽说我睡了很久,但好象才过了一会),有人走到我跟前,笑着对我说话,还抚摸我的头发。我醒过来,眼前站着年轻的主人——哥哥和妹妹,他俩都是黑皮肤,眼光炯炯有神,象鞑靼人那样漂亮。哥哥身穿黄色斜领绸衬衫,妹妹也穿同样质地的题上衣。我一骨碌翻身跳起来坐着,他们和蔼亲切地对我说,该起来吃早餐了,还告诉我说丽卡已经走了,不是一个人走的,而是和库兹明一道走的。他们还交给我一张字条,我立刻想起库兹明那双蜜蜂色的眼睛,机灵果敢,神色复杂。我接过纸条,向古老的“女仆室”走去。那儿有一个老妇人,穿着一身黑衣服,满是瘢点的枯千的手提着一瓦罐水,站在放有盆子的方凳旁,谦恭地候着我。我边走边看字条:“别再想法见我了。”接着,我开始盥洗,水是冰冷的,刺人肌骨。“要知道,我们这儿吃泉水,从井里打的。”老妇人说,还递给我一条极长的亚麻布毛巾。我快步走到前室,取下便帽和马鞭,跑过炎热的院子,进了马厩……一匹马从暗处向我轻轻而又有些哀伤地嘶鸣,它还是那样架着鞍子,站在空槽近旁,肚子瘪得露出腹沟。我一把抓起缰绳,跨上鞍座,虽然激动得发狂,但还是抑制住自己,冲出院子。到了庄园后面,我一个急转弯拐进田野,踏着麦茬,一个劲地嚓嚓地朝前急驰。跑到第一堆麦垛旁,我勒住了马,跳下鞍来,坐在麦垛下。马用牙齿御起麦穗,把几捆麦子拉到自己跟前,弄得玻璃珠似的麦粒纷纷散落,窣窣作响。蛐蛐儿在麦茬和麦捆里忙忙碌碌,好不热闹,就象成千上万只手表在走动;阳光明媚的田野沙漠似的向四周伸展。可我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心中只有一个固执的念头:要么她把自己还给我,还我这个夜晚,这个早晨,还我这些她在干草丛中时隐时现的脚步,还我沙沙作响的麻纱绉边,要么我们两人同归于尽!

怀着这些疯狂的感情,怀着这不顾一切的决心,我飞驰进城。

在县城里,在她的鳏居的父亲的院子深处,我成天陪她坐在荒废的小花园里,就这样呆了许多日子。她父亲是一个无所顾忌的自由派医生,对她什么也不加限制。那天我从伊斯塔河畔疾驰到她那儿时,她一见到我的神色,就把双手捂住胸口。从那一刻起,究竟谁的爱情更强烈,更感到幸福,更如痴如狂,我的还是她的,已经弄不清楚了。她的爱情也有些个来得突然,也不知是从哪儿进发出来的。最后,为了让大家都能歇一口气,我们决定暂时分手。我们之所以要这么做,还有下列的原因:我一直赊账住在“贵族旅馆”里,已弄得债台高筑,再加上雨季已经来临。我千方百计拖延分手的日子,末了还是横下一条心,决然冒着访沦大雨动身回家。到家后,我起初老是埋头睡觉,再不就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一声不吭,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后来我开始思忖:我这是怎么啦,这到底怎么结束呢?一天,尼古拉哥哥来了,他走进我的房间,帽子也没摘就坐下来对我说:

“我的朋友,看来你的罗曼史还挺顺心的。还是从前那一套:‘狐狸带我穿密林,过高山’吧,而密林高山过后是什么——谁也不知道①。你的一切瞒不过我,听到不少,没听到的也猜得到:这类事情还会有什么两样,总不是老一套。我知道,你现在还不能冷静下来。那好吧,你今后究竟有什么打算?”

我半开玩笑地回答:

“人人都被一只狐狸带着跑,当然,至于去哪儿,为什么,只有天晓得。甚至《圣经》里都这么说:‘少年人哪,你在幼年时当快乐。在幼年的日子,使你的心欢畅。行你心所愿行的,看你眼所爱看的……②’”

哥哥瞅着地板,没有吭声,好象是在倾听雨水打在秋天凋零的花园的籁籁声,然后他忧郁地说:

“算了,你去吧,去吧……”

我老扪心自问:怎么办?其实该怎么办是明摆着的。然而,我愈是硬要自己明天就给她写一封断然绝交的信(这样做未尝不可,因为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还没有超过最后的界线),我对她的温情和倾慕之心,她那迷人的眼睛、面容、笑声、话语以及她对我的爱而引起我对她的感激之情也就愈充溢着我的心……几天以后,日暮时分,突然一个信差骑马赶到庄园里来,他全身上下被雨淋湿,给我送来一封打湿了的急信,信上说:“我再也忍受不了,盼速来。”想到再过几小时我又将见到她,听到她的话语,我心花怒放,一夜辗转难眠,直到天亮……

从此,我在家住一阵,就到县城去住一阵,整个秋天就这样度过去了。我卖掉了马鞍和马,在县城里再也不光顾“贵族旅馆”,只住在谢普纳亚广场附近的尼古林娜客栈。县城如今面目全非,完全不是我少年时代的那个模样了。一切都显得索然寡味,只是偶尔经过乌斯宾斯基大街的花园和中学的时候,我心中才仿佛勾起了一种亲切的旧地重游之感。我早就养成了吸烟的嗜好和上理发店的习惯。记得有一回在理发店里我象小孩那样乖乖地坐着,推剪咔嚓咔嚓地响,我斜眼偷看我那丝一样的头发怎么连续不断地掉到地上。我们从早到晚都坐在餐室里的土耳其长沙发上,差不多总是单独在一起,因为医生一早就出了门,她的弟弟是个中学生,也上学去了。早餐后,医生睡了一觉又不知上哪儿去了,中学生呢,一个劲地跟自己的小黄狗陀螺胡闹乱窜。陀螺假装发怒,狂吠着,喘着气,顺着上二楼的木楼梯窜上跳下。后来一段时间里,这种整天单调的闲坐,或许还有我过分的、一成不变的缠绵徘侧,使她觉得无聊,感到厌倦了。她开始找借口出门走访朋友,我只好独自一人呆在沙发上,听那个中学生喊叫、嘻笑、跺脚,听小狗陀螺在楼梯上疯闹,装腔作势地狂吠。我泪汪汪地望着半掩的窗外平静的灰色的天空,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又开始坐在家里,对我仍然那么温情、体贴,使我完全无法弄清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一天,她对我说:“好吧,亲爱的,看来事情就这么下去了。”说完,她蹙起额头,快乐地哭起来。这是早餐后,大家在房子里都踮起脚走路,免得打搅医生的休息。她接着说;“我只是非常可怜爸爸,对我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宝贵了!”我始终很惊讶,她对父亲为何爱得这么过分。好象故意为难似的,就在她说完这话的当口,中学生跑来了,漫不经心而又含糊地说,医生请我到他那儿去一下。她的脸色陡然苍白起来。我吻了吻她的手,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去。

医生睡足了觉,刚刚盥洗完毕,温和而又愉快地接待我,他哼哼唱唱,点了一根烟。

“我的年轻朋友,”他边说,边请我抽烟,“有些话早就想跟您谈谈了,您心里也明自要谈什么。您知道,我这个人毫无偏见。我看重的是女儿的幸福,也衷心地同情您。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象男子汉跟男子汉谈话那样。真的,我完全不了解您,不管您觉得多么奇怪。请您告诉我,您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说着,微微一笑。

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个劲地猛吸烟。我是什么样的人?我那时刚刚读过爱克曼的作品③,本想学歌德那样骄傲地回答:“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上帝啊,千万别要让我了解自己!”可是,我却谦虚地说:

“您知道我在写作……我将继续写下去,继续自修……”

我不由自主地又补充了一句:

“也许准备考大学……”

“上大学,这当然再好不过了,”医生说。“不过要知道,考大学可不是闹着玩的。您到底打算干什么行当?只从事文学呢,还是也搞点社会活动,担任公职呢?”

我心里又胡思乱想起来,还是歌德的话:“我一生经历两个世纪……感到尘世一切变幻无常,令人厌恶……政治绝不可能与诗歌有关……”

“社会活动不是诗人的事。”我回答说。

医生微微有些吃惊,瞥了我一眼。

“那么,照您看来,譬如说,涅克拉索夫就不算是诗人?但是您毕竟还得多少注意当前的社会生活。您要知道,每一个正直的有教养的俄国人此刻是怎样生活和怎样焦急不安的?”

我考虑了一下,想着我所知道的情况:大家都在谈论反动的局势,谈论地方长官,都说“伟大改革时代的一切有益的创举都被彻底摧毁了”……说托尔斯泰号召“到松下的禅室去修行”……说我们的确生活在契诃夫的《黑暗》之中……我记起了托尔斯泰学说的信徒们散发马克·奥勒留④的名言集,里面说:“弗隆顿教导我说,为富不仁……”我还记起一个忧郁的乌克兰老人,不知是什么教派的信徒,春天我曾和他一起在德聂伯河上乘过船,他总是用自己的意思对我反复说圣徒保罗的话:“上帝叫基督在天上坐在自己的右边,远超过一切执政的、掌权的、有能力的、主治的和一切有名的,不但今世,连来世的也都超过了⑤,这样,我们的诅咒不是针对亲人,而且针对执政者,今世黑暗的统治者……”我感到了自己早先热衷的托尔斯泰学说摆脱任何社会束缚,同时又反对我所仇视的“今世黑暗的统治者”,于是我鼓吹起托尔斯泰的学说来。

“那么,在您看来,摆脱一切邪恶和苦难的唯一办法就是那臭名昭著的无为和勿抗恶罗?”医生装出一副过分无所谓的神气问道。

我急忙回答,我是主张有为、主张抗恶的,“只不过十分独特”。我的托尔斯泰学说是一种互相抵触的、强烈的感情,激起这种感情的是彼尔·别祖霍夫和阿纳托里·库拉金⑥,《霍斯托密尔》⑦中的谢尔普霍夫斯基公爵和伊万·伊里奇⑧,《那么我们怎么办》和《人是否需要许多土地》⑨,莫斯科统计调查一文中描述的城市污秽和贫困的可怕情景,《哥萨克》在我心中形成的生活在大自然和人民中间产生富有诗意的幻想,还有我个人对小俄罗斯的印象:如果永远摆脱我们的不合理的生活,到草原田庄、到德聂伯河岸的白土屋里去过一种纯洁的劳动生活,这该多么幸福啊!我把其中的某些想法告诉了医生,没有提白土屋的事。他似乎很注意地听,可是不知怎的显得过于谦恭。有时他昏昏欲睡,眼皮耷拉着,紧闭的双颔发颤,要打呵欠的样子,但他克制住自己,把呵欠从鼻孔放了出去,接着说:

“是呀,是呀,我听懂了您的意思……您不为个人去寻求一般人的所谓‘今世’幸福,对吗?可要知道幸福并非只是个人的。譬如说我吧,并不赞赏人民,因为,很可惜,我太了解人民,不相信人民是一切智慧的源泉,而且我还要同人民一起把陆地架在三条鲸鱼之上⑩。但是,难道可以说我们对人民没有任何义务,不久任何债了吗?其实我无权在这方面指教您。能和您交谈,无论如何我都是很高兴的。现在让我再回到开头的话题上。请原谅,我得简单明了地告诉您,不管您和我女儿之间有何种感情,也不管这种感情到了何等地步,我要预先说明:她,当然有充分的自由,但是,譬如说,如果她愿意同您建立某种牢固的关系,来请求得到我的祝福,那么她只会得到我的坚决拒绝。我对您很有好感,祝您万事如意,仅此而已。为什么呢?说得庸俗些,我不愿意看到你们两个不幸,在贫困中混日子,生活不安定。而且,请允许我更直率地说,你们有什么共同点呢?格丽克莉娅是个好姑娘,可也应当承认,她相当朝三暮四——今天迷恋这,明天迷恋那。当然,她不会想望托尔斯泰的松下的禅室。看看她那一身穿戴吧,尽管我们地处偏僻。我决不想说,她学坏了。我只是认为,正如常言所说的,你们不是天生一对……”

她站在楼梯下面等着我,用目光询问我,准备听到可怕的消息。我急忙把医生最后几句话转告给她,她垂下了头。

“我绝不违抗他的心意。”她说——

①可能出于俄罗斯童话《猫·狐狸和公鸡》的故事,比喻上当受骗。

②见《圣经·旧约·传道书》第十一章第九节。

③约翰·彼得·爱克曼(1792——1854)是德国诗人歌德的朋友,《歌德谈话录》的编纂者。

④马克·奥勒留是一六一至一八○年间的罗马皇帝。

⑤见《圣经·新约·以弗所书》,第一章第二十节至二十二节,后三句不是《圣经》原话。

⑥两人都是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中的主人公。

⑦托尔斯泰的短篇小说,全名为《霍斯托密尔——一匹马的故事》。

⑧托尔斯泰的短篇小说《伊万·伊里奇之死》中的人物。

⑨两篇都是托尔斯泰的作品。

⑩古代传说,地球是由三条鲸鱼托住的。

在尼古林娜客栈投宿的时候,我偶尔也到谢普纳亚广场上徜徉,然后去寺院后面的空地,那儿有一大片围着古墙的墓地。墓地上阴风惨惨,荒草丛芜,一派凄凉的景象。无人过问的十字架和墓碑在此永世长眠,使人产生一种虚幻的、似是孤寂和朦胧的冥想。墓地大门顶上画着辽阔的灰蓝色的平原,其中墓穴龟裂,墓碑颓圮,碑下露出的骷髅,白齿森森,肋骨磷磷,还有远古时代的老翁和老妪,裹着的白尸衣已经变绿。平原上飞翔着一位巨大的天使,吹着喇叭,他那淡蓝色的衣袍一阵阵地飘动,一双裸露的少女般的腿弯曲着,向后翘起两只白垩色的长脚掌……客栈里充满了县城秋天的宁静,同样是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人从乡下来。我转回去,走进院子,第一个碰见我的是厨娘,她穿着男式长统靴,手抱一只公鸡从院棚下向我走来。“我这就抱进屋去,”她说,不知为什么笑起来。“它老糊涂了,现在只好叫它和我住在一起……”我踏上宽阔的石阶,穿过黑洞洞的过道,然后经过搁有铺板的暖和的厨房,走进正房,其中有一间是女店主的卧室,另一间是住客人的,里面摆着两张大长沙发。偶尔来投宿的小市民和僧侣便在沙发上面睡觉,现在更多的倒是被我一个人占用。房里很安静,只有女店主卧室里的一只闹钟发出均匀的嘀答声……“逛街了吗?”从卧室走出来的女主人亲热地问我,客客气气地对我嫣然一笑。她的嗓音多么迷人,多么动听啊!她体态丰腴,圆圆的睑,有时望着她,我不能不动情,特别是当她从澡堂回来的那些夜晚,她坐着慢慢品茶,全身皮肤红通通的,一头黑发还湿漉漉的,眼神安详柔和,洁净的身上穿着白色的睡衣,悠闲自得地静静躺在安乐椅中,而她宠爱的那只猫,长着白丝绒一般的毛和粉红色眼睛,伏卧在她两个稍许分开的丰满的膝盖头上打呼噜。外面传来碰撞声,那是厨娘在街上关牢百叶窗,发出砰砰的声响。她顺着窗户两侧的圆洞塞进曲柄铁销,那是一种使人想起充满危险的古代的东西。尼古林娜起身把铁楔子插在销子尾部的窟窿里,重新坐下喝茶。屋里显得更加舒适了……这时,我脑海里浮现出种种怪异的感情和念头:这就抛弃一切,永远留在这里,在这个客栈里,到她那温暖的卧室里去睡觉,倾听闹钟均匀的嘀答声!有一张沙发上方挂着一幅画,画上是青翠欲滴的树林,浓密葱茏,树下有间小木房,木房旁站着一位老人,温和地弯着腰,一只手抚摸着褐熊的头;那熊也是个温顺的家伙,爪子软乎乎的。另一张沙发上方挂着一帧照片:照片上一个身着黑礼服的老头躺在棺材里边,脸色苍白,神态傲慢,他就是尼古林娜的亡夫。任何人坐在或躺在沙发上看了这张照片,都会油然产生一种荒诞不经的感觉。厨房里打零工的郊区姑娘们一边用锋利的弯刀砍留过冬用的新鲜卷心菜,一边唱着:“马车停在教堂门前,隆重的婚礼在举行……”这些细碎的敲击声和悠扬的歌声从厨房里传出来,融进这漫漫的秋夜里。在这支市井的小调中,在家务劳动的均匀的节奏中,在陈旧的版画中,甚至于在死者身上(他的生命在这幸福而又毫无意义的客栈生活中仿佛还在延续),这一切都蕴含着一种既甜蜜又痛苦的悲愁。

十一月,我动身回家了。临别时我们约好:她十二月一日到奥勒尔等我,我呢,为了兔遭非议,晚一点去会她,哪怕晚一个礼拜也行。可是,一等到一号那天,我想搭上她要乘坐的那辆从县城开去的夜车,就在寒冷的月夜里,乘坐马车疾驰皮萨列沃。我又看到和感觉到那个奇妙的夜晚!看见自己疾驰在巴图林诺和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之间的雪原上。两套马车飞奔着,辕马似乎总在一个地方摇晃它的轭,大步跑着;边套马的臀部有节奏地一起一伏,闪亮的后蹄扬起一团团雪块……有时两匹马偏离大道,陷进深雪里,同落下来的套索裹在一起,弄得有一阵急急忙忙起来。后来,它们又跳到大路上,向前飞奔,紧紧拉着拴套轴……一切都在飞奔,都在急忙赶路,同时又象是站着等候。远处,雪上的冰凌象鳞片一样在月光下一动不动地泛着银光,低矮的,在寒气中变得浑浊的月亮也一动不动地照着,它四周围着一道宽宽的朦胧的虹晕,显得神秘而凄凉。我比一切都更凝然不动,僵坐在这跳跃然而又象是静止不动的车中,暂由它去摆布,呆呆地等候着,同时又悄悄地回顾往事:那是我在巴图林诺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也是去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路上,我那时刚进入青年时期,单纯、天真、快活,开始想入非非,陶醉于从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带回来的那些陈旧卷册之中:四行诗、书翰、哀歌、叙事诗:

跃马飞驰。四周空蒙一片。

茫茫草原展现在斯维特兰娜眼前……

“如今这一切又在何方!”我沉思着,不过总的我还是保持这种状态——呆呆地等待着。“跃马飞驰。四周空蒙一片。”我合着马车飞奔的节拍,暗自吟诵(运动的节奏对于我总是具有这样的魔力)。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古代剽悍的骑士,头戴高筒军帽,身披熊皮大氅,策马疾驰。然而,那个站在马车前部的雇工,塞在我冻僵了的双足周围的麦秸,使我回到现实中来,那雇工身穿短皮袄,外罩厚呢大衣,雪花披满一身。喷香的麦秸上也撒满雪粉,冻得梆硬……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外,马车滑进一个坑里,辕马跌倒,折断了车辕。雇工下车捆绑车辕时,我心里急得要命,生怕误了火车。一到车站,我立刻掏完所有的钱买了一张头等车票(她一向坐的都是头等车厢),然后直奔站台。我还记得,月光透过寒气倾泻下来,朦胧不清,站台上路灯和电报房明亮窗户里射出的黄色亮光就消失在这月光中。火车渐渐驶近了,我翘望远方,雪花纷飞,迷茫昏暗。严寒,内心冰冷得战栗,我感到自己简直成了玻璃人。突然间,大钟敲响,声震远方,接着是一阵刺耳的开门和关门的哐啷声,人们匆忙地大步走出车站大厅。这时远方出现黑黢黢的模模糊糊的机车,它艰难喘息着,缓慢行进,露出由暗红色灯组成的可怕的三角形……列车好不容易进了站,它整个儿被冰雪覆盖,内外都冻透了似的,发出吱吱嘎嘎的尖利声,好象在诉苦一样……我跳到车厢过道上。推开车厢门。樱桃色的窗幔遮掩着壁灯,她坐在昏暗处,肩上披着皮大衣,径直看着我,整节车厢只有她一个人……

老式车厢很高大,下面有三对轮子,在严寒中奔跑时,整个儿都在隆隆响,老是摇来晃去,门和侧壁吱嘎吱嘎地响,窗玻璃上结满了灰色的冰花……夜已深沉,我们也走得很远了……一切都自自然然发生了,超出我们的意志和理智的范围……她站起来,脸颊鲜红,神色迷茫。她理了理头发,坐到角落里,合上眼睛,显出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

我们在奥勒尔度过了一冬。

这种新的、令人忐忑不安的亲密关系已暗中把我们俩联系在一起。早上,当我们走出车厢,来到编辑部时的心境,真是难以表达!

我在一家小客栈里投宿,她依旧寄居在阿维洛娃家。整天我们除了在小客栈里的会之外,几乎都呆在阿维洛娃家里。

这是一种来之不易的幸福,使肉体和精神都疲惫不堪。

我记得,有天晚上她溜冰去了,我坐在编辑部里办公,当时他们开始给了我一点工作和薪俸。屋子里空寂无人,阿维洛娃开会去了。夜漫漫,窗外那盏路灯显得忧郁、孤寂,行人踏着积雪渐渐走近又渐渐走远,这种吱吱的脚步声仿佛偷走、夺走了我的什么。苦闷、委屈、嫉妒折磨着我的心。我一个人坐在这里,不顾体面地干这种不值得我干的荒唐事,还不是为了她。可她呢,却在那个冰封的人工湖上玩个痛快;湖塘周围是覆盖着白雪的围堤,黑色的枞树,军乐悠扬,淡紫色的煤气灯光洒满了冰场,黑色的人影飞来飞去,熙熙攘攘……突然,门铃响了,她快步走了进来,身穿一套灰色衣裙,头戴一顶灰色鼠皮帽,手中提着锃亮锃亮的冰鞋。顿时,整个房间充满了她带来的寒气和青年人的活力,令人快活。由于寒冷和运动,她的脸蛋红朴朴的,十分好看。“啊,我累了!”说完她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跟在她后面。她倒在沙发上,带着困倦的微笑仰靠着,手里还提着冰鞋。我怀着痛苦和已经习以为常的心情,盯着她那高高的系着鞋带的脚背,盯着从灰短裙下面露出来的穿灰袜子的腿,连这一身结实的毛料也非常折磨着我。我开始责备她——要知道我们整整一天都没有见面了啊!突然,我怀着极端温存和怜爱的感情看到她睡着了……她醒过来时,温柔而又忧郁地对我说:“你的话我差不多都听见了。别生气,我真的太累了。要知道,这一年我经历的事太多了啊!”

为了找个借口呆在奥勒尔,她开始学音乐。我也找了一个借口:在《呼声报》工作。起初我甚至有些高兴:我的生活总算走上了正轨,承担了一点义务,免得无所事事,整日闲着无聊,这使我感到慰安。不久,一个念头愈来愈经常地闪现在我的脑际:这是我向往的那种生活么?我正风华年韶,也许应该拥有整个世界,而实际上却连一双胶皮套鞋也没有!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吗?是的话,那么再往后呢?我开始觉得,我们的亲密关系,我们的感情、思想、兴趣的一致,也就是说,她的忠贞,都远非是绝对可靠的。“幻想与现实之间的永恒的矛盾”,完美无缺的爱情永不可得,这些感受都是我在这年冬天深切体验到的,而且对于我来说是完全新的,在我这方面仿佛是极不合理的。

最使我烦恼的是同她一起去作客,参加舞会。我看到,每当她跟青年英俊、风流倜傥的人跳舞时,她就兴致勃勃,精神饱满,裙子和双腿快速闪动,这时那动听的嘹亮的音乐,一支支华尔兹舞曲就狠狠地敲击着我的心,以至我潸然泪下。她跟图尔恰尼诺夫,就是那个高得出奇的军官跳舞时,大家都很欣赏。他蓄着半拉子连腮胡子,黝黑的长脸孔没有光泽,乌黑的眼睛呆板凝滞。丽卡的个子已相当高了,可图尔恰尼诺夫比她还要高出两头。他紧紧地搂着她,从容地、长时间地带她转圈,居高临下,死死盯住她。丽卡仰起面来向着他,露出一种既象是幸福又象是不幸的表情,使我觉得十分可爱同时又万分憎恶。我那时祈祷过上帝,希望发生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他突然弯下头来吻她一下,这样就会立刻解决问题,证实我内心沉重的预感和痛苦!

她对我说过:“你只关心自己,要一切都迁就你的意思。剥夺了我的一切私生活,一切社交活动,叫我象你一样离群索居,那你就高兴了……”

确实,有一条隐秘的法则,要求在任何一种爱中,特别是在对女性的爱中要有怜悯温柔之情。可我却硬是不喜欢(尤其是在人群之中)她有愉快活泼,力图讨人喜欢、出人头地的时刻,我深深地喜欢她的朴素、嫡静、温顺、软弱、眼泪,要知道,她流泪时嘴唇会立刻象小孩那样噘起来。在社交场合,我的确常常持疏远态度,象一个不怀好意的旁观者。我甚至为自己这种疏远和不怀好意的态度暗自高兴,因为这种态度使我对人们一切缺陷十分敏感,洞察入微。然而我又多么渴望跟她亲近,不达目的我又多么痛苦啊!

我常常给她念诗。

“你听,这多感人!”我嚷道。“‘请把我的灵魂带到歌声嘹亮的远方,那儿的忧郁就象小树林上的月光!’”

可她并不觉得感人。

“是呀,写得好极了!”她舒适地躺在沙发上,两手托住腮帮,睥睨着我,轻声而冷淡地说:“不过为什么写‘就象小树林上的月光’呢?是费特写的吗?他总是过分喜欢描写大自然!”

我愤懑起来:描写大自然!我开始论证:没有任何独立于我们之外的大自然,每个最微小的空气流动都是我们自身的生命在运动。她笑了:

“亲爱的,只有蜘蛛才这样生活!”

我朗读:

多么伤心!林间幽径

清早又在尘埃中不见踪影;

那一串串银色的长蛇

又钻过雪堆逶迤爬行……

她问:

“什么蛇?”

又要进行解释,说这是暴风雪,风搅雪。

我脸色苍白地念道:

寒夜睁开朦胧的眼睛

朝我的车篷下探寻……

山外林后云雾缥缈,

月儿阴晦,好似幽灵……

“亲爱的,”她说,“要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景!”

我还是接着念,可心里已暗暗责备她了。

穿透乌云的阳光又炽热又高远,

你在长凳前画上耀眼黄沙一片……

她听了表示赞许,不过,大概只因为她想象这是她自己坐在花园里,用一把挺漂亮的阳伞在沙上作画。

“这的确迷人,”她说,“可是别再念诗了。到我这儿来吧……你对我总是不满意!”

我经常跟她讲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讲我家富有诗意的庄园,讲我的母亲、父亲、妹妹。她却以一种无情的冷漠态度听着。我讲到我们家的生活有时很拮据,譬如说,有一次,我们家里把所有圣像上的旧金银衣饰都取下来,带进城里典当给梅谢里诺娃,一个孤老太太。这老太太长得象东方人,很可怕:鹰钩鼻,小胡子,水泡眼,穿一身绸衣,搭着披肩,戴着戒指。在她空荡荡的屋子里堆着各种各样稀有的贵重的装饰品,一只鹦鹉古怪和呆板地整天叫来叫去。我讲述的时候,希望她有悲伤、感动的表情,可是我看到的不是悲伤、感动,那么是什么呢?

“啊,很可怕!”她漫不经心地说。

我在城里呆得愈长,不知怎的就愈觉得自己在这里完全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甚至阿维洛娃不知为什么也改变了对我的态度,开始变得疏远、寡情,有点看笑话的意味。我在城里的生活愈是愁闷无聊,我就愈想和丽卡单独在一起,向她读点什么,讲点什么知心话,发表点什么意见。客栈里我的那间房狭窄晦暗,一想到我自己,想到组成我的全部财产的皮箱和几本书,想到孤寂的夜晚,我就闷闷不乐。夜是那样寒冷、凄凉,不是甜蜜的睡梦,而是恼人的煎熬,我一夜老是恍恍惚惚,盼着天光,盼着附近的钟楼在寒冬的清晨中敲响第一声。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靠近通阁楼的楼梯,同样狭窄,不过窗子朝着花园,房间安静、温暖,拾缀得整齐干净。一到黄昏她就生上火炉,穿着异常精致的便鞋,蜷起脚来,和身子缩成一团,躺在沙发靠枕上,显出愉快异常的神情。我念道:

午夜风雪呼啸,

这里地处野林荒郊,

我和她席地对坐,

火中枯枝毕毕剥剥。

然而所有这些风雪、森林、田野、富有诗意的野外的赏心乐事、烟火人家,她都感到特别陌生。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只要我说:“你知道这些秋天里被踏出来的道路吗?富有弹性,就象踩在雪青色的橡胶上,上面满是被马掌铁刺划过的痕迹,在夕阳下象金带一般发出炫目的闪光。”她听了就会兴奋起来。于是我给她讲了一件事:深秋的一天,我家厨房的天花板忽然塌下来,差一点砸死我家的老厨子——他年事已高,在厨房里总是躺在炉坑上。于是我和格奥尔基哥哥出外买桦木,到林子里去买这种木料来做天花板的大梁。天下着霍雨,蒙蒙细雨穿过阳光迅速落下来。我们同几个农夫乘着大车,起先沿着大道快跑,后来钻进了林子。树林在细雨和阳光中,光点鳞鳞,显得异常自在、幽美、静谧,尽管林中空地依然青绿,但已显得凋零,而且还积满了水……我还讲到一棵桦树。从上到下都挂满了枯黄的碎叶,农夫们笨拙地围着它转了一圈,打量了又打量,然后往粗糙得象爪子一般的手掌上吐了吐唾沫,抡起大斧,齐心协力地砍起黑白相间的杂色树干来。这时候,我多么惋惜这棵树冠阔大的桦树……“你真不能想象,一切都湿漉漉的,一切都在闪光和闪变!”我最后还向她吐露,我想根据此事写一本小说。她耸了耸肩:

“得了,亲爱的,这有什么可写的!干吗老写天气呢?”

音乐对于我来说是最复杂、最折磨人的一种欣赏。当她弹奏一段美妙的曲子时,我是多么地爱她!我的心里柔情似水,愿为她昂扬地牺牲自己,这温情弄得我多么疲惫不堪!我多么想长久地、长久地活下去啊!听她弹琴的时候,我常常想:“如果一旦我们分了手,我还能听得到她弹的音乐么!没有同她一起分享这种爱、这种快乐,我还将爱什么,为什么而快乐呢!”但是,听到我不喜欢的东西时,我不由要发表激烈的评论,这使得她大动肝火:

“娜嘉!”她手松开琴键,猛然转过身来,喊隔壁房间的阿维洛娃。“娜嘉,你听,他在这儿胡说些什么!”

“我还要说!”我嚷起来。“这几部奏鸣曲每一部都有四分之三是吵嚷嚷,乱糟糟的!嘿,从这里面能听到铁锹挖坟墓的声音!嘿,这里面既象是一群仙女在草地上舞动,又象是瀑布在喧嚣!仙女是我最厌恶的词儿之一!比报纸上‘孕育着的’这类陈词滥调更糟糕!”

她自信对戏剧有狂热的爱好,而我却讨厌戏剧。我日益相信,男女演员的“才华”大都只不过是比一般人更鄙俗,更善于按最庸俗的方式把自己装扮成创作家、艺术家。所有这些永远充当媒婆的人都戴着一色的葱绿丝绸头巾,披着土耳其披肩,在季特·季特奇①们面前低三下四,忸忸捏捏,装腔作势,用甜腻腻的语调对他们说话,而季特·季特奇们则老是摆出傲慢自矜的架子,仰起身子,不是把必定伸开五指的左手捂在胸前,就是按在长下摆礼服的衣袋上,蠢猪一般的市长们和轻佻的赫列斯塔科夫们,用肚子里发出阴沉的嘶音说话的奥西普们②,令人作呕的列波季洛夫们,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恰茨基们,还有法穆索夫们③,都一个劲地摆弄手指,而且翘起演员的活象李子的厚嘴唇;哈姆雷特们身穿持火炬出殡送葬者的大氅,头戴羽毛弯弯的帽子,眼睛描画成好色之徒的无精打采的样子,大腿裹着黑丝绒,脚掌平得象贫民。所有这一切简直令我恶心得直打哆嗦。而歌剧呢,里戈列托④腰弯得厉害,两只脚违反一切自然法则,永远分开站着,膝盖却并在一块!苏萨宁⑤翻着白眼珠望着天空,表情阴沉而又带点傻气,时断时续地高叫:“你升起来吧,我的朝霞!”《水仙女》⑥中,磨房主古怪地伸开枯柴一般的双手,尽管气得发抖,却没有摘下订婚戒指,他衣衫褴褛,好似被一群疯狗撕咬过!对于戏剧我们从来没有取得任何一致见解,没有任何相互让步,相互理解的可能性。有一次,一位省里的名演员来到奥勒尔,演出《狂人日记》⑦。他的长相象个姨娘,胡子却过分的拉杂,穿着病人服坐在病床上,长时间地一言不发,长得叫人难熬。他的表情开始又痴又喜,渐渐转为惊愕,接着慢而又慢地举起一个手指头,最后狠狠地伸出他的下巴,异常缓慢地用令人无法忍耐的腔调开始吐出一个音又一个音来:“今——天……”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啧啧称赞。于是第二天,他演柳比姆·托尔佐夫⑧,演得更精彩了。而第三天就扮演瓦灰色鼻子、浑身油污的马尔美拉陀夫⑨:“阁下,我岂敢向您陈诉?”还有一位女名演员在舞台上表演写信,她突然决定写一句生死攸关的话,于是急忙坐在桌旁,用一支没有墨水的笔往没有墨水的墨水瓶里蘸了一下,眨眼功夫就在纸上写了长长的三行字,然后塞进信封,掀响了铃,简短而干巴巴地吩咐应声进来的女仆说;“马上派人送去!”漂亮的女仆系着白围腰。每次散了夜戏之后,我都要和她互相争吵,直到深夜三点钟,闹得阿维洛娃不能人睡。我不仅诅咒果戈理的狂人、托尔佐夫和马尔美拉陀夫,也诅咒果戈理、奥斯特罗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

“就算您是对的,”她呵斥道,脸色已经发白,眼睛发黑,显得格外妩媚。“不过,您干吗老是发这么大的火?娜嘉,你问问他!”

我大叫大喊地回答道:“只因为我一听见演员把‘芳香’这个词念成‘帆一香’,我就准备掐死他!”

我们之间这样的大喊大叫在每次与奥勒尔社交界聚会之后都要爆发一次。我竭力想与她分享我的敏锐观察所得的快乐,想以自己对周围的人的苛刻态度去影响她,使她同我在思想感情上发生共鸣。可是我绝望地看到,结果与我的愿望截然相反。我有一次对她说:

“你可不知道,我有多少敌人啊!”

“什么敌人?在哪儿?”她问。

“各种各样的,到处都有:旅社里,商店里,大街上,车站上……”

“这些敌人到底是谁?”

“个个都是!小人可不少啊!要知道,连圣圣保罗也说过:‘凡肉体各有不同,人是一个样,兽又是一个样……’有些人简直令人害怕,走路时是那样迈着步子,是那样歪斜地支撑着身子,好象昨天才从四足动物中变过来似的。昨天我就跟着一个宽肩膀、体格健壮的警长沿博尔霍夫大街走了很久,眼睛一直盯着他那裹在大衣里的厚实的脊背和紧包在发亮的靴筒里的腿肚子。哼,我把那靴筒,那靴皮的交叠处,那结实的灰呢大衣,那衣带上的纽扣以及这个军容整饬、筋骨强壮的四十岁的言生盯得死死的!”

“你好不害臊!”她厌恶地说,“难道你真是这样缺德,这样下流?我简直无法理解你。你这个人充满了一些离奇古怪的矛盾!”——

①俄国剧作家奥斯特罗夫斯基的剧本《代人受过》中的人物。

②以上几人是俄国作家果戈理的剧本《钦差大臣》中的人物。

③以上几人是俄国作家格利鲍耶多夫的剧本《智慧的痛苦》中的人物。

④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所作的同名歌剧(亦译为《弄臣》)中的主人公。

⑤俄国作曲家格林卡的歌剧《伊万·苏萨宁》中的主人公。

⑥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所作的歌剧。

⑦俄国作家果戈理的作品。

⑧奥斯特罗夫斯基的喜剧《贫非罪》中的人物。

⑨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中的人物。

每天早晨我来到编辑部,看到衣架上她那件灰色皮大衣,就好象看到她本人,她的极其温柔的一部分,看到衣架下那双好看的灰套靴,就好象看到她最为动人的一部分,我的愉快和亲切之感就与日俱增。由于急不可耐地想见到她,我比其他人来得都早。我坐在办公桌旁,翻阅和修改地方通讯稿,阅读首都报纸,以此来编《本报讯》,还要把地方上的作者投寄来的短篇小说几乎重新改写一遍。我一边在工作,一边在谛听,在等待。终于,等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裙子的窣窣声。她跑过来,神采奕奕,双手散发出清爽的气息,睡足了觉的眼睛炯炯放光,显得那么年轻,那么精力弥备。她匆匆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就着给我一吻。她有时也上客栈来看我,浑身带着冰冷的皮大衣气味和寒天的气息。我亲吻她那冻得好似苹果的脸蛋,搂住裹在皮大衣里面的她的暖和温软的身子。她挣脱开,笑着说:“松手,我是有事来的!”说着她按铃唤来侍役,指挥他打扫房间,还亲自动手帮忙……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她同阿维洛娃在交谈。她们不知为何要晚上坐在餐室里公开议论我,大概以为我到印刷厂去了。阿维洛娃问:

“丽卡,亲爱的,以后可怎么办呢?你知道我对他的态度。当然罗,他挺可爱,我明白,你被迷住了……以后可怎么办呢?”

我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怎么,我只不过“挺可爱”,再没别的!她也只不过是“被迷住了”!

回答还更令人寒心;

“我能怎么办呢?我看不到任何出路……”

听到这些话,我真要发疯了。我正准备闯进餐室去喊一声:有出路,过一小时我就不在奥勒尔了,恰好她突然又说:

“娜嘉,你怎么看不出,我真心爱他!再说,你毕竟还不了解他,他比外表上看到的要好上千倍……”

是啊,外表上看来,我可能比实际上坏得多。我生活紧张,忧心忡忡,待人生硬,傲慢自大,既容易感伤,又容易盛怒。然而我也容易改变自己,只要看到没有什么东西威胁我同她的融洽关系,也没有谁来染指她,那么,我善良、淳朴、快活的一切天性就会立刻回到我身上。要是我知道,我同她一起去出席晚会,而不会遭受屈辱和痛苦,我将会多么兴高采烈地去赴约啊!我会在镜子前面顾盼不已,自我欣赏,欣赏自己的眼睛、青春红晕的模糊印迹,雪白的衬衫——浆过的衬衫的褶皱掀动时会发出多么绝妙的声响!如果在舞会上我不会为争风吃醋而烦恼,那舞会对于我来说是多么大的幸福啊!每次舞会前我都要经历难受的时刻:得穿上阿维洛娃亡夫的燕尾服,虽然是新崭崭的,看起来一次也没有穿过,但我的心却总感到刺痛。可是,只要一走出家门,呼吸到清冽的空气,仰望繁星点点的天空,匆匆坐上出租雪橇,那些难受的时刻也就抛之脑后了……为什么辉煌耀眼的舞会人口要装饰上红条子的天幕,为什么指挥来宾车辆的警察要在入口处那样飞扬跋扈,真是天晓得!反正,这就是舞会:这个光怪陆离的入口,白光灼热耀眼,照着门前被践踏的白砂糖一样的积雪,这里要进行一场速率与良好秩序的表演。警察厉声尖叫,他们的胡子冻得翘起来,象金属丝一般,光闪闪的长统靴在积雪中跺来跺去,双手戴着白丝绒手套,不知为什么要插在衣兜里,而两肘却要故意使劲地向两边撇开。男客们差不多都穿着制服(那时在俄国制服满街飞),而且都为自己显示官衔的制服而得意洋洋。我那时就已经注意到,即使终身拥有各种最高地位和封号的人也决不会对地位和封号无动于衷。这些人也往往刺激我,使我的目光顿时敏锐起来,立刻对准他们。不过女士们倒几乎个个娇媚。在门厅里她们脱去皮大衣和风雪帽,露出迷人的身段立刻令人魂销魄散。她们人数逐渐增多,在镜子的映照下富有吸引力,宽大楼梯的红色地毯只有她们才配在上面行走。紧接着,舞会前空空荡荡然而又富丽堂皇的大厅、清新凉爽的空气,一串沉重的光华四射的枝形吊灯、没挂帷幔的高大窗户、光滑开阔的镶木地板、鲜花、香粉、香水和跳舞用的细软白羊皮手套的气味——这一切都随着来宾的陆续莅临而开始动荡、兴奋起来,等待乐队吹出第一声鸣奏,等待第一对舞伴——常常是最自信、最娴熟的一对突然飞进这个还未开过张的宽敞的舞池。

赶舞会我总是到得比她们早。我到的时候,来宾们还逐渐从四面八方会集拢来,把带着寒气的男女皮大衣、呢大衣塞给门厅里的侍役。四周凛冽的空气使燕尾服显得过于单薄,而我正穿着别人的燕尾服,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端庄的身子似乎更加瘦削。我天马行空,落落寡合,显得格外轻松。我,一个自负得古怪的年轻人,在编辑部里担任某种不伦不类的职务,起初感到自己头脑那么冷静,心里明白自己那么与众不同,俨然是一面冰冷的镜子。等到跳舞的人愈来愈多,场面愈来愈热闹,音乐也听得入耳了。大厅门口人头攒动,女士逐渐增多,空气也稠密发热起来。我似乎有了醉意,愈来愈放肆地去看女人,愈来愈傲慢地去看男人,愈来愈有节奏地在人丛中穿来插去,擦着别人的燕尾服或者军服时,向他们道歉也愈来愈虚礼一番,目空一切……过了一会儿,我忽然看见了她们,她们正小心翼翼地挤进人群,脸上透着笑意。我的心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跳动,亲切、局促、惊讶之感一齐涌上心头:这是她们,又不象是她们。尤其是丽卡,样子完全变了!此时此刻,她的青春的体态,娇艳的容颜,每每使我惊讶:紧身的衣饰显出她的体形。节日穿的连衣裙薄如蝉翼,显得她那么贞洁无瑕,两条手臂从手套边露到肩膀,冻得发紫,脸上还带着缺乏自信的表情……只有发式象交际花那样盘得高高的,有一种特殊的引诱力,可又好象准备摆脱我、背叛我,甚至准备与人私通。很快就有人来到她面前,按舞会的习惯急促地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她把扇子交给阿维洛娃,似乎有点漫不经心,接着落落大方地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踮起脚尖,旋转着,隐匿在旋转的人群、喧闹声和音乐声之中。我不知怎的已经怀着冷冷的敌意在目送着她远去,好象是在诀别。

阿维洛娃同样也使我惊讶。她娇小玲珑,生气勃勃,总是精力充沛,心情愉快。她在舞会上显得那么年轻,那么好看。正是在舞会上,有一天我忽然领悟到,她才不过二十六岁,我第一次迟疑地猜度,为什么这年冬天她对我的态度有了奇怪的变化——她可能爱着我,为我而生忌妒之心。

后来我们长期分离了。

那是从医生不期而至开始的。

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早晨,我走进编辑部的前厅时,忽然闻到一股我很熟悉的浓郁的烟卷味儿,接着听到餐室里有人谈笑风生。我止住脚步——怎么回事?满屋烟雾腾腾,原来是医生在抽烟,他兴致勃勃地高声谈笑。人上了年纪,又年年生活安定,都会这样说话的。他心旷神怡,烟不离嘴,唠唠叨叨。这下我慌了神:医生的不速之举意味着什么?有事吩咐她吗?我怎样走进去,举止言谈又应如何呢?最初几分钟,倒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很快平静下来,走了进去,装出一副惊喜的样子……弄得善良的医生甚至有几分尴尬,慌忙抱歉似地笑着说,他由外地来“住上个把礼拜,歇息歇息。”我立刻发现,丽卡很激动,阿维洛娃不知为什么也很激动。可我仍然希望这一切都因为医生的突然到来。医生刚刚从县城来到省城,在车上熬了一夜之后,坐在别人的餐室里喝热茶,自然心绪就特别好。我开始放心了。就在这个当口,一个打击落到我身上。从医生的话里,我忽然猜到,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同博戈莫洛夫一起来的。博戈莫洛夫是我们县城里有名的青年皮革富商,早就相中了她。接着医生笑着说:

“丽卡,他说他爱上了你,爱得神魂颠倒,这次他破釜沉舟来到这里,现在这个可怜人的命运完全在你的手中。你如果愿意,那是恩赐,如果不愿意,可就毁了他一辈子……”

博戈莫洛夫不仅有钱,人也很精明,性格活泼,是个乐天派,大学毕业,出过国,会两国外语。乍看上去,样子能把人吓一跳:一头红发,梳得平整熨贴,分出一条直道道,面孔又圆又嫩,身体肥胖得不成形——不知是象一个营养过度发育畸形的大娃娃,还是象一头肥大的浑身油光水滑的约克猪。不过这头约克猪倒长得挺帅,讲究干净,身强力壮,甚至叫人感到快活。他的眼睛象蔚蓝色的天空,脸颊泛出难以描述的童稚的红润,言谈举止、音容笑貌都带着一种羞涩和可爱的神气。他的手脚都小巧玲珑,衣服全是英国料子,短袜、衬衫、领带无一不是丝织的。我瞥了她一眼,看见她的难堪的笑容……周围的一切对于我一下子变得那么陌生、疏远,而我自己在这房子里也一下子显得那么多余、累赘,使我心中产生了对她的憎恨……

从这以后,我们每天不能单独呆上一个小时。她总是呆在父亲和博戈莫洛夫身旁。阿维洛娃的脸上也总挂着难以猜测的得意的讪笑,她极殷勤周到地招待博戈莫洛夫,使他从第一天起就成了自家人,一早登门,就一直坐到夜深才回旅馆去过夜。此外,丽卡所在的戏剧爱好小组准备在谢肉节演出一台戏。她们通过丽卡不仅吸收了搏戈莫洛夫,而且也吸收了医生来扮演配角。丽卡解释说,为了父亲她听任博戈莫洛夫向她献殷勤,以免对博戈莫洛夫态度生硬而得罪父亲。我拚命克制自己,假装相信她的话,还强迫自己去看排演,竭力去掩饰心中强烈的忌妒以及他们给我带来的其它种种烦恼。我为她,为她可怜的“演戏”欲望而感到羞耻,真不知道让眼睛看哪儿才好。看这班人的蹩脚的表演简直是活受罪!指导排演的是一位失业的职业演员。他当然自认为才华出众,陶醉于一点可怜的舞台经验之中。这个人看不出有多大年纪,脸色好比油石灰,皱纹深得象是存心刻上去的。他指点这个指点那个,时时刻刻大发雷霆,粗鲁丽的狠地骂人,额角上的青筋暴露出来,象一股股绳子一般。他自己一会儿扮男角,一会儿扮女角,大家就尽力模仿他。这位演员你无论怎样宽宏大量都不堪忍受,模仿他的人就更加叫人受不了。他的每一个嗓音,每一个动作都在折磨着我。他们为什么要演戏,目的何在?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位瘦骨嶙峋、刚愎自用、果断胆大的团队夫人,这是每个省城里少不了的人物;有一位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女郎,总是显得忐忑不安,若有所待,还染上爱咬嘴唇的陋习;还有闻名全城的姐妹俩,两人形影相随,相貌酷似,都是高挑身材,粗黑的头发,黑眉毛连成一线,不苟言笑,实在象是一对拉单辕车的黑马;还有一位高个的省长特派员,年纪不大,淡黄色的头发就已经谢顶了,红眼眶中鼓着一双蓝眼珠,衣领也高高的,讲究繁文缛节;再有一位地方上有名望的律师,身量高大魁梧,胸脯和肩胛厚实,双脚笨拙,每当我在舞会上看见他穿着燕尾服的时候,总把他误认作是侍役领班;再就是一位青年画家,穿一件黑丝绒短衫,披着印度教式的长发,蓄着山羊胡子,侧面相象山羊,半闭不合的眼睛和娇嫩鲜红的嘴唇露出女性的淫荡,女人一样的臀部看上去叫人怪难受的……

后来,演出的日子到了。开幕前我钻到了后台,那儿的人都慌七慌八,穿衣的,化妆的,喊叫的,争吵的,从更衣室跑出跑进的,你撞我,我撞你,谁也不认得谁。他们的衣着是那么怪模怪样——有一个人甚至穿着褐色燕尾服和淡紫色长裤,假发和胡须是那么死板板的,额头和鼻子上糊着粉红色的贴片,上了油彩的脸缺乏表情,描过的眼睛闪着亮光,眼睫毛染得太黑太粗,就象本模特儿一样眨不动。我碰见丽卡,那副洋娃娃相叫我吃了一惊,同样认不出她来了。她身上穿着华丽的粉红色老式连衣裙,头上戴着厚厚的淡黄色假发,脸蛋既象民间板画上的美人,又象糖果盒上的娃娃……博戈莫洛夫扮演一个黄头发的守院子的人,按照塑造“生活典型”的要求,他们给他特别化了妆。而医生扮演老伯父,一个退役将军,剧就是从他开始的。在别墅里,光秃秃的地上立着一棵.木板做的绿树,他身穿崭新的丝绸上衣,脸上涂了粉红的油彩,乳白色的唇髭密密层层,坐在一把安乐椅中,仰靠着椅背,绷起脸瞧着一张摊开的报纸。别看布景是一个晴朗的夏日清晨,却有眩目的脚灯从下面照着他,使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显得出奇的年轻。他应该看过报纸后说几句牢骚话,可是他死瞧着报纸,提示席上传来频繁的咝咝声,他还是什么也接不上来。只到最后,丽卡笑着从后台跳出来,扑到他背后,带着孩子般的顽皮和活泼可爱,两手捂住他的眼睛叫道:“你猜,我是谁?”这时,他才一板一眼地迸出一句:“松手,松手,你这个丫头,你是谁,我还不知道!”

大厅里若明若暗,舞台上却明亮耀眼,阳光灿烂。我坐在头排,时而看着舞台上,时而瞧瞧周围的人。最有钱的,胖得喘不过气来的文官和军衔赫赫的警察与军人,都坐在头排。他们仿佛都被舞台上的演出钉住了——神志紧张,笑意难尽……我连等到第一幕结束的耐性都没有,一听见台上咚地敲了一下,传来快要落幕的信号,就急急忙忙起身走了。此刻台上演得正起劲。走廊里,灯光明亮,气氛自然,一个对一切都习以为常的老侍役帮我穿好大衣。我听到演员们过分活泼的叫喊声,感到格外不自然。我终于奔到街上来了。一种在劫难逃的孤独感使我发狂。街上干干净净,冷冷清清,路灯发出凝滞不动的光。回到客栈我那窄小房间里呆着实在太可怕了,我没有回家,而走向编辑部。我经过机关区,拐到空旷的广场上。广场中央耸立着一座教堂,那微微放亮的金色圆顶消失在星空里……即便我的脚步踏在积雪上,那咯吱声也包含一种深奥而可怕的东西……温暖的屋子里温暖静寂,明亮的餐室里钟发出平静、缓慢的嘀嗒声。阿维洛娃的小儿子睡了,保姆出来为我开门,睡眼惺松地望了望我就走开了。我走进楼梯下面的那间房里,它对我来说太熟悉了,太特殊了。我摸黑在沙发上坐下,它也是熟悉的,此刻对我可又有某种不祥的成分……我期待,然而又害怕他们突然回来,他们会叽叽喳喳地走进屋,围坐在水壶旁,争先恐后地叙述各自的感想,更使我害怕的是传来她的欢声笑语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房间里无处没有她的存在,充满了她在时和不在时的气氛,充满了她本人、她的衣裳、香水、搭在我身边沙发扶手上的柔软的宽服所散发的各种气味……窗外,深蓝深蓝的冬夜,阴森可怕,星光在花园中黑魆魆的树枝后面闪烁……

斋戒的第一个星期,她跟父亲和博戈莫洛夫一起走了,她拒绝了他的要求,但我早已不和她讲话。她收拾东西准备上路,不停地啜泣,一直在盼我突然拦住她,不让她走。

十一

省里的大斋戒节到了。马车夫生意清淡,闲着无事,站在街角上挨冷,偶有路过的军官,便拚命向他挥手,划十字,怯生生地呼喊:“长官大人!坐快跑的车子吗?”寒鸦神经质地、兴奋地叫唤,预感到春天快要来临,可是乌鸦的聒絮,依然是生硬和刺耳。

我们是在晚上分别的,显得格外可怕。我半夜醒来,不禁气丧胆寒。现在怎么活得下去,又为什么要活下去呢?难道我就是这样,不知为什么要躺在这个毫无意义的夜的黑暗中,在一个居住着成千上万的陌生人的省城内,在这家客栈的房间里,它的狭窄的窗户通夜都象个瘦长的不会说话的灰色魔怪一样!现在全市只有阿维洛娃算是我的一个亲密的朋友了。不过,她真的和我亲密吗?这种亲密关系是虚假的、难处的……

现在我到编辑部上班去得迟了一些。阿维洛娃从接待室一看见我在前厅,就高兴地对我微笑。她又变得温柔可爱,不再讥笑我了。我现在常常看到她始终不渝地爱着我,时常惦着我,关心我。我经常同她一起度过夜晚,她长时间地为我弹琴,我半躺在沙发上听着,沉醉于音乐的幸福之中,同时爱的痛苦与宽恕一切的柔情始终在我心中猛烈击撞,泪水不时涌上眼眶,我老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我每次走进接待室都要吻一吻她那结实的小手,再到编辑室去。社论作者坐在那儿抽烟,他是个愣头愣脑、爱沉思默想的人,是被流放到奥勒尔来的,受到警察当局的监视。他相貌相当奇特,蓄一把老百姓那样的大胡子,穿一件原色粗呢外衣,腰部打着皱褶,一双高统皮靴,擦了油,气味浓重,然而好闻。此外他是个左撇子,因为右臂半截没了,剩下的半截,藏在衣袖里,用它来按住桌子上的纸,用左手写字。他长时间地坐在那儿思索问题,一个劲地抽烟。突然间,他把纸按得紧紧的,开始奋笔疾书,动作遒劲有力,迅速敏捷,有如猴子一般。接着到的是一个短腿老头儿,一个外籍评论家,戴着一副令人惊奇的眼镜。他在前厅里脱去兔皮短上衣,摘下有护耳的芬兰帽子,只剩下一双小高统靴、一条小灯笼裤、一件腰间系皮带的法兰绒上衣,身体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赢弱,好象只有十岁的光景。他一头厚密的灰白发十分可畏地向四面八方高高竖起,使他和豪猪相仿;他的那副令人惊奇的眼镜也显得十分可畏。他上班的时候,手里总是拎着两只盒子,一盒装着卷烟纸筒,一盒装着烟丝,并且时常一边工作,一边卷烟:习惯地一边瞧着一份首都报纸,一边抓一撮淡黄色烟丝塞进卷烟器里可以开合的黄铜管中,漫不经心地摸出纸筒,把卷烟器的栖顶在胸部柔和的短衫上,再把铜管插进纸筒中,一按,一支卷烟就轻巧地弹到桌子上。随后来的是拼版工人和校对员。拼版工人进来的神态安详,举止自如。他非常谦恭有礼,沉默寡言,胸有城府。他出奇的干瘦,一头茨冈人那样的黑发,橄榄青的面孔,小黑髭须,死人一般灰色的嘴唇。他的衣著一向极为整伤,干净新崭,黑裤子,蓝上衣,浆过的大领翻在上衣领外面。我有时在印刷厂里同他交谈几句,那时他就打破了自己的沉默,深色眼睛平静地凝视着我,象上了发条的话匣子一样滔滔不绝。他嗓门不高,总是诉说人间的不平——天下乌鸦一样黑。校对员时常来,经常是这不懂,那不明白,或者不满意他校对的那篇文章,时而要求作者解释,时而要求修改:“请原谅,这儿用词不太恰当。”他身体肥胖,举止笨拙,一头小卷发。好象总有点湿润润的;神经质和恐惧症害得他身躯怄搂,大家都看得出这是由于他酗酒过度所致。当他弯腰求人解释时,他屏住充满酒味的呼吸,用一只肿得发亮的手远远地、哆哆嗦嗦地指着他不明白或他认为不妥的地方。我坐在这个房间里,心不在焉地修改别人的手稿,常常茫然望着窗外思忖:我自己该写点什么,怎样写?

如今我又暗暗多了一个苦恼,一个伤心的“无法实现”的愿望。这时我重新开始写作,多半是写散文,并且重新开始发表作品。可是我考虑的不是我写作和发表的东西。我想写的完全不是我能写和正在写的,而是我写不出来的,这个愿望使我苦恼。把生活提供的素材组织成一种真正值得写的东西,这是多么难得的幸福,而且要付出多少精力啊!于是我的生活开始日益变成征服这“无法实现”的东西的新的斗争,变成对另一种同样是不可捉摸的幸福的寻求和捕捉,我对这种幸福念念不忘,朝思暮想。

中午送来邮件,我走进接待室,又看见阿维洛娃那老是伏案工作的、细心梳整得漂漂亮亮的脑袋,看见她身上所有我觉得可爱的地方:桌子底下她的鲛草鞋发出柔和的光辉,披在她肩上的毛披肩也反射出冬日的闪光。灰蒙蒙的冬日映照在窗子上,窗外落着雪,深蓝的天空变成一片灰色。我从邮件中挑出一本最新的首都杂志,迫不及待地把它拆开……契诃夫的新短篇小说!一看见这个名字,我就先大致浏览一遍,连开头也等不及过细看,因为我预感到有一种享受,羡慕得要命。接待室里出出进进的人愈来愈多,有登广告的,有一心奢望当作家的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一个仪表堂堂的老头儿,围着一条长毛围巾,戴一双毛手套,带来一包大开的廉价稿纸,上面的标题是:《歌曲和民谣》,字是用鹅毛笔时代最规矩的笔法写成的。还有一个年纪轻轻、脸颊鲜红的害羞的军官,他文稿时,简短、客气、明确地请求把他的稿子从头到尾看一遍,而且发表时无论如何不要透露他的真实姓名。“如果按编辑惯例允许的话,请只用第一个字母。”接军官之后来的是一位渐近老境的神父,由于激动和穿着皮大衣,他汗水涔涔,他希望用Spectator①的笔名发表他的《乡村见闻》。神父之后来的是县司法机关的一位官员……此人异常整洁,在前厅他慢吞吞地脱下新套鞋、新皮手套、新霍尔科夫大衣、新毛皮高筒帽,原来是个少见的干瘦、个高、齿大和爱干净的人。他拿出一条雪白的手绢揩他的唇髭,揩了差不多半个钟头。我以作家的敏锐的目为贪婪地瞅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嗯,嗯,瞧他的牙齿没几颗,胡髭一大把……瞧他秃秃的前额象苹果似的凸出,眼睛闪闪发亮,颧骨上泛出有肺病似的红晕,脚掌和手掌肥大而扁平,指甲也是又大又圆,那么他这么干净整洁、慢条斯理、注意仪表是应该的罗!”

早餐前,保姆领着孩子散步回来了。阿维洛娃轻巧地蹲下来,摘下孩子头上的白羊皮帽,解开白羊皮里子的蓝外衣,吻那张红朴朴的小脸蛋;孩子想着别的心事,无动于衷地望着别处,任她脱衣,任她亲吻。我发现自己在羡慕这一切:孩子怡然自得的懵懂状态,阿维洛娃做母亲的幸福,保姆晚年的安宁。我艳羡那些在生活中有现成的事要做、有事要操心的人们,他们不是在期待,不是在为了所谓写作这种人类一切事业中最妄诞的事业而去杜撰;我艳羡那些在生活中有简单、实在、明确的事要做的人们,他们今天把一件事做完,就完全可以心安理得、悠闲自在地过到明天。

早餐后我出去散步。大斋戒节日的城里,雪花密密札札,昏昏沉沉地飘落下来,格外松软,格外洁白,使人产生春天即将来临的错觉。雪地上一个马车夫驾着车从我身边悄然驰过,神情是那么无忧无虑,大概刚才在什么地方抢着喝了几杯,现在还一心想着交上好运……看起来,这不是很平常么?可是现在一切都使我痛心,哪怕是任何一个倏忽即逝的印象。痛心之后,我心中立刻产生了一股激情,想让这印象白白地销声匿迹,又产生一种自私的贪欲,想立刻抓住这个印象,据为己有,并且从中捞取点什么东西。这个一晃而过的车夫,他的姿态、神情、动作——一切都在我心上明晰地闪过,并且留下同闪过去的东西极相似的痕迹,久久地徒然地折磨着我的心!再往前是一个豪富人家的大门,门口便道旁停着一辆轿式马车,漆得油亮亮的,车身透过白色大雪片发出黑光,高大的后轮轮胎上粘上了层积雪,象是用奶油制成的,轮子陷在积雪中,积雪上面又洒上一层松软的新雪。我走着,看了看车夫的背影,他肩宽体厚,高高地坐在驾车台上,孩子般地把腰带系在腋下,戴一顶四角绒帽,帽子厚得象坐垫一样。忽然间,我发现有只极可爱的小狗,它趴在马车的玻璃门后面,蹲在精美的缎子坐垫上打哆嗦,它疑神地张望着窗外,象是要张口说话的样子。它的耳朵完全象个蝴蝶结。我的心又被闪电般的喜悦刺痛了:啊,可别忘了——一个真正的蝴蝶结!

我顺便走进图书馆。这是一座为数不多的老图书馆,藏书丰富,然而门可罗雀,一片凄凉!房屋陈旧,巨大的前厅空空荡荡,通向二楼的楼梯阴森得很,门上的破破烂烂的毡子外绑着胶布。三个大厅从上到下到处都是凌乱破烂不堪的书籍,厅里还有一张长柜台,一张斜面写字桌。女管理员是个矮个子,胸脯扁平,待人冷淡。她穿一身素静的黑衣服,一双手干瘦苍白,中指上沾有墨水印迹;还有一个无人照管的少年听她使唤,这孩子穿一件灰色工作服,柔软的鼠灰色头发许久都没有修剪了……我走向“读者之家”,这房间是圆形的,充满了煤气味,正中有一张圆桌,上面捆着《教区公报》、《俄罗斯朝圣者》……坐在桌旁的老是那位不知名的读者,一个瘦弱的中学生,穿一件又破又短的大衣,低着头,故意低声地翻动一本大部头书,还老是用探成一团的手帕轻轻地擦鼻子……除了我们两人,谁还会到这儿来坐呢?在整个城里,我们都孤独得同样古怪,读的书也同样古怪。那中学生正在读《田赋》②,对于一个中学生来说,读这种书实在古怪。我向女管理员要《北方雄蜂报》、《莫斯科信使报》、《北极星》、《北方的花》、普希金的《同时代人》,也弄得她多次困惑不解地瞅着我……我也取过《名人传》之类的新书,完全是为了从中寻求增强自己信心的东西,出于嫉妒之心把自己和名人作比较……“名人!”世界上有多少诗人、小说家,数也数不清,然而留芳百世的又有几个?荷马、贺拉斯③、维吉尔④、但丁、彼得拉克⑤……莎士比亚、拜伦、雪莱、歌德……拉辛⑥、莫里哀⑦……老是这本《堂·吉诃德》,老是那本《曼依·莱斯戈》⑧……我记得,在这个房间里我第一次读到拉季谢夫⑨的作品,使我赞叹不已。“我举目四望,人类的苦难挫疼着我的心!”

我在暮霭中走出图书馆,沿着暗下来的街道漫步。四处响起悠悠的钟声。我想起自己,想着她,想着遥远的家乡,无限感伤、悲愁,信步来到一座教堂里。这里同样门庭冷落,空寂昏暗,星星数点烛火,寥寥几个老头儿老太婆。教堂执事虔诚地站在烛柜后面,纹丝不动,他的灰色头发学农夫那样正中分出一条直道道,滴溜溜的眼睛象商人那样精明。教堂司事双足疲乏,步履艰辛,到这儿扶扶歪倒流油的蜡烛,又到那儿吹灭快要燃尽的烛头,弄得焦糊味和蜡油味满屋都是。他把一段段烛头放进衰老的拳头里,捏成一团。看得出,他已经厌烦透了我们这不可理解的尘世生活,还有它的年年重复的一整套圣礼、洗礼、圣餐礼、婚礼、葬礼、一切节日、一切斋期。神父只穿一件窄腰肥袖长袍,没有技法衣,身子单薄得让人看得不舒服,头上没戴帽子,头发披散着,象在家里和象妇女一样;他面对紧闭的圣坛门站着,深深地大鞠躬,胸前的项巾垂到地上。他叹了口气,提高嗓门说:“上帝,我生命的主宰……”声音在充满悲戚、忏悔的氛围的幽暗中,在凄清的空屋里回荡。我悄悄走出教掌,又呼吸到冬末春初的空气,又看见青灰色的薄暮。一个乞丐故作恭顺在我面前低低垂下脑袋,一头的浓密灰发现在我的眼前。他伸出曲成小勺子形状的手掌,等攥住一枚五戈比钱币以后,便抬起眼睛望了望我,使我猛吃一惊:一双水汪汪的绿松石色的老酒鬼的眼睛,草莓式的大鼻子,那是由三个凸起的、有许多细孔的草萄组成的鼻子!……啊哈,这又叫我高兴得难过:三个草莓组成的鼻子!

我沿着博尔霍夫大街往下走,望着渐渐昏暗的天幕。天幕上映出的老屋顶的轮廓,这些轮廓蕴含着不可理解、令人快慰的美,这美使我苦恼。有谁写过老屋顶这个题材呢?街灯亮了,把商店的橱窗照得暖烘烘的,人行道上现出一个个移动着的黑影,黄昏象晒图纸一样发蓝,城市变得柔和舒适起来……我象个侦探似的尾随着一个个的行人,盯着他们的背影,他们的套鞋,竭力去理解和捕获他们身上的什么,竭力深入到他们的内心……写!应该写屋顶,写套鞋,写背影,决不是为了“同专制和暴力作斗争,保卫被压迫和受穷困的人们,塑造鲜明的典型,描绘社会、时代及其情绪和思潮的巨幅图画!”我加快脚步,来到奥尔利克河边。黄昏已成黑夜,桥上煤气灯通明。灯下有个流浪汉,他猫着身,把手插在腋下,象狗一样望着我,全身哆嗦,呆呆地嗫嚅道:“大人!”他赤脚直立在雪地上,脚掌冻得通红,身上只穿一件破棉布衬衫和一条粉红色的短裤权,浮肿的睑上生有粉刺,眼睛浑浊,好似蒙上许多层冰。我象小偷似的迅速捉住这个印象,藏在心里,为此塞给他一枚十戈比的银币……生活太可怕了!不过真的“可怕”吗?或许它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有什么值得“可怕”?这在前几天,我曾将五戈比施舍给一个同样的流浪汉,而且天真地喊道:“你们这样生活太可怕了!”你想不到,他针对我这句蠢话以那么粗鲁、强硬和恶狠狠的语气嘶哑地嚷道:“没什么可怕的,年轻人!”我走过了桥,那边一座大楼的底层是猪肉店,橱窗灯光耀眼,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灌肠和火腿,以至几乎看不见这个亮如白昼的商店内部,那儿上上下下也挂满了这些东西。“社会对比!”我走过雪亮的橱窗,心里挖苦道,还想着要故意刺激某些人……到了莫斯科大街,我走进一家车夫茶馆,坐在人声鼎沸、拥挤闷热的房间里,观察那些鲜红的肥脸、那些红胡子、那摆在我面前的托盘,托盘生锈剥落,上面摆两把白茶壶,壶盖和壶把有根湿绳子拴住……是观察人民日常生活吗?你们错了——只不过是观察那个托盘,这根湿绳子!——

①英语:旁观者。

②指古罗斯时代的田赋。

③贺拉斯——纪元前六五至八年罗马诗人。

④维吉尔——纪元前七O至一九年罗马诗人。

⑤彼得拉克(1304—1374),意大利诗人。

⑥拉辛(1639—1699),法国古典主义悲剧作家。

⑦莫里哀(1622—1673),法国喜剧作家。

⑧《曼依·莱斯戈》是法国作家普雷沃(1697—1763)的作品。

⑨阿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拉季谢夫(1749—1802),俄国革命文学的奠基人。

十二

我有时到火车站去。凯旋门外一片昏暗,外县荒凉的夜开始了。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座我从未见过、并不存在的小城镇,它是我想象出来的,但是我确乎在里面度过了我的一生。我看见了白雪皑皑的宽阔的街道,积雪中几间黑魆魆的破屋,以及其中一间的红色的灯火……我高兴地反复对自己说:对,对,就这么写,就这么三个词:积雪、破屋、神灯……再不要别的了!——田野里的寒风已经送来机车的吼声,哧哧的排汽声,还有煤炭的气味,给人甜滋滋的感觉,使人内心激荡,产生一种向往远方、向往广阔天地的感情。迎面一辆黑乎乎的马车拉着乘客飞驰而来——难道是莫斯科的邮车到了?真的,小卖部餐厅顾客拥挤,热闹非凡,灯火通明,弥漫着厨房和茶炊的气味;鞑靼人侍役穿来窜去,他们的燕尾服后襟不住地摆动。这些人无一例外的是罗圈腿,黑脸膛,宽颧骨,xx眼睛,脑袋瓜子圆得象炮弹,青灰色头发剪得短短的……一伙商人围坐在大桌子边,吃着辣根拌冷鲟鱼。这些阉割派教徒穿着狐皮大衣,都有一张婆婆脸——宽大、皮肤紧绷、番红花色、眼睛细长……车站的售书亭对我总是极有吸引力,我象饿狼一样围着它转,探起身子去看苏沃林版本的黄色和灰色书脊上的字迹。这一切都激起我对旅行和坐火车的无穷的渴望,渴望变成忧愁的思念,思念她,思念那个使我在旅途中能得到难以言表的幸福的人,我急忙跑到外面,坐上一辆雪橇飞驶回城,回编辑部去。内心痛苦和行动快速总是这么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啊!我坐在雪橇上,在坎坷不平的路上随着雪橇起起伏伏,颠颠扑扑。我抬起头来——原来是个月夜,黑压压的冬云飘动着,它的后面有一张苍白的脸时隐时现,发出白光,闪闪烁烁.它那么高远,对一切又那么冷漠!乌云移动着,忽儿露出它来,忽儿又遮蔽了它——它总是那样,无动于衷!我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直到脖子都酸疼了。我竭力想弄明白,当它突然从乌云后面钻出来,大放光芒,那是个什么样子呢?死人的白面具吗?从内部发出来的光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是硬脂的吗?对啦,对啦,是硬脂的光!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这么说!在前厅里我碰见阿维洛娃,她惊喜地说:“啊,太好了!跟我去听音乐会吧!”她穿一件带花边的黑衣服,漂亮极了,肩膀、手臂、胸脯上端的曲线都裸露着,使她显得更娇小,更苗条。她在理发店烫了发,稍稍扑了些脂粉,因此眼睛更显明亮、乌黑。我帮她穿上皮大衣,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突然吻这裸露的身体,香喷喷的卷发,它们是这样靠近着我……“贵族俱乐部”的大厅里枝形吊灯照耀着舞台。舞台上面尽是首都的明星:一位美丽的女歌唱家和一位魁梧的黑发男歌唱家。那位男歌唱家,同所有的歌手一样,身体好得出奇,精力旺盛得象匹小公马。他的两只大脚穿着挣亮的漆皮鞋,燕尾服异常合体,露出白胸脯和白领带。他以豪爽、刚毅而又有点咄咄逼人的气势唱出那挑衅性的、雄赳赳的歌。女歌唱家跟他时分时合,要不就急忙回答他的问话,要不就用娇嗔、哀怨、忧伤、狂欢、安乐和哈哈大笑的花腔打断他的话……

十三

我常常天不亮就爬起床。一看表,还不到七点钟。真想钻进热被窝里再躺一会儿。房间罩着灰白色的寒气,整个旅社还在沉睡,寂静中听见一个茶房在走廊尽头用刷子刷衣服,刷子在钮扣上发出碰撞声,这是只有大清早才会听到的声音。我心里充溢着恐惧心理,生怕又白白浪费一天,充溢着迫切感,想尽可能快地好好坐到桌边写作!于是我连忙去掀铃,叮叮的铃声在走廊上久久不息。这个旅社,这个正在用刷子刷东西的肮脏的茶房,这个会朝你脸上斜喷出一股冷水的简陋的白铁洗脸池——这一切都叫人多么不习惯,多么讨厌啊!我只穿一件薄睡衣,年轻的身子瘦得多么可怜啊!玻璃窗外的窗台盖上了一层颗粒状的积雪,上面有只鸽子缩成一团,它冻僵了!突然,一个令人高兴的、胆大的决定燃亮了我的心:不能往后拖了,就在今天,回巴图林诺去,回故乡去,回到我那可爱的老家!我匆匆喝完茶,好不容易顺齐矮小桌子上的几本书,小桌子在洗脸池旁边,挨着隔壁房间的门,隔壁住着一个萎靡色衰的女人和她的八岁的孩子。在这之后我又整个儿陷入早上日常繁忙的事务中。为写作做准备,紧张地选择头脑里积累的印象,寻找内心那看来就要确定的东西来构思……我等待这一时刻,但已经感到恐惧,生怕事情会再一次如此完结:一个劲地期待,然后心愈加焦躁不安,手愈加发冷,完全陷入绝望之中,最后跑回城里,跑回编辑部。我脑子又是一团乱麻,随心所欲,杂乱无章,光怪陆离的思想、感想、想象折磨着我……其中自我、个人的考虑始终占主要地位——莫非真的不管我怎么努力去观察别人,他们总引不起我的兴趣?我想:也没什么,大概写小说真要从自我开始吧?怎么写呢?象《童年、少年》那样?或者再简单一点:“我生于某地、某年……”可是,上帝,这多么枯燥、多么无聊,也多么不真实啊!要知道我体验到的根本不是这些!说起来令人惭愧,怪难为情的,不过事实就是这样:我生在宇宙间,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之中,宇宙里某个时候好象形成了一个太阳系,后来又出现了一个叫做太阳的东西,以后是地球……然而这是什么?在这方面除了空空洞洞的字眼以外我还知道些什么呢?地球起初是一团发光的气体……亿万年以后,这气体变成了液体,然后液体又变成了固体,从那个时候起似乎又过了两百万年,地球上出现了单细胞生物:藻类、鞭毛虫……接着是无脊椎动物,软体动物……接着是两栖动物……两栖动物之后接着是巨大爬虫……接着是穴居的人类,他们发明了火……再往后就是什么迦勒底①,亚述②,还有个埃及,似乎只晓得金字塔加上木乃伊……还有个阿塔薛西斯③,他下令攻打赫勒斯滂④……伯里克里斯和阿斯帕西雅⑤,温泉关大战⑥,马拉松战役⑦……不过,在所有这些之前还有很长一段传奇时代,那时亚伯拉罕⑧带着自己的畜群到福地去……“亚伯拉罕因着信,蒙召的时候,就遵命出去,往将来要得为业的地方去。出去的时候,还不知往哪里去⑨……”对,不知道!我也是这样!“因着信,蒙召的时候,就道命出去……”信什么呢?信上帝赐予的爱情的幸福。“出去的时候,还不知往哪里去……”不,知道的,去寻求一种幸福,那是可爱的、美好的、给人以快乐的东西,也就是爱的情感,是生活……要知道我也是这样始终靠唤起爱情、快乐的东西生活……

小桌子旁的门背后可以听到女人和孩子的说话声,洗脸池下的踏板响了,水哗啦哗啦冲出来;茶泡好了,那女人哄孩子说:“科斯钦卡,吃面包吧!”我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还是这个科斯钦卡……母亲给他喝了茶就外出了,直到中午才回来。回家以后就在煤油炉子上做饭,喂了孩子以后又出门去了。这个科斯钦卡已成为房客们公有的孩子,看着他整天在房间里串来串去,时而瞧瞧这个房客,时而瞧瞧那个房客,可叫人烦死了。只要有人在家,他就走进去,胆怯地说些什么,有时还想方设法讨别人欢心,可谁也不听他说话,有的甚至赶他出去,不耐烦地说:“喂,去吧,去吧,小弟弟,别在这里碍事!”在一个房间里住着一位小个子的老太太,很严肃,很讲体面,认为自己比所有其他的房客都高雅。她在走廊上走过时,从来不正眼看人。她不时,甚至是常常到厕所去,把门挂上,然后在里面把水弄得哗啦哗啦响。这位太太有一只宽脊背的大哈巴狗,颈上的皱摺肥得冒油,有一双暴突的、亮晶晶的醋栗色眼睛,一颗贪淫的塌鼻子,以及夹在两双獠牙之间的蛤蟆式的舌头,翘起的下巴摆出一种高傲自大、鄙夷不屑的神气。平时它的嘴脸只有一种表情——除了专一的蛮横以外,再没有什么其它的表情了。可是,它暴躁到了极点。如果科斯钦卡因为什么被赶出房间,在走廊上碰见这只哈巴狗,那么马上就会听到喉咙里憋着一股的气,呼哧呼哧地发出的嘶哑声,很快就变成充满怒气的狂暴,最后高声地、凶猛地狂吠,吓得科斯钦卡歇斯底里地号陶大哭起来……

我重新坐在桌子旁,被生活的贫乏,被日常生活中所具有的尖锐的复杂性弄得苦恼不堪。现在我打算写写有关科斯钦卡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例如有一次,在尼古林娜客栈里来了一个女裁缝,住了一星期,是个上了年纪的小市民。她老在桌子上剪裁,桌子上堆满了零布头,然后她把裁好的布料铺在缝纫机上,轧轧轧地车起来……有一点值得注意,她裁剪时咧着干瘪的大嘴巴,两眼盯着剪刀。她一边坐在茶炊旁美滋滋地喝茶,一边竭力找些话头来讨尼吉林娜欢心;她假装饶有兴致的样子跟尼古林娜聊天,又似乎无意识地把自己干活的粗手伸向放白面包片的小篮子,眼睛瞟着装有果酱的棱形高脚盘!再说我前几天在卡拉切夫大街上遇到的挂双拐的瘸子姑娘。所有的瘸子、驼背走路都是挑战般的、高傲的,这位姑娘却谦恭温雅。她高一脚低一脚迎面向我走来,两手紧握着两根黑色拐杖。在她瘸着向前走时,身子有节奏地架在拐上,肩膀一耸一耸的,肩膀下的黑色小横村也一颠一颠的,眼睛凝神地望着我……她的皮大衣很短,象小丫头穿的,深栗色的眼睛聪慧、明亮、清湛,也象小丫头。其实她已经懂得人生,懂得人生的辛酸和奥秘……一些不幸的人们却长得美丽俊秀,从他们的面庞、他们的眼睛中间可以看见他们的整个心灵!

后来我又沉湎于苦苦思索之中:应该从哪儿开始写我的生活。是的,从哪儿开始呢?即使不谈我在某一刹那间诞生于其间的宇宙,也还得首先讲讲俄罗斯,让读者懂得属于我的是怎样的一个国家,是什么样的生活契机使我来到人世间。可是在这方面我又知道什么呢?斯拉夫人的民族生活、斯拉夫部族的战争……斯拉夫人的特点是高大的身材,亚麻色头发,勇敢,好客,崇拜太阳神、雷神和电神、敬树精、人鱼、水妖等“自然力和自然现象”……还有什么呢?召外族人来任大公,帝城派使节来驻弗拉基米尔大公处,雷神被推倒在德聂伯河里,全民恸哭……智者雅罗斯拉夫⑩,他的子孙互相残杀……还有弗谢沃洛德·大窝⑾……况且我对今天的俄罗斯完全一无所知!是啊,破产的地主,挨饿的农民,地方官吏,宪兵,警察,乡村神父照作家的描绘一定是家大口阔、负担很重的……还有什么呢?奥勒尔是俄罗斯最古老的城镇之一,至少应该知道它的生活、它的居民,而我知道什么呢?街道、出租马车、被辗轧过的积雪、商店、招牌,还是招牌、招牌……主教、省长……巨头、美男子和人面兽心的警长拉舍夫斯基……还有帕利津⑿,他是奥勒尔的光荣,是奥勒尔的栋梁之一,是自古以来驰名于俄罗斯的怪人之一。这位老人出身世袭贵族,是阿克萨科夫⒀和列斯科夫的朋友,住在象古罗斯宫殿一般的宅邸里,住宅的墙是用大圆木做成的,上面挂着稀世的古代圣像。他穿一件宽大的对襟袍子,缀着各色细羊皮,头发修成围圈垂发,面部毫无表情,眼睛细小,非常敏锐机智,博学多识,据说奇怪的是……关于这个帕利津我还知道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

然而正是这使我恼怒:为什么我一定要详尽地知道某一件事和某一个人,而不写我知道和感觉到的东西呢?我又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为自己的恼怒而高兴,把它当作救星一样抓住它……于是我在想象中看到了斯维雅托戈尔寺院,去年春上我曾去过那里,在顿涅茨河岸上的一道院墙附近,围满了各族香客的野营。我紧跟着一个见习修士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求他安排我在随使什么地方过夜,结果徒劳无益,他耸耸肩膀跑开了,跑的时候两手、两脚、头发、长抱下摆全都在飞舞。他腰身细软,稚气的脸上布满雀斑,绿眼睛露出惊恐的神色,浅金黄色头发纤细松软,每一根都丝一般的打着卷,极为漂亮……接着看到了那个春天,我似乎在德聂伯河上无休止地航行……后来草原上曙光初露……我似乎从车厢硬席上醒来,硬梆梆的板凳和早晨的寒气弄得我浑身僵硬;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层白色雾气,我往外面看,什么也看不见,简直不知道火车开到了什么地方!正是这一无所知的感觉使我心醉神迷……清晨感觉敏锐,我一骨碌爬起来,打开窗户,胳膊肘支在上面;只是外面是白色的清晨、白色的密密的雾霭,可以闻得到春晨的气息、雾的气息,因火车在飞快奔驰,好象有一床湿漉漉的白被单拍打在手上、脸上……——

①奴隶制巴比仑王国的别名。

②纪元前三千年末在美索不达米亚形成的早期奴隶制国家。

③古代波斯的阿凯米尼得朝皇帝。

④达达尼尔海峡的古希腊旧称。

⑤伯里克理斯是纪元前约490一429年雅典奴隶主制繁盛时期的领袖,阿斯帕西雅是其妻。

⑥温泉关大战是古希腊人为独立而斗争的辉煌事迹。

⑦纪元前500—499年希波战争的第一次大战役。

⑧据《圣经》传说是欧洲人的始祖。

⑨见《圣经·新约·希伯来书》第十一章第八节。

⑩1019—1054年的基辅大公。

⑾1176年起为弗拉基米尔和罗斯托夫·苏兹达尔的大公。

⑿费多尔·费多罗维奇·帕利津(1851—1923),帝俄步兵上将,参加过低土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1915年曾任俄军驻巴黎代表。

⒀谢尔盖·手莫菲耶维奇·阿克萨科夫(1791—1859),俄国作家。

十四

有一天,我不知为什么睡过了头。醒来之后,我依旧躺在床上,望着对面的窗户,望着冬日平静的白色的光辉,头脑和心灵感到少有的宁静、少有的清醒,觉得周围一切都有些渺小、平常。我这样躺了很久,觉得这房间失去了重量,不知要比我小多少,同我毫不相干了。后来,我起了床,洗脸、穿衣之后,照常对着我那张简陋的铁床床头上方的小圣像画个十宇。不管怎么令人惊讶,这幅圣像至今还挂在我的卧室里。这是一块光滑的深橄榄色小木板,日久天长,已经硬化,板上镶着粗糙的银质圣像衣饰,凸起的地方是坐在亚伯拉罕的餐桌旁的三位天使,他们在圆框中望着外面,被烤成褐色的面容具有东方人的粗犷。这是我母亲家族的遗物,是母亲在我走上人生道路时给我的祝福。以后我结束了童年、少年和青年初期类似僧侣般的生活而走向全世。我的尘世生活的蒙昧、隐秘时期,如今看起来是十分特殊的、珍贵的、奇幻的、悠久的时期。它已变成一种独特的、甚至我自己也觉得陌生的生活……对着圣像画过十字以后,我就出门买东西,东西是我躺着想好了的。一路上我回忆起梦境:谢肉节的晚上,我又住在罗斯托夫采夫家,跟父亲一起看马戏。圆形演技场上一共跑出来六匹黑色的波尼马①……它们都配有漂亮的带铃铛的小铜鞍子,嚼子上得严严实实,笼头上的红绒缰绳紧紧地勒在鞍子上,紧得它们粗短的脖子都弯拱起来,马的鬃毛剪得齐齐整整,象黑刷子一般竖着,额鬃间翘着红色的饰缨……它们一样的毛色,一样的个头,一样宽的侧身,一样短的腿,都在赌狠地、执拗地垂下黑色的头,排着整齐的一行,用碎步跑起来,小铃儿叮叮当当摇晃着。它们跑出来以后,猛然停住,咬着嚼环,并且抖动头上的饰缨……穿燕尾服的驯马师喊了半天,鞭子甩了半天,最后才强使它们跪下来,向观众点头致敬。紧接着突然响起一阵欢快、急速的音乐,好象快马奔腾跳跃,追击似地撵着它们顺着演技场的圆圈鱼贯跑过……我走进一家文具店,买了一本厚厚的黑漆布面的笔记本。回家后,喝茶时我想:“算了吧,我就读读书,间或写写东西,不抱任何奢望,简略记点什么——各种思想、感受、见闻……”于是我蘸了蘸墨水,用笔工整地写上;

“阿列克谢·阿尔谢尼耶夫。笔记。”

我坐着思考了好久,写什么呢?我一个劲地抽烟,整个房间烟雾腾腾,但是不感到苦恼,只是有些优郁,内心是平静的。最后我写道:

“H公爵到编辑部来过,他是著名的托尔斯泰的信徒。他有一份关于图拉省饥民救济捐款和支出情况的报告,要求发表。他很胖,但不魁梧,穿一双高加索式样的软靴,戴一顶卡拉库尔羊皮帽,大衣领子也是卡拉库尔羊羔皮做的。这些穿戴虽然破旧,却很贵重,而且干干净净。灰色软上衣腰里系着皮带,显出圆滚滚的肚子,鼻子上架着金边的夹鼻眼镜。他待人谦逊,但他那端正优雅、油光水滑、白白净净的面孔和冷冰冰的眼睛使我极为不舒服,我立即对他产生恶感。当然,我不是托尔斯泰的信徒,但也完全不象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我希望生活和人都美好,能激起爱和欢乐的感情,我只憎恨有碍于爱和欢乐的东西。

“前几天我沿着博尔霍夫大街往上走,看到了一幅太阳西沉的景象:天寒地冻,西边天空渐渐清澈,一片青绿、透明、寒冷的天空映着明净的暮光,照着整个城市,勾起人们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和忧愁。人行道上站着一个衣衫褴褛、脸冻得青紫的老人。他是个流浪乐师,正拉着破旧的手摇风琴;那长笛般的哨声、颤音、沙哑声,那从哨声和沙哑声之中进发出来的浪漫曲调,那样悠远,带着异国情调和古风,弥漫了这凛冽的黄昏,也使人内心充满忧伤——唤起种种梦想和怜借之情……

“我到处感到苦闷或恐惧。两星期前我看到的一件事至今还历历在目。也是个黄昏。只不过阴沉晦黯。我偶然走进一座不大的教堂,看见传道高台近旁离地板很近的黑暗处,摇曳着烛光。我走近一看,不禁呆若木鸡:三支小蜡烛粘在一口小棺材的前端,凄楚地微弱地照着四边围满纸花的粉红色小棺材,照着躺在里面的黑皮肤、凸前额的婴儿。要不是他的小脸现出瓷器一般的颜色,紧闭的凸眼皮呈雪青色,小嘴嘬成三角形,要不是这永恒的宁静和永世的孤独的气氛,他完全象是睡着了!

“我已写出并发表了两篇小说,不过全是虚构的,令人不快。一篇讲饥饿的农夫,我没有见过这些人,也谈不上怜悯他们;另一篇写的是地主破产这个过时的题材,内容也是臆造的。其实我想写的只是破产地主P的屋前那株高大的银白色杨树,再就是他书房柜子上的鹞鹰标本,它张开驳杂的褐色翅膀,一只闪闪发光的黄玻璃眼睛永远朝下望着,假使写破产,我也只想描写它诗意的一面,写那感伤动人的东西:贫瘠的土地,贫穷残败的庄园,花园,奴仆,马匹,猎狗以及把前房让给后辈而自己栖息后房的‘老东家’。还要说说‘少东家’:他们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不名一文,然而自视血统高贵,是高人一等的贵族阶层。贵族式这檐帽、斜领衬衫、灯笼裤、长统靴……聚到一块就是酗酒,抽烟,夸夸其谈,拿古老的装香摈酒的高脚杯喝伏特加,将空弹上进枪膛,狂笑着朝蜡烛开枪,把烛火射灭。这些‘少东家’中有个姓口的,完全离开破落的庄园,搬到磨坊去和情妇一起住在小木房里,当然,磨坊早已停业了,这情妇几乎没有鼻子,他们睡在木板床上,铺着麦秸,或者睡‘在花园里’,也就是木屋近旁的一棵苹果树下。苹果树枝上还挂着一块破镜子,镜子里映着白云。闲极无聊时,他就坐在树下,用石头去打鸭群,那是磨坊附近水湾里农夫放养的,每扔一块石头,鸭子就立刻嘎嘎直叫,喧闹着成群结队地扑到水中。

“瞎老头格拉西姆是我家的旧仆,跟所有的瞎子一样,走路时微微翘起脸,好象在倾听,凭一根棍子本能地摸索道路。他住在村头一间小破房子里,孤苦伶什,只有一只鹌鹑为伴。那鹌鹑在韧皮编的笼子里一个劲地扑腾,撞到麻布做的顶篷上,日复一日,头上的毛都秃了。格拉西姆虽说眼瞎,可到了夏季,总是一大清早到地里去捉鹌鹑,聆听它们抑扬顿挫的音调,暖风吹拂到瞎子脸上,鸟声随风飘进田野。格拉西姆说,鹌鹑离捕网愈近,叫声就一下比一下热烈,一下比一下响亮,一下比一下更让捕鸟人紧张,那种揪心的感觉比世上一切东西都美。他就是一个真正的、大公无私的诗人!”——

①波尼马——指八○至一四○厘米高的矮马。

十五

我不愿到编辑部去吃早饭,于是来到莫斯科大街上,走进一家小酒馆。我喝了几杯伏特加,要了条鲜鱼下酒,我盯着盘里切成薄片的鱼头,心想:“这也值得记下来,鲱鱼有珠母色的腮。”接着我吃了一道沙锅炖的酸白菜焖鱼。酒馆里人客满座,低矮的餐厅里,飘散着薄饼和煎胡瓜鱼的气味和呛人的油烟。白衣跑堂弓着背,仰着后脑勺穿来穿去,象跳舞一般。体现了俄罗斯精神的老板,神气活现地站在柜台后面,斜着眼监视着每一个跑堂,既严厉又笃信上帝,这是他早已演惯了的角色。在小市民围坐的桌子中间,轻轻地走动着几个黑衣修女,她们穿着粗笨的带提靴环的靴子,身材矮小,象白嘴鸦一样。她们默默地向小市民们鞠躬,递上封面上饰有银边十字架的小黑书,小市民们蹙起眉头,从钱包里挑出几枚难看的戈比……这一切似乎是我的梦的继续,伏特加、酸白菜焖鱼和童年的回忆使我微微有些醉意了,泪水不由涌了上来……回到客栈后,我躺下就睡着了。醒来时已是薄暮时分,心情惆怅和懊悔。我对着镜梳了梳头,发现自己的头发太长,艺术家的风度太过分了,看着不舒服,就上理发馆去。理发店里坐着一个矮胖子,围着自罩布,脑袋亮光光的,一双兜风耳,活脱脱象只蝙蝠。理发师在他的上唇和两颊上涂上一层厚得出奇的肥皂泡沫,拿把刺刀灵巧地刮了又涂,涂了又刮。这一次是从下往上刮的,轻轻几下,就草率完事。蝙蝠叉开两腿,抬起半截身子,拉开罩布,弯下腰去,一只手按住胸部,另一只手洗那通红的脸。

“洒点花露水吗?”理发师问。

“要一点。”蝙蝠说。

于是理发师用喷子咝咝地喷了点花露水,又用一条毛巾轻轻地沾了沾蝙蝠的湿润的双颊。

“先生,请!”他揭掉罩布,话音清晰地说。蝙蝠便站起来了,那模样可真吓人:一双大耳伸在大大的脑袋上,面孔又大又瘦,象张红羊皮,刮过的脸上,眼睛发出婴孩一般的亮光,嘴一张,黑洞洞的。他身材矮小,宽肩膀,躯干短得象蜘蛛,而且腿又细,象鞑靼人那样弯着。他塞给理发师一点小费,穿上漂亮的黑大衣,戴上圆顶礼帽,点起一支雪茄,走了。理发师转过身来对我说:

“您知道他是谁吗?是头号富商叶尔玛科夫。您知道他一向给多少小费吗?您瞧!”

他伸开手掌,开心地笑着说:

“不多不少,两戈比!”

理完发,我又习惯性地上街溜达溜达。孤独和忧愁使我早已养成上教堂的习惯,一看见教堂的庭院,我就进去了。诵经台周围高高的烛台上,成束的蜡烛发出灼热的光,照得教堂里暖融融的,充溢着一种忧郁的节日气氛。台上放着一个铜十字架,十字架上镶着假宝石,神职人员站在台前,满含怜悯和悲伤之情唱道:“主啊,我们在你的十字架前礼拜……”暮色里,一位大个子老头儿站在门口,他穿一件长长的厚呢外衣,一双皮套鞋,身材粗壮结实,象一匹老马。他也跟着唱,似乎在教训什么人,声音低沉而严厉。诵经台旁的人群中站着一个香客,他面前的金黄色的烛光和煦地照着他。他长得象穴居人一样干瘦,清癯发黑的脸孔低垂着,严肃而冷静。又长又黑的头发一绺绺地象原始人、僧人和妇女那样耷拉在两颊上,几乎看不清他的模样。他左手紧握一根长木杖,日积月累,木杖被磨得光亮亮的。他背后背着个黑皮囊,独个站在一旁,一动也不动,和别人保持着距离。我看他,热泪盈眶,胸中升腾起无法抑制的对俄罗斯、对祖国、对她全部蒙昧的古代缅怀和感伤之情。有个人站在我后面,用蜡烛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下面,我转过脸一瞧:原来是个老太婆,她穿一件肥大的外衣,披一条大围巾,弓着身子在我背后,暴着一枚牙齿。她说:“敬十字架用的,老爷!”她的小手冻得冰冷僵硬,指甲青紫,我顺从地接着蜡烛,很高兴,于是朝耀眼夺目的烛台迈了一步,笨拙地把这支蜡烛同其它的蜡烛搁在一起。我的笨拙动作使我感到客臊,突然,我起了一个念头;“走!”于是,我后退一步,鞠了躬,迅速而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向大门走去,身后留下教堂中舒适可爱的光明和温暖。台阶上,迎接我的是阴冷的黑暗和在高空中呼啸的风……我戴上帽子,对自己说:“走!”决定到斯摩棱斯克去。

为什么要到斯摩梭斯克去?我想望过勃良斯克的一切,勃良斯克森林,勃良斯克绿林好汉……我拐进一条胡同,走进一家小酒馆。有个无赖正坐在桌旁低着头,借酒装疯,大声叫道:“我自作自受,落得当苦役的下场!”这是一出俄国人惯演的顾影自怜的把戏。另一张桌旁有个人仰着头,嫌恶地望着他,那人蓄着两撇稀疏的小黑胡子,脖子细长,喉包尖而大,在颈前薄薄的皮肤下面蠕动,看来是个小偷。柜台旁有一个高个子女人,酒气醺天,晃晃荡荡地摇着身子,她的连衣裙湿漉漉的,紧贴在两条细腿上,显然是个洗衣妇。她敲着柜台,正向掌柜诉说什么人的卑鄙行径,手指控洗得干干净净,象玻璃一样放亮。一只盛着伏特加的棱形酒杯摆在她面前,她间或端起来拿在手中,却总没喝,一会儿又放下来,接着话题说下去。我想喝点啤酒,可是酒馆里空气霉湿,冲鼻难闻,灯光也太暗,还有水从结了冰的小窗台上,从窗台上的一堆烂抹布上流下来……

偏巧,阿维洛娃家的餐室里来了几位客人。“啊,我们可爱的诗人!”她说,“你们还不认识吧?”我吻了吻她的手,又同客人们寒暄了一番。同阿维洛娃坐在一起的是一位老先生。满面皱纹,唇髭剪得齐齐整整,还染成了揭色,头上的假发也是褐色的,身穿白丝背心和黑色常礼服。他赶忙站起来,鞠了躬,谦恭地回敬了我,动作出奇地灵活,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我挺喜欢他的常礼服大襟上镶着黑缏,一见之下不禁动了心,极想自己有那么一件才好。桌子正中坐着一位太太,爱絮絮叨叨又善于词令,她向我伸出象海豹的鳍脚一样结实丰满的手,手光滑得象枕形肉包子一般,上面可以看到手套接缝留下的一行行齿形压痕。她口齿伶俐,说话急促,还多少带点喘息。她完全没有脖子似的,身子相当肥胖,特别是后背和两腋附近。她腰间的紧身束得紧紧的,象卵石一样滚圆、梆硬,肩膀上搭着一块烟灰色毛皮。毛皮的气味掺和着沁人心肺的香水、毛料衣服、温暖的身体的气味,浓烈得真叫人难以透气。

十点钟,客人们起身告辞了,临行恭维了主人一番。

阿维洛娃笑了起来。

“哎,总算走了!到我房里坐坐吧,该把这儿的气窗打开……咳,亲爱的,您怎么啦?”她娇嗔地说,同时向我伸出两只手。

我握着她的手说:

“明天我要走了……”

她惶惑地看了看我:

“上哪儿?”

“斯摩棱斯克。”

“为啥?”

“我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

“去了斯摩棱斯克又会怎么样呢?来,咱们坐下来吧……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坐到沙发上,沙发上罩着的是夏天用的条子斜纹布套。

“您看这斜纹布,”我说,“跟火车上的一模一样。甚至看见这斜纹布我的心就不能平静,连它也催我走呢。”

她往里坐,两只脚就露在我眼前。

“不过,为什么去斯摩棱斯克?”她问,用疑惑不解的眼光盯着我。

“然后去维切布斯克……波洛茨……”

“为啥,”

“不知道。首先,我很喜欢这几个地名:斯摩梭斯克,维切布斯克,波洛茨克……”

“这不是开玩笑吧?”

“我没开玩笑。难道您不觉得,有些地名可真好听?斯摩棱斯克古时候经常遭到兵燹和围困……它甚至使我感到亲切。我们家族的一批古老的文契就是在那里的一场大火中烧掉的,因此我们失去了一些重大的遗产权和世袭特权……”

“事情愈来愈糟了!您很想她吧?她没有给您写信吗?”

“没有,不过问题不在这儿。总的来说,奥勒尔的这种生活我不喜欢。‘游荡的鹿知道上哪儿去吃草……’这里,我的创作无从着手。我整个上午都只有呆坐着,脑子里一团乱麻,象个疯子似的。我靠什么过日子呢?我们巴图林诺有个大姑娘,是小店主的女儿,已经没有嫁人的希望了,所以就靠尖酸刻薄过日子。我现在也是这样。”

“简直是个孩子!”她温柔地说抚摸我的头发。

“发育很快的只是低级动物,”我说。“再说,谁又不是孩子呢?有一次,我乘车到奥勒尔来,同座的是叶列茨区法院的一位法官。他是个可敬而严肃的人,长得象黑桃皇帝……他坐在那里看了好久《新时代》,后来起身,出了车厢就不见了。我有些不放心,也出去了,打开门走到过道上,由于火车轰隆响,他没有听见我开门,也没有见到我。您说我在过道上看见了什么?他在升降台上随着车轮的节奏天不怕地不怕地跳起舞来,两只脚搞出一些最冒险的动作。”

她抬起眼睛望着我,突然意味深长地轻声地问:

“咱们一块儿上莫斯科去好吗?愿意吗?”

我浑身一震……满脸通红,喃喃地谢绝了……直到如今,只要我回忆起这一时刻,我就痛惜这一巨大的损失。

十六

第二天夜晚我已经上了火车,孤单单地一个人坐在简陋的三等车厢里,感到有些害怕。微弱的灯光不断地摇曳晃动,照在木板凳上,显得凄清惨淡。我站在黑洞洞的窗户旁,一股股新鲜的气流从看不见的窗缝里钻进来,砭人肌肤。我两手搭在脸上挡住光线,凝神注视这窗外的夜和森林。那里似乎有成千上万的红蜂嘤嘤嗡嗡,一下子又消失不见。有时,树脂和机车燃烧木柴的气味随同严冬的清凉空气一起吹过来……啊,这林中之夜多么黢黑,多么严峻,多么凝重!林中小道狭窄、深邃、没有尽头。小道两旁,千年古松的高大细长的黑影密密层层重叠着。明亮的车窗的方影斜斜地投射在林边雪堆上,一晃而过。窗外不时又问过一根电线杆,它先愈变愈高,又愈变愈远,隐没在黑暗和神秘之中。

早晨我一觉惊醒,精神爽快。列车停了,已到了斯摩棱斯克。这是一个大站。周围一片光明和宁静。我跳出车厢,贪婪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车站门口围着一群人,我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只被猎人打死的野猪撂在地上,它庞大、粗壮,已冻得硬梆梆,极其可怕,不忍一睹。它周身竖着又长又密的灰色刚毛,沾上了一层干燥的雪粉,两只家猪一样的小眼睛,嘴咬得很紧,伸出两颗大獠牙。“呆在这儿吗?”我想了想,“不,继续走,到维切布斯克去!”

我乘车到维切布斯克已近黄昏,一个寒冷而明亮的黄昏。到处是厚厚的雪层,洁净而缺乏生气,好象是块处女地一般。这个城市在我看来是古老的、非俄罗斯的。高大的房屋连成一片,尖尖的屋顶,不大的窗户,底层的大门幽深,呈半圆形,做工粗糙。你往往会碰见老犹太人,他们一色都穿长襟衣,白长袜和皮靴,长鬓发就象弯曲的管状绵羊角。他们面色苍白,一律乌黑的眼睛带着忧郁的疑惑神情。人们正在热闹的街道上游近,人行道上一大群胖姑娘慢慢吞吞地挪动步子。她们穿着省里犹太人的盛装,淡紫、天蓝、石榴红色的厚绒面皮袄。一些小伙子跟着她们后面,不过很支雅,而且保持一段距离。他们全都戴圆顶礼帽。也留着长鬓发,那东方人的甜甜的脸面娇嫩、浑圆,象少女一般。他们腮边生长一层青春期的绒毛,目光象羚羊的一样懒散……在这群人中间,在这座我觉得是那样古老的城市里走着,我仿佛着了迷,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神奇。

天黑了,我来到一个广场上,这儿耸立着一座有两个小钟楼的黄色的天主教堂。我走进去,就看见半明半暗中摆着一排排长椅,再往前,祭坛的供桌上有点着半圈蜡烛。摹然间在我的头上什么地方响起缓慢的、沉思般的风琴声,音流低沉平稳,后来逐渐升高、壮大,出现了刺耳的象金属发出来的尖锐声……又完全变成颤音、擦音,似乎要挣脱压抑它的什么东西;突然间,冲破了。响起洪亮的天堂赞美歌……再往前,灯火阑珊处,传来时高时低的呢喃细语声和鼻音浓重的拉丁语的吟诵声。在粗大的上端隐没在黑暗中的国石柱两边,一些铁制披甲兵立在往基上,昏暗中看上去就象黑色的幽灵。祭坛上方高处有一扇绘彩的大窗户,隐没在朦胧之中……

十七

我当天夜里就乘车去彼得堡。从教堂一出来,我就往回走,到火车站去乘搭开往波洛茨克的火车,想在那里随便找一家旧旅馆,过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去波洛茨克的火车很晚才开。车站上空无一人,漆黑一片。只有小卖部的柜台上点着一盏朦胧欲睡的灯,墙上挂钟的滴答声那么拖沓,仿佛时间本身也到了尽头。四周是死一般的静寂,我独自一人坐了很久很久,最后,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茶炊的香味,车站开始骚动起来,明亮起来了。这时,谁知我竟糊里糊涂地买了张上彼得堡的车票。

还在维切布斯克车站上,当开往波洛茨克的火车久等不到的时候,我感到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我很诧异,很纳闷:眼前的一切都是些什么?有何目的?我又为什么置身其中呢?小卖部阒无人声,半明半暗,柜台上点着一盏朦胧欲睡的灯,阴沉的车站大厅显得空阔、深长、高大,中央摆着一条长桌,布置得跟所有车站一样刻板。小卖部散发出夜间车站的茶炊的芳香时,一个昏昏欲睡的驼背老仆役,身后拖着燕尾服的后襟,一拐一拐地从柜台后边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哀叹着自己年迈体弱,腿脚不灵,开始爬到墙边的椅子上,用一只颤巍巍的手点燃毛玻璃球形壁灯……接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宪兵神气十足地经过小卖部走向站台,脚下的马刺嘎嚓作响,他身上的长军大衣一直拖到脚根,后岔使人联想到名贵的牡马的尾巴,——这都是何物?为何目的?出于何种动机?那宪兵开门进站台时,放进来冬雪之夜的清新空气是多么古怪啊!我一下子从发呆中清醒过来,不知为什么突然决定上彼得堡。

波洛茨克冬雨霏霏,透过列车之间的罅隙,我看到这城市街道泥泞,单调毫无特色,不免感到扫兴,而这扫兴反倒使我高兴。后来我在途中写道。“无穷无尽的白昼。无边无际的林海雪原。车窗外老是萧索的苍白的天穹和积雪。列车一会儿钻进密林,一会儿又出现在荒凉的雪原,遥远的地乎线上,黢黑的树林上方,低垂的天幕上挂着一抹铅灰色的云。车站全是木材建成的……到北方了,到北方了!”

在我眼中彼得堡已是位处极北。在阴霾的暴风雪中,出租马车载我沿着楼房异常整齐、异常高大、异常相似的街道飞奔,驶向利戈夫卡,驶向尼古拉耶夫车站。不过才下午两点多钟,车站主楼上的圆钟就已经放亮。我在运河流经的利戈夫卡停了车,离开车站不过两步远的光景。这儿到处是木柴栈、车夫夜店、茶馆、小饭馆、啤酒店,环境很糟。我在车夫介绍下进了一家旅馆,和衣坐了许久,从六层楼上高处的一个无比阴郁的窗口,望着黄昏前大雪纷飞的天幕。旅途的劳顿,火车的颠簸,使我觉得眼前一切都在旋转……彼得堡!我强烈地感觉到我已身处彼得堡,完全被它的黑暗、复杂、可怕的宏伟包围了。房间里又闷热又憋气,陈旧的毛料帷幔和沙发罩、用来打光下等旅馆房间地板的一种发红的东西散发出臭不可闻的气味。我走出房间,顺着陡直的扶梯跑下楼去。街上暴风雪搅得天昏地暗,冰冷的雪花向我扑面而来。我拦住一辆在风雪中出现的出租马车,直奔芬兰车站,——去体验一下异国情调。我在那里很快就喝醉了。突然给她拍了一份电报。

“我后天到。”

在宏大、古老、车水马龙的莫斯科,迎接我的是阳光普照的天气。冰雪融化,雪堆渐渐消失,小河和水洼已经解冻。有轨马车轰轰隆隆、叮叮当当地驶过,步行的和乘车的人川流不息,熙熙攘攘,满目都是满载货物的雪橇、肮脏狭窄的街道。克里姆林宫的围墙、宫殿,以及密集于其间的泛出金光的教堂圆顶,看上去好象一幅民间版画。我惊讶地瞻仰了瓦西里·勃拉仁①,参观了克里姆林宫内的大教堂,在野味市场上有名的叶戈罗夫酒馆吃了早饭。这酒馆挺特别,楼下的顾客多是做生意的老百姓,相当俗气而又嘈杂,可是楼上两间不太好的小厅却整洁雅致,很讲规矩——甚至禁止吸烟。太阳从院子什么地方穿过暖烘烘的小窗户照进来,一只金丝雀在笼子里婉转啼唱,小厅更显得十分舒适。屋角有盏灯闪着白色的火焰,一堵墙的上半部分是一幅发乌的画,涂过淡褐色清漆,大添异彩,画上有飞檐的鳞状屋顶、长廊,长廊上有几个大得不合情理的在喝茶的中国人,黄黄的脸,穿金色长袍,戴绿色瓜皮小帽,小帽就象一种廉价的灯……当天晚上我离开了莫斯科……

我们的县城已经通了火车,亚速海的狂风在车站上肆意狂号。她在已经没有积雪的干净的站台上等候着我。风吹动她的春季宽边帽,挡住了她的视线。我老远就瞧见了她,而她在风中蹙起额头,慌慌张张地沿着走动的车厢找寻我。她身上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惹人爱怜的东西,久别重逢的亲人身上总有这种东西使我们感到惊讶的。她清瘦了,穿著朴素。我从车上跳下来之后,她想掀起面纱,可是没成功,只是隔着面纱笨拙地吻了吻我,面色象死人一样苍白。在马车上她默默无言,迎风偏着头,只是伤心而又冷淡地反复说:

“瞧你对我干了些什么事!瞧你对我千了些什么事!”

后来她又说了,语气仍旧很严肃:

“你上‘贵族旅馆’去吗?我跟你去。”

我们走进二楼一间又大又有前室的房间里,她坐到沙发上,看着侍役笨拙地把我的箱子放在房子中间的地毯上。后来侍役问我还有什么吩咐。

“没了,”她替我答道,“去吧……”

接着她摘下帽子。

“你干吗老不开口,什么也不跟我说?”她抑制着颤动的嘴唇,若无其事地说。

我跪了下来,抱住她的双腿,一边隔着裙子吻着,一边抽泣。她捧起我的头,于是我又认出和感到了她那为我熟悉的异常甜蜜的嘴唇,我俩得心幸福地收缩起来,好象都停止了跳动。我跃起身来,反锁上门,用两只冰凉的手拉上被风吹得胀鼓鼓的白窗帘。窗外,风摇撼着黑乎乎的春天的树,树上,一只白嘴鸦象醉汉似地来回晃动,惊惺地大声叫喊……

后来,她呆呆地躺着休息时小声地对我说:“父亲有一个要求;结婚的事哪怕等半年也好。你就等等吧,反正我的生命现在只属你一个人,随你摆布了。”

几支没有点过的蜡烛竖放在镜台上,垂挂着的白窗帘毫无光泽,纹丝不动,粉白的天花板上各种奇形怪状的泥塑装饰朝下望着——

①指瓦西里·勃拉仁大教堂,在莫斯科红场上,具有世界意义的著名建筑古迹。

十八

格奥尔基哥哥已经从哈尔科夫迁到一座小俄罗斯的城市,我们就动身到那儿去了。我们俩都将在哥哥负责的地方统计局工作。我们在巴图林诺度过了复活节前的一个礼拜和复活节。母亲和妹妹对她喜爱得不得了,父亲慈爱地用“你”称呼她,而且每天早晨都主动地让她吻自己的手,只有尼古拉哥哥显得拘谨和客气。她结识了我家的成员,观看了我家的房屋,了解了我家的庄园,去过我少年时代居住过的房间,她觉得这房间至今都还可爱,她还怀着内心的喜悦翻阅过我的书籍,这一切她都觉得新鲜有趣,沉浸在一种既平静又迷惘的幸福之中……后来我们便离开了。

夜间我们抵达了奥勒尔,第二天拂晓换乘了开往哈尔科夫的火车。

早晨阳光明媚,我们站在车厢的过道上,依着暖烘烘的车窗。

“你看多怪,除了奥勒尔和利彼茨克,我从来没到哪儿去过!”她说,“马上就到库尔斯克了吗?在我眼中这已经是南方了。”

“是的,在我眼中也是一样。”

“我们要在库尔斯克吃早饭吗?你知道吧,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在车站上吃过早饭呢……”

库尔斯克站过了以后,愈往前走就愈使人感到暖和、愉快。路基两旁的斜坡上已是青草茵茵,野花簇簇;白蝴蝶在门飞,而有了蝴蝶就表示已经是夏天了。

“那儿的夏天是很热的!”她笑着说。

“哥哥来信说,整个城市就是个大花园。”

“对,小俄罗斯嘛。真是没有想到……你瞧,你瞧,杨树多么高大!全都绿了!为什么有过多的磨坊?”

“是风车,不是磨坊。马上就可以看见白垩山了,再就到别尔戈罗德。”

“现在我才理解你了,我恐怕永远也不能在北方生活,那里没有这样充足的阳光!”

我放下窗子。熏风徐来,送来了温暖,连机车喷吐出来的煤烟也带着南方的气味。她双目半闭,脸上、额角的黑绒毛以及简朴的印花布连衣裙上,一束束灼人的阳光在移动、照耀、炙烤。

别尔戈罗德附近,河谷中有鲜花盛开的樱桃园和白石灰墙的小屋,质朴可爱。在别尔戈罗德车站上听得到卖面包圈的小俄罗斯妇女急促而温柔的语声。

她下车去买东西,讨价还价了一番,很高兴自己善于精打细算和会说几句小俄罗斯语。

傍晚,我们抵达哈尔科夫,又换乘一趟车。

快到终点时天已黎明。

她睡着了。车厢里蜡烛快点完了,草原上仍旧是黑夜,一片昏暗朦胧,但是在远方,东边天标下边已暗暗地发青。这儿,无边无际的光秃秃的平原上,灰绿色的小丘一个紧挨一个,太不象我们家乡的土地了。窗外闪过一个沉睡的小站,站上周围既没有灌木,也没有树林,就是小站本身也是石头垒成的,没有遮掩,在这曙光初露的神秘时刻泛着青白色的光……这里的小站多么冷寂荒凉啊!

这时车厢有了一点点光亮。昏暗已藏在地板下边,地板上面已经半明半暗了。她,还在梦乡。头埋在枕头里,腿蜷曲着。我用我母亲赠送给她的一条古朴的丝织披肩小心翼翼地盖在她身上。

十九

车站坐落在宽阔的山谷中,远离市区。车站虽不大。却令人惬意。站上,侍役殷勤有礼,脚夫和蔼可亲,坐在双套家用长途马车上的车夫老实厚道。

整个城市掩映在葳蕤葱茏的花园中,它的盖特曼大教堂坐落在悬崖峭壁上,从那儿可以眺望东边和南边。东边山谷里孤零零地峙立着一座险峻的小山,山顶上有座古老的寺院,再过去是青绿一片,空旷无物,山谷逐渐变成草原的斜坡。南边,越过河对岸,再越过嫩绿的草地,视野便消失在耀眼的阳光之中。

到处是花园,再加上木板人行道旁又栽着一行行杨树,城市的许多街道便显得狭窄。在人行道上经常可以遇见一位高傲的少女,胸脯挺起,方格裙子裹住臀部,结实的肩上挑着一担沉重的水。杨树异常高大粗壮,令我们叹为奇观。正值五月天气,常有雷电和暴雨,一到这时候,那杨树厚实的叶子就绿得发光,还散发出树脂的清香!这里春天总是绚丽,夏天酷热,秋天清明、悠长,冬天温和,吹来湿润的风,一辆辆雪橇挂着小铃铛,跑起路来发出暗哑而好听的叮当声。

我们在一条这样的街道上租了一套房间住下来。房东柯万尼科是个身材高大的老头,皮肤晒得黝黑,花白的头发修成圆形。他是个道地的庄园主:有院子、厢房、正房、后花园。他自己住厢房,而把正房租给我们。正房的墙壁粉白,后面有花园的绿荫遮掩,前面是大玻璃窗走廊。他不知在哪儿做事,习惯下了班便饱吃一顿,睡上一觉,然后不等农服穿好就坐在敞开的窗户前,一面抽他的烟袋,一面一个劲地唱道:“哎,山上那个女人在割麦子……”

院子里的房间既不高,也很简朴。前室里有一口古老的大木箱。上面盖着带彩色桃花的粗糙的麻布。一个年轻的哥萨克女人当我们的佣人,她有一种诺盖人①的美。

哥哥变得更加和悦可亲,心慈口善。我的期望实现了:他和她之间很快就建立起亲人和朋友的亲密关系。在任何情况下,只要我和她或他发生争执,他俩就总是站在一边。

我们在这里的同事和熟人(医生、律师、地方自治会的人)同哥哥在哈尔科夫的相似。我轻轻巧巧地进入了他们的圈子,而且很高兴在他们中间遇见到列昂托维奇和瓦金,他们也是从哈尔科夫迁来的。这个圈子里的人唯一不同于哈尔科夫那个圈子里的人的是更温和,与这个城市的和睦安宁的气氛几乎完全相称。他们本仅与来自任何其它城市的人们友善,甚至也与警察局长友好。

我们常常聚会在一位参议员家里,他拥有五千俄亩地和一万头羊,为了壮门庭,他把自己的家弄得富丽堂皇,具有上流社会的气派,可惜他本人却身材短小,穿著寒伧。他曾在雅库茨克呆过一段时期,但为人谦恭温雅,颇象是一个可怜的客人——

①土耳其语系的一个民族。

二十

院子里有一口石砌的古井,厢房前有两株白刺槐,房子台阶旁,一株枝叶浓密的栗树遮掩着玻璃窗走廊的右半边。夏日早晨七点来钟,阳光已把一切照得耀眼、灼热,鸡舍里传来母鸡单调和惊疑惶惶的叫喊。然而,房子里,尤其是窗户对着花园的几间后房倒还凉快的。她穿着小巧玲珑的鞑靼式便鞋,站在卧室里,哗啦哗啦地把水淋在头上,胸脯冻得紧缩起来;她脖子后面、头发底下尽是皂沫,使整个卧室都充满凉水和香皂的清新气息。她不好意思地转过湿漉漉的脸来,跺着脚对我说:“走开!”不久,窗户朝走廊开的房间里飘来烧茶的香味儿。哥萨克女佣人在那里走动,钉了鞋掌的靴子咯咯地响着。她没穿袜子,脚踝裸露在外,细细的,好似良种小母马的一样,在裙子下面晃动着,很有几分东方的情调;她圆溜溜的脖子上戴着琥珀项链,也闪闪发光;小脑袋长着黑头发,脑瓜子十分机灵、敏捷,向外斜的眼睛炯炯有神,每走一步臀部都要扭一下。

哥哥拿着烟卷走出来喝茶,那微笑和习气都同父亲一个样,只是身材矮胖这一点不象父亲,然而举止间看得出有一种老爷派头。他开始讲究穿著,坐的时候,模仿上流社会的风度,洒脱地跷起二郎腿,夹着香烟。曾经有一个时期大家都相信他前程远大,他自己对此也深信不疑,现在却完全满足于他在这个小俄罗斯偏僻地方所担负的职务。从他出来喝茶时的眼神中看得出,他觉得自己精力充沛,身体健康。我们给他建立了一个十分可爱的家庭。他每天和我们一起上班,事情与在哈尔科夫差不多,可一半时间都花在吸烟和闲谈上,这成了他每天的乐事。每当她收拾打扮完毕,终于穿着漂亮的夏装走出来的时候,他总是眉飞色舞地上前去吻她的手。

我们靠着一行行在阳光下显得油亮的、极好看的杨树,挨着晒得烤人的墙壁和花园,在晒烫了的木板人行道上走着。她撑着一把闪闪发亮的绸布伞,凸出的圆顶在深蓝色天空的辉映下显得格外醒目。然后我们穿过暑气蒸腾的广场,走进参议室的黄色大楼。楼下散发出看守人穿的长统靴和他们吸的劣等烟草的气味。各类文书、干事们手里拿着公文,照小俄罗斯人的习惯垂着头,沿着二楼楼梯上上下下;这帮人穿着黑上衣,外表上看是傻头傻脑,其实是机灵狡黠,精于世道。我们穿过楼梯往一楼里边走,走进我们部门的那几间低矮的房间,那儿满是谈笑风生、不修边幅的知识分子,令人心情愉快……我看见她到这些房间去取来各种调查表,把它们装进信封里寄往各县,总觉得是件怪事。

中午看守们用廉价的杯子、小碟给我们端来茶和几片柠檬。这种衙门生活,最初也给了我某种愉快。喝茶的时候,我们所有来自其它部门的朋友都聚到我们这儿来闲聊,抽烟。参议会秘书苏利马也常来。这个人相貌俊俏,有点驼背,戴一副金边眼镜。头发和胡须都很漂亮,黑黑的,象丝绒一样闪光。他步态徐缓,举止谈笑都含有曲意逢迎的意味。他总是笑脸相迎,总是卖弄自己的举止从容和文雅。他是个很热心于美学的人,把山谷里那座小山顶上的寺院称作凝滞的和声。他来得不算少,但总要用愈来愈傻乎乎的和神秘的目光看看她,还要走到她的桌子近旁俯身去看她的手,然后扶一扶眼镜,温柔地笑着问:“您在发送什么公文呀?”这时她便挺直身子,尽量客气,然而也尽量简单地回答他。我完全放心了,我现在再也不嫉妒谁了。

在这个机关里我无意中也象在奥勒尔《呼声报》编辑部一样占据了某种特殊的地位,人们都带着善意的讪笑来看待我这个工作人员。我坐在这里不慌不忙地统计,造报表:某县某乡种了多少烟草、甜菜,采取了什么措施来与危害这种甜菜的小甲虫“作斗争”。有时我干脆就读点书,不去理会周围的人谈天说地。值得我高兴的是我有一张自己的办公桌,还可以不限量地从办公室领用新的鹅毛笔、铅笔和上等纸张。

下午两点下班。哥哥站起来,笑着说:“大伙回家吧!”于是大家一窝蜂似地去找自己的夏季遮檐帽和宽边帽,涌到耀眼的广场上,互相握手告别,然后各奔东西,只见花绸衫和手杖一闪一闪。

二十一

烈日炙烤着花园,城里街面上直到下午五点钟还空落无人。哥哥睡午觉,我们则闲躺在她的大床上。太阳绕着屋子,渐渐到卧室的窗户上,从花园向里边窥望,洗脸池上的镜子反映着园里绿油油的枝叶。果戈理曾在这个城市里念过书,到过附近整个郊区;米尔戈罗德、亚诺夫希纳、希沙基、亚列锡基。我们经常笑着背诵:“小俄罗斯的夏天多么令人神往、多么绚丽多彩啊!”①

“天还是这么热!”她说,快活地吁了一口气,仰面躺着。“而且苍蝇又多!下面怎么描写菜园的?”

“各种各样的昆虫象一颗颗绿宝石、黄玉、红宝石,散落在色彩斑斓的菜园里。”②

“写得真迷人。我非常想到米尔戈罗德去看看,无论怎样一定得去一趟,对吗?咱们随便什么时候去一趟吧:只是他这个人在生活上太古怪,令人不愉快,他从来没有爱过谁,甚至年轻的时候也没有……”

“是啊,他年轻的时候只有过一次怪异的行为——去柳别克。”

“就象你去彼得堡一样……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出门?”

“那你为什么喜欢收到信?”

“现在我还能收到谁的信呢?”

“反正你喜欢。人们总是期待着某种幸运的、有趣的事情,幻想着某种喜事、某种变故。这正使人向往旅行。再加上自由自在、海阔天空……新鲜事物总是叫人兴高采烈的,提高生活的情趣,我们大家在一切强烈的感情中所渴望的、追求的正是这一点”

“是呀,是呀,的确是这样。”

“说起彼得堡,那地方可糟透了,一到那儿我心里就永远明白,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南方人,要是你知道这些就好了。果戈理在意大利通讯中曾经写道:‘彼得堡、大雪、流氓、衙门——这些我都只在梦中见过。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在家乡了。’我也是在这儿醒来的。我一听到这些地名:奇吉林、切尔卡塞、霍罗尔、卢布内、切尔托姆雷克、季科耶波列,不能置若罔闻;一看见芦苇屋顶、短发的农夫、穿黄色或红色长统靴的村妇,甚至她们用扁担挑着的背有樱桃和李子的树皮篮子,我就不能无动于衷。‘头上盘旋的鸥鸟在悲鸣,宛如恸哭她的爱子;烈日炎炎,哥萨克的草原上清风荡漾……’这是谢甫琴科③写的。他真是个大诗人!小俄罗斯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了。主要的是它已经没有历史——它的历史生活已彻底结束了。它有的只是往事,只是歌颂过去的歌谣和传说,那似乎是一种超时间的东西。这最使我赞叹不已。”

“你老在说赞叹、赞叹的。”

“生活本来应该令人赞叹……”

太阳西沉了,阳光涌进敞开的窗户,倾泻在油漆地板上,镜子的反光在天花板上闪动。窗台上阳光愈来愈强烈,苍蝇在那里快乐地嗡嗡叫,还叮她凉快的裸肩。忽然,一只麻雀蹦到窗台上,机警而迅速地张望了一下,又噗地飞走了,消失在花园明晰的绿荫里。花园在夕阳下显得晶莹透亮。

“得啦,你再讲点什么吧。”她说:“你说,咱们什么时候去克里米亚?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去呵!你可以写部中篇小说,我似乎觉得你一定会写得很出色,那么我们就有钱了,我们就去休假……你为什么放弃写作呢?你在浪费自己的才能!”

“从前有那么一些哥萨克人,叫做‘流浪汉’,从‘游荡’一词而来。我大概也是个流浪汉,‘上帝给这个人安居乐业,而给那个人背井离乡。’果戈理最好的作品是他的笔记。你听:‘草原上一只凤头的鸥鸟从大路上腾空而起……沿途都有绿色的界碑,上面长满了蓟草,界碑以外是无边无际的平原,别无他物……耸立在篱笆和沟壑之上的向日葵,粉刷得干干净净的农舍的麦秸遮阳棚,涂了红边的好看的小窗户……你,古罗斯的根基,这里感情更真挚,斯拉夫的自然景色更娇艳!’”

她聚精会神地听着,后来蓦然问道:

“告诉我,你为什么把歌德写的那段话念给我听?就是讲他离开弗雷德里卡的那段,说他突然在幻觉中看见一个骑士策马前行,穿着金边灰坎肩。那段话是怎么说的?”

“‘这个骑士就是我自己,我身上穿着从未穿过的金边灰坎肩。’”

“嘿,这的确有点奇妙和骇人。后来你说,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幻想过一件心爱的坎肩……他为什么抛弃了她呢?”

“他说他一向听从他的‘恶魔’调遣。”

“对了,你也快不再爱我了。嘿,你说实话,你最想望的是什么?”

“我想望什么?我想当个古代克里米亚的可汗,同你一起住在巴赫契萨拉伊宫里……整个巴赫契萨拉伊宫殿坐落在峡谷中,山石峨嵯,气候炎热,不过宫殿里总是阴凉,有喷泉,窗外有桑树……”

“别扯淡,说正经的!”

“我说的是正经话。要知道我在生活中始终有点爱胡言乱语。譬如说,你看这草原上的鸥鸟,这就是草原和海洋的结合……尼古拉哥哥过去常常嘲笑我,说我是个天生的傻瓜,我很不好受。后来有二次我在书上留心到,笛卡尔④说过,在他的精神生活中,明确的、合理的思想只占最微不足道的地位。”

“这有什么呢,你那宫里有后宫么?我说的也是正经话。你亲口对我说过,记得吗?你说在男人的爱情中掺杂着各种各样的爱,你爱过尼古林娜,后来又爱娜佳……你有时对我坦率到不留情面的地步,不是吗?前不久你甚至谈到我们的哥萨克女佣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只不过说,看着她的时候,我非常想到盐沼地的草原上去住帐篷。”

“喏,你看,是你亲口说的吧,想同她一起住帐篷。”

“我没说同她一起。”

“那么究竟同谁呢?哟,麻雀又来了!我真怕它们飞进来撞到镜子上!”

于是她一跃而起,笨拙地拍了几下手。我一把搂住她,吻她裸露的肩膀、大腿……她身体各部分的凉热差异最令我激动——

①②见果戈理的短篇小说《索罗庆采市集》第一段。

③塔拉斯·格里戈利耶维奇·谢甫琴科(1814一1861),乌克兰的伟大人民诗人。

④笛卡尔(1596—1650),法国杰出的哲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和生理学家。

二十二

傍晚时分,暑气消散,太阳落到屋后去了。我们在玻璃窗的走廊里,在靠近朝院子开的窗户旁喝茶。她现在很用功读书,用功的时候总找哥哥问些问题,哥哥很高兴指点她。黄昏时分,万籁俱寂,只有燕子掠过院子,飞旋而上,消失在远空。他们在说话,我在旁边听:“哎,山上那个女人在割麦子……”歌中唱的是农民在山上收割。起初歌声平缓、悠扬,充满离愁别恨,后来变得坚定雄壮,出现了自由、豪放、勇敢、威武的调子:

在高高的山下,

有一队哥萨克,

纵马急驰而过!

歌声曼曼,充满忧伤,它赞颂一支哥萨克队伍怎样经过山谷,英雄多罗申科①怎样带领这支队伍;他走在大家前面,后面跟着萨盖达奇内②:

为啥舍弃老婆,

换来烟袋一窝,

你这个合家伙……

歌声转慢,好似叹息世上竟有这样的怪人。紧接着是特别欢快自由的旋律:

老婆不能把我拖,

哥萨克一上路,

烟叶烟袋窝,

缺一都不可!

我听着听着,不禁产生了一种既使人感到痛苦也使人感到甜蜜的羡慕之情。

日落时我们便去散步,有时到市区,有时到大教堂后面悬崖上的小公园,有时到城郊田野里去。市区有几条铺了路面的街道,尽是犹太人的店铺,有不可胜数的钟表店、药店、烟店。这些街道都铺着白石板,蒸发出白天吸收的热气。十字街口有售货亭,行人在那里喝着各种颜色的汽水。这一切使人想到南方,促使人们想到更远的南方去。记得我那时候不知为什么经常想到刻赤③。从大教堂那儿眺望山谷,在想象中我到了克列缅楚夫、尼古拉耶夫。我们经过西郊来到城外的田野上,这里完全是乡下了。农舍、樱桃园、瓜地连接着平原,连接着一条笔直的通往米尔戈罗德的大道。大道的远方,顺着一排电线杆往前看,有辆乌克兰人的大车徐徐前行,车轭上架着两头阔牛,都低着头一点一点地拉着车。车和这些电线杆一起渐渐隐役、消失,仿佛沉入大海之中。最后几根象小棍子一样的电线杆子也只隐隐约约立在平原上。这是通往亚诺夫希纳、亚列西基、希沙基的路……

我们常在市公园里听音乐会,消磨傍晚的时光。昏暗中,饭馆的凉台灯火通明,远远望过去跟剧院的舞台一样特别醒目。哥哥径直到饭馆里去,我们有时到花园那边去,那里是悬崖的尽头。夜是那么浓,那么黑,那么温馨。悬崖下面一片漆黑,有几点灯光闪闪烁烁,一阵阵歌声时起时伏,象赞美诗一样和谐。这是城郊小伙子们在歌唱。歌声同黑暗和寂静融合在一起。列车象一条发亮的链子,隆隆驶过,这时,特别令人感觉到这山谷的幽深和黑暗;隆隆声逐渐减弱、消逝,列车仿佛走到地底下去了。于是又听到了歌声,山谷那边的整个地平线似乎随着蛤蟆无休止的颤音而抖动;这寂静和黑暗也似乎被蛤蚊的颤音所记现永远处于麻痹的状态之中。

她愉快地朝前挤过去,当我们从黑暗中走上拥挤的饭馆凉台时,眼睛被强烈的灯光刺得睁不开。哥哥已经成了醉人,他立刻向我们招手,显得情意绵绵。与他同桌的有瓦金、列昂托维奇、苏利马。他们吵嚷嚷地给我们让坐,还要来白酒、酒杯和冰块。后来音乐也已停止,凉台外的公园黑乎乎、空荡荡的,不知从哪里偶尔拂来一阵微风,吹得玻璃罩中的灯火摇曳不定,灯罩上布满了夜间的小昆虫,但是大家都说时候还早。最后大家都同意该走了,却仍然没有马上分手,而是结伙回家,一路大声交谈,把路旁的木板人行道路得咯咯响。花园已沉睡,夜更黑更神秘了,深夜斜落的月亮的光线柔和地洒满大地。当我们,只剩三个人,走进自家院子的时候,月亮正俯瞰着它,照耀着黑魆魆的玻璃窗走廊;一只蟋蟀在低声鸣叫;白墙上映出厢房旁那棵槐树的每一片叶,每一根枝丫的凝固的阴影,异常清晰,异常优美。

临睡前的时刻最为迷人。床边小桌上蜡烛微光莹莹。窗外袭来一股凉气,给人以清新、年轻、健康的幸福之感。她穿着睡衣坐在床沿上,两只黑眼睛盯着蜡烛,两只手编织她那柔和、光亮的辫子。

“我的变化你总是大惊小怪,”她说,“你要是知道你自己的变化有多大就好了。你有点愈来愈不注意我了,特别是我们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只怕我会为你变成空气,你没有它就活不下去,可你又不去注意它,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你说这是最大的爱,可我似乎觉得,这意味着,得到我并不使你满足。”

“不满足,不满足,”我笑着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满足。”

“我还要说,有什么地方老吸引着你。格奥尔基·阿历山德罗维奇已经告诉我了,你要求同统计员一道出差。干嘛?冒着烈日乘车,在尘土飞扬中颠簸,然后坐在闷热的乡公所里,没完没了地按我发出去的那些表格中的项目向乌克兰人一一查问……”

她把辫子甩到肩后,抬起眼睛问:

“是什么东西吸引着你?”

“仅仅因为我幸福,因为我真的觉得我现在什么都不满足。”

她握住了我的手:

“你当真幸福吗?”——

①米哈伊尔·多罗申科(1628年卒),乌克兰哥萨克的首领,一六二一年指挥军团在霍亭与土耳其人作战。

②彼得·克诺诺维奇一萨盖达奇内(1622年卒),乌克兰哥萨克首领。

③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克里米亚省的城市,刻赤海峡的港口。

二十三

瓦金因公出差去什沙基,把我也带上了。这是我第一次走米尔戈罗德大道,她非常希望同我一起去的地方。

我记得,我们要赶早在暑气降临之前出发,都生怕睡过了头。我独自出门使她很悲伤,但她克制着自己,在太阳还未出来就起床了,为我备好茶,温柔地把我叫醒。天色灰蒙,空气清爽,她一个劲地朝窗外张望。莫非她担心天会下雨,影响我启程?听到大门外传来驿车的铃声,我们跳起身来。亲热地告别,然后跑出小门,那种温情脉脉又忐忑不安的焦急心情我至今还感觉得到。瓦金穿着又肥又长的帆布长袍。戴一顶灰色的夏季遮檐帽,端坐在车上。

后来,回荡在广阔空间的车铃声渐渐静息下来,放晴了的天气干燥炎热,马车在大道上平静行进,扬起滚滚尘埃。周围的一切是那么单调乏味,以至很快就没有兴致去眺望亮得令人昏昏沉沉的地平线,也不能集中注意力去期待着什么。正午,我们路过一片灼热的荒无人烟的庄稼地,看到一派游牧生活的景象——望不到头的科楚别伊羊圈。马车动荡颠簸,我在车中写下了这样的一段话:“正午,羊圈。热得发灰的天空,鹞鹰和蓝翅鸦……我十分幸福!”在雅诺夫希纳我记下一家小酒店:“雅诺夫希纳,一家老酒店,里屋黑暗、阴凉。犹太人店主说,他没有啤酒,‘只有饮料’。‘什么饮料?’‘就是饮料!紫罗兰饮料。’”这犹太人瘦得皮包骨,穿一件长襟衣。不过,饮料是一个中学生从后房端出来的。这少年胖得出奇,新皮带高高地扎在浅灰色的衣服上,长得很漂亮,有点象波斯人,他原来是犹太人的儿子。驶过希沙基后我立刻想起果戈理的一段笔记:“平坦的大路中间突然出现沟沟洼洼,又深又凹的陡坡,深处是树林,树林那边还是树林;近处是绿色的,远处是蓝色的,再那边是一条浅黄色的沙地……在峭壁和急流之上,一架风车吱嘎吱嘎地抖动着翅膀……”在陡壁下,在深谷里,普肖尔河象弓一样弯曲而过,还有一个绿得象花园一样的大村庄。我们在村里长时间地找寻一个叫瓦西连科的人,瓦金有事问他。最后找到他家时,他又不在。我们便坐在屋旁一株菩提树下等了好半天,周围弥漫着柳丛的湿气和青蛙的叫声。就在这里我们和瓦西连科坐了一整夜,一块吃晚饭,喝甜酒;当时四周笼罩着夏夜神秘莫测的黑暗,只有一盏灯照着头上的绿叶。后来在这黑暗中栅门突然响了一下,一位盛装的女郎出现在桌旁,她脸上搽了一层厚粉,象铝一样的苍白。她是地方自治会的女一医生,瓦西连科的朋友,自然她会及时得知他家里来了省里的客人。起初她拘束得不知如何是好,说起话来东扯西拉;后来和我们一杯接一杯喝酒,也就愈来愈高声地回敬我的俏皮话。她非常神经质,高高的颧骨,黑眼睛目光锐利,一双手肌肉发达,散发出强烈的石碳酸气味;锁骨凸出,在薄薄的蓝色上衣下有两只丰满的Rx房,腰间纤细,臀部肥大。夜深了,我送她回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沿着干硬的车辙走过一条小巷。在一处篱笆旁她停住了脚步,把头贴在我的胸口上,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的冲动……

第二天我和瓦金很晚才回到家。她已经躺在床上,正在看书。一瞧见我,她惊喜地跃起身来:“怎么,就回来了?”我连忙向她讲述路途上的所见所闻,当我笑嘻嘻地讲到那位女医生时,她打断了话头:

“你跟我讲这个干嘛?”

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睛。

“你对我真狠心!”她说着,急忙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条手帕来。“扔下我一个人还嫌不够……”

此后我一生中曾多少次回忆起这些眼泪啊!二十年后,有一天我在比萨拉比的滨海别墅中回想起那天晚上。记得晌午时分,我游泳回来,躺在书房里。天气炎热,刮着大风。屋子周围的园子里时而静息,时而发出强烈的象撕帛断绸般急切的声响;树间闪动着光和影,弯曲的枝条婆娑起舞……当风愈刮愈紧,愈刮愈强,渐渐逼近的时候,它便猛然劈开遮掩阴暗书房窗户的绿荫,露出炽热的、仿佛上过磁釉的天空,书房白色天花板上的阴影也立刻退散,于是天花板明亮起来。变成了紫色,接着风停息了,渐渐适去,消失在花园的深处,消失在滨海悬崖的上空。我注视着,谛听着这一切,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那早已被遗忘的小俄罗斯的一个穷乡僻壤里,我和她刚刚开始共同生活;也是这么一个正午,我醒得迟些,她已上班去了;窗户也是朝花园开的,窗外也是这样喧嚣,这样摇曳,光点斑斓,无比幸福的风在房间里自由自在地穿来穿去。带来煎洋葱的香味,预示快吃午饭了。我睁开眼睛,呼吸着这气流,把胳膊肘支在我的枕头上看起旁边另一个枕头来,它上面还隐约可以闻到她美丽的黑发和一条手帕留存下来的紫罗兰芳香——那是她跟我和解以后还久久地握在手里的手帕。我回想起这一切,想到从失去她以后我已过了半辈子,看见过整个人间,现在我还活着,还在看,然而她离开这人间已经很久很久了。我脑袋开始发冷,一下子从沙发蹦起来,走出房间,如同腾云驾雾般沿着北美盐肤木树间小径向悬崖走去,在小径的通道口望着一块绿矾色的海,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块海变得十分可怕,奇妙,象创业之初那样新鲜……

那天晚上我曾对她发誓,说再也不上哪儿去了。可是过了几天我又走了。

二十四

我们在巴图林诺的时候尼古拉哥哥说过:

“我真替你惋惜!你年纪轻轻就认为自己没有前途了!”

其实我一点也没有感到没有前途。

我又把自己的公职看成是权宜之计。也不能把自己看成有妻室的人。现在一想到生活中没有她我就觉得恐惧,可是对永不分离这一点我又疑虑重重:难道我们真的能永远结合在一起,白头偕老,象所有的人一样,有家室,有儿女么?特别是后者——有儿女,有妻室,我更不能忍受。

“你看,将来我和你结了婚,”她幻想未来的时候说,“我还是很想结婚,再说,还有什么比结婚更美的呢!也许我们会有孩子……难道你不想吗?”

一种既甜蜜又神秘的感觉使我的心紧缩起来,我说了句笑话敷衍过去。

“‘永生者造物,俗人只生自己的同类’。”

“那我呢?”她问,“等到我们的爱情。青春一过,我变成你再不需要的人时,我靠什么过日子呢?”

这话听起来真叫人伤心。我急切地反驳说;

“永远不会过去,你永远不会成为我不需要的人!”

现在已经是我(象她先前在奥勒尔一样)希望自己被人爱,并且在保持自己的自由、在一切方面都占主导地位的同时爱别人。

是啊,在她夜里编好发辫走过来吻我,向我道晚安的那个时刻,最令我骤然动情了。当她仰面看着我的眼睛的时候,我才发觉,她脱掉高跟鞋以后比我短那么多。

我觉得我最爱她的时俟,是她向我表露无限忠诚、忘我,容我抒发某种特殊感情和采取某种特殊行动的权利的时候。

我们时常回忆我们在奥勒尔度过的冬天,回忆我们在那里怎样分手,我又怎样动身去维切布斯克的情景。我说:

“是啊,那时是什么吸引我到彼洛茨克去呢?波洛茨克或许古时候叫波洛季斯克,这个地名在我头脑中早就与古代基辅大公弗谢斯拉夫的传说连在一起了。这个传说我还是在少年时代就读过:弗谢斯拉夫被他兄弟篡了王位,逃往‘波洛茨克人的蛮荒之地’,在‘饥寒交迫’、修行、祈祷、劳苦和‘回忆的诱惑’中度过了残生。他似乎老是天不亮就醒来,‘淌着又苦又甜的泪水’,痴呆呆地幻想自己又在基辅,在‘自己妻子一般的忠实的公国’中,晚祷的钟声似乎不是在波洛茨克,而是在基辅圣索菲亚大教堂里敲响的。从那时起,在我的想象中,古老、野蛮的波洛茨克始终是非常奇妙的:一个昏暗、荒凉的冬日,大圆木筑成的克里姆林宫,附有木建的教堂和黑黢黢的小木房,堆堆被马匹和身披羊皮、脚蹬树皮鞋的行人践踏过的积雪……当我最终回到现实中的波洛茨克时,自然再也找不到一丝与臆想的波洛茨克相象的地方。不过在我的头脑中至今还有两个波洛茨克,那就是臆想中的波洛茨克和现实中的波洛茨克。如今我看这个现实中的波洛茨克也已经颇有诗意了:城里寂寥、潮湿、寒冷、阴暗,而车站上却有一个暖和的大厅,大厅里有巨大的半圆形窗户,尽管外面天刚刚黑下来,而枝形吊灯早已大放光明。大厅里人很多,文职武官都有,他们都匆匆忙忙地赶在去彼得堡的列车进站前吃饱喝足,到处是说话声,餐刀和盘子的碰撞声;侍役穿梭往来,把调料和汤的香味带到各处……”

在这种时候她总是聚精会神地听我讲,听完之后以深信不疑的语气赞同说:“嗯、嗯,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利用这个时机随即对她暗示:

“歌德曾经说过。‘我们自身依从于我们创立的意识’。有些感情我是完全不能抗拒的,有时我的某种想象唤起我痛苦的渴求,渴求到我想象中的地方去,渴求想象背后的东西,你明白吗?背后的:我无法向你说清楚!”

有一次,我和瓦金一起到卡扎奇布罗德去,那是波德涅普罗维耶的一个古老的村庄,去参加送别乌苏里区移民的仪式,第二天早晨才坐火车回来。我从车站口家的时候,她和哥哥已经上班去了。我晒得黝黑黝黑的,显得精力充沛,精神焕发,洋洋得意。我情绪激动,只想尽快地把我看到的稀罕事讲给她和哥哥听。我亲眼看见一大群人移到这神话般的离卡扎奇布罗德村有一万俄里远的地区去。我在这空空荡荡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子里转了一圈,然后走进卧室去换衣服,洗脸;我怀着一种既高兴又痛楚的心情瞧了瞧她的所有化妆用品和床上大枕头上面的镶边小枕头——这些在我看来无限珍贵,却又无比孤单,使我内心产生L种强烈的对她抱疚的幸福之感。可是,当我发现床头柜上有一本打开的书时,顿时呆住了:原来是托尔斯泰的《家庭幸福》,而书页上有几行字划了记号:“那时我的一切思想,一切感情都不是我自己的,而是他的思想和感情突然变成了我的……”我往后又翻了几页,又看见还有几行字划了记号:今年夏天,我常常走进我的卧室,发现我已不象过去那样为种种欲望和对未来寄予期望而苦闷,却是为现在的幸福而担忧……夏天就这样过去了,我开始感到孤单。他总在外面跑,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他既不难过,也不害怕……

我站了几分钟,呆若木鸡。真是,我完全没有想到她会产生(并且正在产生)我不知道的、隐秘的、主要是伤感的思想感情,而且已经是过去时态了!“那时我的一切思想、一切感情……今年夏天,我常常走进……”最出乎意料的是最后一句:“夏天就这样过去了,我开始感到孤单……”这就是说,我从希沙基回来的那天晚上她流泪不是偶然的!

我精神特别焕发地走进机关,愉快地跟她和哥哥亲吻,交谈,开玩笑,一直不住口,心里却暗暗苦痛、等到最后只剩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立刻厉声地对她说:

“我不在的时候你好象看了《家庭幸福》?”

她脸红了。

“看了,怎么样?”

“你在书上划的记号使我吃惊。”

“为什么?”

“因为从中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同我一起生活已经使你痛苦,你感到孤单、失望。”

“你总爱夸张!”她说,“什么失望?我不过是有点伤心,我确实发现了某些相似的地方……我要你相信,一点也不象你想象的那样。”

她要谁相信呢?要我还是要她自己?不过,听到这些话我还是很高兴的。我很愿意相信她,也乐意相信她。“凤头的草原鸥鸟从大路上腾空而起……她跑着,腰间围着蓝色毛布裙子,两只颤动的Rx房在亚麻布衫下抖上抖下,脚上没穿鞋子,腿一直裸露到膝盖上——显示出青春和健康……”这里哪一种想象“背后”的东西没有呢?我怎样能拒绝呢?此外,我以为这些与她是完全可以并存的。我用种种托辞开导她:你只为我活着,只惦着我一个人,不剥夺我的意志和行动的自由,我爱你,而且为此将来还要更爱你。我觉得,我是这样爱她,以至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谅解。

二十五

“你变多了,”她说。“你变得更坚毅,更善良,更可爱了。你成了乐天派啦。”

“是的,可就是尼古拉哥哥,还有你的父亲老是说我们将来会很不幸。”

“这是因为尼古拉不喜欢我。还在巴图林诺的时候,我就感受到他的冷淡、客气,这你是想象不到的。”

“正相反,他谈到你的时候总是满怀温情。他说:‘我十分可怜她,她还是个孩子。你考虑考虑往后你们的前途吧,几年以后你的生活同县里消费税征收员的生活有什么区别?’你还记得我时常开玩笑地描绘我的将来吗?住房三套间,工资五十卢布……”

“他只疼爱你。”

“不很疼爱。他说,他唯一的希望是我的‘放荡’能挽救我和你,说我就是在这个行当上也显得无能,我们两人将会很快分手。他对我说:‘或者是你无情地抛弃她,或者是她干一阵子这舒服的统计工作,明白你给她安排了什么样的命运之后,就会抛弃你。’”

“他对我的希望是落空的,我永远不会抛弃你。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才会抛弃你,那就是我发现我不再是见你所需要的,我妨碍你,妨阻你的自由、你的志向……”

当一个人遇到不幸的时候,他会不断地陷入这种或那种无益的苦思苦索之中。这是什么时候和怎样开始的呢?由什么造成的呢?我当时怎么会没去注意对我大概是一种警告的东西呢?“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才会抛弃你……”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这些话,没有注意到她毕竟没有排除某种“情况”呢?

尼古拉哥哥说得对,我太看重自己的“志向”,而且愈来愈滥用自己的自由。我在家里愈来愈坐不住,一有空就马上出门,乘车也好,步行也好,随便到哪里去都好。

“你这是在哪儿晒得这么黑呀?”吃午饭时哥哥问我。“你又上哪儿去啦?”

“寺院,河边,车站……”

“老是一个人去,”她埋怨道。“答应过多少次,说一起去寺院,可我来了以后只去过一次,那儿美极了,厚厚的墙,燕子,修士……”

我觉得惭愧,难过,不敢抬眼看她,但又怕失去自己的自由,只耸了耸肩膀说:

“这些修士你有什么好看的?”

“那么你呢?”

我竭力变换话题说:

“我今天在那里的墓地上着见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一位僧侣预先命人为他自己挖一个空的,但已全部造好了的墓穴,连墓首上的十字架都安好了,上面已写着某人葬于此,生于何时,甚至写上了‘卒于’二字。只空出去世日期的位置。那地方周围都是干净、整齐,有许多小径,栽满鲜花,可突然出现这么一个空墓穴。”“喏,你看。”

“看什么?”

“你还故意装蒜哩!算了吧。屠格涅夫说得对……”

我打断她的话说:

“你现在看书似乎就是为了在自己和我身上找到点什么东西。话又说回来,所有的女人都是这么看书的。”

“哼,那又怎么样呢?我虽说是个女人,可没有那么自私……”

哥哥出面调解,他温和地说:

“算了,你们再别说了!”

二十六

夏末,我在机关里的地位更有所改善:以前我是个“编外”人员,现在是编制之内的人了,而且得到了一个对我最合适不过的新差事:当参议会图书馆的“保管”——参议会地下室里堆着地方自治会的各种书刊。这个差事是苏利马替我出的点子,责任是分类整理这些书刊,入库(在半地下室一间长长的有拱顶的房间里,配有足够数量的书架和书柜),再就是管理,借阅,供机关临时使用,有时满足某个部门某一情况的需要。我分了类,入了库,然后开始管理,等着别人来借阅。可是一本也没有借出去,因为只有在秋季地方自治会开会前才有人来借,这样,我只剩下一项管理的事,也就是呆坐在这个半地下室里。我喜欢这间屋子,它象要塞一样有异常厚实的墙壁和拱顶,又特别安静,一点声音也传不进来,还有一扇不大的而离地面很高的窗户,阳光可以照射进来,看得见机关大楼后面空地上所有野生的灌木和杂草的根部。从此我的生活变得更加自由自在。我一个人整天孤单地坐在这地穴中读书写字,只要我愿意,哪怕是一个星期不来打照面,把那扇低矮的橡木门锁上,干脆走掉,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我不知为什么到尼古拉耶夫去了一趟,而我经常去的只是一个城郊的村庄,那里有弟兄俩,都是托尔斯泰的信徒,为了过遵守宗教训诫的生活而迁居于此。有段时期我逢星期天晚上都到一个乌克兰人的大村庄去,在郊外第一个火车站附近,直到深夜才乘火车回家……我为什么这样跑来跑去呢?她感到除了别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件隐秘的事是我东奔西跑的目的。我关于希沙基那个女医生的谈话,给她的刺激要比我想象的深得多。从那时起她的嫉妒愈来愈强烈,她竭力掩饰这种嫉妒,但不是任何时候都能掩饰得过去。这次谈话后约莫两个星期,她一反自己温和宽厚的常态和少女的性情,突然象最通常的“家庭主妇”一样,找到一个借口就狠心地辞退了那个服侍我们的哥萨克女佣人。

“我知道得很清楚,”她不高兴地说,“你心里不痛快,当然罗,这匹‘小母马’的蹄子在屋里象你所说的‘踏踏’该有多好。它有那么好看的踝骨,那么亮的斜眼睛!可是你忘了,这匹小母马多撒野,多任性,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非常坦率地说:“你怎么能对我多疑呢?我看着你这只举世无双的手就想:为了这只手我不要世上一切美人!但我是诗人,艺术家,而任何艺术,照歌德的话说都是感性的。”

二十七

八月,一天傍晚,我曾到那两位托尔斯泰信徒住的庄子里去了一趟。这时天气尚热,加上是星期六,市区街上没有人影。我经过一排犹太人的商店和货摊,全都关闭着。傍晚的钟声悠悠袅袅,街面上已经映出花园和房屋的细长的阴影,然而暑气未消。南方城市的夏末通常如此。每天烈日炎炎,花园和庭前花圃里的所有花草都蔫缩了,烤焦了。漫长的夏天弄得市区、草原、瓜园的一切都了无生气。

在广场上,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俄罗斯姑娘光脚穿一双钉了掌的皮靴,站在一口市区水井旁,那神态就象一位女神;她有一双深棕色的眼睛,还有那小俄罗斯和波兰妇女特有的开阔而轮廓分明的前额。一条街道由广场伸向山脚下,山谷间。远远看得见日暮前南方的地平线和隐隐约约的草原丘陵。我顺着这条街走下去,拐进城郊的中产阶级住宅区内一条僻静小胡同,走出胡同来到村头,由此翻山,山那边就是草原了。在村头和打谷场上的几间浅蓝色或白色的泥屋当中,有连枷在空中闪动,这是小伙子们在脱粒,夏夜里正是他们在一起嬉闹,唱赞美诗,唱得那么粗犷而又动听。站在山上放眼四眺,整个草原上是一片金色的密密麻麻的麦茬外大路上的细土那么厚,走在上面就仿佛穿了一双绒靴,周围的一切——整个草原,整个空间都被西沉的太阳照得耀眼。大路左边,在俯瞰山谷的悬崖上有间小屋,墙壁的石灰已经剥落,这里就是两位托尔斯泰信徒住的庄子。我离开大路沿着麦茬地走到庄子前,可是庄子里空空荡荡,这屋里屋外也没有人。我从大开的窗户往里望了望,只见无数苍蝇黑压压地在墙壁、天花板和搁板架上的水壶四周嘤樱嗡嗡。我又向打开大门的牲口棚里瞧了瞧,只见一抹夕阳的光辉映红了一堆干粪。我来到瓜地,看见那位弟弟的妻子坐在地头上。我向她走去,她没发现我或者假装没发现,一动也不动地斜着身子坐着,显得娇小、孤单;两只光脚板伸向一边,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根麦秸放在嘴里。

“晚上好,”我走到她跟前说。“您怎么一脸不高兴?”

“您好,请坐,”她扔掉麦杆,微笑着回答,还向我伸出一只晒得黑黑的手。

我坐下一看,完全是个照瓜园的小丫头!头发晒褪了色,穿一件乡下人穿的大领口衬衫,旧黑布裙子裹着妇女般的发达的臀部。两只小赤脚上沽满尘土,也晒得黑黑的,皮肤干干的。于是我想,她怎能打着赤脚踩在粪便和各种刺草上呢!因为她是我们这个阶层的人,我们这个阶层的人是从不打赤脚的,所以我始终不好意思去看她的脚,可又老是很想去看。她觉察到我的目光,就把脚缩回去了。

“你家的人都上哪儿去啦?”

她又笑了笑。

“各走各的。两个圣徒兄弟,一个到村头帮一个穷寡妇脱粒,一个进城给大师父送信。每周照例一次报告我们所犯的全部罪过、受到的诱惑、对肉欲的克制。除此以外,还要照例报告受到的‘考验’:在哈尔科夫,巴甫洛夫斯基‘兄弟’被捕,当然是因为散发传单反对兵役制。”

“您大概心情很不好。”

“烦死人的,”她说着摆了摆头,向后一仰。“我不能再忍下去了。”她悄声补充说。

“忍不了什么?”

“什么都忍不了。给我支烟。”

“烟?”

“对,对,烟!”

我给她递了一支,并且划着火柴。她立刻吸了,但不老练,断断续续地猛抽一口,象女人吸烟那样,从嘴里把烟吐出来,沉默地望着远远的山谷那边。西沉的太阳还晒着我们的肩膀和又长又重的西瓜。瓜就在我们近旁,一侧埋在干土中,晒蔫了的藤蔓象蛇一样缠绕着它们……摹然间,她把烟一扔,头趴在我的膝盖上尽情号陶大哭起来。我安慰她,吻她那散发出阳光气味的头发;我紧紧地搂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赤脚,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我要到这两个托尔斯泰信徒家里来。

那么尼古拉耶夫呢?为什么要去尼古拉耶夫呢?在路途上,我曾写下这么一段笔记:

“我们刚刚离开克列缅楚格,已是掌灯时分。克列缅楚格车站上,月台和小卖部都挤满了人,到处是南方的闷热,南方的拥挤。车厢中也是这样。多半是小俄罗斯的妇女,全都年纪轻轻的,皮肤晒得黝黑,性情活泼,旅行和天热使她们兴奋——她们要‘到下面’去干活。她们的身体和乡下人的穿戴,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气味,十分动人;她们又是那样唧唧喳喳,边吃边喝,卖弄自己的伶牙俐齿和胡桃色眼睛,实在令人难受……

“德聂伯河上有一座长长的桥,耀眼的红日从右边照进窗来,桥下和远处是浑浊的黄水。沙滩上有许多女人,赤身露体地在那儿洗澡,还显得非常悠闲自在。有一个脱下衬衫就跑过去,挺起胸脯笨拙地扑进水中,用两只脚拚命打水……

“驶过德聂伯河已经很远了。山上刈除了野草和庄稼,光秃秃的,罩上了黄昏的暗影。我不知怎的想到了可恶的维雅托波尔克①,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他带领一支人数不多的队伍,骑马沿着这山谷前行——他上哪儿去?又想些什么呢?这是几千年以前的事了,而大地依然这般美丽。不,这不是斯维雅托波尔克,而是一个粗鲁的农夫骑着汗水淋淋的马在山间阴影中行走。他身后坐着一个女人,两手反绑在背上,头发散乱,赤露着两只细嫩的膝盖,她咬紧牙关,瞅着那农夫的后脑勺;农夫正机警地注视前方……

“湿润的月夜。窗外是坦荡如砥的平原,肮脏泥泞的道路。车厢里旅客们都沉睡了,灯光昏暗,一盏布满灰尘的灯里还剩下一节很粗的蜡烛头。田野的潮气从放下的车窗间隙中吹进来,同车厢里恶臭浓烈的空气掺杂在一起。有几个小俄罗斯女人伸开四肢,脸朝天躺着睡觉,嘴巴张得大大的,胸脯在衬衫下耸动着,裙子裹着肥大的臀部……有一个刚刚醒来,定睛径直望着我,望了好半天。大家都睡着了,——我简直觉得她似乎就要用神秘的低语呼唤我……”

离火车站不远,有个村子坐落在宽阔平坦的山谷中,每个星期日我都要去那儿。有一次,我漫无目的地来到这个车站,下了火车就朝村子走和暮色苍茫之中,前方园子里现出小白屋,近处牧场上现出一架黑乎乎的破风车。风车下面围着一群人,人群背后有一支小提琴拉着节奏急促、激越的曲调,跳舞的人随之跺着脚……后来一连几个星期日的晚上我都站在这一群人中,听他们时而拉琴,跺脚,时而曼声合唱,直到深夜。我走到一个黄头发姑娘身旁停住了脚步,她胸脯高耸,嘴唇厚厚,黄眼睛射出极其明亮的光芒。趁大家你推我搡的时候,我们立刻偷偷地彼此拉起手来。我们站在一起,若无其事,竭力谁也不看谁。我们心里明白,如果小伙子们发现一个城里的少爷经常出现在风车下的目的就是为此,那我可就要倒霉了。第一次我们是偶然站在一起的,后来,只要我一走近,她便立即在一眨眼工夫转过身来;只要感觉到我在她身旁,她便抓住我的手指头,一整夜都不放。天愈黑,她握得愈紧。而且肩膀愈往我身上靠。夜深了,当人们开始散去时,她就不知不觉地溜到风车后,迅速躲起来;而我则慢腾腾地沿着大路向车站走去,等到风车下不剩一个人时,我就猫着腰往回跑。我们心照不宣地这样做,站在风车下面时沉默不语,彼此愉快地折磨时也沉默不语。一次她陪送我走。离火车站还有半小时,车站上一团漆黑,阒无人声,只有蟋蟀在四周低鸣,令人快慰;远处,村里黑魆魆的园子上方初升的月亮呈现出血红色。支线上停着一辆车厢门开着的货车。我不由自主地把她往车厢里拉,这样做连我自己也觉得可怕。我爬进去,她跟在我后面也跳了进去,就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可是当我们划着火柴,想看看里面有什么时,我马上被吓得倒退了一步:火柴照亮了车厢正中停放的一口薄棺材。她则象山羊似地蹦了出去,我跟在她后面……在车厢底下她一下接一下地躺倒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来,发狂地吻我,我呢,别指望能离得开。此后我再也没去这个村子了——

①约980—1019年古罗斯大公,他在争夺政权的内江中杀害了自己的兄弟,因而得到了“可恶的”绰号。

二十八

秋天我们过了那一段过节般的时期:每年年终城里要召开全省地方自治会议员代表大会。冬天对于我们来说也是过节般地过去了:有以赞科维茨卡娅和萨克萨罔斯基为首的小俄罗斯剧院来巡回演出,有首都的名角契尔诺夫、亚科夫列夫和穆拉维娜举办的音乐会,还有不少不化装和化装的跳舞晚会,以及家庭晚会。地方自治会代表会议后,我去莫斯科拜访了托尔斯泰。回来之后,我特别忘情于世俗间的罪恶诱惑。这些诱惑,从外表上看大大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我们似乎没有一个晚上在家呆过。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知不觉地恶化了。

“你又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有一天她说。“完全是个男子汉了,不知为什么也蓄起法国式的胡子来。”

“你不喜欢?”

“不,干吗不喜欢呢?我不过想说,一切事物都要变的!”

“对,你看你也变得象个少妇了,清瘦了,也更漂亮了。”

“你又开始嫉妒我了。我真怕跟你说老实话。”

“什么?”

“我想穿一套服装参加下次的化装舞会。随便一套价钱不贵的、朴素的。戴一副黑面具,再来件什么又黑、又轻、又长的……”

“到底要化装成什么呢?”

“夜。”

“这么说,奥勒尔时期的东西又要开始了?夜!这真够庸俗的。”

“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奥勒尔时期的东西,有什么庸俗的地方。”她冷淡地、自有主见地回答道。从这种冷淡和独立自主的精神中,我真的害怕地感觉到了往日的某种东西了。“你不过是又开始嫉妒我罢了。”

“为什么我又开始嫉妒了呢?”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因为你又开始疏远我,又想讨男人们的喜欢,博得他们的欢心。”

她不怀好意地笑了一笑,说:

“你没有资格说这个。正是你一个冬天都没有离开过切尔卡索娃。”

我脸涨得通红。

“是没有离开过!可是我和你在哪儿她就跟到哪儿,难道是我的过错?最使我伤心的是你和我在一起总有点不自在,仿佛你有什么心事瞒着我。你直截了当说吧,什么心事?你心里藏着什么?”

“我藏着什么?”她回答道,“悲伤,我悲伤的是,我们往日的爱情已经没有了。不过说这个干吗……”

她沉默了一会又补充说:

“既然你不快活,那么化装舞会我就准备谢绝参加了。只是你对我太苛刻了,我每一个心愿你都说成是庸俗的,你剥夺我的一切自由,而你自己却什么都干……”

春夭和夏天我又多次出外漫游。初秋时节又遇见了切尔卡索娃(在此之前我和她之间确实没有什么),并且得知她要迁居基辅。

“亲爱的朋友,我要和您永别了,”她用一双鹰眼看着我说:“我丈夫在那里等得不耐烦了。您愿意送我到克列缅楚格吗?当然,要完全保密。我在那儿要过一夜,等船……”

二十九

这事发生在十一月间。我迄今还看到和感觉到那偏远小俄罗斯城市的死板而阴郁的生活,它的冷落的街道,狭窄的木板人行道,围着篱笆的黑色的花园,林荫道上光秃秃的高大白杨,空荡荡的市立公园,里面有一间窗户被打死的夏季餐厅,这时节湿润的空气,公墓里腐烂树叶的气味,我沿着这些街道、花园毫无表情、毫无目的地徘徊,我那些同一的思绪和回忆……回忆是一种使人沉痛。使人恐惧的东西,它甚至需要有专门的祈祷文才能解脱。

在一个非常不幸的时刻,她那些偶尔才吐露一点的隐痛使她发狂了。那天格奥尔基哥哥下班回来晚了些,我回来得更晚(她知道我们机关在筹备地方自治会年会,要晚些回来)。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好几天没有出门(每月她总有几天是这样),而且,跟往常一样,在这种时候她总是神态异常的。她准是照自己的习惯蜷缩着身子,半躺在我们卧室的沙发上好半天,抽了许多烟(她从某个时候起开始抽烟,我多次请求甚至要求她丢掉这种对地极不适合的嗜好,可她总不听),或许,她还茫然地瞧着面前的什么东西,然后蓦然站起身来,在一片小纸上一字也不改地给我写下几行字(这是哥哥回来以后在这间空空如也的卧室里的梳妆台上发现的),然后就急急忙忙地收拾自己的一部分东酉,其余的都干脆扔掉了。这些到处乱扔的东西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勇气去拾起来,收藏在什么地方。夜晚她已经走远了,走在回父亲家的途中……当时我为什么没有去追赶她?也许是因为出于愧疚,也许是因为我现在已经清楚地知道她有时脾气倔强。我打了许多电报,写了许多信,最后也只收到两句回话;“我女儿走了,而且不许把她的去向告诉任何人。”

如果当时哥哥不在我身边(虽然他本人也束手无策,茫然若失),天晓得我会发生什么事。那简短的写明了她出走的原因的宇条,哥哥没有立刻交给我,想让我事先有个思想准备——他这样做很笨拙。最后他下定了决心,噙着泪珠把字条交给了我。在那片小纸上她用坚定的笔触写道。“我不能再看着你离我愈来愈远,不能继续忍受你无休止地,日趋频繁地污辱我的爱情,我既不能让它在我心中死灭,也不能不明白:我受到的屈辱已到了极限,我的一切愚蠢的希望与梦想都已破灭。愿上帝给你力量经受住我们的诀别,忘掉我,在你那新的、完全自由的生活中去获得幸福吧……”我一口气读完了宇条,觉得脚下的土地在下陷,脸皮和头皮在发冷,在缩紧,但我却嘣出一句相当厚颜无耻的话来:

“这有什么?早就该料到的,这种‘破灭’寻常得很!”

此后,我竟然还有勇气走进卧室,摆出一副冷漠无情的神态躺在沙发床上。黄昏时分,哥哥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着我,我假装睡着了。他碰见任何不幸的事都惊慌失措,经受不起,这一点特象我们的父亲。他匆忙中很快就相信我真的睡着了,趁当晚还得出席参议会会议的机会,便悄悄穿上衣服走了……现在想起来,我当天夜里没有开枪自杀的唯一原因,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总得自杀。当时窗外花园里的乳白色的月光照亮了我的房间,我走进餐室,点着灯,在橱柜旁喝了一杯伏特加,接着又是一杯……我从屋里出来,走到街上去。街上寂静无声,温暖潮湿,周围的一切——空荡荡的公园里和林荫道上的白杨间到处弥漫着浓密的白雾,这雾和月光融合在一起,情景十分可怕……然而回家就更可怕:要点燃卧室里的蜡烛,在暗淡的烛光下看到这些还扔得到处都是的袜子、鞋子、夏令时装和那件花睡衣——我入睡前常常搂着这件睡衣裹着的她,吻她向我仰起伸过来的睑,感受她那温馨的呼吸。只有和她在一起,在她面前痛哭才能使我摆脱这种恐惧,可是她已经不在了。

第二天晚上,死一般静寂的卧室依然亮着微弱的烛光。漆黑的窗户外是茫茫的黑夜,正渐渐沥沥地下着深秋的细雨。我躺在床上凝视前面的墙角,那儿挂着一幅陈旧的圣像,她睡前总要向它祈祷。圣像陈旧,仿佛是一块浇铸板,正面涂了一层朱砂,在漆得光亮的红底上是穿金衣的圣母像。圣母既严肃又悲伤,又大又黑的眼睛超出黑眼眶,叫人毛骨悚然!圣母和她,这幅圣像和她疯狂出走时仓惶扔下的一切女用什物在我脑海中搅在一起,既使人觉得可怕,又使人感到亵渎。

接着过了一个星期、两星期、一个月。我早已辞掉了我的职务,不到人群中去露面。我压下了一个回忆又一个回忆,熬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就象某些斯拉夫农民,曾经在某个地方,在坑坑洼洼的林荫道上,“纤着”装满沉重货物的大船一样。

三十

无论家里还是城里,仿佛到处都有她的身影,我又被这种幻觉折磨了约一个月。最后我觉得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痛苦,于是决定到巴图林诺去住一段时期,暂不理会将来的事。

我匆匆和哥哥最后拥抱一次之后,怀着非常奇怪的感觉走进已经开动的列车车厢。进了车厢,我自言自语道:嘿,我又象小鸟一样自由啦!这是个没有下雪的漆黑的冬夜,车厢在干燥的空气中轰隆轰隆震响。我提着小箱子坐在门边的一个角落里,回想起我爱在她面前重复的一句波兰谚语:“人为幸福生,鸟为飞翔活”。我一个劲地凝视着隆隆声中漆黑的车窗,不让人看见我的眼泪。这一夜列车开往哈尔科夫……两年前的那一夜是从哈尔科夫开过来的:那是一个春天的拂晓,她还在渐渐亮堂起来的车厢里酣睡……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紧张地坐在又闷又挤的车厢里,一心盼着天亮,盼着有人走动,盼着哈尔科夫车站上的一杯热咖啡……

后来到了库尔斯克,它同样引起我的回忆:一个春天的中午。我和她在车站上吃饭,她显得很高兴,说;“我平生还是第一次在车站上吃饭!”眼下却是个灰蒙蒙的寒冷的日子,时近黄昏,我们这列过长而又十分平凡的客车停在车站前:库尔斯克—哈尔科夫—亚速海铁路线上的三等车厢都是庞大而又笨重的,象一堵没有尽头的墙一样。我走下车厢,看了着周围,前面老远的地方现出一个黑糊糊的车头,几乎着不见。一些人拿着茶壶从踏板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地到车站食堂去打开水——他们全都一样的令人厌恶。我的几个邻座也下了车:一个是被自己的肥肿症弄得精神不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商人;一个是极其活泼、对一切都好奇的小伙子,他那鄙俗的面孔和嘴唇整天叫我作呕。他总是向我投来狐疑的眼光……我也整天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会说,这个人怎么老是坐在那里沉默不语,不知是个少爷呢,还是个什么别的人!不过他倒友好地提醒我,说话象放连珠炮似的:

“您注意,这里总卖烤鹅,便宜得不得了!”

我停住脚步,心里想着小卖部,我不能去。因为那儿有一张我和她曾经坐过的桌子。虽然这个地方还没有落雪,但空气中却已经充满俄罗斯严冬的气息。在巴图林诺等着我的将是怎样的一座坟墓啊!父母都年事已高,不幸的妹妹艳容已衰,冷落的庄园,破败的房屋。倾颓的花园,只有寒风在那里呼啸,冬日的犬吠声在这寒风中显得格外多余、凄切……列车的尾部长得望不到头。对面,站台的栏杆房耸立着一排白杨树,光秃秃的象扫帚。白杨树后面冻结的鹅卵石便道上,有几辆出租马车等着生意,看这情景,库尔斯克的苦闷寂寞就不言而喻了。站台上一群村妇就站在白杨树下,他们都用围巾围得严严实实,围巾两端系在腰间,脸冻得发青,正在讨好多地招徕顾客,叫卖那些便宜得不得了的烤鹅——个个肥大,僵硬,皮上象长满了粉刺。打好了开水的人爽快地从车站前朝暖和的车厢往回跑,虽然觉得冷,但还挺愉快,一边跑一边嬉皮笑脸穷快活地跟村妇们讨价还价……终于,远处的机车猛然吼叫起来,阴森可怕,威吓我还有更远的路程……最使我束手无策的是不知道她躲藏在哪里,要不是这样的话,那我早就不顾任何羞耻,不管到什么地方,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把她追日来。她这鲁莽的行动无疑是一时的冲动,而妨碍她后悔的也只是羞耻心。

我再一次回到父亲的家,已经不象三年前那样了。如今我用另外的眼光来看待一切。巴图林诺比我路上想象的还要坏:村里的木房残破不堪,那些长毛蓬松的狗和停在门前结满冰凌的拉水车使人想起蛮荒时代,门槛和泥泞冻在一起,象铁一般的坚硬,通向我家庄园的车道上也布满了这种泥泞,象驼峰一般,空空荡荡的院子面对者阴沉的房屋,窗户也是一副愁苦相,高得不象样子的、笨重的屋顶是曾祖父和祖父时代修建的,有两道带檐子的暗台阶,年深日久,木料都已变成瓦灰色。一切都陈旧了,似乎被废弃了,无用了,连这无用的寒风也压迫着祖传下来的一株枞树的树梢,它高出屋顶,耸立在冬季荒凉的花园里……我发现家里的生活变得更加贫寒:炉灶裂了,只抹一点儿泥,为了取暖把农夫的马衣铺在地板上……只有父亲一人极力保持原样,似乎要反抗这一切变化:他变得清癯削瘦,体重减轻,须发花白了,可直到如今他还是经常把脸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穿著也不象过去那样随随便便了。这种不顾年迈和贫寒而硬要装面子的做法真叫人难过。他表现出比所有人都更精神、更愉快(显然是为了我,为了我的羞辱和不幸)。有一天,他用颤抖的、已经枯槁的手捏着烟卷,忧郁而温柔地看着我说:

“得了,我的朋友,一切事情都有一定的道理,无论是青年时期的焦虑、悲伤或欢乐,还是晚年的平和与安宁……这是怎么说的?”他说,眼里露出微笑,“‘和平的乐趣’哈,这真是鬼话;

在这简陋的茅屋里,

我们避开尘世幽居,

呼吸田野自由空气,

享受着和平的乐趣……”

一想到父亲,我总是悔恨,觉得我对他尊重和爱戴不够,我每每感到内疚的是,我对他的一生,特别是对他的青年时代了解得太少。当我能够了解的时候,我也很少想到这样做!现在我就是竭尽一切努力,也不能彻底弄明自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完全是一个特殊时代、特殊门第的人,一个奇怪的人,极容易和人相处,禀赋又多才多艺,可不知怎的竟一事无成,实在令人不可思议;他内心热情,思路敏捷,通达事理,晓畅隐微;他的性格是个少有的结合体:爽快直率而深藏不露,外在简朴而内在复杂,眼光冷峻锐利而气质潇洒浪漫。那年冬天我才二十岁,而他已六十岁了。说起来甚至难以叫人相信,那时我已经有二十岁了,但不管怎样,那时我正处于血气方刚的时期!而他的一生已经过去。可是那年冬天谁也不如他理解我的内心活动,大概谁也没有象他那样觉察到我内心交织着悲痛和青春活力的矛盾。一天,我们坐在他的书房里。那是个宁静的阳光和煦的日子,院子上铺满着皑皑自雪,雪光从低矮的书房窗户里照进来。这是一间暖和的、充满烟草味的、无人照料的书房,我自幼就觉得它十分可爱;它的杂乱、舒适、总不变更的简陋陈设在我看来是跟父亲的习惯和爱好分不开的,跟我关于他和我自己早年生活的全部回忆分不开的,他讲“和平的乐趣”之后,放下烟卷,从墙上取下一把旧吉他,开始弹起他心爱的民间曲子来。这时他的目光变得坚定、快乐,同时他心底里好似藏着什么秘密;他应合着吉他轻曼而快乐的节拍低吟,而这吉他正含着凄然的微笑诉说着已经失去的珍贵的东西,诉说着人生反正都要完结,不值得痛哭流涕。

回到巴图林诺后不久,我就忍耐不下去了。一天,我突然站起来,不假思索地奔进城去。可是我一无所获,当天返回,因为医生家里简直把我拒于门外。当出租小雪橇到了我熟悉的、现在使我恐惧的大门口时,我怀着绝望的心情不顾一切跳下去,胆战心惊地望了望餐室那窗帘半掩的窗户,我和她曾经在长沙发上度过许多时光——那些秋天的、我们相爱之初的时光!我揿了揿门铃……门开了,没想到我和她弟弟面对着面,他脸色发白,一字一顿地对我说:

“我父亲不想见您。她么,您也知道她不在。”

这就是那年秋天带着小黄狗陀螺顺着楼梯疯狂地跑上跑下的那个中学生。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表情阴郁、皮肤黝黑的青年,身穿军官式样的白色斜领衬衫,脚登高统皮靴,上唇的小黑胡子刚刚冒出,一对小小的黑眼睛射出倔强而凶狠的光芒,由于皮肤黝黑,苍白的面孔泛出绿色。

“请您走吧。”他轻声补充了一句,看得出,他的心在斜领衬衫下剧烈地跳动。

整个冬季我仍然每天执拗地等候她的来信,我不会相信她是铁石心肠。

三十一

就在那年春天,我得知她得了肺炎而回到家中,一个星期后便病故了。我还得知,她的一个遗愿就是尽量长久地对我隐瞒她的死讯。

我至今还保存着一个咖啡色羊皮面的笔记本,这是她用自己第一个月的工资买来作为礼物赠给我的,这一天也许是她一生中最感动人的一天。在笔记本的扉页上还可以读到她写给我的几句赠言,由于激动、仓促、羞涩,有两处写错了……

不久前我梦见了她,这是在我失去她后漫长生活中唯一的一次。在梦中,她的年纪和我们共同生活、共度青春的时期相仿佛,不过从脸上可以看出她的美貌已衰。她清瘦,身上穿着类似丧服的衣衫。我只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她,然而心中却充满了那种强烈的爱和喜悦,感受到了那种肉体和心灵的接近,那是我从来没有从别的什么人身上体验过的。

一九二七—一九二九,一九三三年

于滨海的阿尔卑斯山

【译后记】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蒲宁(1870-1953)是俄罗斯文学艺术大师之一。尽管他在十月革命的枪声下,怀着恐慌、愤懑和悲戚的感情逃离自己的祖国,但他的寸心直到临终都为眷恋俄罗斯而日夕忧伤。他给俄罗斯文学所作的贡献,使苏联文学界和一切有识之士都能原谅他当时所犯的错误。怎样评说这一位作家的功过,卷首译出的苏联著名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的评介,读者可作参考。

《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是蒲宁的一部自传性的中篇小说,它前前后后一共写了七年(一九二七-一九三三年)。本书问世之前,曾在《当代纪事》和《新闻报》等报章杂志上选载过。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一年间、蒲宁曾为本书在美国纽约“契诃夫”出版社出版单行本时作过某些修改,后在一九五二年又将本书作进一步订正,把一些似乎能充实小说的某些细节、似乎能完整地描绘某个形象的冗长段落删掉,因此书中就出现一些缺少章节的情况。但由于蒲宁对自己的每一个词句都要求严格,所以读起来各章还是十分自如,章节之间没有什么脱节之感。

根据原文的注释,在穆罗姆采娃-蒲宁娜一九六一年给苏联国家档案馆提供的手稿中,第三部的开头是下面几行诗:

飞禽有窠,走兽有穴。

当我离开父亲的庭院,

向故居挥手告别,

年轻的心啊,你多么辛酸!

飞禽有窠,走兽有穴。

当我背着破旧的行囊,

划着十字,走进别的房舍,

心儿跳得多么响亮,多么悲伤!

诗后面是未收进这部小说的一章。这一章曾以《片断》为题单独发表在巴黎的《俄罗斯报》上(一九二七年),一九五九年在苏联《我们的同时代人》杂志第二期上也曾转载过。下面就是这一章的全文:

“我的生命的起源……

可是在通向自己起源的道路上,我该在哪儿停留?

称之为我的尘世生活,我的回忆录的东西,是由什么组成以及

如何组成的?

难道我现在不觉得,我还勉强记得创造世界的神话?

须知我刚从一位大司祭鲁达科夫的小册子上知道曾经有过‘天

堂,或者说乐园’,并在图画上看见恶魔从‘智慧树’上用环子套

在长发裸体的夏娃身上以后①,我立刻就想象到、感觉到、并且一

直觉得我也曾到过这个‘乐园’。

因为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常接触到亚伯拉罕的牺牲,约瑟

出走埃及②这类似乎我本人经历过的事情,早在那时我就不相信我

是起源于什么唐波夫的卡缅卡的。

可是后来,后来!

在我毕竟已活了这么久的一生中,随着对生活的思考、读书、

漂泊、幻想,我已经习惯认为:我仿佛已熟悉了广阔的空间和时间,

已在想象中长久地过着别人的和遥远的生活,这使我觉得,我似乎

已经历了许多世纪,游历了天涯海角。可是,我的实际与我的想象

(要知道想象也是实际,是一种无疑存在的东西)之间的界线在哪里

呢?

此外,在普罗旺斯③炎热的白天眺望窗外的棕榈树、橄榄树、

树林后面蔚蓝色的辽阔的山谷、地中海以及在阳光的烟雾中闪烁着

的埃斯狄尔山脉时,回忆这个起源,岂不非常荒诞!

半个世纪以前……

唐波夫的田野,圆木建造的、因时间久远而成了灰蓝色的旧草

顶房,荒芜了的香椽园,杂草丛生的、中间有一个洗衣石糟的庭院,

厨房,马厩,庄稼一直栽到后墙的住房……

从那时以来,不仅我的摇篮旷野的农民的俄罗斯,而且整个大

地的面貌都改变了。

对我来说,自那时以来已经过去了一千年。

“出世。生活和死亡在同—间故居……可是我一生中变换过多少

处住所?

难道这个已经取代了我的故乡的异域,就是我最后的避难所?

宽阔的波形谷地从海边向阿尔卑斯山麓地带渐渐上升,缓缓地

转到最前面的一列山岗之间。

在一座山岗上,环绕著有罗马大教堂和大得难看的萨拉森人④

的塔楼的古堡废墟,高高耸立着一种同样难看、用灰色砖头砌成的

梯形东西,好象是用一块岩石凿成的浑然一体,上面盖着满是乌银

点痕的凹凸不平的褐色瓦。

高处四周布满石头的斜坡上,有一座座花园和别墅,虽然花园

里也有不少的棕榈树、合金欢、月桂、龙舌兰、柏树、南方松树和

许多蔷薇,许多各色花草,但里面最多的还是橄榄树。我的整个地

产也就在这里,那里有一座大花园和一幢宽大的旧房子。

这片土地曾经属于一座修道院。

在我窗户前面的空地上有五棵老棕榈树,树下有两张浅色大理

石的罗马式座位。

在顺着山坡往下延伸的花园里,还有几株百年古树。

站在这块空地上,整个谷地,覆盖着南方树林的谷地波形地带

都尽收眼底,谷地以远是遥远的大海,而右边便是色调柔和、深浅

不一的埃斯狄尔和莫尔山脉,一座接一座地伸向远方……

地中海岸边整个这片荒无人迹的宽阔地方使我感到幸福;我的

房屋不甚讲究的外形,它的瓦屋顶,厚实的墙壁,大房间里笨重的

木床,椅子和沙发,以及那褪了色的、被密斯脱拉风⑤吹干了的墙

壁纸,都使我感到心旷神怡。

这座房子与我生长其间、一生喜爱并且如今依然眷恋的房子有

某些类似之处。

绵长夏日的乡间的空气,乡间的静谧……苍蝇在静悄悄的空房

间里粗鄙的营营声。

到底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究竟什么原因我会在这里?

高卢⑥,凯撒⑦,萨拉森人,普罗旺斯……

真的曾经有个什么卡缅卡玛?

难道此刻照射着我的花园的太阳就是当初卡缅卡的那一个?梦,梦!”

除了在描写阿尔谢尼耶夫的青少年时代方面有许多地方与蒲宁的真实经历相符之外,这段文字无疑也是属于自传体的。

不仅是某些事实或某些人物和蒲宁所经历的情形一样,在小说中占据相同地位的、而且常常使人感受得到的阿尔谢尼耶夫的精神世界,就是蒲宁本人的精神世界。但是蒲宁所经历的真实情况与虚构之间的主要差别,就是他和瓦·弗·巴琴科的爱情。这个恋爱史的结局并非如小说中所说的,实际上是以破裂而告终的。在巴琴科写给蒲宁的哥哥的一封信里,可以看出这件事的真相:

“尤里·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之所以给您写信,是因为我

相信您能对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施加影响,并且希望这种影

响在目前的情况下有助于我。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写信告诉

我,说他已将我们的爱情‘史’告诉了您,因此,我也就认为

可以对您信赖……我……无论从前还是现在,而且现在比从前

更经常想到:我不是象应该爱一个我愿与之白头偕老的人那样

去爱万尼亚,我对待他……总而言之,不是象人们所说的,小

说中所写的那样……我曾建议他和我分别一年,以便使我能相

信自己的力量,检验我的感情,我对他说,要是他经常以信件、

会面来鼓舞我的话,我可能会犯错误。而他对此只答复了我一

句:他不能不和我见面,他准会砸破自己的脑袋的。我知道他

容易激动,不敢不见他,因为他曾经就闹到过近乎发疯的地步。

最后我决定采取以下办法:缄口不谈我犹豫不决,相反,要使

他对我的爱情深信不疑,劝他到您那里来,然后再写信把一切

告诉您,因为他在您的身边不会出什么问题,您不会让他莽撞

从事的。请您劝劝他,跟他谈一谈。他简直不了解,如果我真

个爱他,那么我的感情就不会在一年半载之内消逝,所以,在

这一段时间里我不见他,只会使我更高兴与他会面。如果我的

感情是毫无意义、昙花一现的,那么就丝毫不值得珍惜它,而

要终生结合也就更为可怕。我阅历甚浅,一点也不知道我是否

真爱万尼亚……

他是相信您的,请告诉他,请您使他相信我是一个知识浅

薄、最平庸无奇的智能低的姑娘,不过,只是请您帮助我,让

我不受任何拘束,定一定神,镇静下来……”

在小说中,阿列克谢·阿尔谢尼耶夫和丽卡的爱情史是以丽卡之死而告终的。但实际上,巴琴科同蒲宁关系破裂之后便嫁给了作家的早年的朋友阿·尼·比比科夫。照穆罗姆采娃-蒲宁娜的说法,《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之所以有这样一个结局,看来是因为“作者希望他的生活就是如此”。

不管《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中虚构的成分多与寡,它都没有使小说失去生活的真实,没有使小说失去真正的自传性。

伊·阿·蒲宁获得一九三三年诺贝尔文学奖金与《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是有重大关系的。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二日在巴黎《复兴报》上登了这段消息,有一个记者问蒲宁:

“您荣获诺贝尔奖金是因为您的整个文学活动吗?”

“我想是的,”蒲宁回答说。“但我深信瑞典科学院首先想要褒奖我的是最近的一部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

列·尼库林在《论〈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一文中写道:蒲宁“以真正惊人的技巧描写了俄罗斯中部的自然景色、人物、农民的生活和乡村。语言的音乐感,语言的精练和明快,使这部作品成为俄罗斯古典散文的范例。”(《莫斯科》杂志,一九六一年第七期)

我参考原文的注释写了上面的一些话,目的是想帮助读者更进一步了解《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对于这个译本,我只能看作是抛砖引玉,因为我深知自己各方面的知识都很差,何况我的文学修养,怎敢说我就能确切地转达了蒲宁的生花之笔呢!

译者

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八日

记于湘西张家界——

①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三章。

②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二章。

③普罗旺斯——法国地名。

④萨拉森人——古代史学家对阿拉伯游牧民族的称呼。

⑤密斯脱拉风是地中海北岸的一种干冷西北风或北风。

⑥高卢——古代地区,包括现在的法国和比利时以及荷兰和瑞士的一部分,意大利北部,公元前58—51年被罗马征服。

⑦凯撒——古罗马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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