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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希《乡村记忆》原文阅读

发布时间:2022-11-26 21:2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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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地讲,那些年中国早就没有"乡村"这个词汇了,旧日的乡村被农村一词所代替,农村的社会主义改造,农村的社会主义建设,农村的阶级斗争,农村的经济发展,几十年的时间,从来没有使用过"乡村"二字,乡村一词已经被生活的变革废除了。而且乡村也绝对不同于农村,农村是一个政治、经济概念,农村里有党的领导,有各级政府机构,有各种组织,有民兵,有教育系统,有妇女、儿童组织,还有五保户、专政对象,也有积极分子、新生力量,等等等等。而乡村呢?乡村就是田间的阡陌,乡村就是曲曲弯弯的土路,乡村是一片宁静,乡村是自然风光,乡村是老槐树下孩子们的嬉闹,乡村是懒洋洋地卧在打麦场上的大黄狗,乡村是那些蹲在村头上晒太阳的老乡民,乡村更是冬天 炕头儿上围坐一起女人们的说说笑笑。然而,中国的乡村早就不存在了,被高悬在家家户户房门外大喇叭的高声喊叫驱散了,那每到晚上就响起的什么人"立即到大队来一趟"的通知,还有哪类人到什么地方去开会,哪类人到什么地方去听读报,哪类人又应该到什么地方去集中的喊叫,一直要喊叫到人们从各自应该去的地方懒懒洋洋地回来,通知开会的喊叫声才会停下。

然后,农村就昏睡过去了。

而在我的记忆中,却只有乡村。

其实,我对于中国农村非常了解,前前后后我在农村脱胎换骨长达十多年,怎么能说我不熟悉农村生活呢?合社化高潮,亩产10万斤,放卫星,改天换地,挖河收麦插秧,社会主义教育,四清,直到"文化大革命",我都以专政对象的身份在农村接受监督改造。中国农村先进、落后、直到反动的各类典型人物我都见识过,只要想写农村,拉下一个提纲,我就能写一部长篇小说。从一个小寡妇写起,写公社化高潮,再写农村干部群众的积极性,还写那些愚蠢的村干部,再写糊涂县政府,自然要有一位公社党委书记坚持正确路线,经过复杂斗争,正确路线战胜错误路线,生产上去了,粮食丰收了,阶级敌人可耻失败了,那个小寡妇呢?也找到合意郎君、成立美满幸福家庭了。

但我不愿意写那些,许多写农村的小说,没过二年就被人忘记的残酷事实,让人一想起写农村小说就胆战心寒。我的许多很要好的朋友,其中自然还有许多我最最敬重的大手笔,他们当年的几篇小 说,被人们当做活教材来读,还被说成是中国农村生活的百科全书,是一部史诗般的作品。结果呢?结果说是那一段历史时期的政策有问题,原来说不许走的那条路,却是一条致富路,你说那篇小说该如何修改呢?

而中国乡村给我留下的记忆,太刻骨铭心了,不把这些记忆写出来,我就无法平静,我就永远欠着乡村的感情债,就是在事情过去几十年之后的今天,我还是要写我的乡村记忆,这一些记忆太深刻,也太让人无法忘怀了。

1 

1958年,赵沽里大队用40亩良田,从劳改农场里换出去了两名老右,其中的一个是农业机械师,叫袁成,另外的一个,就是我。

反右斗争结束之后不久,我们就被送到了这处劳改农场,连被派下来建立农场的场长都叉着腰站在地头上骂娘:"这是要把人饿死在这里呀!"

划给劳改农场的一片盐碱地,寸草不生,地面上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一起风就卷起一阵白烟,天上不见飞鸟,地上不见野兔脚印。刚被送到这里来的时候,场部指定我写几篇鼓舞士气的诗歌,我当即就写了一首激情澎湃的朗诵诗,题目就叫《唤醒沉睡的土地》。小组长把我写的诗篇送到场部,场部又送给场长审查。据说场长看过之后,立即就骂了一句话:"瞎掰吧,莫不怎么就打你的右派呢!"结果这首诗没有在墙报上发表,至于稿费,那就更没有指望了。

而且还有指示,右派们送到农场之后,立即改 为农场户口,也不是农村户口,就是农场户口,比刑事犯户口差一个档次,也是不由国家供给粮食定量的人口。我们接到通知到农场报到之前,都要先去派出所办户口手续,拿着派出所开的单子,到粮店去注销粮食定量。派出所给开的单子不保密,那种表格是统一印制的,表格上方是一行小字:"粮食注销通知",下面:姓名,原住址,原定量,最后是派出所写的钢笔字:"自××××年××月注销原粮食定量"。完了,从此这个人不吃饭了。

就算是吃草吧,这一片盐碱地上生长着的带刺的狗尾巴草,也不够这上千名老右吃的呀!场长找到市里,向市里要40亩良田,先抢种下大麦,收下大麦再种早玉米,就在种粮食的同时,再开荒,开出来的荒地要到来年才能生长庄稼,绝不能看着老右们饿死在盐碱地上。

经不住场长的磨缠,市里下了文件,把赵沽里大队的40亩良田划给了农场,当然有条件,市里特批了4个名额,两个适龄男青年参军去了,还批了两个工业名额,一个是赵沽里大队支书老赵叔的独生女秋月进工业局,被分到一家工厂做徒工,另一个名额给了另一户人家的孩子,也办成了城市户口。光是这4个名额,老赵叔还不干,他又向市里提出了一个令人大吃一惊的条件:向农场要两名老右。

这就近乎荒诞了,世界上解决民族纠纷,有过土地换和平的谈判,遍查人类历史,还从来没有土地换右派的事例。怎么赵沽里支部书记、生产队长 老赵叔,就想出了这么个歪点子呢?

老赵叔说,赵沽里太落后了,人家大队、小队放卫星,赵沽里什么事也没少干,就是任啥也评不上,怪就怪在赵沽里没有能人。人家别的农机站,明着是修理农机,暗着干私活,也就是地下工厂,小队日常花销,都是农机站暗着挣来的。赵沽里也有个农机站,也有几个技术工人,每天也累得死去活来,拖拉机"趴"在地里,有时候去个人鼓捣鼓捣,也能哗啦哗啦地弄得开出来。就是一到了春耕秋收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农业机械都在农机站里"趴"着,急得老赵叔带上饼子在农机站蹲点,你蹲点机器也不转。偏偏上面还下来人照相,老赵叔把全村老老少少都叫出来,还牵出来了所有牲口,连拉带推把拖拉机弄到地里。第二天,老赵叔说,来人照相的时候,只求点着了火儿,冒一通烟,轰隆隆响一阵子就行。最后,相照完了,可是赵沽里的农业机械还是照样在地里"趴"着。

老赵叔有文化,去年在报上看到过不少揭发右派猖狂进攻的材料,那时候老赵叔就想,几时下放右派的时候,到社里去要几个名额。等了好久,没见有什么精神,莫非右派宽大了?最后才听说附近建起了农场,右派一个不许私留,全部集中改造,老赵叔才死了那份心。

拿40亩地换两个老右,值不值?老赵叔说换回来你们就知道了。支委会上老赵叔对支委们说:"老右不是屎蛋,老右把屎蛋们挤对得活不下去了,屎蛋们才把老右打成老右。集中到农场来的老右们个顶个的是能人,过去咱们请专家,神仙赛地好 不容易请来,下地走一遭,说不出句明白话,走了,再想问个明白,连影儿都见不着了。这次,一定要挑两个能人来,40亩地能打多少粮食?有个明白人,出个点子,赵沽里就活了,就不信赵沽里总这么窝囊。"

就这样,赵沽里大队划给劳改农场40亩良田,从劳改农场"借调"两名右派到赵沽里生产队监督改造,就是这一回事,只是名词用不好,无论怎么说,也是对不上"龙门",拉倒了,就这么办了。

借调去赵沽里监督改造,这样的好事怎么就轮到了我和袁成的头上?缘分儿,运气,都说不清楚,反正农场就通知我们打点好行李,跟着赵沽里来领人的一个女人,离开农场到赵沽里去了。

临走的时候,秦队长和我做过一次个别谈话。这个秦队长,就是一次开会把我唤起来罚我在众人面前站了一个小时的那个王八蛋,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气度可是很不一般,全农场的老右和他走对面都不敢抬头。他就是这样厉害,活赛引蛇出洞弄出这帮老右,就是为了给他过专政瘾似的。整天板着铁青的脸,跟在场长后边各处转,无论看见什么也是不顺眼,见着人就骂,这个出工不出力了,那个敷衍了事了,最最恶毒,他训斥右派的时候,指着你的鼻子向你喊叫:"说,你是什么东西?"这时候,你必须回答他说自己是右派分子,如此他才会平息心中不可遏制的怒火,气汹汹地从你身边走开。

秦队长对我怀有刻骨的仇恨,他比我大一两岁 ,除了知道人是猴儿变的之外,他身无一技之长,什么本领也没有,看见我,他就一肚子气,有一股"既生秦儿何生希"的醋劲。这没有办法,一怪我不争气,如果我不出事,还人模狗样地当作家,他想见我,我都不会理他;第二怪他自己没出息,好歹你也混个右派当当,编在一个班里,你还能和我互称同学,至少在摘帽之前,你身上还沾点书生气。

把我叫到队部,秦队长恶汹汹地向我交代说,把你移交到赵沽里去接受监督改造,丝毫也不能认为你的问题比别人轻。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吗?你是右派加"胡风分子",双加料的反革命,场长不是对你说过了吗,你这样的人应该枪毙,枪毙别人的时候打一枪,枪毙你的时候,要打两枪。我们革命人道主义,不枪毙你,留着你当劳动力,让你好好干活儿。不要以为去了赵沽里场部就不管你了,你的一行一动都瞒不过我们的眼睛,低头认罪,争取矛盾转化,坚持反动立场,死路一条,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吧。

最后,秦队长还向我交代说,到赵沽里之后,一切纪律和农场一样,不参加社员们的活动,服从赵沽里大队的管教,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要写改造日记,写劳动体会学习心得,按时交到农场来,每个月13号发生活费,自己回农场来领。

再至于别的,那就要到赵沽里之后,再听生产队的安排了。

…………

一件行李,一个背包,我全部的被褥、衣服、 日常用品都在里面了,告别班里的学员,匆匆来到场部,准备跟着赵沽里领人的干部离开农场。走进场部办公室,屋里坐着一个农村妇女,30岁的样子,体格很壮,一双眼睛真是又黑又亮,还有点威严,脸上少了点女性的温柔。她上下看了看我,当即向我问道:"你就是林希?"

"报告政府,我就是右派分子……"规规矩矩地站在这位农村妇女对面,按照农场规定,我向她大声地说着。

"行了行了,我们赵沽里不和你们讲这么大的规矩。你愿意去吗?"这位女干部又向我问着。

"服从组织决定。"我还是呆呆板板地对她说着。

本来,她还想向我问些什么,这时候,又一声"右派分子袁成报告"的喊声从门外传进来。女干部说了一声"进来",立即一个中年男子,戴着近视眼镜,斯斯文文,一副十足的知识分子相,也背着个行李,还提着个提包,而且最最重要的是,手里还领着一个大约有3岁的小女孩儿,战战兢兢地走进了门来。

"哟,你怎么、怎么带个孩子?"女干部大吃一惊地向袁成问着。

"玲玲乖,她很懂事。"袁成向女干部解释着说。

"唉,你们这些老右,真是啥德行的都有。"倒是也没再多说什么,这个女干部就带着我们走出了场部办公室,正好院里停着一辆"狗骑兔子","噔噔噔",一股呛人的汽油味暴起,手扶拖拉机 带着我们几个人就开出劳改农场去了。

袁成带着个3岁的女孩儿一起在农场生活的事,全农场的人都知道,就连农场场长都说不出什么话,这就和铁证如山一样,铁的事实就是袁成有一个3岁的女孩儿,而且袁成还必须送到农场来脱胎换骨。留在外面行不行?不行。他已经被开除公职了,没有地方收容他,他原来的老婆和他离婚了,法院把女儿判给了袁成,又一纸"结论",袁成必须进农场改造,你说玲玲放在哪儿?"结论"通知袁成到农场集中的时候,没提孩子怎么办,袁成也没敢问孩子怎么办。到了集中的那一天,别人都是扛着行李一个人来的,只是袁成还领着一个女儿,干部也没说话,就让这一对父女一起上了汽车。小玲玲很乖,她没哭,也没像电影里那些孩子似地哭喊着"我要妈妈"。玲玲很懂事,一步登上汽车,找到一处位置,然后还招呼她爸爸:"这儿。"随着两个人就坐在一起了。那一天,我也在这辆汽车上,我看着那景象难过得眼泪都涌出来了。小玲玲看了看我,没有任何表情,似是很不理解能坐着大汽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有什么不高兴?

在农场,我被分配在大田队,类如袁成这些有专业技术的人,就分在基建队,据说等农场把基本生活设施建成之后,要建立一个小化肥厂,还要建立一个农机厂,先干些修理农业机械的零活儿,发展起来之后,要制造农业机械。场长在大会上教育全体学员要树立安家落户思想的时候,对大家描绘过未来的美丽蓝图,场长告诉大家说,劳改农场未来的拖拉机厂,初定的产量,是年产5000台。 说过之后,场长极其激动地对学员们说道:"怎么就没有前途了呢?好好改造思想,重新做人,脱胎换骨,改造好了,大有作为。"听着场长的话,我心里还真是热热乎乎的呢,我想自己虽然改造上不可能进步太快,但待到拖拉机厂建起来之后,至少也能熬上个车间主任呀什么的。再说,后面谁知道还会有几次反右斗争,开展一次反右斗争,送进来一批右派,后面的右派送进来之后,就得由老右派们管教,几十年之后,我成了珍稀老右,在拖拉机厂负点责任呀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当然,目前还是要开荒种地。开垦盐碱地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头一天到农场,第二天下地,一根绳袢套在肩膀上,拉起铧犁开荒,扶犁的班长一声号子:"来呀一个者呀!"众人一起答声喊道:"哟一个嘿呀!"身子倾斜到肩膀几乎挨到了地面,使出全身的力气,步子迈出去了,铧犁没有移动,绳套勒进肩膀,活似肩膀上挨了一刀,疼得许多人立即倒在了荒地上。在一旁的干部骂跌倒的人"真你妈的笨蛋!"更骂没跌倒的人抗拒改造,为什么不使劲儿?

真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没想到21岁,我还有如此的一步好运气,才被送到农场不久,就被移交到赵沽里脱胎换骨去了。只要离开这个倒霉的农场,哪里都比这儿好,吃得好坏无所谓,谁都知道农场不是养膘的地方,不可能每天鱼呀肉呀地喂着你,有窝窝头吃,就是革命的人道主义了。但惟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农场里对于右派们的人身污辱,就说那个喊"报告"的制度,那是监狱里给刑事 犯们定的规矩,通知你来听"帮教",到"政府"门外,要大声喊:"在押犯×××报告。"劳改农场凭什么给老右立这种规矩?何况集中在这里的右派们,一没有判刑,二不是劳动教养,从法律上说,还是公民,还享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一个有权利被选为国家主席的人,为什么要喊"报告"?没有人提抗议,大家只知道服从。

如今我走了,到赵沽里去了,人家赵沽里接我们来的女干部说了,赵沽里没有这些规矩,那就行,让我拼命我都干。赵沽里什么活儿没有人干?挖河、收麦、插秧、试验雷管、爆破呀什么的,我都去,只要不让喊报告就行。

只是我实在不明白,农场为什么把我移交到赵沽里改造去呢?而赵沽里又为什么肯用那40亩良田把我换去呢?就算是换两个人吧,我值那20亩良田吗?根据反右时革命群众对我的评价,我基本上属于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之类,谁肯用20亩良田换一个狗屎堆呢?我有自知之明,我保证自己不值这20亩良田。

但袁成值那20亩良田。袁成原来是哈工大的高材生,诸位先生,你们知道哈工大是怎么一回事吗?50年代初期建立起来的哈尔滨工业大学,是中国最高的军事工业学府,教材用的全部是苏联教材,教授全部是苏联教授,那是给中国造就高级军事科技人才的学校。袁成学的是机械制造,掌握了制造坦克车的绝密技术,没出息,1957年,已经留校任教的袁成居然造谣说有的苏联专家其实就是糊弄中国人。什么教授?里面有好几个只是中等 技术学校的毕业生,到了中国,就专家了。一开始,学校没想整他,培养一个高级人才不容易,就指出他的说法是错误的,苏联原来有几处学校明说是中等技术学校,其实比中国清华大学的水平还高。偏偏袁成较真真,他拿来一个专家的讲课记录,乱七八糟。学校把情况报告到上级,上级认定袁成纯属诬蔑,而且是恶毒诬蔑,大会批,小会斗,袁成不肯低头认罪,矛盾对抗了,最后来了个双开除,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发落回原籍,就地改造。老婆也离婚了,把个才只有3岁的女孩儿留给了袁成。后来呢?后来袁成就和我一起被集中到这处农场来了。

就算是赵沽里拿出了40亩良田要换两个老右,他也不知道农场有个大能人叫袁成,是农场向赵沽里推荐袁成的,说这个人可是个人才,他不仅懂机械,你们想办个化肥厂呀什么的,他还是个内行,当然要先指定一个外行做他的领导,否则他也是走白专道路。农场为什么向赵沽里推荐袁成呢?很简单,袁成身边带着个孩子。孩子只有3岁,没有任何言行,你既不能让她喊报告,也不能让她重新做人,她才来到人世3年,头一遭才做了3年小人,就重新做人,早了点,活到我这样的年纪,21岁,重新做人说得过去了,就算是18岁成人,至少头一遭已经做了3年成人了,没做好,从头开始,多少还有点意思。

农场每天早晨出工,要点名,小玲玲站在她爸爸的身边,农场、队长的严肃劲调动不上来,出工时袁成把小玲玲带在身边,孩子喝水呀,撒尿呀, 又影响破坏改造气氛。整个农场女右派上百名,也没有带孩子一起改造来的,就只有一个袁成,真是麻烦。正好赵沽里拿土地换老右,农场乐不得地,就把袁成换给赵沽里了。

那么,何以还要把我搭配给赵沽里呢?也没有什么秘密,把学员移交给赵沽里,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保证这个右派不会逃跑,场部在分析了农场学员的情况之后,认为全农场没有逃跑可能的,一个是袁成,第二个就是我。袁成不逃跑,身边带着一个孩子,我的不逃跑,是我无处可逃,没有一个亲友,没有一点牵挂,就是你把我推出农场,到了吃饭的时间,我也要自己跑回来,因为吃饭是人生的第一需要,而逃跑可能就是第二需要了,如果有地方好逃的话。

直到入夜9点,一辆手扶拖拉机才把我和袁成拉到了赵沽里,一路上玲玲早和那位女干部建立了感情,一声声地唤着娘娘,喜得那位干部满脸的笑容,呆呆地看着小玲玲,女干部泪眼汪汪地还动了感情:"好娃,到家和大娘住一起去。"还没到赵沽里,袁成就解放了,他再不必为女儿的事犯愁了。

赵沽里农机站一共有两台小车床,一台牛头刨,一台捣子机,还有一台小铣床,全趴在一间大破车间里。农机站站长春花嫂,就是从农场把我们接到赵沽里来的那位女干部,还兼着大队治保主任,支部的组织委员。在赵沽里,除了一把手支部书记老赵叔,春花嫂是二把手。整天不是她找人谈话, 就是有人来找她谈话,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好在她无论去哪里,手里总牵着玲玲,也就是袁成的女儿,也没有人问这是谁家的丫头,反正领在春花嫂的手里,就是全赵沽里的孩子,这家给块饼子,那家给块红薯,玲玲也就吃饱了。春花嫂做工作的时候,小玲玲就在外面和狗玩儿,和猫玩儿,再就是几个孩子一起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春花嫂做过工作,该回家了,走在村里一路上就招呼:"玲玲,跟娘娘回家去喽。"

小玲玲也不管她爸,更不问她爸的改造情况,有时候一连好几天玲玲见不着袁成的面,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看见了,袁成过来蹲在玲玲对面嘱咐些什么话,玲玲也不听,倒是也答应着,一回身又跑得没有影儿了。

赵沽里保留着中国乡村的原始风貌,到了赵沽里,袁成和我都把自己的右派身份忘记了,据说赵沽里也搞过土改,土改时定的地主,是赵姓一族的一个长辈。一天晚上,我从春花嫂家里出来的时候,我亲眼看见民兵队长赵五瓜正和地主分子说话:"九叔呀,四类晚上听读报,没通知你,我替你听了,也没啥事,就是形势大好呗。"

"形势大好,优越性,我听着也欢欣鼓舞的了。"说罢,老地主回家睡觉去了。

晚上,我怎么就从春花嫂家里出来呢?

春花嫂的女儿小秀娥,14岁,有志气,向她娘保证,一定得考上专区重点的第二中学不行,小秀娥立志要读大学,还要上北京读书去呢。春花嫂支持女儿努力,春花嫂说就是砸锅卖铁,只要孩子 自己肯读书,就一定把闺女"供"出来。虽说春花嫂一个寡妇,生活够困难的了,可是再困难不能误了孩子的前途,国家这样需要人才,孩子又有这个志愿,底子也不错,在县里初中是个五好生,一定要让小秀娥进专区重点中学,将来更一定让孩子去北京读大学,赵沽里也该出个状元了。

一个赵沽里的姑娘,想报考专区第二中学,谈何容易?于是,给小秀娥补习功课的任务,就派到了我的头上。老赵叔对我交代过:"小林呀,你晚上到春花嫂家里去给小秀娥补习功课,不是任务,就算你帮孩子个忙。情况呢,我们给你向农场汇报。"

给一个农村中学生补习功课,只是我改造生活中一件最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你以为在赵沽里我当上家庭教师了,是不是?没那么便宜,到了赵沽里,我就成了一头驴,一头给所有的人干活儿的驴。

老赵叔向我交代说,让我在队里"顶"着,"顶"什么呢?他没说。赵沽里大队,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会计,平时也看不见人影,在家里侍候他瘫在炕头儿上的女人。有人来找会计,我得去他家把他唤来,他到生产队去的时候,就把我留在他家里替他照料他女人。他女人很有教养,拉屎撒尿的事一定要等他回来。有一次会计从队里回来,我才走出屋子,就听见会计在房里骂他女人:"这泡屎合算就是我一个人的,他一个小毛孩子,你怕他个啥呀?"我听后,摇了摇头,一点感想也没有,就走开了。

在赵沽里大队,凡是没有人干的事,都派我去干。五保户房子漏雨,老赵叔派我去修。夜里打农药,谁家也不肯出人,说那种农药有毒性,减人的寿命,老赵叔看就是我的命不值钱,就发下话来,让我一个人去打农药。公社说有了良种牲口,要各个生产队把牲口拉去配,也是派到我的头上,一拉十几匹牲口,就像有灵验赛地,个个欢欢势势地催着我快走。临出村的时候,坏小子们都冲着我挤眼儿,就像我做什么坏事去似的。

我算是个什么角色呢?万金油,明说了吧,我是一个王八蛋。

当然,也有正二八经用我的时候,写材料。老赵叔这些年一直不服,无论什么先进,都评不上赵沽里,赵沽里哪件事也没少做,就是没评上一次先进。哪个大队办公室里不挂几面红旗?只有赵沽里,秃光墙壁,只有一张领袖像,按着3颗图钉,右角下边的那颗图钉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刮风,呼哒呼哒直抖动,我来之后,才找来一颗图钉钉牢了,能说我不热爱吗?

直到老赵叔吩咐我写材料,我才明白何以老赵叔用40亩良田把我和袁成换到赵沽里来了。袁成是高级技术人员,赵沽里要发展生产,就离不开袁成这样的大能人,再搭配一个我,笔杆子,赵沽里各项成绩要为人所知,就得有个人写材料。这不,紧急通知,开展"移风易俗讲卫生大评比",各生产队立即上报总结材料。

"小林呀,这次可是看你的了。"老赵叔对我寄予厚望,他把写总结材料的任务派到我头上了。

"我写什么呀?"我向老赵叔请示地问着。

"写先进呀!这你还来问我?你不是写过毒草吗?如今你写香花就是了么,怎么先进就怎么写,把先进红旗拿来,就是好活。"说过,老赵叔就忙他的事情去了。

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果然出手不凡,材料送上去不到半个月,老赵叔到公社开会,带回来了一面红旗,还带回来了一张奖状,红旗上四个大字:"先进单位",上面一行小字:"19

××年移风易俗讲卫生评比",下面还有公社的落款。

"先进喽,先进喽。"老赵叔喜得满脸笑开了花,拿着红旗给大家看,还念了奖状上面写的一些字:"赵沽里生产队,你生产队于19××年移风易俗讲卫生大评比中被评为先进单位,特此予以表扬。"

"小林呀,你真会写,你那些先进材料里都写了些子啥,先说说,免得日后检查时问谁谁也说不知道。"老赵叔满面春风地向我问着。

一五一十,我就把材料里写的内容对老赵叔说了,我说一句,老赵叔点一下头:"有,有这一回事。""有,有这一回事。"表示我没有瞎编。

赵沽里大队头一遭评上先进,全村老老少少都欢欢喜喜,老赵叔还告诉大家说,先进的日子在后头了,咱们这次请来了一个秀才,原来是写毒草的,毒草锄下来不是可以肥田吗?现在咱就拿他肥田,非得让他把咱赵沽里写成典型不可。

…………

只是,就是在大家欢欢喜喜的时候,一天黄昏,袁成慌慌失失地找到了我,神色极是紧张地对我说:"民兵队长赵五瓜通知咱两个晚上到治保主任家去一趟。"

立即,我的心也沉了一下。

当然,对于我来说去治保主任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每天晚上都去春花嫂家给她的女儿补习功课,春花嫂对我可好了,还给我倒水呢。

当然,天有不测风云,鬼知道又是有了什么变化,我当然无所谓,可是对于袁成就非同小可了,他的小玲玲才有了安置,再返回农场,就是对于只有3岁的孩子来说,也是一种可怕的心理挫伤。在赵沽里,小玲玲每天看到的是村边成群打打闹闹的孩子,她和他们一起开心地笑着,她还住在春花嫂的家里,吃的也是农家饭,再也看不见排在队里出工的爸爸了,也听不到晚上学习会上队长们恶汹汹的责骂了。万一真是再回到农场,可真是对不起孩子了。

"也许不至于吧?"袁成把我拉出村子,蹲在一棵老槐树下,焦虑不安地对我说着。

"哦,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给小秀娥补习功课,春花嫂很晚才回的家,一定是在队里研究什么事情了。"突然,我想起昨天晚上春花嫂回家来的情况,她好像还瞧了瞧我,目光中颇有点让人费思索的神色。

"这一个月,你没犯什么错误吧?"袁成疑疑惑惑地向我问着。

"没有呀,每天我都是要到半夜才能睡觉,当然,你回来得更晚,其实你回来的时候,我也就是才倒下。只是我太累了,才没有和你说话。"我向袁成解释着说。

"这,我是看到了的。"袁成还是不放心地对我说着,"我是怕你说话、做事有个什么不检点的地方。"

"不会,绝对不会,除非是有人捏造,就和在农场时一样,让我写大字报订改造规划,我写从今之后跟着毛主席走革命道路,那个姓秦的队长一把将大字报撕下来,发疯般地砸在了我的脸上,他还向我骂着,你是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跟着我们的毛主席干革命?"

"别说那些。"袁成不耐烦地挥手打断我的话,还是想着赵五瓜突然通知我们两个人到治保主任家去的原因。

看着袁成嘀嘀咕咕的样子,我就劝解着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多不过就是让咱写个思想汇报呀什么的吧,来赵沽里也三个月了,说不定农场那边向这儿要材料……"

"我就怕有什么变化,小林呀,你要知道,我们在赵沽里享受着我们不应该享受的一切,农场的情况你经历过了,每天劳动10个小时,每天晚上还要学习,队长们整天哭丧着脸,动不动的就是一通臭骂。赵沽里拿咱两个人当知识分子对待,老赵叔几时看见咱都远远地打招呼,拿咱没当敌人对待,还有春花嫂,更是把小玲玲当亲生女儿一样地照顾着。夜里睡不着觉,我就想,他们为什么对咱们 这样好呢?"

"他们有用得着你我的地方。"我理直气壮地对袁成回答着。

"不对!就是用着你,也用不着给你好脸子看。"袁成打断我的话说着,"农场用你不用你?每天劳动10个小时,食堂里就是窝窝头清水白菜汤,怎么样?还不是整天骂你,动不动还拉出一个斗上几天。大田队的那个学员,就因为队长看着他不顺眼,拉个词儿,掘地时一使劲把铁锹弄断了,非说他破坏生产,对抗改造,整斗了一个星期,还让我做记录。可是这儿呢?在赵沽里,能让你忘掉自己是个老右。我看不对劲,肯定不对劲。"

"你估计又会是阴谋吗?"我也警觉地向袁成问着。

"不好说,不好说。"袁成琢磨着,似是自言自语地说着,"晚上看吧,看治保主任对咱说什么吧,反正我想过了,这几个月的时间我没辜负赵沽里对我的一片帮教。刚来时,赵沽里农机站所有的机器都趴在车间里,赵沽里所有的农业机械也都趴在地里,就连老赵叔都说,全都是人家袁成的功劳,当然咱不能把这看做是什么成绩,咱是戴罪立功,脱胎换骨……"

…………

活赛是丑媳妇儿见公婆,晚上袁成拉着我,一步一步地走到春花嫂院门外,袁成更像是在农场喊"报告"时那样,放开嗓子,向着院里唤了一声"治保主任",立即双手垂下来,听天由命地只等着逆来顺受了。

"瞧!我说你爹立马儿就来了吧。"高声地在院门里答应了一声,春花嫂抱着小玲玲一步就迎了出来。小玲玲看见爸爸亲得不得了,从春花嫂怀里挣出来拉住袁成的胳膊就往房里走,袁成不知凶吉,用力地拨着女儿,怕她看见什么伤她情感的景象。正这时,老赵叔也迎了出来,拉开房门,就把我们两个迎到了屋里。

走进屋来,迎面一股喷喷的肉香向人袭来,抬头向桌上望去,一大碗才煮出来的羊肉,还向上飘着热气儿,羊肉碗旁边,摆着新鲜的黄瓜、西红柿,桌子中央一大盆热腾腾的白菜、粉条,散出诱人的香味。明明是好事情,老赵叔今天要宴请我和袁成两个人了。

"下午社里一定要我去开个会,出村的时候,路上遇见赵五瓜,我让他看见你们代我传个话,就说我晚上在春花嫂家里等你们。"

哦,一场虚惊,原来民兵队长赵五瓜并不代表政府,只是代老赵叔传个话晚上请我们两个人到春花嫂家里来一趟,我们还以为是政府方面又有了什么新精神,要向我们贯彻呢。

"快坐,快坐。"万般热情,老赵叔把袁成和我让到正座上,几乎是强迫着我们两个人坐在了他的对面,这才向我们说起了话来:"早就说定个日子大家聚聚,一是东西凑不齐,几条黄瓜,几个西红柿,一碗羊肉,算什么呀?如今不是……拉倒,咱今天谁说正事谁不是人。袁成,上面交代过不许叫你们同志,可是咱们中国除了同志,没有别的称呼,听说在农场里你们是学员,可是到了赵沽里, 让我叫你们是学员,我这舌头还打不过弯儿来,咱就叫老袁、小林。这一连几个月,你们干得不错,农机站活了,还接着外面的加工活儿,就是老袁给改进的那种刀具。光靠农业怎么行呢?一茬大秋,算到头,还欠上社里好几万,只能干点加工,反正我对赵五瓜说了,没事你就多派上几个民兵给我在村边儿上转,看见社里来人,立马跑回来向我报告,咱们一拉大闸,立马农机站就死了。你放心,这事和你没有一点关系,做加工的时候,我没留你在站里呆过,为什么派你下地去修机器?一去就是一天,还让春花嫂把小玲玲带着?总算没白忙,才算下来,加工费一项就是几千元,先把返销粮买下了,若不,往哪儿弄钱去呀?"

看着桌上热腾腾的水煮羊肉,听着老赵叔的一番叙述,我明白今天老赵叔把袁成和我请到春花嫂家里来,是为了向我和袁成表示一点点感激。当然,以我和袁成的身份是没有资格接受任何感激的,但老赵叔和春花嫂到底是农村人,他们凭着乡下人的诚实,还是不肯把我和袁成的一番苦心只看做是我们将功赎罪的什么表现。老赵叔身为赵沽里的支部书记,同时他还是赵沽里的一个老农民,一个老农民看见有人给他们赵沽里挣来了好几千块钱,让他再哭丧脸"监改"、"帮教"这两个罪人,他于心不忍。

依我的意思,既然老赵叔备好酒菜,请我和袁成,我们也大可不必客气,事实摆在那里,农机站是怎么活的?农机站又是怎么就干了些加工活儿?多少也有袁成的一番功劳。再至于赵沽里头一遭评 上模范,又给春花嫂的女儿补习功课,多多少少我也有点成绩,吃上一顿水煮羊肉,啃上两条黄瓜,就是再喝上一碗老酒,也不为就是沾了他赵沽里的便宜。我们可是一分钱的报酬也没有呀!白干。世上有这样不付一文钱的劳动力吗?

说话间,老赵叔倒满了一茶缸老酒,送到袁成面前,举着茶缸,老赵叔对袁成说道:"今天,你也别老右,我也别支书,咱两个人谁也不知道谁的底。你给赵沽里挣了钱,农场规定不许我给你们一分钱的酬劳,不是我老赵叔不懂人情,村里人问过我了,问我给袁成记了多少工分,他懂个屁!他们不懂,我懂,我50岁的汉子,脸拉下来,大工程师,多深的情意,就是这一缸子酒了。"一仰脖,老赵叔先喝下了一茶缸老酒,果然脸不变色心不跳,好酒量,是条汉子。

只是袁成还是呆呆地在板凳上坐着,既不挡老赵叔向他送过来的茶缸,也不动筷子夹肉,他就是一声不吭地在板凳上坐着,活赛是思考问题,准备交代罪行。

"咋着?你还等我敬酒?"老赵叔看着袁成的呆相,向袁成问着说。

"玲玲,这酒得你劝你爹喝。"春花嫂抱着小玲玲走近过来,向袁成说着。

"赵支书,春花主任,谢谢你们的好意,只是,这酒我不能喝,这饭,我也不能吃。"袁成低着他的狗头,似是自言自语地说着。

"哟,怕俺们腐蚀你?"春花嫂佯作大吃一惊地站在袁成的对面,一双眼睛直瞪着袁成,向他问 着。

"喝酒,吃这样的饭菜,对我们的改造不利。"袁成活像是背书一般地回答着春花嫂说。

经袁成这一提醒,我也感觉到事情有点不大对劲了,悄悄地放下筷子,再把一双手垂下来,我也学着袁成的样子,呆呆地在板凳上坐着。

"哦,"老赵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极是真诚地向袁成问道:"你是怕我向农场汇报?"

"你不向农场汇报,我自己回农场学习的时候,还要向农场汇报,何况每天我还记着改造日记,小林知道,改造日记,就是要把自以为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写下来,好让农场掌握思想动态,也才好帮教我们早日重新做人。"袁成活像是背书一般地回答着老赵叔说着。

"你是怕我屋里的墙上长着眼。"春花嫂没有多少文化,她不会说"连石头都长着眼睛"的艺术话语,她就说袁成怕她家墙上长着眼睛,会看见袁成在赵沽里吃肉喝酒。

"你墙上没有长着眼睛,我心里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我犯下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我堕落成了一个人民的敌人,我就必须时时严格要求自己,一定要争取早日回到革命队伍中来……"

"行了行了,你别给我们上政治课了,俺一个农村妇女,没有那么高的水平,这是你丫头吃剩下的羊骨头,我才不替你打扫。"说着,春花嫂冷不防从小玲玲手里夺过一块羊肉,一下就扔在了袁成的碗里,看着袁成还是不肯吃,春花嫂真地着急了,她冲着袁成喊叫着说:"你扔?你扔了就是 糟蹋饭菜,那罪行比你反党还严重。"

坐在一旁,我正等着看这场戏如何发展,突然老赵叔从背后拍了我一下,没容我回头,老赵叔在背后就向我喊着:"你愣着做啥?他有病,你也有病呀?反正今天这碗羊肉,你两个不吃完,谁也别想从这屋里出去。唉,老右呀老右,你们真从心里就以为自己不是人吗?"

袁成一篇出色的反省日记被《改造》周刊选用,登载在迎接国庆的专刊号上,在农场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波澜。

我们是在国庆前夕奉命回到农场来的,离开赵沽里大队的时候,老赵叔特意和我们谈过话,老赵叔对我们说,农场方面送来了通知,让你们两个人回农场参加学习。"好事呀,"老赵叔感叹地说,"知识分子的事,吓唬吓唬就是了,我们共产党治病救人的方针,那是永远也不会变的。万一学习结束,你们的问题解决了,回城之后,有时间还到赵沽里来,那时候我一定好好招待招待你们。"

就这样,在民兵队长赵五瓜的专程"护送"下,我和袁成回到了农场,小玲玲自然还留在赵沽里。春花嫂说,我们不会在农场留多少日子的,春花嫂是治保主任,她知道保卫上的"事儿",大凡到了重大节日,五类分子都要集中起来学习;全国人民高高兴兴的日子,不能被阶级敌人破坏了,尤其是对于老右,更要提防着些。地富反坏是傻蛋,多不过放把火呀什么的,老右有煽动性,几句话把老百姓煽动起来,就是政治事件。国庆节,政治节日 ,报纸上宣传大好形势,老右不服,他和你玩"一个指头",可恶不可恶?"黑云压城"了。一定要把老右看住了,不给他们活动场合,再放毒,也没有用了。

一回到农场,气氛立即就紧张了,一切规矩又恢复了老样子,该喊"报告"的时候,一定要喊"报告",该点名的时候,一定还得站队点名,一点也含混不得。赵五瓜将我和袁成送到农场,农场在赵五瓜带来的介绍信上盖了公章,队长们瞧了瞧我和袁成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就让赵五瓜回去了。临走的时候,赵五瓜还把我叫到外面,悄声地对我说:"过几天,我还来接你们。"说完,赵五瓜就回赵沽里去了。

晚上学习,这时候我才知道,类如袁成和我这样的老右,农场还有几个,全都是外面"借"去的。队部在学习会上表扬了一个学员,这个学员是被挖河工地借去的,挖河工地上的抽水机出了故障,谁也不会修,说是农场里有高人,开个介绍信,就借走了一个。这个学员改造上特努力,一到了工地,站在下放干部们的面前,他先报告了自己的身份,冲着工地上黑压压的劳动干部,这个学员对大家说:"我是一个右派分子,我犯下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可耻罪行,今天我到这里立功赎罪,请大家对我给予监督。"他的自报门户,类若京剧舞台上的"我乃响马窦尔敦是也",把人们吓了一大跳,当即人们就散出一个大空场,远远地退到一旁,看他下水修理水泵。

而且最最重要,中午吃饭,他没吃专门供应劳 动大军的营养饭,他只吃了自己带来的饼子。晚上收工,工地给他准备了慰劳饭,他没吃,愣是饿着肚子回到农场,到场部开了条子,这才去食堂买出了两个窝窝头,回到住处,捧着一碗生水,一口一口地咽下肚里去了。

场部认为这个学员改造上有诚意,小组会上队长对他的表现做了表扬。

"那晚上,赵沽里,水煮羊肉,咱没吃,对了吧?"散会之后,袁成神色紧张地悄声对我说着。

没过两天,由农场管教干部为学员们办的油印小报《改造》就刊登了袁成的一份反省日记,油印小报编的小标题是:《脱胎换骨必须自觉自愿》,下面,就是袁成的一篇反省日记。一看《改造》小报登出了袁成的反省日记,立即,我就出了一身冷汗,我只怕袁成在反省自己中,暴露出我的不肯努力改造。那一天,我是吃了水煮羊肉的,而且吃得还不少,最后连大碗里的汤都喝光了。早在去赵沽里之前,秦队长就骂我是"看见窝窝头就忘了反党罪行"的顽固派,他见我于改造上没有长进,饭量却一天一天见长,心里甚是愤愤然。在秦队长看来,类若我这样犯下如此严重罪行的家伙,应该吃不下饭才对,没想到,我是改造不误吃饭,秦队长担心最后把我改造过来太糟蹋粮食。每当秦队长看见我举着6个窝窝头蹲在食堂棚子下面啃的时候,他就骂我是"看见窝窝头就把罪行忘了"的死右派。

没辙,我也知道自己改造上不见长进,可是劳 动量太大,肚子里又没有油腥,眼睁肚子饿,你说怎么办呢?农场的窝窝头个儿又小,有的右派恶毒攻击说农场食堂克扣学员粮食,后来场长出来骂了一通,才把事态压下去,听说还是有人给中央写了信,中央倒是也没有派人下来调查,只是窝窝头的个儿大了些就是了。

袁成的反省日记写得很得体,他没写老赵叔和春花嫂特意为我们烧了一碗水煮羊肉,他说是那一天赵沽里大队开庆功会,家家户户摆酒席,赵沽里大队看我们两个人没有地方好去,就给"我们"送来了一份水煮羊肉,经过我们再三推让,反复说明我们不应该享受这样的待遇,最后"我们"还是把这碗水煮羊肉退给了大队,自己贴了几个饼子,煮了一碗青菜,舒舒服服地吃了。通过这件事情,"我们"更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所犯罪行的严重,进一步体会到人民对于"我们"的宽大,如此也更增加了改造决心,一定要彻底脱胎换骨,早日回到人民的队伍中来,决不能辜负了人民群众对"我们"的期待。云云云云。

袁成的反省日记,处处写着"我们",明明是说我的觉悟和他的觉悟一个样,更没有向农场告我的密;就是这样,我总是还觉着秦队长瞧我的眼神儿有点不对劲,学习会上,冷不防,他就恶汹汹地瞪我一眼,就像我在赵沽里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似的。

我原来以为,被召回到农场,学习几天,再领出生活费,过了国庆节,很快就会再放我们回赵沽里的。但是,不知道农场有什么打算,国庆节已经 过去好几天了,突然,我和袁成又被编回到原来的班组,和大家一起出工劳动了。

农场正在开展大会战,烧砖。

天渐渐凉下来了,上千名学员突然集中到农场来,除了队长和下放干部之外,全体右派还住在篷帐里。所谓的篷帐,就是用土坯垒起半截墙,上面支起苇席,敷上薄薄的一层泥巴,上面再铺上油苫,油苫上面再抹一层灰,人们就住进去了。篷帐里也没有炕,老右就是睡在地上,薄薄地铺些麦秸,再上面,就是铺盖了。许多老右家庭生活极有条理,看着麦秸上面铺着的干干净净的绸缎被褥,真也是让人感到这些老右真他妈的要好好改造了。

当然,睡在这样的篷帐里,是过不了冬天的,集中去北大荒的右派们来信说,他们一到了农场,每人发一把铁锹,先用半个月的时间挖"地窝子",然后再编组订改造规划。华北地带水位高,挖不了"地窝子",就连老右过冬,也要有个暖屋子,否则把老右们通通冻死,也辜负治病救人的一片好心。农场决定一定要赶在冬天取暖之前,让学员们一律住进房子,于是开展建房大会战,用最短的时间,建100间住房。

当然,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不向上级要一砖一瓦,还不花一分钱。

这太好办了,农场有的是精英,光是梁思成先生的学生,就有好几位,据说其中还有人参加过人民大会堂的设计,如今把他们找来,布置任务之后,没过几天设计就出来了。据说设计思想还体现了党的"思想批判从严,组织处理从宽"的精神,1 00间房,分成25栋,不是每栋4间房,有8间的,有6间的,还有两间的,布局错落有致,给人一种幸福乐园的感觉,更给人一种一辈子再休想出去了的感觉。

建房大会战,从烧砖开始。

很快,砖窑就垒好了,我被编进了烧砖组,袁成被编进了脱坯组,每天定额2000块砖坯,每小时定额250块砖坯,没脱过砖坯的娃娃们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所以今天还有嚼着口香糖骂我们这些倒霉蛋们曾经失去了人文精神,只有烧过砖、脱过坯的倒霉蛋们才尝过那种滋味,他们也才对那些骂当年的老右们是历史灰尘的新潮才子们施一个大礼,然后再痛感以先辈人的鲜血蘸成血馒头吃的后辈,是何等的可耻。

一块砖烧成之后,5斤重,泥坯10斤,一双手,十指分开,从泥巴里抓起10斤重的湿泥,高高地举过头顶,狠狠地摔在砖模里,立即双拳在砖模四角用力地按下,提起砖模,皮带运输机立即把"摔"出来的砖坯运走,前后只有十几秒的时间,如此一天,要经手两吨泥巴,宝贝儿们,让你们干上一天,你还能爬回住地,我情愿再当一遭老右。

烧砖呢?那就更可怕了。

往窑里送砖、"码"砖,以至于烧砖,都不过就是一个"累"罢了。最可怕的是出砖,砖窑熄火,开窑出砖,说砖窑里面的温度高达400度,那是诬蔑,把一件破棉袄沾湿了,披在肩上,憋足一股劲跑进砖窑,把一摞才烧成的新砖背在背上,不 小心挨着皮肉,""的一声,立马儿闻出一股烧熟的人肉味,连喊一声的时间都没有,立马儿往外跑,在砖窝里逗留的时间不能超过1分钟,超过1分钟,人就休克了。

直到今天,坐在电脑前,敲着这些往事的时候,我的手还在颤抖,为了我们曾经有过这样的历史,我的心在流血;曾经,多少好心的朋友拍着我的肩膀,劝慰我"向前看吧。"不是我不肯向前看,是那一切曾经是那样残忍,忘掉它,就是出卖。

"学员林希立即到办公区去,你的家属看你来了。"上午10点,大喇叭里传出喊声,要我到前面的办公区去会见家属。这一下,倒真把我吓呆了,我哪里会有什么家属呢?我被集中到农场之后,断了和一切亲人的联系,就连我的亲哥哥,我都不允许他到农场来看我。再至于其他的亲人,就连我去了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看我来呢?

到农场来探亲的家属,只能在办公区外面的会见室里和亲人见面,到底这里不是监狱,没有接见制度,家属可以随时来农场会见亲人,只是不能在这里过夜,有什么事情,说过之后立即离开,走迟了,郊区长途汽车就赶不上了。

疑疑惑惑,我来到办公区,走进会见家属专用的砖房,什么家属呀,原来是春花嫂家的小秀娥。

"小林哥。"看见我走进房来,小秀娥站起身来向我招呼着。

"你怎么来了?"我走到小秀娥面前,向她问 着。

"学校老师怎么也是讲不明白,越等你们,你们越不回去,娘怕我误了功课,就让赵五瓜送我找你来了。"

哦,原来是小秀娥功课上有了问题,这才来农场找我。

"赵五瓜呢?"我向小秀娥问着。

"他在外面等我呢?"

没有再多问什么话,小秀娥就忙着向我问功课。农村中学的水平,还是专区重点学校,老师讲的道理全对,学生就是听不明白。经我转弯抹角地一解释,小秀娥豁然开朗,立即,脸上就绽开了笑容,连连地点着头说:"明白了,明白了,本来我也是这样想的,就是不敢相信。"

也是我给小秀娥讲功课太用力了,讲着讲着,我就挽起了袖;不料,这一下小秀娥的目光突然暗了下来,她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我,向我问道:"小林哥,你胳膊怎么了?"

低头一看,我才发觉无意间露出胳膊上的烫伤,已经结成疤痂了,一块一块黑紫的颜色,看着真是吓人。

慌慌张张,我忙把袖子舒下来,但小秀娥还是缠着我问,胳膊上的伤疤是怎样留下的。

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搪塞的话,只谎称是不小心在什么地方烫了一下,匆匆地再结好领扣,惟恐再被小秀娥看见什么,这才把小秀娥瞒住。

"娘问你们几时回去?"小秀娥看窗外没人,这才悄声地向我问着。

"小玲玲想爹了?"我向小秀娥反问着说。

"她才不想,日子过得好着呢,有人问她,你爹呢?她就回答说,改造去了。惹着大家哈哈地笑。"小秀娥回答着说。

"只要小玲玲不闹就行,袁成不是老赵叔用40亩地换去的吗?只要农场不退回赵沽里那40亩地,袁成就得借给赵沽里。"我胸有成竹对小秀娥说着。

"娘说,你们的日子苦,也不敢给你们送吃的,怕影响改造,娘说,告诉袁叔叔咬咬牙,过了这个月,一定把你们接回去。"

眼看着到了吃饭的时间,农场又没有客饭,和小秀娥又说了些别的话,我就打发小秀娥走了。小秀娥走的时候,我不能送她,就只看着她走出农场,没多少时间,小秀娥的身影就隐在庄稼地后面了。

…………

10月终于过去了,建房用的砖也烧够了,袁成忙着给农场画居住区设计图,我回到班组忙着收庄稼。

10月过得充实而又紧张。10月1日、2日,普天同庆,农场吃了面条,2日那天还每人一碗肉,还分黄瓜、西红柿,还有新鲜的玉米,学员们高高兴兴地过了一个快乐的节日,人们说连家都不想了。当然,时时不忘改造,国庆期间还组织过几次大型的学习会,一次是一个学员向党交心,大会整整开了一个上午。他向党交心说,自从被打成右派,他心里产生了对抗情绪,总想着有一天党会向 他道歉,承认反右斗争搞错了,而他本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革命者;但是通过学习,他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反动本质,自己虽然表面上追求革命,但骨子里却要使中国改变颜色,他心中的中国,是一个资本主义的中国,是千百万劳动人民受苦受难的中国,是反动阶级骑在劳动人民脖子上作威作福的中国。伟大的反右斗争打碎了他复辟资本主义的迷梦,是伟大的反右斗争挽救了他,才使他终于没有把自己沦为帝国主义和反动派的走狗,没有沦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他妈的,学着他的样子,每个学员都在学习会上狠狠地骂了自己一个上午,没一个好人,把自己骂得最凶的学员受到了表扬。我不肯骂自己,我想象不出给帝国主义做走狗的我是个什么德行,虽然 我看过不少的漫画,那上面的走狗,脖子上都拴着一根绳套,还摇着狗尾巴,不过,我想,中国这么多的老右,若是一起都做了走狗,一片汪汪的叫声,天下也未免太不安宁了。

因为我认识不"上去",秦队长就更用一双恶狠狠的眼睛瞧我,那意思似乎是向我暗示,你小子休想再回赵沽里去了。

能再去赵沽里,固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这不由我自己决定,农场看我和袁成从赵沽里回来精神清清爽爽,面无饥色,自然也猜出赵沽里对我们不错,放出两个老右去赵沽里享福,秦队长心里也不平衡,能在农场里多"看"一天,就一天不放我和袁成出去,这可能又是一点点"阳谋"。

去不去赵沽里,对于袁成来说,事情可就不一 般了,他的小玲玲还在春花嫂家放着,就是再不回去了,也要对小玲玲有个交代。本来,我想袁成一定会着急的,可是一天中午在食堂门外遇见袁成的时候,他故意地向我使了一个眼神,似是暗示我事情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大庭广众之下,固然不是说这种事情的地方,等人稀了些之后,袁成端着饭盆向我走近过来,悄声地告诉我说:"赵沽里那40亩地,已经种上冬小麦了。"

这一下,我似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赵沽里那40亩地,已经种下了越冬小麦,这就是说,农场还要把我和袁成再放回赵沽里,土地换右派,农场不能食言,两个老右事小,农场的信誉重要,把人家的土地借过来,不换给人家老右,以后再有什么事,向附近的生产队张口,人家就不相信你了。

进入11月,天气渐渐凉下来了,农场还没有一点放我们去赵沽里的迹象,我已经有点心慌了,偶尔看见袁成,他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心里似是很有把握。既然袁成心里有底,我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场部让我写思想总结了。"一天黄昏,从地里往回走的路上,袁成似是故意在等我,待我走到他身边,他向我靠近一步,并肩地走在一起,小声地对我说着。

"这才是好事呢!"惊喜之余,我向袁成说着。

农场让一个学员写思想总结,这就意味着好运气就要到来了。早在国庆节前,报上就登了一条消息,说是毛主席邀请民主党派负责人开会,提出给 一部分确实改造好了的右派摘掉右派帽子。这条消息,对于农场学员来说,比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的消息还让人激动,好多的右派感动得眼睛里整天噙着眼泪儿,一份一份的思想总结往场部送,送上去,也没有消息,又不敢去场部询问,只是整天观察队长们的脸色,偏偏队长们的脸上永远没有表情,对同志的无限温暖和对敌人的刻骨仇恨,都包容在同一的表情里,生活造就出来的冷漠,把中国大地向北移了一大截,移进了南极世界。

自己交上去的思想总结狗屁不值,渐渐地农场开始找人谈话了,谈话之后就布置写思想总结。学员们会分析,发现凡是农场布置写思想总结的学员,都是改造上有长进的积极人士,也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死硬分子,但再一分析,这类人原来都有革命本钱。我们农场身份再高的老右没有,"三八式",1938年参加革命的老革命,很有几个。1938年,我才3岁,还在尿床,可是人家已经为解放全人类出生入死了,如今把我和这些精英们集中在一起,大家全都以同学相称,你们说,这是不是对我的特殊抬举?所以,在农场我常常有一点小小的自豪感,原因就在这里。

如是,学员们判定,凡是被场部找去谈话,并且布置写思想总结的学员,有可能已经快要"确实"改造好了。如今袁成居然也被布置写思想总结,真才是太让人高兴了,袁成"确实"不"确实"还是小事,但确确实实袁成还有一个小玲玲呀,袁成早"确实"一天,他就可以带着小玲玲早一天回城,可别再让小玲玲在农场整天看我们站队、点名, 让队长们着急、生气地骂我们是什么东西了。

写过思想总结之后,袁成显得更为安心了,偶尔在什么地方和我相遇,也不询问什么时候去赵沽里了,小玲玲那里他也不管了。我自然能够明白,袁成只等着摘帽子了,到那时,他就可以带着小玲玲重新回城,说不定原来把他开除的那个单位还可能给他恢复工作,离婚的妻子固然不会再回来了,但是再找一个女人,对于袁成来说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袁成才只有30岁,而且又是技术人才,人品相貌皆在类如秦队长那号人之上,好歹收拾收拾,就是一表的人才,凭着这样的条件,还愁续不上女人?

虽然事情正在向好的方面转化,但有些情况也真让人太费琢磨。一天早晨,我被分配去饲养场打扫猪圈,正好走过场部,就看见场部门外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狗骑兔子"。农场大院里停一辆"狗骑兔子",本来不是引人注意的事,但这辆"狗骑兔子"我认识,这是赵沽里生产队的"狗骑兔子",车后边的牌号我记得,当初去赵沽里,就是这辆手扶拖拉机把我和袁成接走的。今天赵沽里怎么又把这辆手扶拖拉机派来了呢?

也可能是接我们来了,可是组里还是派我去饲养场清理猪圈,一点放我返回赵沽里的意思也没有;如果我是一个自由人,我一定要闯进场部询问,至少也要问一问是不是赵沽里派人来了?可是这里是农场,而我又是一个学员,我只能服从农场的安排,没有权利向农场提出询问,既派我去清理猪圈 ,那就是没有放我去赵沽里的可能,倘若要放我去赵沽里,队部早就通知我做准备去了。

老老实实,我在猪圈干了大半天活儿,那情形就不必叙述了,清理猪圈,和整理五星级宾馆的房间不一样,连一星儿香水味儿也没有,地上也没铺地毯,糟糕透了。

已经是快到中午12点钟的时候了,远处终于传来了手扶拖拉机"突突"的声音,站直了身子向远处张望,果然是赵沽里那辆"狗骑兔子"正在地里转着,车斗里袁成高高地站着,抬起手来遮着阳光,明明是在找什么人。故意地,我向袁成挥了一下手,手扶拖拉机立即停了下来,袁成从车斗上跳下来,径直地,向我跑过来了。

有门儿,中午饭赵沽里吃去了,少说,也要炒一盘葱花儿鸡蛋。几乎是扔下铁锨,我从猪圈里跳出来,向着袁成就跑了过去。

只是,袁成的目光中并没有多少兴奋,跑到我的跟前,袁成似是还在措词儿,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如何向我解释,我自然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立即就向袁成问着:"回赵沽里?"

袁成低垂下目光,似是故意让我平静一下心情,半天,才万分为难地对我说道:"只让我一个人回去。"

我又明白了,赵沽里把袁成一个人接走了。

我当然还能明白,农场所以只放袁成一个人回赵沽里,是因为袁成已经写过思想总结,袁成在各方面表现好,改造上有进步,再加上他本来就是一个技术干部,没有多么深刻的思想见解,何况犯的 又是反苏罪行,如今中苏两国两党之间出现了一点点小小的问题,于是给袁成摘帽子的条件也就具备了,如今,赵沽里再派人来接,自然就放袁成到赵沽里去了。

而我呢?我的问题复杂,我又没有突出表现,农场把我留下,想观察观察我的情况,这对我的改造也是一件好事。

大凡在农场呆过的人,都训练出了一种本能,无论遇见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都不会表现得过于激动。听说农场只放袁成一个人去赵沽里,我不但没有大吃一惊,反而表现得十分冷静,就像这件事与我无关似的,我没有向袁成询问原因,也没有发表任何感想,就是向袁成看了看,一句话也没说,转回身去就往猪圈走。

"有件事情还要拜托你。"袁成向我求情地说着。

"你说吧。"平平静静,我向袁成说道。

"你自然知道,场部已经让我写过思想总结了,我想,如果能够摘掉帽子,农场一定会通知我回来开会的,倘若,倘若你提前得到消息,我只求你尽早到赵沽里去通知我一趟,你是知道的,这件事情非同一般。"说着,袁成还用乞求的目光向我望着,看得出来,他太巴望摘帽子了。

"你放心吧,只要有一点消息,就是深更半夜,我也会给你送信儿去的。"

远远的,手扶拖拉机上,赵五瓜在催促袁成该出发了,赵五瓜还向我挥了挥手,好像他还向我喊了什么,那意思似是要告诉我,过些日子再来接我 。

袁成走了。

虽然能够理解农场把我留下是帮助我思想改造,但心里,我太怀念赵沽里了,那一片长满庄稼的土地,那村里低矮的住房,还有那一下雨就变成一片泥泞的道路。一天晚上从春花嫂家里给小秀娥补习功课出来,一不小心我陷进了泥泞里,腿都拔不出来,手扶着民宅的墙壁,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把腿拔了出来,鞋子还丢在泥巴地里,赤脚走回住处,又没有水好洗,带着两脚泥巴睡了一夜,第二天再去找那双鞋,找不到了,下地的牲口早把那双鞋踩到深处去了。

就是这一切,如今回想起来也让人感到亲切,我想也许哪一天,人们会在那片泥泞中发现我的那双鞋,也许有人还会询问这是谁丢的鞋?如果是本村人,怎么没听说谁找过?哦,想起来了,说不定是那个叫小林的孩子丢的鞋子。于是人们说起那个叫做小林的孩子,想起他许多许多可爱之处,最后还是要感叹地说上一句:"可惜是个老右。"

离开赵沽里日子越久,我对赵沽里怀念得也越是深切。

我刚刚才只有21岁,曾经,我有过家庭,我自幼生长在深宅大院,但那座深宅大院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有母亲的眼泪,更有父辈兄弟之间的荒唐,那种没落人家的悲凉,使我只想着能早一天逃出这座牢狱。后来我在一个机关工作,别绕弯儿了,就是在作家协会工作,是一座小洋楼,三层的楼房,许多神密的房间,天知道人们在那些房间里策划 着什么样的"阳谋",我就是一次次地被传唤进那些房间,去接受一次次的审问,你反对不反对马克思主义?你诬蔑不诬蔑劳动人民?在我的记忆里,那座楼房充满着阴湿的霉烂味道,对于我来说,每一间房子都是一个陷阱。在那里人与人之间只有冷漠,刚刚还是生死之交的革命同志,一瞬间相互就变成了敌人,革命的一个就开始揭发反革命的一个,在什么什么地方他对我说过一句什么话,有人从我的面前被戴上手铐推上了吉普车……

惟一值得怀念的,只有赵沽里。

入冬之后,农田里的庄稼活儿没有了,学员们自然不会有清闲的日子,就整天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再与人斗,更是其乐无穷。

但是,突然一天早晨,农场全体1000多名学员,人人的眼睛里都烧起了一团鬼火,贼亮贼亮,而且个个东瞧西望,明明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特殊事情。我觉得奇怪,但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能让每一个学员如此激动,更如此躁动不已。资本主义灭亡了?或者是反右斗争一风吹了?都没有那么容易。那又会是什么事情能让每一个人如此兴奋呢?

不敢明目张胆地打听,只能往人群儿里凑,细细地用心去听,听了一会儿,我也激动了,想来我的眼睛里一定也烧起了那种贼亮贼亮的鬼火,第一批摘帽名单批下来了,5个人,比例是千分之五,准确而又科学,出右派的时候,是百分之五,摘右派帽儿的时候,是千分之五,千秋万代不变颜色的 美好愿望,是不会有任何威胁的了。

这5名被批准摘帽儿的老右又是谁呢?其中有没有袁成?立即,我想方设法地四处打听。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名单打听出来了,头一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右,每天骂骂咧咧的老革命,人们早就看出问题来了,就在前半个月,这个老革命不骂娘了,而且还站在场部门外大声地喊一声"报告",也扛着大扫帚扫了一次大院子,《改造》周刊上还登了他的一篇文章,内容是对反右斗争伟大意义的深刻认识。大家说,老家伙一定是得到了什么暗示,好歹吃个人前亏,放一马,就过去了。

另外的4个人,可是卖下命了,虽然比不上挺身堵敌人枪眼的马特罗索夫吧,但其中的一个学员在烧砖的时候,背了一天的砖,后背的肉都烧烂了,想到思想改造的艰巨,愣没吭一声,也没休息一分钟,就是拿到北京,也够全国了。还有一个人放假回家,在路上只身斗歹徒,身上落下了十几处刀伤,宁死不屈,愣一个人把5个歹徒捉住了,其中的一个歹徒,是公安部全国通缉的在逃犯。当这个学员把歹徒送交到公安局的时候,公安人员一定要他说出自己的名字,他坚持不说,最后公安局的同志说,你不说出自己的名字,可能你也是一名歹徒,如此这个学员才对公安局的干警说,你们说对了,我正就是一个犯下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的右派分子。

这样的学员轮到机会应该不应该摘帽儿?你们自己去想。

惟一可怜的,是袁成,摘帽儿学员名单中,没 有他的名字。

曾经,我答应过,无论是喜是忧,只要一有了消息,我一定想方设法向袁成报告,就是找不到借口去赵沽里,我也可以给袁成写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省××专区××县××公社赵沽里大队,袁成亲收"。当然,信要走好几天,那时候邮路太慢,如今从天津寄上海一封信,最多也就是三四天,那时候从农场寄天津一封信,两地距离不过200公里,最快也要一个星期,有人说过,就是骑自行车,也比写信快。农场里一个学员,1957年就是恶毒攻击社会主义的邮政事业而被打成右派的,邮路的话,可不敢乱说。

偏偏,我又得了一场重病,烧砖时我背上的烫伤,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不但没有"收口",反而感染发炎了。唉,我的皮肤也太不合作了,初到农场时,第一天下地,拉犁耕地,没过半天时间,我背上就暴起了一层皮,白白的颜色,一片一片地往下撕,看着特恶心。最最可怕,盐碱地里狗蝇太凶,死死地叮在身上,一巴掌打死,手心里留一片血渍,别人被狗蝇叮过,起一个红包,没几天时间,也就没事儿了,只有我,被狗蝇叮过的地方,第二天一定要肿起一个大包,像小苹果那样大,看着特吓人。还有一次我突然发高烧,被狗蝇叮过的地方,硬得像砖头儿一般,农场卫生室给涂了些220药水,天保佑,没死,自己就消炎了。

这次,太可怕了,后背肿得像一块铁板,只能趴在炕上,而且发高烧,一阵一阵的就似是睡过去了,心里还在数着数儿。据说人在临死之前都是在 心里数数儿,脑袋瓜子空空的,什么也不想,数着数着,想起自己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来了,这才又明白过来,先死不了了。

趴在炕头儿上的第三天,昏昏沉沉之间,就觉得背上有了一丝凉意,舒服得我轻轻地喊了一声。接着,又听见耳边一个女人的说话声:"醒过来了,醒过来了。"声音里带着一种喜悦。

微微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朦胧,什么也辨别不清,屋顶压在身上似的,只觉得自己在往下沉陷,再用力挣扎,使自己再清醒一些,渐渐地,女人说话的声音更清晰了,而且那样熟悉,努力回忆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种声音,遥远遥远,那里有一片碧绿碧绿的田野,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片树阴下掩映着一个小小的村庄,老槐树下面坐着几位老人,永远在说着没完没了的老话,一间农舍里有一盏灯,灯下,我在给一个乡下姑娘讲解功课,远远地还坐着一个女人,她正忙着手里的活计,偶尔抬起头来,向这边张望,目光中充满着温暖……

终于,我回忆起春花嫂的声音,那样亲切,那样温暖,禁不住泪珠涌出了我的眼窝。

"什么大不了的病,就趴下了,若不怎么就放你们下来锻炼呢?"春花嫂把一种什么很凉很凉的药敷在我的背上,轻轻地揉着我的后背,似是嗔怪地向我说着。

春花嫂很知道农场里的气氛,故意大声地说着似是无关痛痒的话,声音里却包容着关心和同情。

似是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迹象,春花嫂才小声地对我说道:"小秀娥来找你问功课,回去说你的胳膊上有伤,袁成回到赵沽里,我向他打听,才知道你胳膊、背上,烧砖时烫伤了皮肉,家里有专治烫伤的貉油,都是乡里人打死的貉,熬制成的貉油,谁烫着了什么地方,敷上立即就好。家里人都忙,我说,我看望孩子去吧,顺手就带上了一点貉油,你瞧,真用上了。"

轻轻地为我涂着貉油,春花嫂似是自言自语地说着。

喉间哽咽着,我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抽着鼻子,抬手在眼角上揉着。

貉油果然对于烫伤有特殊的疗效,才涂上一会儿,背部就显得轻松了许多,努力挣扎着支撑起身来,才想对春花嫂说句感激的话。春花嫂隔着窗户向外面望了望,立即小声地向我询问道:"袁成怎么没摘成帽儿?"

立即,我又明白了,袁成在赵沽里等摘帽儿,等得着急了,自己又不敢回来询问,让小秀娥来吧,一个孩子又怕问不清楚,于是春花嫂带上貉油来看我,重要的还是向我打听袁成没摘帽儿的原因。

"一定是还没改造好吧。"仰着头,我回答着春花嫂说着。

"上次,让赵五瓜来接你们,农场对赵五瓜说只等着往上报材料了,还说人不能离开农场。也是家里农机站出了问题,老赵叔说一定要把袁成接回来,外加工合同已经到日期了,不完成任务,要罚 款的。原说是接你们两个人一起回去的,赵五瓜也不会办事,农场一摇头,他就不敢坚持了。理短怎么的?赵沽里的40亩地还在农场借着呢。"春花嫂理直气壮地说着。

40亩地有什么用呢?摘帽子的事,可不是用40亩地能够换取得到的。

"怕条件不成熟,回去之后和老赵叔商量,赵沽里还发动群众总结了袁成的表现,立即又写了材料,提出给袁成摘右派帽子的要求。"

"怎么,你们还送来了材料?"大吃一惊,我几乎是坐起了身子,向春花嫂问着。

"不是要有群众意见吗?"春花嫂向我反问着说。

"糟糕了,糟糕了,事情可能弄糟了。"一挥手,我对春花嫂着急地说着。

"群众强烈要求给袁成摘帽子,怎么倒把事情搞糟了呢?"春花嫂着急地说着。

"农场布置袁成写思想总结,很可能农场考虑给袁成摘帽子,可是农场最忌讳群众联名提出给什么人摘帽子,这叫施加政治压力,农场认为群众提出给什么人摘帽,一定是那个人买通了什么人,要知道打右派的时候,是发动群众搞起来的,领导过反右斗争的人,最知道群众强烈要求是怎么一回事。袁成写思想总结当然要写改造成绩,你们送上来的材料,也要写袁成的那些表现,两家里写的内容相同,你说农场会不会怀疑串通一气……"

"唉哟,这我可是要好好想想了,乡下人哪里有这么高的水平呢?是呀,娘打儿子,许娘自己手 软不打了,婶子出来求情,娘不是打得更重了吗?怎么娘就不如婶子亲了呢?"春花嫂终于明白了,可是已经迟了,事情被她搞坏了。

…………

果然我也是料事如神了,没过多少日子,秦队长把我唤到他的办公室,和我个别谈话,向我了解袁成在赵沽里的情况,对于赵沽里对袁成的种种关照,已经引起了农场的怀疑,赵沽里乡亲的一片好心,把袁成推到了困境之中,本来多少有一点希望的事,反倒没有希望了。

秦队长把我唤到他的办公室里,板着一张脸,冷冷地瞧着我,好长时间不吭声,我自然能够理解,这是要在我的心里造成威慑,使我在胆战心惊的状态下和队长对话,如此,我也就毫无自卫能力可言了。

"汇报一下这几个月你们在赵沽里的情况。"终于,秦队长还是说话了。

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我把这几个月的情况向秦队长简要地说了一些,当然,我不可能说得完全,我只说了袁成修复赵沽里农业机械的情况,没说他给赵沽里设计了一种刀具,使赵沽里接了一批加工活儿,提高到理论上,那就是开地下工厂,党纪国法都是不允许的。

"不要光说成绩,说说你们有什么不足。"显然,秦队长已经听得不耐烦了,打断我的话,秦队长突然向我问着。

"不足呢?"我费力地寻思了一阵儿,这才回答秦队长说着,"生活上懒散了些,出工也不点名 了。"

"两个人,点的什么名?"秦队长听出我在应付,便冷冷地向我问着。

"也没读过报,我回到住处的时候,袁成还没有回来。"我立即回答着说。

"他都有哪些活动?"

"活动?"我听着暗中打了一个寒战,不对,秦队长这话说得不对劲儿,"活动",类如搞鬼,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做好事,叫事迹,譬如说先进事迹,再譬如破坏活动,没有说先进活动、破坏事迹的,语境不同,那就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了。

我多少还有点警觉性,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缄口不语,只等着听秦队长再说些什么。

"借出你们两个人去赵沽里,在群众的监督下脱胎换骨,最初我们也没有什么怀疑,查过档案,在赵沽里你们没有亲朋,而且你们两个人还是由农场指定的,赵沽里对你们也并不了解。"秦队长先把种种前提对我做了一番说明,然后话锋一转,秦队长说到了他今天找我谈话的原因,"可是,赵沽里突然给农场送来了一份报告,总结袁成的种种表现,强烈要求农场给袁成摘掉右派帽子。接到赵沽里的报告,我们并没有做任何表示,虽然赵沽里再三来人追问,我们还是要认真对待。我们真诚地愿意给每一个右派分子都尽快地摘掉帽子,但我们也不能让那些心怀鬼胎的人蒙混过关……"

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以我的智商,类如秦队长这种人的心理状态,无需费什么力气,我就 明白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了……

土地换右派,赵沽里用40亩良田换去两名老右,官方话语叫做是"异地监督改造",民间话语,说是借来两个能人,农场也知道,把老右借去赵沽里,就等于把老右送进了天堂,农村干部觉悟再高,也不会像农场队长们那样时时"猴儿"着老右,再多少给农村做点什么好事,农民们一定会报答老右们的。但赵沽里也做得太过分了,他们居然写来了"报告",而且强烈要求,问题严重了。赵沽里只有权利让老右发挥一技之长,赵沽里没有权利对老右做政治评价,改造时期做点什么事情,暗中串通,把右派帽子摘了,再有风吹草动,他们出来兴风作浪怎么办?所以,一定要揭发袁成腐蚀农村干部,伪造事实,骗取摘帽儿的阴谋不可……

"这正是你立功赎罪的好时机,袁成回农场的时候,把他的女儿放在一个寡妇家里,而且,就我们所知,那个寡妇还把袁成和你叫到家里,给袁成摆下酒、煮好肉,大吃大喝,他们平日都有什么勾当?"秦队长几乎是向我逼问着说。

显然,问题是越来越严重了,刚才还只说是"活动",一会儿的时间,就"勾当"了,矛盾转化得太快了。

"而且,"看着我打了一个冷战,秦队长瞪圆了一双眼睛,又向我逼视着说,"最近,赵沽里突然提出要向农场索回那40亩土地,这明明是向我们施加压力,不给袁成摘帽子,就要回40亩土地。可以对你说,他可以搞什么土地换右派,我们可绝对不能干那种拿右派换土地的事。不就是40亩 地吗?打不了多少粮食,可是错放了一个右派,一旦他们推翻社会主义的阴谋得逞,那就失去了社会主义江山,我们一寸土地也没有了,办不到,绝对办不到。"秦队长一挥手,此时此刻,就像他决定了中国前途似的,那股劲头儿,"酷"透了。

"赵沽里接二连三地向农场打报告,要求农场给袁成搞掉右派帽子,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警觉。给袁成摘帽子,和你们赵沽里有什么关系?给袁成摘掉了帽子,对于赵沽里又有什么好处?而且,据我们侧面了解,赵沽里对待袁成的态度,已经改变了矛盾的性质,他们虽然不给袁成什么特殊的报酬,但私下里给袁成记工分,说是只等袁成摘掉了右派帽子,立即就把他的工分合成安家费,他们还说要把袁成留在赵沽里安家落户,现在袁成的女儿就在一个寡妇家里养着,袁成吃饭也是由生产队安排,这明明是和党改造右派的政策唱对台戏,给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挖防空洞,支保护伞。本来,农场看到袁成对自己的罪行有认识,也想考虑给他摘掉帽子,但赵沽里的所作所为,暴露了袁成的暗中活动,他伪造假象,欺骗农村干部,甚至于是腐蚀我们的农村干部,阴谋骗取摘掉右派帽子,上级再三提醒我们,要注意有人借我们对右派的改造政策,让一些极右分子蒙混过关,好在社会上潜伏下来,等待时机兴风作浪,告诉你们这是办不到的,也是不可能的……"

秦队长越说越气愤,越说也越深刻,他已经把袁成的事说到社会主义能不能在中国取得胜利的原则问题上去了,我的天,一定要把农场对袁成的看 法告诉袁成,否则蒙在鼓里,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一个结果呢?

秦队长对我好一顿教训,却没从我这里得到一点关于袁成在赵沽里"活动"的材料,我自然知道,此时此际我的重要意义。袁成自己写了思想总结,写了自己的改造情况,赵沽里送来了给袁成摘帽子的材料,和袁成自己写的思想总结内容相同,这时候如果我能"站"出来揭发说是袁成制造假象骗取赵沽里给他写材料,那一下子袁成就完了,而我呢?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能给我摘帽子吗?就这么一点点表现就把帽子摘了?脱胎换骨也太容易了。如果说了一大通昧心话,连帽子也不给摘,那摘帽子的代价也太昂贵了,拉倒吧,我也别做那等陷害人的缺德事了。

…………

我因背部烫伤感染为皮肤溃烂,农场让我去市医院做一次血液化验。我早早地跑到市里,从市医院拿到化验报告,匆匆地乘长途汽车赶到赵沽里,一头扑到农机站,正看见袁成满身油污地在检修机器,一看见我匆匆地闯进来,袁成几乎吓了一跳,立即拉住我就问:"出事了?"

"嗯。"我点了点头,回答着袁成说。

"我早就有预感,日子绝对不能够就这样舒服,应该吃的苦没吃够,应该受的罪没受够,应该挨的骂没挨够,应该赎的罪没赎够,怎么就会这样舒舒服服地熬过这一场劫难呢?如今什么话也别说了,你只到春花嫂家里去一趟,只说是我有话要对小玲玲说,然后咱们一起回农场报到,赵沽里是再不 能呆下去了,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咱们还是回到咱们应该呆的地方去吧……"

没有向老赵叔说一句道别的话,没有向春花嫂说一声感谢,袁成和我就这样匆匆忙忙逃离开赵沽里,连夜回到了农场。当我们到场部报到的时候,正好是秦队长值班,他看了看我和袁成,也没问赵沽里为什么没派人送我们回来,冷冷地只说了一句:"回班组去吧。"也没问我和袁成有没有吃晚饭,就把眼睛从我们身上移开,低下头接着读他那部也不知道读得懂读不懂的《全集》去了。

赵沽里永远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农场没有告诉我和袁成赵沽里有没有来人追问我和袁成的去处,农场更没有义务告诉我和袁成农场如何和赵沽里了断的纠纷。很快,我们这处农场因为距离城市太近,而必须做再一次的"整顿",可能也留下了一些人,但我和袁成被通知离开了这处农场,我去了大西北,袁成带着孩子,去了北大荒,据说那里可以安置家属。

赵沽里,永远永远的赵沽里,就这样离我们而去了,留在记忆里的,只有那朦朦胧胧的乡村印象,伴着我,想来也会伴着袁成,度过了大半生的岁月。

直到现在,我记忆着去春花嫂家的泥巴路,每逢下雨,满巷的泥泞,一天晚上我已经走到春花嫂家门外了,推开院门,却再也没有力气从泥巴里拔出双脚了;春花嫂家的大黄狗冲着我汪汪地叫了半天,屋里,小秀娥又不见我进屋,好长时间过去,小秀娥才从屋里迎出来,正看见我在泥巴里挣扎, 看着我一副滑稽的神态,小秀娥笑得前仰后合,回过身去唤着春花嫂说:"娘,你快来看,小林哥耍秧歌呢。"

赵沽里,永远永远的赵沽里,我记忆中美丽的乡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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