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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武洋《肃清之门》全文阅读

发布时间:2022-11-26 18:2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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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感觉还很新的车站大楼,从楼梯的方向吐出了许多准备回家的男女老少。油漆与沥青的独特刺鼻气味,仍不时从建筑物的墙壁以及通往总站铺好的道路散出来。有条笔直而略嫌狭窄的道路,由总站往北延伸。道路两侧是旧时样貌的老商店街,给人脏脏的感觉。不可否认,如果把这栋以再开发为名义新建的车站大楼,拿来和脏乱的商店街相比,不禁会让人感慨世界变迁的快速。

十二月的太阳早已下山。冷空气从脚底到头发末梢,把人整个紧紧包住。放学回家的高中生亚希经过了商店街,街上的每家店……明明没什么信仰,却还是把店面弄得很有圣诞节的气氛。除了装上五颜六色的灯泡、用棉絮充当装饰的雪花外,还频频播放热闹的音乐,拉大嗓门招徕客人,想引起路人的消费意愿,不放过任何做生意的机会。这是年底的常见光景,即便进入了二十一世纪,还是一如往常,没有长进。

亚希半路走进一间蛋糕店。这家店的老板娘继承了先生的遗志,和两个孩子一起把店经营得有声有色。在商店街上,蛋糕店的历史算是比较悠久。或许是从先生那儿学了不少东西,她的技术好到可以当个真正的蛋糕师傅。亚希觉得,和其他蛋糕店比起来,这家店最特别的就是海绵蛋糕与奶油蛋糕。从小,只要一到生日或圣诞节,母亲一定会买这里的蛋糕给她;即使不是特别的日子,如果有特殊原因,亚希也会和母亲一起坐下享用这家店的蛋糕。她最喜欢的口味一向都是蒙布朗。

现在刚好是店里生意最好的时候。空间本来就不是很大,这下更是挤得不得了。空调的暖气与人群的热气一下子迎面涌来,扑绕全身,让亚希原本紧绷的皮肤跟着松弛下来。

“阿姨!”

亚希伸着身子,隔着几个人头向陈列柜那边的老板娘打招呼。看到穿着制服的亚希,老板娘的表情柔和了下来。

“亚希,你下课要回家了?”

“是呀,放学后和朋友去喝了咖啡。反正明天开始就是寒假了。”

亚希的态度活泼大方。老板娘脸上笑容不减,但还是小声说了她一下:

“你可别太让妈妈担心呀!”

“我知道。”

“有带预订的提货单吗?”

亚希举起一张小小的纸片给对方看。老板娘招了招手,把她叫到收银机旁边。

“我还在烦恼……巧克力口味很好吃,但水果口味好像也不能错过……奶油蛋糕也是一定要的……”

亚希把提货单交给老板娘,扭着身子依序细看陈列柜里的装饰蛋糕,一面喃喃自语。

“嗯,那我要这个。”

老板娘走到后面,拿出一个稍大的蛋糕盒交给亚希。亚希接过蛋糕,露出微笑。

“谢谢。”

“你这么能吃呀?”

面对老板娘的玩笑口吻,亚希很有自信地回答:

“我一个人也能吃光光呢。”

“真的吗?”

“因为太好吃了嘛。”

“真让我开心啊。”

看着亚希无忧无虑的笑容,老板娘不禁又微笑起来。

“路上小心喔。”

“嗯,拜拜。”

“谢谢光临,欢迎再来喔。”

转身背过老板娘的温和眼神,亚希把蛋糕盒高举过肩,小心翼翼穿过店里的客人。老板娘突然又叫了一声:

“亚希!”

亚希下意识回过头来,只见老板娘满面笑容说道:

“圣诞快乐!”

亚希呆了一下,腼腆地回了礼:

“圣诞快乐!”

店门外,空气冷到好像要把人切成两半。亚希觉得,自己原本全张开的毛孔,这下可又苏醒了,整个收缩了起来。

——赶快回家。

亚希抓住外套领子,脸下半部埋在围巾里头,稍微加快了脚步。

经过几家店面后,在与岔路连接的转角处,亚希看到某个清凉饮料的广告,据说是国外的厂商。旁边站了个身穿红色衣裤与帽子,蓄着白色胡子,身材看来却年轻得奇怪的圣诞老人。他右手拿着特种营业的广告看板,沉默地呆站着。仿佛周遭的喧闹与他无关,一个人远离了人群的热闹气氛,伫立在寒冷的空气中。左手则拿着五六个吹好的气球,不知道是不是宣传用的。那人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只有手上的气球受到冷空气的吹拂,微微左右摆动着。亚希看了觉得很有趣,不由得偷笑起来。在低到盖住眼睛的帽子与十之八九为了防寒才贴的假胡子之间,一双眼睛有了反应,骨睩睩地动起来。亚希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笑什么笑!”

圣诞老人说道。他自己可能觉得这样讲已经够吓唬人了。可惜因为音调太高,少了那么点威严,听来就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亚希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假装没听到,打算离开。不料男子从后头瞪着她,对着亚希的背大吼,分贝不输给周围嘈杂声音。

“你什么东西!竟然把人家当笨蛋取笑!”

亚希加快脚步,但那声音还是跟在后头。商店街里客人或路人的视线,像被推倒的骨牌一样,从亚希的胸前看到背后。

“喂,你这家伙!那个淫乱的女高中生!别逃呀!反正你应该也在援交吧!也让我上一下嘛!可以吧?”

扛着特种营业看板的圣诞老人,一面乱讲着猥亵的话,一面跟在亚希后面走着。亚希很害怕,打算干脆跑掉。但圣诞老人的动作更快,绕到她前面,以看板挡住去路。他把看板往旁边一拉,露出了脸。

“你竟然假装没看见我!你讲话啊你,喂!”

男子卷着舌快速说话,然后又把脸往前靠,直勾勾盯着亚希,好像要直接看穿她的眼睛似的。亚希动也不动,把脸转过去,不想和他的目光接触。不过没多久,圣诞老人满身的杀气与紧张感突然消失了,声音甚至还有点亲切。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亚希不自觉抬起头,眼前是和刚刚完全不同的温柔眼神。

两个人就在道路正中央,面对面互相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为了闪避他们,往左或往右绕开,留下“干吗挡路”的眼神,逐一离去。圣诞老人抓住亚希的手,把她拉到路旁。不知道为什么,亚希看着他的眼睛,不再觉得害怕。圣诞老人应该在寒风中待了相当长的时间,手像冰一样冷。

“我们在哪儿见过吧?”

两人站在道路一角,圣诞老人又冒出这句话。

“有见过吧?”

亚希指着圣诞老人的白色胡子。

“胡子……”

“啊?”

“你戴着胡子,我看不清楚你的脸。”

圣诞老人听了,才把用橡皮筋挂在脸上的络腮胡拉到喉头以下,也把粘在人中上面的胡须扯了下来。很明显,这不是大人的脸,而是一个让人觉得乳臭未干的年轻人。

“你对我没印象吗?”

男子指指自己的脸,亚希摇了摇头。

“没有。”

“骗人!”

“没有,真的没有……”

“真的假的?再看仔细一点儿啦,快,好好看清楚。”

男生把自己的脸往亚希靠过去,好像两人很熟一样。

“那个……”

“想起来了吗?”

“……你这样,是在搭讪吗?”

男子的表情变了。看来虽然精明,却多少还留有一点儿孩子气。

“搭讪?少开玩笑了!我可是不得已才打扮成这样的啊!是尚志哥拜托我的咧,他用‘求求你’拜托我的!我也想到涩谷或池袋那种地段比较好的店去呀,可是尚志哥照顾过我,他那样求我,我实在拒绝不了……今天明明是圣诞节,我竟来做这种蠢到不行的零工,真是的,我做不下去了!”

男子到最后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口中念念有词骂着。

另一方面,从男子的长相、态度以及用词判断,亚希觉得对方的年纪应该和自己差不多。接着她又看到了男子抱在手上那个颜色鲜艳的俗丽看板,色情按摩中心的广告,上头有让人想入非非的用词,眨着眼的女性画像……要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打这种工……亚希试着想象眼前这名男子的来历,以及叫尚志的那号人物。

“你怎么和我一样一个人啊,今天不是圣诞节吗?”

男子一开口讲话,亚希又回过神来。

“一般人在这种节日,都会和男人一起过吧?”

“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吧。”

亚希不服输地回了嘴。平常她根本不会搭理这种男人,现在竟然完全乱了阵脚,为这种事认真起来,实在和平常不太一样。

“是吗?那不会太寂寞吗?首先,你那个蛋糕要和谁一起吃,就是个问题。你该不会说要和家人相亲相爱地吃吧,都这把年纪了。”

男子用手指叩了叩亚希小心翼翼提着的蛋糕盒。亚希连忙把蛋糕盒移开。

“我要和我妈一起吃,不行吗?和你没关系吧?”

亚希斜瞅着男子。男子脸上露出瞧不起的笑容,又追问下去。

“然后你爸还会送你礼物是吧?”

“……”

“这种一家和乐的戏码,你到底要演到几岁呀?”

“我没有爸爸。他死了,所以不能一家和乐。”

亚希看来有些失落,小小声说道。男子的眼神突然正经起来,不过马上又消失了。

“是哦?嗯,这种事也是会碰到的,嗯……”

“……”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严肃的情况,男子像是乱了方寸,呆站在那里。亚希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尴尬的场面,只好也待在原地。商店街还是一样热闹,只有这两人所在的空间,有如气涡,处于与外界不同的气流中。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待在这儿很尴尬,男子轻咳了一声,默默把胡须贴回鼻子下面,下巴的胡子也摆回了原本的位置,又变回圣诞老人。

“这个,送你。”

说完,他递出一个红色的气球。不知道什么原因,气球表面印着一只微笑的米老鼠。

“很好笑吧?是米老鼠耶,和特种营业根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嘛!尚志哥说这样子气氛比较好……”

亚希找不到理由拒绝。

“谢谢。”

亚希接过绑着气球的线。红色的气球在她脸庞的斜上方轻轻飘浮着,米老鼠也左右摇摆。

男子又对她露出笑容,然后扛起看板,走入人群,折回原来的地方。

真是很难描述清楚的一段时光。

——为什么会这样呢?自己竟也失去了对陌生人的警戒心。难道真的像那个人说的,以前曾经碰过面吗?……不,真的没有印象。然而,我却对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完全不会觉得害怕。这种感觉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呢?到底……

亚希一面目送着圣诞老人的红色帽子消失,一面这么想着,再次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远方,圣诞老人突然夸张地举起一只脚,停住不动。站在他前方的上班族一脸歉意,低头向他赔不是,似乎是踩到了他的脚。那人提着彩色包装、绑上缎带的礼物,陪笑地道歉。然后,笑容冻住了。圣诞老人突然用头去撞他的脸,动作之敏捷,让人想到猫科动物。那人的脸往后一仰,脚跟大大绊了一下,手中的礼物掉到地上,鼻子下方也开始染红。虽然那个上班族不断闪躲,但圣诞老人还是一把抓住对方的领口,不由分说,硬把那人拖到巷子里去。

两人的身影消失后,街道又回复往常的热闹景况。

走进新落成的住宅区,方才车站前的复杂感觉就像是海市蜃楼一样,整个淡了下来。亚希一手拿着蛋糕盒,一手拿着气球,赶着回家去。呼气变成白色的,等距排列的街灯投射出白光照着地面,更添寒意。

亚希眼前出现了小小、细细的白色东西,飞舞而降。

——雪?

圣诞节又刚好下雪,亚希觉得这真是太幸运的一件事了。难怪比昨天还冷啊。远处传来大声喊着“下雪了”的稚嫩声音。飘荡在空中的白色,一眨眼就变多了,而且雪与雪间的距离愈来愈窄,让没有星星的黑夜不再只是一片黑。

突然间,远方忽地传来一阵小小轰隆声,让人打从肚里微微震动。不多时,仿佛瞬间移动似的,高低交错呼啸着的声音出现在亚希背后,划破了夜的寂静。数道机车大灯从亚希后方,对着她照射出几道长长的影子。亚希反射性地往前跑,右转拐入人行道。

才一会儿的工夫,五辆机车催着引擎,发出惊人的声音,一辆辆驶来。其中四辆驶入车道,另一辆则突然转弯,骑上人行道。轮胎吱吱作响,速度也变得更快。

亚希感觉到背后有亮光,继续往前逃。她绑着带子的侧背包,在腰部周围激烈晃动着。她没有太多时间思考,只是一脸惊恐。在吵得吓人的巨大引擎声中,微微可以听到男子的怒骂声。

“闪边啦,妈的!”

亚希本能地往旁边一站。就在机车紧贴着她、像风一样从旁边呼啸而过时,不知道是机车的哪个部分,或是哪个骑车的人碰到了亚希。她连哀号的时间都没有,身子便被弹飞出去。为了稳住自己而不自然地踏出去的脚,却未能成功发挥支撑重量的功能。她全身奇妙地扭曲,两手像游泳一样在空中抓着。飞掉的蛋糕盒整个翻了过来,掉在地上。处于运动状态中的亚希仿若无计可施,背部着地,后脑撞上人行道的水泥块。一种难以形容、又钝又干的声音,在亚希的耳朵深处响了起来。

那辆机车穿过栏杆的缺口处,从人行道进入车道后,追着前方的飚车集团而去。机车时而左倾、时而右倾地大幅摇晃,车体擦碰地面发出细微火光。男子的嬉笑声、机车的声音突然间都变小,慢慢地听不到了。

亚希的眼睛模糊地张着。她像断了线的木偶,双手双脚无力地张开。从制服裙子下方露出来的双腿,看了让人觉得冷飕飕的。

在离她一段距离的地方,蛋糕盒歪斜地平压在地上。

亚希的瞳孔放得大大的,失去了光辉。在没有温度的水泥地上,动也不动的右手中指上勾着线,另一端的红色气球保持在不高不低的高度,无处可去。气球上,米老鼠的笑容停在那儿。

寒冷的空气与地面簇拥着亚希,急速夺去她仍活着的证明。她的脸慢慢变白,一开始掉在肌肤上还会融化的雪片,渐渐保持原本的形状,停留在她脸上。此刻,亚希已完全成为失去生命的纯然肉块。

不久前还生气勃勃走着的亚希,已经不在了。等在前方不远处的是地狱。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间的残酷而已。

1

人真正铭记于心的,会是什么样的事呢?我认为,那一定不会是什么能轻易说出口的事。会在心底留下深切印记的事,在短暂的人生中,并不常见。应该是货真价实只有“一生一次”的绝对性事物,却到了能彻底颠覆我们人生观的地步。现在的我,对到目前为止的自己,强烈感到羞耻。回顾自己活过来的道路,很明显的,我的生活方式并没有坦然面对自己。我深深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的亚希,为什么是你呢?为什么在全日本那么多活着的年轻人里头,会是你发生这种事呢?为什么天上那个大家所称的神,偏偏选上了我打从心底爱着而且需要着的你,硬把独一无二的你带到我够不到的遥远天际去呢?把两个人紧紧握住的手硬生生拉开,难道有那么开心吗?我们不过正细细体会着朴实而微小的幸福,到底有什么理由,非要对我们做出这种极其残忍的恶劣行径呢?我们明明只是在偌大世界的一角过着每一天,静静地相视而笑,从没给谁添过什么麻烦啊。

直到现在,我都是对外界伪装起自己而活着。我自行定下界线,认为自己的性格应该就是那样,自己的人生应该就是这样,毫不勉强地创造出父母、老师或社会所一厢情愿想象出的我。另一个我,也就是另一个人格类型,必须一次又一次努力压抑自己,穿戴虚假的外衣与面具,将赤裸裸的自己藏起来而不致受伤,同时继续扮演外界人们都会满意的我,从来没有休息过。以前我都想着,这样就好了,没有关系,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的。这样做,比较会有人称赞我。而且有些时候虽然不自由,事实上却很快乐。

我的亚希,唯一能让完全像机器人的我,在体内流动起人类感情与血液的,只有你。我几乎早已忘了自己过去的所有事情,但你出生之后发生的种种,我可是全部记得哟。生下你之后,我才第一次变得比较像人吧。对你而言,这样的我或许是沉重的负担。不过,你一直是我的全部。我什么都不是,但当我的孩子,你却仍旧率真诚实、不闹别扭,乖巧地长大。你那么优秀,那么开朗,不论对谁都一样亲切……你做我的女儿,真是太可惜了。

这样的你,现在已经不在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到了这步田地,我也完全没有再勉强忍耐下去的必要。最近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大部分都是想做什么就去做。虽然说这多少是时代价值使然,但在某种角度上,我还是羡慕得很。不过我也会觉得,虽然不是绝对学不来,但这还是一种和我无缘、因此我难以模仿的能力吧。现在,我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用力推着我,要把在心底深处抽痛着、全无伪装、叫作“我”的生物,完完整整地解放出来……改变自己,不要再回头看了。从现在起,我或许会变成你不认识的妈妈。所以,我求你。在这段期间,请你暂时不要看着我……

我的亚希,闭上眼睛的你,看来就像睡着了的风一样。当时你应该很痛、很难受吧……还下着雪,你应该很冷吧……就你一个人躺着,应该很寂寞吧,应该很饿吧,你本来是想和我一起吃蛋糕……请你等我一下,我终于可以一边咀嚼着无底的绝望,一边站起来了。现在,我想起了你那温暖的笑容。我知道了,亚希,我知道了……我可是把你生下来的母亲啊。

听过老鼠集体自杀的事吗?它们会因为恐慌等等的外部因素,而对“种族能否生存下去”产生危机感。心生害怕的它们,会充分发挥“非留下子孙不可”的本能。一点也不夸张,它们惊人的繁殖力,能以等比级数的速度繁衍子孙。不过,一旦数量增加过多,它们又会出于生态平衡的理由,为了调节整体的数量,而做出集体跳海自杀等行为,以了结自己的生命。就像荡到一端后一定会再往反方向荡回来的钟摆一样。现在人们的内心失序,或许正是因为在狭窄地球上以极高速度繁衍的人类,为避免再做出更多破坏环境与戕害自然的事,而启动了防卫本能。它先是减少生存者的数量,再让活下来的人能继续活到下一个时代。我并不是要正当化这件事。我只是觉得,自己不是例外,同样是这遍及全地球的大规模运动中,微小的一部分。

时代似乎已经走到它应该来的地方了。在这个世界上,事物大致都会依照“诞生—成长—成熟—衰退”的循环走着。没有例外。若把它套用在历史上,似乎也适用。结出来的果实再怎么好吃、再怎么有营养,如果放着不管,也一定会腐败而掉落。绝对没有人能阻止。我们当下能做的,充其量只是减缓它的腐败速度。不过这样一来,就非得除去让它腐败的害虫不可了。请不要认为我只是突然关心起这个社会,实在是因为已经有太多好人难过哭泣了,如此而已。

还有,我不会有事的。我很好,你可以安心。我已经整理好心情了。否定过去的自己,这样就能毫不迷惘地迈步向前。

最后,我的亚希,我要谢谢你。有你当我的小孩,实在是太好了。我打从心底感激这种幸运,以我前所未有、丰富而深切的爱……

2

这所高中连接旧馆与新馆的二楼空中通道上,两个男学生笑闹着走过来,就像这里是自己家一样大声交谈,声音响遍整条通道。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来打扫了,到处都是烟屁股与零食的空袋子。两个男学生随意晃过去,脚边结成绵状的灰尘随之往上飞舞。不知是否因为早就习惯这样的环境,他们对此似乎没什么感觉。

走廊上,好几扇出现裂缝的窗户都贴着胶布,暂时权宜使用;墙上许多地方,以魔术油漆或喷漆,画上红、蓝、紫等颜色的夸张涂鸦。校方似乎已经重新涂盖它们好几次,白色的墙壁因而带些斑点。即便一次次涂上去的油漆都是白色,但每次的颜色不尽相同,使得色调出现微妙的变化。再加上厚度与光泽的差异,光线因此产生复杂纷乱的折射,样子更显凄惨。有些地方还稍微看得出被油漆盖住的不雅文字。不过,这些都只是对过去学校还愿意投注的心力,所留下的一些纪念而已。现在的墙壁上已经闻不到油漆味。若没有站在马梯之类的东西上、手就够不到的高处,有人灵巧地画上凯斯·哈林或巴斯奇亚风格的图案[1],很有早些时候的外国街头风。

闲聊着的两人,其中一个像在开玩笑打闹,用力戳了对方一下就跑开,被戳的那一个边骂边在后面追着。

前面那个学生正要转弯时,好像撞到了什么,突然停下脚步。后面追着跑的学生也慌慌张张踏住脚,破口大骂:

“很危险耶!干吗突然停下来!”

语毕,他探头往前看了看。

走廊上,老师近藤亚矢子倒在那儿。她的眼镜飞了,LV的手提旅行袋掉在地上。亚矢子一边呻吟,一边坐了起来。两个学生用不带感情的轻蔑眼神盯着她看。

如果亚矢子是还年轻的女老师,他们可能会嘲弄一下,想引起老师的注意。但她已经四十多岁了,谁也不当一回事。没有人会找她讲话,她讲话也不会有人搭理,即使上课的时候也是这样。此外,由于不太擅长表达自己的感受,多少也受到其他老师的疏远与排挤。简单说,她在这学校完全被忽视。不过换个角度看,正因为是这样的环境,所以她这种个性的人,才得以继续担任老师的职务。换句话说,虽然在学校里遭到忽视,但这也正表明了她是个没有害处、不会影响大家安全的人。不过话说回来,由于周遭充满了“你干吗待在这儿,没必要吧……”之类的质问眼神,这儿的生活除了痛苦还是痛苦。亚矢子对这些事不但已经麻痹,甚至认同。她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这都只是她的义务。她安于这样的自己,也安于绝望了。

这两个男同学交换了一下眼神,正要离去时,刚好注意到地板上的旅行袋。那是他们没看过的款式。

“咦,这不是LV吗?”

“好像是新款式呢!”

两人的眼睛一亮,身子靠了过去。但亚矢子的动作更快,用奶油色的套装盖住了袋子。

两人的表情大变。迟钝的亚矢子动作竟然这么快,真是出乎意料。

亚矢子保持着蹲低的姿势,少见地盯着两人看,说道:

“赶快回自己的教室去。”

她的眼神毫不退缩,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这两人反而感到不知所措。和她面对面直视,在校园里还是第一次。甚至她还要求学生进教室。亚矢子的目光强而有力,气势压制着两人。

“啧!”

似乎想要装没事,其中一个丢出这个字。两人从亚矢子身旁穿过去,装帅似的先后瞄了她一眼。但刚刚那种与昨天以前完全不同的氛围,仍使他们觉得非常奇怪。

亚矢子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捡起掉落的眼镜,仔细检查了一下,又重新戴上。提起LV旅行袋时,她若无其事转过头,刚好与那两个学生目光交触。原来他们也正在走廊另一端停了下来,观察着亚矢子,脸上的表情清清楚楚写着“真是搞不懂”。

D班教室位于新馆最高层、三楼的最左侧,里头混乱的情形,实在很难和一般的高中班级联想在一起。他们完全没有十八岁青少年该有的沉稳等特质,幼稚的程度和读小学的小毛头没什么太大差别。穿着擅自加工修改、型号不一的制服夹克;头发颜色五花八门,有长有短,甚至还有光头——虽说是短发或光头,但和挥洒汗水的运动青年那种短发与光头当然不同,而且每个人的发型都不一样。耳朵、鼻子,甚至舌头上,都挂着闪闪发亮的金属东西。有人把唇膏或可携式游戏机丢过来传过去。教室后面,几个男的围住正互相瞪视的两个人,大声喧闹着。还有零星几个人正拿着手机讲电话,不过仔细一看,其中也有几个入神地听着MD随身听,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门开了,亚希子单手提着LV旅行袋走进来。这袋子虽然大到与这教室有点不搭,但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学生注意到。亚矢子静静在讲桌前站定。孩子们仍继续胡闹着。亚矢子抬起原本朝下的视线,环视整个教室。

靠窗那排座位的最后面,奥村进太郎本来正静静拿着颇厚的文库本读着,这时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把书合上。似乎可以穿透的嫩白脸颊,浮现淡淡的粉红色。洁净而稚嫩的模样,和同年纪高中生特有的汗臭味或粗枝大叶完全相反。

他稍微用手弄了弄柔顺的头发,一闪一闪地眨着眼,出声和隔壁的金泽直子说话,音调略为轻而高。

“嘿,你看。”

绑着马尾的直子正埋头擦指甲油。她朝指尖吹了吹,心不在焉地回答:

“看什么?”

“你看近藤。”

“啊?”

“近藤。”

“KONDO?那是新式的保险套吗?”[2]

“白痴!你看就对了!”

直子终于把视线从指甲移开,朝进太郎用长下巴指着的方向看去,瞧见亚矢子正一个个看着学生。

“然后呢?”

“你不觉得怪吗?”

“哪里怪?”

“哪里……反正就是怪。”

“就是怪?什么啊?”

“有什么地方和平常不一样。你看,她已经四十好几……那种表情,还有那件亮颜色的套装……”

全班二十九位同学,只有这两人的四只眼睛看着亚矢子。亚矢子坚定沉稳的视线朝这儿转过来,进太郎赶快往窗外看去,直子也把视线移回指尖。虽然朝不同的地方看,两人仍继续交谈。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倒是放低了声音。

“你想太多了。”

“是这样吗?”

“明天不是毕业典礼吗?嗯,应该是因为再也不用看到我们这些麻烦人物,所以觉得安心了吧。一定是的。”

进太郎用眼角余光往讲桌的方向看。

“我发现她今天不是穿裙子。”

直子也偷偷瞄了一下。亚矢子站在讲桌正后方,看不出来是不是穿裙子。

“是吗?”

“嗯,近藤本来都是穿裙子的。”

“喔?没想到你还会观察她呀。你是那种喜欢比自己年长、只哈老女人的人吗?”

进太郎噘着嘴、托着腮,没有回答她。直子似乎露出担心的表情,但马上又把注意力转回指尖上。她摊开双手看看每个指甲,同时把注意力往亚矢子的方向集中,以单调的声音继续说道:

“应该是心境的变化吧,最后一天上课了嘛……”

说完,她露出调皮的表情,把肩膀靠近进太郎,语气暧昧小小声说道:

“喂,那家伙当处女很久啰,一定是的。你要不要施个好心,侵犯她一下呀?就当作是毕业的纪念嘛。”

进太郎皱起脸。

“住嘴,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她不穿裙子而改穿裤子,可能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哩,怕被你们这些人袭击。”

直子扑哧一声,闷在嘴里偷笑。

“别说了,光用想我就要吐了啦。”

“请安静。”

好像有什么声音。是亚矢子。

“各位同学,请安静。”

这回算是很清楚了。不过大家一如往常闹哄哄,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通常亚矢子都不会管学生,只自顾自地低头开始上课或进行班级活动。

不过亚矢子这次却没有低下头。不,仔细一想,更重要的应该是,她已经很久没用这种口吻和学生讲话了。这微小的变化,只有进太郎和直子注意到。

亚矢子再度环顾整个教室,然后背对大家,指甲慢慢在黑板上用力刮着。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使整个心脏纠结在一起的难听声音,绕着整个教室挥之不去。奇怪的声音呈波状扩开,驱散了每个学生原本任性发出来的声音。从教室前方开始,学生们没有任何动作,脸却一个接一个转向讲桌。

亚矢子的手离开黑板时,全班一片静默。忘我听着随身听的两三个人,也感受到周遭的异常变化,拿下了耳机。

全班同学都因为亚矢子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呆住了。

接着,在全班二十九位同学面前,亚矢子满怀感慨、语重心长地说:

“各位同学,很难得大家都在,平常大家很少像这样聚集在这里。我要感谢各位,谢谢。”

亚矢子向大家鞠了躬。学生没有反应,大多数都把头转开。

——又不是因为你才来的。

这些人满脸厌恶的表情,似乎正是这样想着。

不过,一脸正经八百的亚矢子对此完全不在意,反而更加自信坚定,严肃地和大家讲话。

“各位同学,明天的毕业典礼到底有几个人能参加呢?这得看未来的二十四小时才能知道了。”

亚矢子的用字遣词突然变了。再也没有柔弱的感觉。全班同学看着她,都觉得莫名其妙。一直以来都觉得很鸟、完全不想理会的级任老师,现在说起话来竟然变得坚定自信,的确让二十九位同学吃了一惊。但对于这唐突发言背后的真正用意,他们就完全猜不透了。

亚矢子露出像要融化的笑容。是笑容,清新的笑容。平常那种观望四周、有时甚至会观察对方脸色、像小动物般的不安眼神,现在完全消失。这一年来,学生第一次看到她的脸上挂着笑容。

“你们现在是人质了。”

钟响了。黑板上方圆圆的办公用钟指着十二点。亚矢子的嘴角往两边张得更开,白色的牙齿都露了出来。

最后一道钟响的回音渐渐消失时,教室里终于骚动起来,四处爆出笑声。同学们相互对看,指指亚矢子,然后肆无忌惮地敲桌子,看起来相当开心。

没和大家笑成一团的,只有进太郎和直子,两人凝视着亚矢子。看着教室里的学生笑成一片,亚矢子的笑容完全没有变化。在某种意义上,这似乎意味着她游刃有余。她身上有某个地方起了变化,某个地方很奇妙,某个地方变得和平常不一样。

久我丰原本坐在讲桌前的座位上,狂笑好一阵子后,倏地站了起来。他在全班同学中算高的,少说也有将近一八五。对于连一六〇都不到的亚矢子来说,“抬头往上看”是再正确不过的形容了。从学生的方向看去,丰的巨大身躯把亚矢子整个人遮住。

丰渐渐憋住笑,不屑地低头往下看,从高处向亚矢子说:

“喂,老太婆,你在开什么玩笑啊?”

亚矢子仍然保持笑容,抬头看着丰。

进太郎直觉事情不太妙,说道:

“丰,别这样。”

丰连头都没转过来。嘲讽的口笛声与笑声响遍整个教室。

“很有趣嘛。反正都要毕业了,就让我放手去做吧。”

直子从旁阻止进太郎,但他不为所动,以更强硬的语气说道:

“丰!”

就这么一句话,整个教室又安静了下来,也没有人再讲什么煽动的话。光从这一点,就能知道进太郎在班上有多少分量。人不能光从外表判断,这就是个好例子。只有另外一个小圈圈的领导者白井龙彦,坐在靠走廊那排的最后一个座位上,不以为然地盘着双手,绷着脸观看事情的发展。一直以来,白井龙彦尽量避免与进太郎进行无谓的对抗,也没和他起过冲突。不过如果有机会,他当然还是会想呛呛进太郎。

即便如此,丰还是没有答话。他只像最开始一样,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连直子都觉得奇怪,直盯着他的背后看。

周遭的同学也开始觉得奇怪,看了看丰,又看了看进太郎。教室里充满前所未有的紧张感。

“久我同学,请坐。”

亚矢子发出干干的声音。丰像慢动作一样,往椅子上坐了下去。丰一坐下去,大家就看得见亚矢子的脸了,她还是保持着微笑。当丰完全坐定,进太郎和直子总算知道发生什么事。

亚矢子的手里握着一把大大的求生刀,尖锐的刀锋正对着丰。

“开什么玩笑,妈的!”

坐在后方的加纳雅行大叫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亚矢子的眼睛随即往那边看去。同一时间,丰伸出手想抓住亚矢子,但亚矢子的动作更快,右手迅雷不及掩耳,横向划了一下。

鲜血从丰的喉头大量涌出。他啊了一声,用手压住喉头,但血还是从指间往外流,喷到邻座的儿玉秀之脸上,很像小颗金平糖[3]的图案。秀之维持着原本的扑克面孔,用指尖在左脸上摸了一下,染红了手指。

丰的膝盖跪在地上,头往后仰,猛然倒下。身体一阵阵痉挛好几回后,就动也不动了。以眼睛张得开开的脸为中心,液体从喉咙上大大切口流出来所形成的海,很快越变越大。

邻近座位的学生,个个惊吓到说不出话来,但脸上却又不像是亲眼看到朋友死去的表情。不知道是因为对“死”没有什么具体概念,还是因为太迟钝,他们只露出了“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意外弄丢了”那种“啊!”的神情。

反观亚矢子,虽然没在笑,却显得从容不迫。

回到现实中的雅行,整个脸涨红了起来,失声大叫:

“你这家伙!”

“等等!”

雅行还没来得及听到进太郎的话,往前一踏,事情就发生了。亚矢子用指尖抓着刀,手腕像装了弹簧一样举起来,利落地把刀射出,动作毫不冗赘。刀子一直线飞出,毫厘不差地刺穿雅行的心脏。雅行一脸难以置信,握住从胸前突出来的刀柄,脸部向下,往桌子与桌子之间的走道趴倒,造成的冲撞力使刀子更深入体内,他闷哼一声,就断气了。

同一条走道上,横陈着丰与雅行的尸体。

剩下的二十七位同学全都像冻僵般,一动也不动。

制敌机先的亚矢子从容不迫跨过丰的尸体,走到雅行旁边,用脚尖钩住他的肩膀,往上一踢。雅行的尸体转了半圈,变成脸朝天花板。

刀子没入雅行胸部的肋骨间,直至刀柄,他的表情仿佛刚刚好停在大吃一惊的瞬间。“自己竟然就这样在这里死掉了……”他的脸看起来,像是连这句话都还没有讲完。

不一会儿,亚矢子漠然看着地面,脚踩着雅行的肚子,想把求生刀拔出来。雅行的胸大肌卡住了刀,要拔出来比想象中费力。亚矢子的手腕一使力,随着一阵滋滋的声音,刀身露了出来。拔出一半后,剩下的部分就很顺畅地滑了出来。充当栓子的刀子一拔掉,雅行的血就汨汨往外流。

这段时间里,周围的学生其实有机会可以设法制伏亚矢子,但他们都只在一旁观望。眼前已经死了两个人,任谁都不想当第三个。

亚矢子用雅行的白衬衫擦着求生刀上的血,抹掉血渍后,才向聚在教室后方的学生说:

“大家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

亚矢子右手拿刀,仿佛一有什么动静就可以马上举起来。离开自己座位的学生不想刺激亚矢子,赶紧以最快的动作回到座位上。

亚矢子一脸满足地笑了笑。

“真累人呀。”

说完,她一边往讲桌走去,一边用左手取出插在后腰部中间的专用刀鞘,把刀子收好。先前她把刀子藏在背后,光从套装上半身是看不出来的。

亚矢子在讲桌前站定,像是威胁大家,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把刀鞘插在肚子的部位,一身“我随时会拔刀”的气势。

接着她把放在地上的LV旅行袋移到桌上,打开拉链,伸手取出一台笔记型电脑,在桌上放好。她先把插头插到黑板下方的插座,再把电线接到电脑,坐到椅子上开机。

近藤亚矢子是国文科老师,戴着再适合不过的银框眼镜,走路时一定拿着几本厚重的辞典;上课的内容则是古文、汉文等有如外国语言的课程,这年头的小孩子都敬而远之。学生对她的印象,说好听一点儿,是“被同伴独自遗忘在不同时代的外国人”,不觉得自己会和她有什么交集。然而,此时此地的她,却身体前倾凝视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游刃有余地打着字。她这个模样已经大大超出学生们的理解范围了。至少面对眼前这个人,他们无法断言就是自己认识的近藤亚矢子……

教室里已经有两具尸体了。也还有二十七个活体。置身于此的亚矢子完全没有怯意,仍旧以自己的步调主导事情的进展。丰满是鲜血的尸体,横陈在靠近她脚边的地方,她看也不看,或许只当是路边的石块吧。

“你到底想怎样?”

语气很冷静。亚矢子停止操作电脑,朝声音来源看去,眼神与坐在最后面的进太郎相接。

“什么想怎么样?”

进太郎没有动作,眼睛环顾教室,又把视线放回亚矢子身上。

周遭学生纷纷露出好奇打探的眼神。

“我是指现在这种状况。”进太郎说。

亚矢子的身子稍微往前探,睁大了眼问道:

“你不高兴吗?这年头,在学校里发生杀人事件,大家却完全不在乎,这种事情已经不稀奇了。学校里的孩子这么多,却似乎越来越不安全。”

她露出略带讽刺的笑容,继续说着:

“这种事你不是老早就知道了吗?最危险的不是别人,就是你们这样的学生啊。”

进太郎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一样,回到原来的问题。

“我是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刚刚不是讲了吗?”

“讲什么?”

亚矢子不理他,转向电脑。

“我问你刚才讲了什么?”

“……”

“你还不回答?我的两个伙伴都已经变成这样子了!”

声音带着怒气。受到进太郎怒骂声的刺激,坐在中间的佐佐义博倏地站了起来,朝亚矢子大骂。

“你什么东西!明明是个俗辣,在那里得意什么!小心我把你绞成碎肉!”

亚矢子对这番话有了一点儿反应,看着义博。怒火中烧的义博紧紧握拳,全身微微颤抖,只差没有飞扑过去。

——单细胞的家伙。

亚矢子一脸无可奈何,小声地叹了口气。接着把手伸进LV的旅行袋里,像拿文具一样,毫不扭捏地取出一把手枪。周围的人顿时不寒而栗。

义博吞口水的声音清晰可辨。

亚矢子以让人讶异的熟练度检查这把自动手枪,确认过弹匣与滑套后,解除了保险。这把枪的大小约莫十五公分,就算女性拿在手中也不会觉得太大。

亚矢子保持坐姿,左手撑住拿着枪的右手,摆出射击姿势。虽然是电影中的常见动作,她做起来却极其顺畅,毫无迟滞,完全不是那个缺乏运动神经、迟钝又笨拙的亚矢子。

亚矢子瞄准站在那儿不敢动的义博,说道:

“朋友被杀,你很不甘心吗?”

义博看着直接对准自己的枪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唇明明一张一闭,却只听到彻底干掉的咻咻声。

亚矢子继续说:

“若真的是朋友,你要追随他们一起去吗?这么说起来,佐佐同学确实和他们两人一向很要好。真正的友情,不就是这样吗?”

义博这会儿不是因为怒气,而是出于恐惧,全身一阵阵地微微发抖着。由于说不出话,只能拼了命摇头,希望传达出“不”的意思。

“哎呀……真是可惜。”

不过亚矢子只是说说,手枪依然对准义博,没有移开的意思。

就在亚矢子向义博说话时,直子维持看着正前方的姿势,小声向进太郎说道:

“喂,那把是真货吗?”

进太郎同样闷住声音回答:

“从这里看起来……我也不能确定,不过……”

“不过什么?”

“我记得看过类似的东西……应该是马卡洛夫吧。”

“马卡洛夫?”

“有点像托卡列夫的另一个版本。我在事务所那儿看过一次——”

只讲到这儿,进太郎就把后面的话吞下去了。因为亚矢子的枪口突然水平移动,瞄准了他。

即便枪口对着自己,进太郎的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他仿佛若无其事,往上挑了挑自己美丽的头发。

“飚车族奥村同学,你的伙伴久我与加纳两位同学已经不在了。明天就是毕业典礼,实在很遗憾哪。”

“不就是你杀的吗?”

进太郎像是恶作剧被发现的小孩一样,一脸不服地说道。

亚矢子又微微笑了笑。

“你不害怕吗?”

“又不是没碰过这种事。”

进太郎毫不在乎地回答。

“真是了不起啊。一把枪对着你,还能这样,不愧是头头。”

即便如此,亚矢子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后准星。

“不过呢,他们两个人的死,并不是我的错哟。我只是因为差点被他们两人突然袭击,为了自保而已。我并没有错。”

“这样也算理由?”

面对进太郎的质问,亚矢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说得对,这不算理由。不过,我只是借用你们年轻人平常使用的借口而已呀——并不是自己害的,自己完全没错……”

突然间,手枪像滑开一样,往旁边一横。先是“砰”一声,然后又“砰”了一声。枪口周围看得见薄薄的烟,弹出来的空弹壳在地上发出咔啷、咔啷两声。

一群人下意识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进太郎回过头去,看到吉元茂身体靠在椅背上,头往后方弯曲,脸朝着天花板,而土屋广幸则头先是急速往后一折,又因为反作用力,正从椅子往下滑。

广幸的身体就这样从进太郎的视线中消失,仿佛叠在雅行上头,眉间流出一道血,一命呜呼。这是同一条通道上的第三具尸体了。吉元茂也是一样,人还坐在椅子上,魂就归了西天——座位后方,真田美和微微呻吟了一下,因为被射中额头、眼睛与嘴巴开得大大的吉元茂的脸,就在她面前。

吉元茂的座位旁边就是义博。他人还站在那儿,奋力撑住差点软掉的力气,眼睛满是血丝,直视着亚矢子。这种事情他太有经验了,被人瞧不起,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义博胃里突然涌上一阵恶心,他用少许口水吞了下去。

亚矢子把枪口移向进太郎,丢下一句话:

“这样就公平了吧,白井同学?”

然后又把声量放得更大,再次高喊着:

“是不是呢?白井同学!”

白井龙彦紧咬住臼齿,动也不动,瞪着亚矢子。茂与广幸都是龙彦的伙伴。

亚矢子保持与进太郎对看的姿势,突然以温和亲切的口吻向义博说道:

“佐佐同学,你坐下。”

就像拔掉原本撑着的支柱,义博的腰杆突然放松,咚地跌坐在椅子上,全身因用力过度造成的僵硬不见了,一脸失魂落魄。

这时响起一阵脚步声,教室的前门开了。

“刚才的声音到底是——”

探头进来的中年男子话讲到一半,察觉到教室内的异常气氛,吓了一跳。所有人都沉默地坐在位子上,规规矩矩看着前方。这群吊车尾的学生从来不曾这样安静规矩。绝对不可能。中年男子不经意地往讲桌看去,和坐在椅子上的亚矢子眼神交会。她微微笑了笑。

“久候多时了,梨田老师。”

“怎么了吗?”

梨田这么说着,往教室走进两三步,然后停住。桌子与桌子之间的地板上,露出穿着运动鞋的脚。他停在那儿,一脸“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看着亚矢子。亚矢子露出笑容点点头,像要扫去他的不安。梨田战战兢兢地继续往前走去,好像被吸过去一样。

“啊!”

梨田发出莫名所以的叫声。本来被学生与桌椅挡住,因而看不到的悲惨光景,直映入他的视网膜。交叠在一起的三件制服,以及数量极多的鲜血……

亚矢子悠悠站了起来,梨田这才发现,她的右手握着一把枪。

前门附近,几个梨田班上好奇而跑来观看的学生,这下全都惊慌失措地逃了出去。

“门,给我关上。”

亚矢子握了手枪催促着。梨田照她的话,背对着门关上它。

“近藤老师,你……”

梨田的声音像是从声带硬挤出来的一样。

“请到这里跪坐好。”

亚矢子指指讲桌旁边。梨田走了过去,面向着学生,跪坐下来。待在这个位置,再怎么不情愿,也会看到那三具尸体。他把脸别开。由于恐惧与寒意,牙齿发出嘎答嘎答的声音。梨田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原来闯入了多么严重的事态之中。

亚矢子站在梨田背后,以明快的语气控诉他的罪状。

“这所高中已经腐烂到极点,你不这么觉得吗,梨田老师?老是说学校经营最优先,却宠学生宠到不像话。的确,学生人数每年都在减少,所以必须尽全力招揽学生,这个我理解。聊胜于无嘛,不管是怎样的学生,只要他付得起学费,就是学校的金主、学校的贵客吧。但因此对孩子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态度,却也让他们任性到这种地步,不是吗?再这样下去,学校的治安会变成什么样子?”

梨田拼了命不让自己叫出来,也好不容易利用这段时间,仔细看了看整间教室。他清楚知道,其中一个叫吉元茂的学生有了异状。吉元茂虽然坐在椅子上,额头却有一条红色的线顺着右眼,往脸颊延伸。那是被枪打的伤口。

亚矢子把玩着手枪,一面在梨田周围踱步。

“这所高中在社会上的评价很低,进来就读的学生,水准也就高不到哪里去。尤其我担任级任老师带的这个三年D班,更是所有坏家伙的大本营。都是人渣!”

亚矢子的语气越来越带怒意。

“你不是学年主任吗?为什么让我来带这种班级呢?你是看我不爽吗?一定是这样的吧!一定是!开什么玩笑!我呀,我每次都被迫抽烂签,好几年都是这样,每天每天都像活在地狱一样呀!”

“不是的,这个——”

“我不要听你的借口!”

梨田想设法平静对方的情绪,所以像是要说“了解”一样,稍微轻轻地举起双手。如果反抗,只会导致最糟的后果。

亚矢子一次把情绪释放出来,又再度深深吸了一口气,站到梨田背后。她声音的语调变了。

“梨田老师,现在我要进入正题了。你利用老师的身分,把学校女学生的肚子搞大,对吧?”

梨田的脸颊一阵痉挛。

“你在胡扯什么——”

梨田话还没讲完,枪就抵上他右边的太阳穴。他一阵恐惧,身子缩了起来。亚矢子在梨田耳边,以怜悯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可是知道的哟,一清二楚。谎言或借口,我听多了。”

亚矢子握枪的手使了力,把枪口猛力一推。

“我可没做……那种事……”

“咦,你还不承认是吗?我不是讲了,我手上有所有的证据。怎么样?还是你要我直接扣下扳机?”

亚矢子把为防止走火而放在滑套上的食指移到扳机上。

认了命的梨田,大大点了好几次头。

亚矢子一脸镇定。她把枪口抽离,再次在梨田四周踱步。

进太郎、直子与龙彦三人都确信,亚矢子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也就是说,不能再把她当成过去那个亚矢子对付。她紧绷着脸,从脸颊到下巴的线条,似乎变得很明显。还有,这是她第一次穿裤装。应该是因为穿裙子就无法随心所欲做任何动作吧,这让人感受到她的决心。从腰部到腿部的肌肉,清楚看得出来曾经受过锻炼。最明显的是,她全身的迟钝感消失了。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呢?刀子和手枪,以及快速而顺畅的动作……不过最大的变化在情绪,她竟能冷血到这种地步——而且不是普通的冷血。

“对于自己看上眼的女学生,就胁迫她就范维持关系,放任自己的欲望,做出荒淫行为;又因为疏于避孕,结果让同一个女学生怀孕两次。更可恶的是,你还用暴力让她两次流产。算起来,你杀了两个婴儿,夺走了他们的性命。由于今后你再做出这种事情的可能性极高,为了防止你再这样杀人,也为了保护那位高中女生的生命与生活安全,我要在此采取紧急处置。”

说时迟那时快,亚矢子突然转到梨田正前方,扣下扳机。子弹咻的一声,梨田的后脑喷出脑浆,当场死亡。飞散的肉片与鲜血,点状喷散到后面的白色墙壁上。

亚矢子的脸颊也被喷到一滴血。她一面以指尖擦去,一面对着脸上开了个洞、陈尸在地的梨田说道:

“你那粘满泥巴的双手,玷污了老师这份神圣的工作……你是老师中的大败类。不,你根本只是人渣。”

说完,她一脚踢开梨田的脸。

看到亚矢子这么激动,学生们这下子完全明白,自己是很难从这里脱身了,绝对不是开玩笑。

亚矢子转过头来,环顾每一个学生。

“我只讲最后一遍。你们现在已经是人质了。谁敢反抗,我通通杀无赦——”

亚矢子这句话快要说完时,走廊上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前来察看。脚步声停了下来,教室里的学生,自然把注意力转到墙壁那一头。

亚矢子留神注意,蹑着脚走近教室门边。穿运动鞋这样走着,刚好把自己的脚步声完全消去。坐在第一列靠走廊位置的宫本浩明,看着近在眼前的亚矢子,不禁想着到昨天为止,她的脚上都还是老女人穿的那种凉鞋。

亚矢子的侧脸首次出现神经质的表情。她全神贯注听着外面的动静,然后抓准时机拉开门。走廊上一个男老师屈着身体像要刺探,似乎正准备拉开门。时间真是抓得刚刚好。这个还很年轻的老师一抬头,就看到手中拿着枪的资深老师亚矢子站在那儿。突然这样被发现,他吓到腰都软了,屁股像滑行一样向后退,还从亚矢子的膝盖缝间,看到梨田的尸体。他惊叫了起来,完全没有大人的稳重模样。

这个年轻男老师,也是平常看不起亚矢子的人之一。亚矢子走到走廊上,像是炫耀一样,举起手枪,秀给他看。

其他远远站在走廊中段观望的老师与同学,一听到尖叫声,就像发生了雪崩一样,一股脑儿作鸟兽散,争相向楼梯逃去。过去以高傲态度无情对待亚矢子的那个男老师,也拼了命地逃走。

——只会狐假虎威。

亚矢子轻视地笑了笑,走进教室,关上门。教室里的学生也听得出来,外头的人都已经走了。被丢在这里的自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不愿意去想这件事”的表情。

亚矢子目光锐利地看了大家。

窗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应该是所有老师与同学全都跑到校舍外避难所造成的声音。

亚矢子把手枪放在讲桌上,用电脑叫出某个画面后,略为看了一下进太郎,然后读出里头的内容。

“飙车族‘美射纹’,一九八五年成立。现在的头头、第九代总长,奥村进太郎,旗下有五十名以上的成员。成员就读私立宝岩高中三年D班者,有总长奥村进太郎、副总长根本敏夫、特攻队长佐佐义博、加纳雅行、久我丰等共五人。该组织上头,还有个已遭警方锁定的黑道组织‘萨林会系平间组’,专门收取保护费。很多该飙车族先前的成员,现在都变成这组织的一分子……”

进太郎的脸色变了。

敏夫与义博的眼神也变了。

亚矢子敲着键盘。

“组织名‘雷且尔’,二〇〇一年创立。现在领导人,第三代,白井龙彦……二〇〇二年夏天,与敌对组织‘幻影’对抗后获胜,吸收对方成员,成为东京都内少数有实力的组织。现在成员数约六十人,在私立宝岩高中三年D班就读者,有领导人白井龙彦、副手小泽康郎、土屋广幸、吉元茂、大久保忠教等五人。虽然组织历史不长,仍属新兴势力,但前成员独自开拓专门管道,供不法滞留日本的外国人使用,经手毒品、卖春、伪卡等项目,范围甚广……最近时常与黑道组织发生小冲突……”

龙彦以尖锐的眼神看着亚矢子。

康郎与忠教也藏不住自己受到冲击的情绪。

亚矢子看着进太郎与龙彦,说道:

“两边我都各挑两个人杀,没有任何不公平。”

接着她按了键盘,向进太郎说:

“久我丰与加纳雅行,两人常厮混在一起。去年八月三日晚上九点半左右,两人自行骑车出游时,在杉并区的天沼,撞死蓑田好女士(七十八岁)正牵着散步的两只博美狗‘豆豆’与‘波可’。其后,一人独居的蓑田女士,由于意气消沉,失去活下去的力气,在十二月十一日,追随自己的爱犬而去。包括其他的罪行在内,为预防今后他们可能再次导致他人的不幸,我采取了紧急处置。”

“开啥玩笑啊!为那种无聊事——”

“无聊?”

亚矢子盯住突然插话的义博,眼神锐利。

“无不无聊,取决于当事人的感受。事实上,两只爱犬是蓑田女士生存下去的意义所在。浑然不知此事的外人,请不要擅自以自己的价值判断轻率认定。还有,我就是讨厌飚车族。我恨他们恨到骨子里。”

义博还想回她几句,但是嘴巴没有发出声音。

接着,亚矢子看着龙彦,敲着电脑。

[1] 凯斯·哈林(KeithHaring)与巴斯奇亚(Jean-Michel Basquiat)都是纽约涂鸦艺术家。凯斯·哈林常以自由奔放的线条,勾勒出中空人形,但在三十一岁时因艾滋病去世。巴斯奇亚不到二十岁,就在纽约地下铁及曼哈顿下城的建筑壁面即兴涂鸦,但二十七岁时就因吸毒过量而去世。 

[2] “近藤”音为KONDO,与保险套的英文CONDOM发音相近。 

[3] 一种糖果,表面有很多的突起小糖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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