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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名《力拔山兮》全文阅读

发布时间:2022-11-26 18:0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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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林野退伍前三天打了一次架。

那天,几个战友喝完酒,出了小酒店里,一个战友说:“你看那个家伙力气真大!”

一个收破烂的中年人拉着一架板车,上面的东西堆得快触到天空低垂的电线。不知道他车上拉的什么东西,把车胎都压瘪了。车上的皮带深深勒进中年人的肩膀,他胳膊上的肱二头肌高高地鼓起。

林野不知道怎样冒出一股无名火。他跑上去,大声喝道:“拉这么多东西想压死你吗?”便把人家的东西往往下掀。收破烂的看见冲出一个酒鬼抢自己的东西,扔下车子推了林野一把。两个人便厮打起来。

战友们把林野和那个收破烂的分开时,林野忽然哇一声哭了。然后他把自己身上的钱掏出来都要塞给这位收破烂的。收破烂的看见这么一大群酒鬼,被林野掀下下的东西也不敢要了,拉着剩下的东西仓皇逃走。

林野手里攥着钞票,狠狠地踩着脚下的烂东西,说:“力气大有屁用!”

战友们都觉得林野喝多了,拖着他去喝茶。

那些天,人家都在谈自己未来的打算。对于他们这些农村兵,没胡转成志愿兵,也考不上军校,只有回农村老家。但是大家出来参军都是为了谋个出路的,没有几个愿意回农村老家,老老实实去欺负土坷垃。

林野不愿意,林野的战友们也不愿意。幸运的是北京许多保安公司招退伍兵,林野和一些战友便当了保安。

没几个月,大家觉得保安不是人干的,挣不了几个钱,也学不下啥技术,还得看那些有钱人的脸色,许多战友摔下不干了。林野坚持了一年,想看看有没有转机。但越来越觉得没劲,同样是穿制服,保安还不如当兵,当兵有种荣誉感,也威风。当保安,却猥琐,连小区里那些小孩子也不把你当回事,敢对着你撒尿。挣下的那点毛毛钱,干啥都不够,北京城的灯红酒绿根本跟保安无关。

林野一不想干,马上买回家的车票,连押金都没有讨回。

7095次列车到达清风寨车站后,又晚点了。林野跟在烦躁的人群后面下了车,没有马上出站,而是点了一根烟。越过火车绿色的车厢,对面绿色的玉米地一直延伸到黛青色的清风寨山脚下,大山层层叠叠,像数不尽的一道道屏风。林野沉默地跟大山对峙了一会儿。火车长嘶一声,吐出一股一股黑烟,扭着绿色的身躯嘶鸣着远去。两道闪亮的铁轨刺向望不到尽头的远方。

出了站,还有些零星的出租车在拉客。林野拧着头摆脱那些热情的招徕声,拖着拉杆箱走在坑坑洼洼的通村水泥路上,仿佛走在三年前那个西北风呼啸的下午,漫卷的红旗和震耳的锣鼓声就在眼前和耳边。林野停下来,又点了一根烟。太阳下他圆圆的板寸脑袋上几根白发在闪闪发光。

林野走在往日熟悉的街道上,仅仅过去三年时间,他记忆中繁华的街道变得窄逼而萧条。满大街都是围在一起打牌和聊天的人群。一家挨一家的店铺开着门,可是没有顾客。走过粮站的时候,他往大门里面望了一下,一排尖顶的白色粮屯前面停着几辆大车,一群人扛着装满粮食的麻袋包正在上车。走在最前面的是大舅,头发几乎全白了,裸着两个膀子,上面隆起一条一条的肌肉。大舅后面跟着二舅,也是光膀子,上面搭着一条毛巾,毛巾的颜色原来应该是白的,现在发黄发暗,像一块抹布。二舅后面跟着村里人叫“半挂车”的三舅,他剃着秃头,扛着一麻袋粮食似乎很轻松,嘴里还说着什么。三舅后面跟着他的爸爸,又瘦又干,麻袋扛在他身上仿佛随时要掉下来,他甚至看见爸爸扛着麻袋走在颤悠悠的架子上腿在发抖。

林野喊了一声:“爸。”声音很低,或者爸爸正在全力以赴对付一麻袋粮食,没有听见他说话。

他没有再喊,低下头加快脚步往家里赶。拉杆箱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被他拖得东倒西歪,几次要摔倒,他不得不时停下来扶一下箱子。

远远看见自己家的院子,他心里不由一热,可是走到近前,门前的那一大堆垃圾让他心里又不痛快起来。

他进了院子,把箱子和背包放在门口,拿起鸡窝前的一杆锹,跑到门外,用劲铲起那些垃圾。

林野妈听见有人进来,拿了锹出去。追出来看见是林野,揪住他的锹柄喊:“回来不进家,干什么呀?”

林野放下锹。两年不见,妈瘦了,穿了七八年的那件米黄色碎花衬衫还穿在身上,变大了许多。妈的腰也驮了,走路时不住用手捶着背,发出轻微的咳嗽声。

林野用手抹了抹眼睛,扶住妈妈,问:“妈,你病了?”

妈妈摇摇头说:“没病,就是经常咳嗽。”

林野把箱子和包都打开,从里面拿出烤鸭、果脯、糖葫芦等北京特产,满满摆了一炕。最后拿出一件灰底蓝花的裙子,展开给妈妈看:“给你买的。”

妈妈的脸倏然红了一下,说:“我老了,给我买啥裙子呢。”

林野想起在他的记忆中妈妈从来没有穿过裙子,他说:“你怎么能说老呢?在北京……”他想说在北京,那些老太太也穿裙子,但他没有说出来,他说,“你试试裙子吧。”

妈妈抓住裙子,用脸仔细摩挲着面料说:“留着你以后有了媳妇穿吧。”

林野有些生气:“这是给你买的,你穿就好了。”

妈妈问:“你还走吗?”

“不了,当保安挣不了几个钱,尽受气。”

妈妈说:“回来好。”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打算做什么呢?要不和你大舅一起装粮去吧?”

林野一听就火了,腾一下站起来:“就知道卖力气,我才不呢!”

妈妈担忧地望了他一眼,收拾摆在炕上的东西,说:“看看你姥爷去吧。”

“姥爷咋了?”林野问。

“脑中风,偏瘫了。”

林野脑中一下出现脸膛赤红,满脸胡子,总是大声说话,满身酒气的姥爷。他抓起炕上的一些东西,问:“我再给他买点啥?”

妈妈说:“他吃饭得人喂,用不着乱花钱了。”

林野一进姥爷院子,看见那坍塌了的照壁心里直发酸。那些砖雕的花鸟虫鱼、梅兰竹菊倒在地上,上面粘着些白色的鸟屎。他想这些东西拿到潘家园,或许还能卖上几个钱。隔着用旧挂历编的发白的帘子,林野远远闻到一股臭味。进了屋子,里面黑乎乎地啥也看不清。在门口适应了几分钟,他才看见炕上躺着一堆东西,一股腐烂的气息从那儿散发出来。林野走到跟前,一群苍蝇嗡一下从上面飞起。林野把手中的东西抡起来忽悠了几圈,喊:“姥爷!”炕上的东西似乎动了一下,林野放下手中的东西,不小心触到了一根树枝一样的东西,吓了他一跳,是姥爷枯瘦的腿。姥爷睁开眼睛,认出他来,一股混浊的泪水从眼角流出来。林野望着胡子乱糟糟、满身臭气的姥爷,不相信他就是当年那个威风凛凛的生产队长。他环顾四周,墙上那些从1958年一直到1978年的“优秀生产队长”、“模范共产党员”、“劳动模范”的奖状还在。褪了漆的红色锅盖上放着一只“学习毛主席标兵”茶缸,红色的毛体字已斑驳不清,几块地方掉了瓷,水垢、污渍爬满了茶缸的内壁。没喝完的半杯水上面漂着一只死苍蝇。

林野感觉很难受,一刻也不想呆了,回到家里看到的一切东西和他想的都不一样,令他十分沮丧。

他把手中的东西放在锅盖上,把茶缸里的水倒掉。

姥娘回来了,欢喜地望着林野,用一块黑平平的布子抹了一下炕沿,让林野坐下。林野只是屁股沾了一下炕沿,说:“我妈做好饭了。”不等姥娘问他话,他就离开屋子。那个力大无比、神气霸道的姥爷仿佛只是个传说,像他屋子里的那些陈旧过时的东西。林野有些后悔他当时决定离开北京了。

2

小学同学赵文斌在镇街上唯一的一家小饭馆里给林野接风,没想到他叫上“狼”来陪他。

林野记忆中的狼十分威风,总是像周润发一样嘴里叼着烟卷,也不见他干什么,但老有肉吃,老有酒喝。现在的狼残着一只在打架中被削了的耳朵,坐在他们面前,像一只老实的猫。

旁边另一张桌子上坐着小学的李校长和镇政府的几个年轻干部。李校长二十多年前就是林野他们小学的校长,没想到现在还是校长,林野觉得时间好像凝滞了。

林野端着酒杯去敬李校长酒时,二年级时打烂学校玻璃不敢回家的一幕清晰地从记忆中浮现出来。他望了赵文斌一眼。赵文斌毫不在乎地荡着一只脚吃花生米,黑乎乎的胖脚丫像一只小猪,似乎要挣脱天蓝色塑料拖鞋的束缚跑出来。

林野连干了三杯酒,李校长只抿了小半杯,说自己有高血压、糖尿病。林野有些失望,但李校长一下叫起了他的名字,让他有些意外。

李校长问他转业了吗?

林野看见夕阳透过玻璃照在李校长谢顶的脑袋上,中间百会穴那块红红的头皮透明发亮,像要在阳光下熔化掉。林野忽然想买顶帽子送给李校长戴上。

李校长看见自己问林野话他不答应,林野只是盯着他的脑袋看,便举起酒杯把剩下的多半杯酒干了。

林野这时看见他的大舅、二舅和爸爸在暮色中像一群疲惫的羊往家中走去,阳光给他们涂上一层红红的颜色,悲壮得像涂了一层血。三舅好像还没有把劲用完,自顾自开心地说着什么,又光又大的脑袋泛着油光,在渐渐沉下去的暮色中,像一盏正在点亮的灯泡。

林野拿酒杯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坐回到自己座位上,夹起一颗花生,扔进嘴里,低着头慢慢把花生皮吐出来。他扭头看窗外,大舅和爸爸他们已经不见了。

这时,一阵摩托马达的轰鸣声从窗外传来。林野看见赵文斌和镇上的几个年轻干部都把头抬起来望向窗外。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骑着一辆木兰125从窗口驶过,消失在一片霞光中。摩托声已经听不见了,所有人的头还在向外拧着。那白色的裙子仿佛缥缈的烟雾,弥漫在窗户外面,罩住了透进来的霞光。

狼说:“喝酒。”

两个桌子的人都怔了一下,一起举起手中的酒杯,把杯中的酒干掉。

旁边桌子上的人们讲着镇里的事情。这边赵文斌和狼讲他们的打架斗殴。刚开始,林野听见他们这桌谈论这些事情,有些害羞,不时低头悄悄看看李校长他们。后来酒喝多了,林野再不在乎自己这张桌子上讲什么了。他心里盼望再次听到那摩托的轰鸣声,再次看见那个神秘的女孩。

李校长他们走的时候,林野他们还在喝酒。林野觉得自己喝得有些高了,但他不愿意服输,这是他从北京回来第一次和同学喝酒,军人的硬气支撑他一杯接一杯喝下去。

他们离开小饭馆的时候,赵文斌紧紧抱了他一下,说好兄弟。

林野用更大的劲抱起赵文斌,旋了一圈儿,这时他感觉自己浑身都是劲,像能把地球抱起来。

林野望着赵文斌和狼拐进一条巷子里,哇一下吐了。

他歪歪扭扭路过粮站的时候,看见里面亮着灯,有几个人还在装粮食。三舅的大脑袋在灯光下更光更亮了。爸爸伛偻着腰,仿佛随时要被粮食压得趴下。林野甩甩头,觉得自己真喝多了。

林野一推门,吱一下响了一声,里面传来妈妈温暖的声音:“林野?”

林野进了家,妈妈一个人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纳鞋底。看见他摇摇晃晃进来,放下手中的鞋底和针线站起来,呼一下她的影子变大了。

“我没事……”林野僵着舌头说。

“和谁喝了,喝成这样?”妈妈去倒水。

“爸爸呢?”

“明天一早要走货,又去粮站了。”

林野晃晃悠悠站起来:“我去看看爸爸。”

妈妈拦住他说:“喝这么多,别出去了。”

林野肚子里一阵恶心,他推开妈妈,冲到院子里,又哇哇大吐起来。吐完,腿肚子一软,坐在地上起不来了。妈妈跟出来,轻轻地给他拍着背,递给他一杯水。林野想站起来去粮站,可腿怎样也不听使唤。

林野躺在床上的时候,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飘。他看见爸爸背着一大包粮食走在架子上,忽然飞了起来,那麻袋粮食越飞越高,到了高高的车顶上还不停,爸爸抓着那麻袋粮食,像被氢气球吊起来的一个小孩,着急地摆着腿,屁股用劲往下坠,可是麻袋越飞越高。然后,他看见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骑着摩托冲上架子,到了架子尽头一提车把,摩托车顺着一条庆祝开业大典的条幅往天上飞去,发出的轰鸣像一架飞机。女孩快要追上爸爸了,那麻袋粮食忽然炸开了,金色的玉米像一场流星雨,爸爸变成一粒玉米往下掉。女孩骑着摩托还在往上冲,然后她的裙子变成一顶降落伞,她抓着降落伞越飘越远。林野躺在床上,身子忽而缩成一团,忽而用劲展开,嘴里发出呜呜的难受的声音。他妈妈端着水站在炕边,担忧地望着他。

“水……”林野喊。

林野妈把水递到儿子手里,望着他有些发愁。

当时把他送到部队,希望他运气好些能转个志愿军人或者好好学习考上军校,可他当了两年兵,现在和别人一样转业了。让他跟着他爸当装卸工吧,有些不忍心也不甘心,可啥也不干吧,又怕他在社会上惹是生非。

回来第一天就喝成这个样子。

3

接下来的几天,林野雄心勃勃一副要干大事的样子,每天洗一次头,睡觉前把衬衫和裤子叠好压在枕头下,弄出笔直的线条,背着黑色牛皮小包,忙得整天不沾家边。

林野爸爸看着忙碌的儿子,对他妈妈讲:“林野出去两年,心野了。”林野妈妈说:“林野还年轻,或许能闯出一条路来。”爸爸点点头,穿上自己那件发白的劳动布褂子,去粮站装粮。

有一天,林野爸爸晚上回家的时候,看见一圈人围着林野。他大声讲在北京当兵的时候,迈克尔在人民大会堂开个人演唱会,他执勤,外面人山人海,队伍一直排到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那儿。爸爸从来没有去过北京,他不知道人民大会堂和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是怎么个位置,也不知道迈克尔是干啥的,但他觉得林野两年兵还真是没有白当,可惜他在家里从来不讲这些。他发现,林野从北京回来之后,就特别话少,和他妈还说几句,和他除了“吃了”“回来了”一些简单的寒暄,基本没有说过什么新鲜事情,他不知道林野在外面这几年是怎样过的。林野爸爸放慢脚步,想多听听儿子说的话。

这时,125木兰的轰鸣声过来了,那群年轻人一起朝声音来的地方望去。林野跨出一步,潇洒地朝摩托打了个停车的手势。爸爸看见石天闺女的摩托在林野面前停下,闺女的一只脚又在地上,望着林野。爸爸发现石天家的闺女真是长大了,还挺好看的。他不知道儿子要对人家说什么,不由地有些心慌。

“明天五台山国际旅游节开幕,咱们一起去吧?”儿子笑吟吟地很大方地对那个闺女说。

爸爸觉得儿子比自己强,他紧张地等待闺女回话。

闺女笑了笑,发动着摩托轰一下走了。

爸爸有些失落,他不知道这算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他替儿子担心。

林野对着远去的摩托和身边的人挥挥手,自信地说:“明天她一定会去的。”

爸爸着急起来,他心里算计着去五台山得多少路费,多少钱门票?石天在曾司令手下当管家,钱见得可多了。他闺女一看也是个费钱的角色。这样的家庭,和自己家不合适。

那天回家之后,林野爸爸一直等林野回来。

吃饭时,林野爸爸盼望林野说些什么,可是林野什么也不说,呼噜呼噜地吃饭。林野吃了俩馒头,喝了两碗稀饭,擦嘴的时候,他爸爸终于忍不住了,问:“你明天是不是要去五台山?”

林野惊奇地望着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是啊。给我三二百块钱好吗?”

林野妈妈把头从碗上抬起来:“要这么多钱干啥哩?”

林野不满地说:“过些日子我就会还你们的。”

他妈妈忙说:“我们不用你还,但你做啥用呢?”

林野大声说:“去五台山。”

爸爸皱了皱眉:“给他吧。”

林野妈妈还想说什么,被他爸爸用眼神止住了。她从柜子里取钱的时候,不停地咳嗽。

吃完饭,林野端了一个盆子,坐在院子里洗澡。月亮白花花的像一头调皮的小山羊,不停地从草垛一样的云块中钻出来钻进去。林野想起明天的约会,抑制不住内心兴奋。他那天在小饭馆吃饭,第一次见到石婉儿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她。从当时那么多小伙子看她的目光,就知道她是个多么好的姑娘。想到这里,林野禁不住唱起歌来,当武警时的豪迈又回来了。屋子里传来妈妈想控制而又控制不住的低沉的咳嗽声。他把身体搓得通红才回了屋子。

第二天,林野六点起来开始洗漱。他刷牙的时候,妈妈也开始起床,说:“吃了饭再走吧。”

林野说:“不了,外面吃些早点。”

林野走在小镇的石板路上,感觉浑身都是力气。那些百年的老房子在沉睡,一些鸽子站在屋顶黑色的瓦片上梳理自己的羽毛,三三两两去上学的学生还打着呵欠。林野决定在村东的小河旁等石婉儿,她来镇上一定会经过这儿。

晨曦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一丛丛墨绿色的水草扭着柔软的腰肢随着水流摇摆,像跳探戈。林野扒在桥栏杆上,影子在水中晃晃悠悠被拉长、变形,又缩短,影子的头慢慢和水中的太阳影子重叠在一起。林野猛一抬头,太阳直直照在他的眼睛上。

石婉儿还没有来。

林野百无聊赖地拾起一块石子,朝水面扔去。石子溅起一串水花,沉入水底。林野拿起一块又一块石子朝水面扔去。镇上的店铺开始叮叮当当摘门板,那些老旧的屋子露出铝合金、木头板等各种各样的门面,像一位掉完牙的老太太镶上的牙齿。上早自习的学生们放学了,他们追赶着,打闹着,在太阳的追逐下浑身发着光。

林野觉得肚子有些饿,他想应该吃点东西再出来。

学生们吃完早饭又去上学的时候,石婉儿还没有来。林野无精打采地坐在一根桥栏杆上,他不明白石婉儿为什么还不来。他想起自己在部队上的时候,战友们总是说一不二,于什么都像打仗。可惜女兵太少了,没有人和他心有灵犀。

日上三竿的时候,林野肚子开始咕咕地叫,他从路边抱起一块大石头,狠狠扔进水里,嗵地一声,水花溅起老高。

这时,他看见赵文斌杀气腾腾拿着一把菜刀从桥上走过,看见他哼也没哼一声。

他喊:“赵文斌,你干什么去?”

“找石天!”

林野跟在赵文斌后面,踏着他的影子,感觉到一股寒气。林野觉得这个同学什么事也能干出来。他想到回来这些天人们对赵文斌的各种传说和那天狼对他服服帖帖的样子。

4

赵文斌瞪着血红的眼睛,拎着菜刀走在村外的大路上,林野感觉到了参军两年没有感受到的传说中的杀气。他不知道赵文斌为什么要去找石天,他有些替石婉儿担心。他掂量自己能不能劝服赵文斌?想了半天,汗水弄得他的后脖子潮乎乎的,眼睛又涩又干。

一路上,遇到好多去镇里的人,看着拎着菜刀的赵文斌,人们脸上露出惊愕和害怕的表情,有一些人折回头,尾随在他们后面看热闹。林野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盼望出来一个警察,把赵文斌拦住,可是后面的队伍越来越长。

“石天,你出来!”赵文斌站在石天家门口,因为愤怒,吼喊的声音有些嘶哑。

一条狗在院子里面惊恐地大叫。半天没有人回答。

石天家没有人。林野松了一口气。

赵文斌掉转头,朝公路方向走去。

“要去‘江湖道’!”跟在后面的人群中出现微微的骚动。

江湖道是曾司令的地盘啊,在清风寨,甚至在方圆的这些州县内,谁不知道江湖道,去那儿闹事不是找死吗?

到了江湖道门口,后面的人群忽然安静了。赵文斌把菜刀交到左手里,在衣服上擦擦右手的汗,又把菜刀握在右手里,然后冲了进去。林野犹豫了一下,跟在后面也进去了。其他人留在外面,伸长脖子往里面瞧。

江湖道的大堂里静悄悄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拿着灰色的抹布擦一张八仙桌,八仙桌清亮的桌面清晰地照出老婆婆的影子。

“石天呢?”赵文斌问。他的怒气逊了三分,声音更加嘶哑。

“我是服务员。”老婆婆继续专心地擦着桌子,仿佛要把它擦成一面镜子,不管恶声恶气的赵文斌。

赵文斌望了望八仙桌前的太师椅,林野感觉到他累了,希望他慢慢坐下来。

赵文斌舔了一下舌头,又问:“石天在吗?”

老婆婆皱皱眉头,把抹布放在一个盆子里搓了搓,拧干,晾好,擦擦手,拿起一把墩布墩起赵文斌和林野走过的地方。

墩布墩地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像响尾蛇窜过草地。墩布墩到林野身边的时候,老婆婆抬头望了他一眼。林野挪了一下地方,他忽然觉得这个大厅太大了,大得自己不知道呆哪儿比较好。他望着八仙桌上方供的关公像,想起自己在部队训练的日子。

老婆婆朝赵文斌那边墩过去。林野松了口气。老婆婆墩到赵文斌身边时,停下来,望了他一眼,仿佛他是凭空多出来的一件多余东西。

赵文斌咽了口唾沫,说:“我是找石天的。”

一个脸上有三四寸刀疤的小伙子从外面进来,看见赵文斌手里拎着菜刀,微微笑了一下,朝二楼走去。

赵文斌看到小伙子的微笑,像一条蛰伏的蛇受到了惊吓,他大声喊:“石天,你出来!”

林野看见老婆婆皱了皱眉,洗墩布去了。小伙子上了二楼不见了。整个大厅一下空荡荡的。

赵文斌跺了跺脚,朝二楼走去。林野迟疑一下,没有跟上去。赵文斌快上楼梯的时候,二楼楼梯口出现一个满脸微笑的中年人,刚才上去的那个刀疤小伙子跟在他旁边。

“他就是那个大喊大叫的人?”中年人问旁边的小伙子。

小伙子点了一下头,毕恭毕敬地说:“是。”

中年人笑笑:“年轻人,好胆量。”

赵文斌愣在那儿。中年人经过他的时候,林野看见足足比中年人高出一头的赵文斌仿佛迅速矮了下去。

中年人坐到八仙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刚才那个老婆婆端过一杯茶来放在他前面。中年人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林野有些紧张,他想茶会不会烫嘴?中年人放下茶杯,轻轻问:“你们找石天?”

赵文斌捏紧菜刀站在他前面,说:“石天骑摩托撞了我老婆的冰柜,我老婆让他修,他不仅不修还破口大骂。我找他算账!”

中年人轻轻摇摇头:“石天今天不在,我替他道歉。你的冰柜撞得厉害吗?”

林野心中有些紧张和激动,感觉面前的人就是曾司令。

赵文斌说:“也不厉害,但他有点太不像话。”

中年人点点头,和旁边的小伙子低声说了一句话。小伙子拿出五百元,放在八仙桌上。

中年人说:“把这五百元拿上,修修冰柜,给你老婆买点东西消消气。”

赵文斌有点不知所措,说:“我不要你的钱,我找石天。”

“我让石天办事去了,钱你拿上,回去好好照顾老婆。”中年人边说边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上楼去了。

刀疤小伙子拿起桌上的钱,悄悄装在赵文斌口袋里,说:“听老板的话吧。”说完也转身上楼去了。

赵文斌茫然地朝四周环顾一下,把菜刀收起来插到腰里。林野没想到没动刀没动枪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他心里暗暗叫好,不由地佩服曾司令。他拉着赵文斌的胳膊往外边走。

外边的人群看见他们从江湖道出来,轰一下围上来。赵文斌一下又神气了:“曾司令亲自给我道歉,赔了我钱。”林野的肚子咕地响了一下,他真的饿了。他想石婉儿去哪里了?他眼前出现石婉儿骑着大摩托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下定决心一定要追到她。

赵文斌对林野说:“中午一起喝酒吧?”

林野说:“我要去五台山。”

赵文斌说:“这么迟了,开幕式早结束了,拜佛人们都上第一炷香。”

林野有些失望,他问:“你知道石婉儿吗?”

“谁不知道石婉儿,那么漂亮。她就是石天那个王八蛋的闺女。”说完这句话,赵文斌一下反应过来,狐疑地盯了林野一下问,“你喜欢她?”

林野问:“今天怎么没有见到她呢?”

赵文斌说:“那个野丫头,追的人太多,谁知道她跟上谁走了。”

林野觉得石婉儿不可能随便跟个人走了,他猜测她到底干什么去了?

5

那天中午,林野没有去和赵文斌喝酒。

他回到家里时,门上挂着锁子,不知道妈妈哪里去了。进去随便寻了点吃的,打开电视,正在演《还珠格格》。那个叫范冰冰的演员居然和石婉儿非常一样,林野看着乐了起来,他又想起石婉儿。电视完了之后,妈妈还没有回来,爸爸也没有回来,林野有些意外,他想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和赵文斌一起去喝酒。他出去买了一包方便面一袋锅巴,胡乱吃了,翻着一本《射雕英雄传》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半下午,家里还是没有人。林野觉得有些闷,决定到街上走走,看能不能碰上石婉儿。路过粮站的时候,一群人在装粮,却没有爸爸和舅舅们,他奇怪他们今天哪里去了?荡到东边的小河旁时,林野心存侥幸,希望石婉儿一下出现,对他解释今天有了什么意外事情没有按时赴约。桥边却并没有石婉儿。林野想起在北京第一次到卢沟桥玩的时候,看到一对一对的恋人穿着时髦的衣服,在那弯弯的桥洞和千奇百怪的石狮子前留影,每一个脸上都露出甜蜜的笑容。还有拍婚纱照的新人,新娘们穿着拽地的婚纱长裙,纤细的手指上戴着闪闪发光的结婚钻戒,一个个都是那么迷人。林野想自己和石婉儿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去卢沟桥拍一张婚纱照。

桥下一些女人在洗衣服,她们弯腰、撩水、搓衣服的动作非常一致,就连她们晾在河滩青草上的衣服,除了颜色有些差异,也基本一样。这样的场景让林野有些窒息。他想起力大无比的姥爷,体壮如牛的舅舅们,舅舅们的几个孩子,以及爸爸。一家三代人都靠力气生活。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他看着那些耷拉着乳房的洗衣服的女人们,更加渴望和石婉儿在一起。

林野在街上转悠半天,傍晚时候,进了赵文斌开的门市。赵文斌正弄了静音看一部三级片,看见他进来,招招手让他坐下。林野没有坐,他看见赵文斌家的冰柜摆在门口,迎街的一角蹭掉了漆皮。

他问:“冰柜修好了?”

赵文斌回答:“里边没坏,外边以后喷点漆吧。”

林野想不到冰柜这样一点毛病,就让赵文斌提上菜刀到处找石天,也许是石天骂赵文斌老婆让他生气了。大概女人就喜欢这样能保护了自己的男人。他想石婉儿遇到问题,自己也要这样挺身而出。

“喝酒去PB?”林野说。

录像上那个女人在哼,可是没有一点声音。

“中午请你,你还不去。”赵文斌闷声闷气地有些不高兴。

“晚上我请你,去不?”林野碰了碰赵文斌的胳膊。

赵文斌表情好看了些,说:“等我老婆回来,她做头发去了。”

这时林野发现赵文斌身上根本没有酒味,他中午也没有喝酒。

过了一会儿,赵文斌老婆回来了,头发拉得直直的,仿佛年轻了几岁。赵文斌抬起脚,用大拇趾关了录像机,说:“走吧。”

他们到了街上的那个小饭馆,镇上的那几个年轻干部已经坐在临窗口的那张桌子上。今天没有老校长,年轻干部们显得更加放松。

赵文斌说:“两人喝酒没意思,再叫个人来。”

林野看了看旁边那张桌子,有五六个人。

他问:“叫谁呢?”

赵文斌说:“我看看谁在。”

他走到门口,手搭在眉前向远处张望,然后高声喊:“王二小!”

赵文斌进来坐下说:“王二小在,叫上他了。”

很快进来一个又高又瘦的人。

赵文斌逐个介绍:“这是林野,刚从北京武警转业回来。这是王二小,扑克打得很好。”林野和王二小握过手后,三个人便开吃。

王二小基本不说话,总是端起酒杯喝酒。林野也不说话,他盼望石婉儿像那天一样,突然从窗口经过。

忽然,摩托轰鸣声传过来了,林野有些紧张。他发现镇上的那些年轻干部们也安静了。石婉儿穿着一件白色T恤和白色短裤骑在红色的大木兰上,从霞光里出现了。摩托车驶过小饭馆的时候,林野感觉自己的心跳像摩托速度一样快。王二小依旧不紧不慢地吃了一颗花生米,说:“石天的闺女不知道要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像接着他的话似的,隔壁桌子上一位眉骨突出的干部说:“人家这名门望族的后代,哪能看上一般人。”“名门望族”一下让林野想起自己的姥爷和舅舅,他不由地叹了口气,想自己家的人只会卖力气。赵文斌端起酒杯在桌子上重重蹾了一下,说:“喝酒!”接下来的酒喝得很闷,林野想自己刚才怎么就没有勇气出去拦住石婉儿,问她为什么失约了?

快八点的时候,小饭馆跑进一个人,大声对林野说:“你姥爷不行了,你还呆在这儿喝酒?”林野腾一下站起来就往外跑,跑到门口对赵文斌和王二小说:“你们慢慢喝。”赵文斌问:“需要帮什么忙尽管说。”林野边出门边对小饭馆老板说:“把账给我记上。”

6

林野跑到街上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等他进了姥爷家那条巷子时,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大口喘着气,继续往前跑,不小心脚踢着了一块石头,疼得几乎要跳起来。他看见了灯光和姥爷门口的一群人,然后听到几缕凄厉的哭声,他感觉一阵寒风吹到身上,浑身的汗马上干了。

姥爷躺在一块门板上,像一只干瘦的蝙蝠。

一群群的苍蝇在人群中乱飞。

林野一下觉得某种东西随着姥爷的死去飘走了,他既想挽留住它,又希望它快快离去,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涌上心头。

他想起小时候每次去了姥爷家,姥爷总是给他一块冰糖,或者一些香瓜、桃子、核桃吃的东西,几乎没有一次例外。他上学家里没钱时,总是去姥爷家,姥爷背着舅舅们把钱塞给他。他没有考上大学,让姥爷失望了很久。等他参军的时候,姥爷和武装部的人一起把他送到车站上,车开了,姥爷还一直挥手,那又高又大的个子站在人群中非常醒目。林野大声哭起来,越哭越伤心,爸爸妈妈看到他这样伤心,责怪他的眼神渐渐没了,也跟着他大声哭起来。

姥爷出殡的时候,林野跪在灵前,望着棺材前姥爷的遗像,悲伤一阵一阵涌上来。他前面是一排长长的队伍,大舅的大儿子打着引魂幡在最前面,大舅、二舅、三舅……遗传的原因,使跪着的人一个个都虎背熊腰、彪悍异常。林野想,要是在古时候战争年代,这是一支多么强大的队伍,就是在农业社的时候,他们也多么让人自豪!可现在,他们是装卸工,他们是一支装卸工队伍,一个家族都是装卸工,就连自己的爸爸从煤矿回来,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一种宿命的感觉笼上了林野的心头,他想起自己部队上的战友,农村的都回农村了,是城镇户口的,父亲在邮局的去了邮局,在钢厂的去了钢厂,还有好多去了公安局、法院、检察院和党政机关。他想自己再也不能重复姥爷、舅舅、父亲的路了。这时他又想起石婉儿,她父亲给黑社会当总管居然被镇政府的干部羡慕地称为名门望族,她骑着大摩托呼啸在街上,几乎吸引了镇上所有年轻人的目光。林野觉得似乎还有一条路,慢慢在眼前铺开。姥爷走后的一段日子,林野很少出门,一想到那跪着的一片白压压的人群,就觉得好像一包包麻袋压在胸上。他每天不是看电视就是躺在炕上睡觉。妈妈边干活儿边咳嗽,一阵一阵的咳嗽声像战场上的冲锋号,他想自己应该去做点什么,不同于祖辈的去做点什么。电视上经常播一些招工广告,到沿海发达城市或北京做工。林野在北京呆过,也有一些战友在南方,他知道所谓的做工不过是舅舅们的另一种翻版,还是出卖体力。电视上也有一些公家单位的招聘信息,劳动监察员、巡警等等,但都要求大学毕业,或者城镇户口的复转军人。林野没有上大学非常后悔,但他不明白同样参军,一样保家卫国做贡献,农村出身的军人也不比城市出身的军人表现差,为什么国家一味照顾那些城里人?

有一天,刘小田回来了,威风凛凛地开着一辆本田车,给家里放下一大堆绿豆、辣椒、核桃、红枣、咸菜等包装得非常漂亮的土特产。他走后,邻居们围在他家里,看着一大堆东西啧啧称赞,这些平常长在地里的杂粮干果和每天吃的咸菜,一加上好看的包装,身份好像就变了,让人觉得珍贵起来。刘小田爸爸说儿子在县委当了几年通讯员,现在转正了,给县长开车。那神气的样子,好像儿子也成了县长。

林野妈妈回来之后,对他说:“要不找找你庄奶奶,看她能不能和她兄弟说说,让你也去县里当个通讯员?”

通讯员是个伺候人的营生,但林野想到当上几年就可以转正当司机,开着威风凛凛的小车,比石婉儿骑着125木兰牛多了,他动了心。

妈妈领着他来到邻居庄奶奶家,庄奶奶家正在吃鱼子。林野知道镇上派出所经常给庄奶奶家送大鱼,没想到鱼子也送。一粒粒鱼子躺在笼屉上晶莹透亮,像萤火虫一样发着光。庄奶奶让妈妈和林野吃鱼子,他们不吃。庄奶奶夹了一块放碟子里,让林野和他妈妈尝尝。庄奶奶说鱼子营养大。妈妈夹了几粒尝了尝。林野也夹了几粒尝了尝,感觉像窝头一样发干还有腥味,但他心里还想吃,控制住自己没有再吃。妈妈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庄奶奶说:“我弟弟是个副县长,不一定能主了事。”妈妈说:“林野当了几年兵,力气又大,眼色也活,一定能当好通讯员。”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林野颇有些不好意思,尤其说自己力气大,他心里就恼火。庄奶奶等了半晌才说:“等他回来我和他说,能不能顶事不知道了。”妈妈弯下腰对庄奶奶表示感谢。林野看见妈妈脑后的头发乱糟糟的,像鸡屁股上的羽毛,很多已经白了,他不由地一阵心酸。他们走的时候,庄奶奶把那点鱼子盛在一个塑料袋里,让他们带回去吃。妈妈不带,庄奶奶硬让带上,推辞了几回,妈妈才带上了。一出庄奶奶门,林野就从妈妈手中抢过鱼子,狠狠地摔地上。妈妈瞪了他一眼,轻轻骂了他一句,又把鱼子捡起来。林野看着那个沾上土的塑料袋,心里直想哭。

林野在家里等消息。庄县长回来几次,可是林野的事庄奶奶一次也没有向他提起。

林野的妈妈和他爸爸、林野商量:“要不买点东西直接去庄县长家里说说?”爸爸说:“那不是白花钱,管啥用呢?”林野也不想去。妈妈却坚持着:“宁叫碰了,也不要误了,好歹是个出路。要不让林野和你一起装粮去?”一说到这里,爸爸和林野都不吭声了。可是他们带什么去,有些犯愁。爸爸说:“人家是县长,什么也不缺,贵重东西咱们也买不起。”妈妈和林野觉得也是,他们商量了半天,也拿不定主意。林野说:“我去问问刘小田吧。”爸爸妈妈眼睛一亮,齐声说:“刘小田肯定知道!”

林野到了县政府的红大门门口,不知道怎样去找刘小田。他到政府办公室去问,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说:“不知道。”林野碰了一鼻子灰,他不知道怎么政府的人都是这样的态度,打听个人也这么难,是不是领导的司机的行踪要保密?他决定在大门口等着。他想,就是刘小田开一辆坦克,也得从这儿经过,何况他知道刘小田开的是一辆本田车。

整个上午,林野一直在门口等着。不停地有车进出政府大门,也有本田车,可是他没有看到刘小田。林野想会不会刘小田开上车拉上领导出远门了?譬如去北京。他想起自己等石婉儿的那个早晨,到现在也不知道石婉儿那天干什么去了。院子里的车越来越少,后来满院子的车,只剩下几辆停在角落里满是灰尘的破车了。林野有些不死心,他想自己今天碰运气也得碰一天,如果找不到就再不找了。

他买了两个饼子,边吃边等。这时他想起无数战争中的潜伏场面,觉得自己像打仗一样。

整个中午,不一会儿有喝得红头涨脸的人说说笑笑勾肩搭地背进了大院,林野盼望其中一个是刘小田。忽然,有人对他按喇叭,他做梦似的看见面前停着一辆本田车,上面坐着刘小田。

刘小田放了车,他们站在院里的大槐树下,林野说了他的想法和难处。刘小田没有怎样犹豫就说:“领导们确实什么也不缺,但你带点东西表示自己懂得礼节。也不要带贵重东西,拿点家鸡蛋又绿色又营养,再拿点麻麻花,咱们那边的人都爱吃这个,也稀罕。”林野很感激刘小田的真诚,握着他的手不放。刘小田说:“我希望你的事情办得顺利,这儿咱们村的人太少了,你来了可以多个照应。”

林野说自己回去马上准备。

7

自己家里养的鸡没有攒下多少蛋,林野妈妈去村里其他人家买了一些,十斤家鸡蛋就凑齐了,白生生的一大堆。麻麻花家里却没有,他们去了坡上,今年天旱,没有几朵开花的,采了一上午,只弄下两小把。妈妈说去买吧。可是镇里的街上以往经常能看到坡上的人弄一堆麻麻花卖,这次却几天也没有遇到一个。林野只好去县城里去看,街上也没有卖的。他去了土特产礼品店,一袋一袋晒干的麻麻花摆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闪着迷人的光。林野抑制住内心的兴奋,问了一下价钱,贵得吓人。他咬咬牙买了三斤,幸亏这种东西晒干后很轻,三斤放那儿一大堆。

林野把这些东西放篮子里,天黑以后进了城。按照刘小田的指点,进了庄县长住的那个小区,数到别墅区的第三排右手第一家,他看见屋子里亮着灯,门前停着一辆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提着两篮子东西上了高高的台阶。鸡蛋那篮重,麻麻花那篮轻,他提着很别扭。

他摸了半天,掏出打火机照了一下,才找到门铃。他轻轻把手按上去,门铃响起悦耳的声音,他屏住呼吸等着,看见屋子里闪着的灯光灭了,没有声音。等了几分钟,林野又按门铃,屋子里还是没有声音。林野有些纳闷,刚才明明看到屋子里亮着灯,怎么一按门铃灯灭了,声音也没有了?他发了狠把手按在门铃上不放,想你们要是不开门,我就一直按下去,把门铃按没电。终于屋子里有了声音,一个保姆样的中年女人把门开了一道缝。林野说:“我是庄县长的老乡,来看看他。”中年女人说他不在,就把门关上了。林野没有想到自己连门也进不去。他又按门铃,没有声音了。他狠狠心,在台阶下等着。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女孩骑着自行车过来了。林野认得她是庄县长的女儿,小名叫琳琳,经常跟着庄县长回村里看望庄奶奶。林野努力微笑着,对走近的女孩说:“琳琳,我是清风寨的,你姑姑的邻居,找你爸爸有点事情,你让我进去吧?”女孩目光警惕地望着他,摇了摇头说:“我爸爸不在。”然后小心翼翼把门开了一道缝,自己钻进去后把门啪一下拉上了。林野想,她小,不懂事,或许她进去之后和她爸爸说说,会给他开门的。他又等了半天,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发狂似的上去按门铃,里面传出女孩生气的声音:“我爸爸不在!”林野想起这个漂亮的小女孩回了村里,吃了糖捏着糖纸扔厕所里,妈妈说:“你看城里的女孩多懂事。”当时他也觉得城里的女孩讲礼貌,懂事,可是现在……林野退到门对面的墙根儿,想庄县长或许真的不在,再等一会儿他可能会回来。他缩在墙角,听见前面一户人家家里传出轻柔的音乐,一会儿有人开始弹钢琴,接着又有人开始唱歌,是那种电视上才会看到的外国歌剧。林野一句也听不懂,可是他觉得很美,他没有想到在小县城,还有人会唱这个。他靠在墙上,静静地听着,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静谧而美丽,但是隔一会儿一只蚊子落在他身上,他讨厌这些蚊子打扰他,狠狠地拍它们。

过了一会儿,一辆小车开着大灯进了这个院子,然后消失在各幢楼前。忽然一辆进了院子的车径直朝这边开过来,林野精神一振。车在庄县长门口停下,下来一个年轻男人,快步跑到门前,按了一下门铃。林野看到门神奇地开了,他赶紧走上去。那个中年女人把年轻人接进去,说了一句什么,林野感觉明显是在说自己,然后他们把门关上了。又过了一会儿,那个年轻人出来了,从车上拎下一大堆东西送进屋里后,开上车走了。林野心里有些失落,他继续等着。

歌剧停了,屋子里传来轻柔的笑声和低低的说话声,透出窗外的光柔和而安静。林野想起自己家里那昏暗的灯光,老是沉默的爸爸和不停咳嗽的妈妈,他觉得现在屋子里这家人的生活才是他向往的生活。他告诫自己再等等。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林野上去又按了一次门铃,没有一点反应。林野不清楚为什么刚才那个年轻人一按门铃就有人开门,难道他们有暗号?小区保安开始巡夜,手电筒的光在院子里划来划去。林野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他退下来,拿起自己的两篮子东西,装麻麻花的那个篮子轻飘飘的。林野望着这一大堆东西发愁,他想麻麻花几年也吃不完啊,省下这笔钱,还不如带妈妈去检查身体,抓几副药呢。

他出了小区,还没有走多远,听见背后的大铁门重重地关上了。远处电业局的大钟叮叮当当响了十一下。林野扬起脸,天空又黑又空,几颗星星在遥远的地方闪着清冷的光。林野想起跟上赵文斌去江湖道,曾司令那笑眯眯的样子,现在再想起这个传说中的黑道人物,竟然是那么和蔼可亲。

林野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看到屋子里昏黄的灯光,他几乎没有勇气进门。爸爸和妈妈还没有睡,他们听见门响,都站起来。林野把东西放到地上,沮丧得抬不起头来。爸爸结巴着问:“人家不要?”林野不知道该怎样述说晚上的事情。妈妈咳嗽起来。林野看着爸爸伛偻着身子,坐在一把小板凳上,手绞在一起插在裤裆里,像一粒随时要被风吹走的灰尘。他感觉自己好像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空有一身力气却什么也干不成。他长叹一口气说:“妈,明天咱们去检查你的身体吧。”没想到妈妈惊恐地瞪大眼睛,身子直往后缩:“我不去,咳嗽有什么大不了的?”说完,好像要证明自己似的,憋了好几分钟没有咳,后来忍不住了,又大声咳起来,咳出了一长串,咳得眼睛里生出泪花才停下来。林野感觉妈妈像自己小时候怕理发、怕吃药、怕打针,故意耍赖一样。他想,明天一定要带妈妈去检查一下。

这天晚上,是一个痛苦的晚上,林野不住地听见爸爸翻身,妈妈咳嗽。妈妈劝爸爸说:“好好睡吧,明天还要干活呢。”林野的泪流出来了,他拼命忍住,不哭出声来。他想,明天一定要带妈妈好好检查一下身体,然后自己找个事情踏踏实实干,不让家里人操心。

第二天,林野说什么也不再去找庄县长了,可是爸爸妈妈催促他再去找一次,说人家说不定那晚真不在呢。林野听着妈妈的咳嗽声,不情愿地又去了。这次他没有按门铃,而是直接站在门口等,他想把庄县长堵在门口。可是奇了怪了,就是见不上庄县长。他看见庄县长的女儿回家,还看见有几个领导或大款模样的人去庄县长家里。他们都开着车,到了门口按一下喇叭,或者打一下电话,门就开了。他们呆得时间都不长,大多三五分钟,一位秃头呆得最长,可也就是十来分钟。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小区保安又开始巡夜了。林野退了出来,心里愤愤不平的,拾起一块石头朝院子里扔去,不知打到什么上面了,咚地响了一下。他撒腿就跑。

第三天,林野的倔强气上来了,没有等家里人催,他就又去了。他想,不信就等不到庄县长。他刚在他家门口一站,门就开了。前天开门的那个女人出来,说:“庄县长叫你进去。”

林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跟着保姆进了家。保姆换鞋的时候,他也要换。庄县长说:“你不要换了。”林野就不动了。他头也不敢抬,只觉得这个客厅大得怕人。

庄县长问:“你找我干什么?”

林野结结巴巴把自己的打算说了。

庄县长说:“这种事政府办主任管,我做不了主。你去找找他好吗?”

林野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好,他把东西放下就往外边走。

庄县长说:“你把东西拿上啊。”

保姆跟在林野后面,把他的东西拿了出来。

林野一出院子,冷风一吹,头脑清醒了一些,他想刚才连自己是庄奶奶的亲戚都没有介绍,在庄县长家连一分钟也没呆,就被打发出来了。他心里苦笑,觉得自己不是干这种事的材料,以后说啥也不干了。

8

林野回了家。

爸爸妈妈见他这么早就回来,一脸的喜色。

可是林野摇摇了头,家里人的脸都黑了。

爸爸说:“跟我去装粮食吧,凭受苦吃饭也不丢人。”

林野进了自己那间屋子,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吭声。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林野看见地上的鸡蛋和麻麻花心里就堵,他忽然说:“我做个菜吧。”他一连磕了十几个鸡蛋,心想与其让那些狗日的吃了,不如给爸爸妈妈吃了。然后抓了一大把麻麻花,等油熟好后,把麻麻花和鸡蛋放进去,锅里发出奇异的香味。他想,以后一定要让爸爸妈妈吃好。

吃完饭,爸爸去装粮。林野和妈妈说:“一会儿咱们进城拍个片吧,检查一下你的肺。”妈妈马上生气了:“不要你管,咳嗽算个啥病,谁不咳嗽?”林野不知道该怎么劝妈妈去检查,他想自己小时候不吃药、不打针时,爸爸妈妈边答应好多条件哄他,边吓唬他,可是现在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妈妈又咳嗽一声,吐出一口带血丝的痰。林野来了主意,趁妈妈不注意,他把痰悄悄收起来,找赵文斌借了一百元钱,去县医院做化验。林野去了县城,看着满大街的人群,想起自己前几天晚上在庄副县长家门口毫无意义的等待,觉得自己真傻,还什么当了两年兵,在北京呆了几年呢。

他想人活着,就应该堂堂正正活在阳光下,就像大街上的这些人,他们脸上的每个褶子里都是阳光,他们生活得也许苦和累,但心里坦然踏实。

化验结果出来了,是肺结核。医生说得赶紧让病人接受治疗,这病传染啊。林野一听肺结核,马上想到了痨病,他焦急地问医生:“这病能治好吗?”医生说:“现在有特效药,能治好,但得抓紧治,这个病人已经很严重了。”林野跑到书店,翻了一大堆书,看到书上讲肺结核病人应避免过度劳累,注意饮食。肺结核病人宜食用营养丰富的高蛋白,高热量,含维生素丰富的食物。林野想到妈妈什么也舍不得吃,每次吃饭总是先把昨天、前天剩下的东西吃掉,有些发馊的东西也舍不得扔。每天总是不停干活,家里的,地里的。他想妈妈要是也像庄县长的姐姐姐夫一样经常吃鱼子,肯定不会得这样的病。他仿佛看到爸爸听到这个消息,腰更伛偻了,妈妈听到这个消息,像孩子一样大哭了。

妈妈去住院的时候,林野帮着收拾东西。妈妈把平常穿的那件领口、袖口磨得能看到一条一条纤维的米黄色碎花衬衫和一条浅蓝色的松松垮垮看不出形状的裤子包好,拿出一身平时出门参加亲戚家宴的衣服穿上。林野看着妈妈的这身衣服很难受,他不由地想起石婉儿。妈妈才四十多岁,可是……即使妈妈像石婉儿那么年轻的时候,也一定没有人家现在的风采。他想起临终前的姥爷,像一段被虫蛀空的腐朽的木头。要是有钱,有地位,四十多岁的女人正是优雅的时候,北京的那些四十多岁的女人比起二十多岁的女孩,是另一道迷人的风景。还有那么多老头老太太,七老八十了还穿得体面舒服,每天打打太极拳,遛遛狗,生活在他们面前像陈酿的酒,香醇的味道正在慢慢发散。

林野给妈妈买了新脸盆、牙刷、牙膏、毛巾,他想得让妈妈体面地住进医院。

办住院手续的时候,林野意外地在医院过道里碰上了石婉儿。石婉儿脸色苍白,像糊着一层白纸,但五官依旧动人。她的旁边是一个满面红光的中年大胖子,手上戴着硕大的金戒指,脖子上是一条拇指粗的金项链。林野不知道他是不是撞了赵文斌冰柜的石天?他想石婉儿来医院里干什么?她脸色这么白是不是生病了?他忽然产生出一种幸福的感觉,想石婉儿要是也生病住院的话,他就可以在医院里见到她了。

可是石婉儿和那个胖男人一走,旁边就有个人说:“刚才这个女孩去打胎了。”

林野身子一怔,陪着妈妈去办住院手续。

林野妈妈住进隔离病区以后,林野每天去送饭,但他一次也没有再见到石婉儿,他想石婉儿那天来医院真的是打胎吗?

林野妈妈出院前一天,林野好好把屋子里收拾了一遍,墙壁刷得雪白,灯泡换了一个大号的,扔掉那条丝丝缕缕铺在炕上的旧罩子,换了个“花开富贵”牡丹图案的,还有那些乱七八糟没有多少用处的破烂玩意,都处理了。林野想让妈妈这次生病作为一个新起点,家里变个样子。

林野妈妈回家看到这么多变化,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她上炕后倚着被子坐在一朵开得正旺的大牡丹花图案上,脸红彤彤的。林野觉得妈妈病了一次好像年轻了。姥姥、妗妗们带着水果、罐头、鸡蛋什么的一起来看望妈妈,看见她的气色很好,也不咳嗽了,大家心情都不错,说钱花了就花了吧,人好了比啥都强。一大家子人围在一起有说有笑,像过节似的。林野打开那包麻麻花,给每人分了一袋,他想好生活就得从享受好东西开始,他感觉自己浑身都是劲,跑到院子里,蹲了一个马步,然后冲拳、踢腿。

雄伟的大山在远处闪着湛蓝的光,与天相接在一起,林野觉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他觉得庄县长没有介绍他当通讯员真是他的一个遗憾,他一定要过上比他们更幸福的生活。他在心里喊,石婉儿,我爱你!

林野妈妈还得继续喝中药。怕传染别人,她吃饭用的碗筷等东西都另外分开了。林野每天吃饭时从橱柜的角落把妈妈的餐具取出来,等她吃完后,放在锅里用开水煮了,擦干净,再放回原处。干这些活儿的时候,他觉得妈妈的餐具孤零零地有些凄凉,他希望妈妈的病早日彻底好了,和他们快快乐乐在一起。

接下来几天,林野试着贩了一些菜去城里卖,结果还没有吆喝,秤就被城管没收了。他打算买辆车搞运输,结果和爸爸一说,就被否定了。买运矿粉的大车一辆五十万,根本不可能买得起。买辆三轮车吧,一年挣不了几个钱,光运管费、汽油费乱七八糟的钱加起来就一大堆,村里以前养三轮车收粮的人已经都不养了。养搞客运的车,连线路也办不下来。

可林野不灰心,认真琢磨自己应该去干点什么,才可以让家里富裕起来,过上好日子。

养奶牛、獭兔,种大棚蔬菜、白水杏,开商店、饭店,收古董……他把政府引导的几项致富门路和自己觉得可行的统统想了一遍,然后他去村里的种植户、养殖户家里考察。考察结果非常失望,养奶牛的人家买种牛的时候一头两万多很贵,自己的牛有了小牛,价钱却一下落了几倍还卖不出去,产的牛奶被伊利和蒙牛收购,这些大企业把奶价控制得很低,一头奶牛养下来,并没有多大利润,好多养奶牛的人正在卖奶牛,准备另寻出路。獭兔比较不错,可是养殖户只是初加工,一张獭兔皮卖不上多少钱,比起商店里那些标价几千的皮大衣,獭兔养殖户和那些穿皮大衣有钱有身份的人还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林野不愿意自己流上血汗,让那些加工商挣钱。白水杏价格好,但销量不大,果实成熟的时候,一个个水灵灵的足足有三两大,吃起来又酸又甜口感很好,可是加工不了,因为它皮厚肉多又不好晒干,一箱一箱地放着就起白毛了。林野想无论种植业还是养殖业都得做大做成规模,进行深加工,才能赚大钱,掌握主动权,可是那得需要资本、场地、技术,光凭小打小闹,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他想到村子里有许多非常勤劳又有头脑的人,一辈子不停歇,干了这个干那个,好多事情都尝试着干过,可是到头来最好也就是比一般农民过得好一些,依旧满身泥巴,到了六十岁城里人该退休的年龄,还得好好干活,干到七十岁、八十岁,只要不死还得干。像城里人说的那种奋斗到三十岁、四十岁提前退休的事情他们想都不敢想。林野想起自己的姥爷、舅舅们,一个个力大无比,像蚂蚁一样勤劳,可是一辈子挣下啥了?他眼前闪过吃鱼子的庄奶奶一家,她只是有个当副县长的弟弟,就能这样享受。突然曾司令闯进他脑海里,曾司令能混到今天,完全是凭着自己的胆量、义气、头脑,林野隐隐约约觉得这是一条路。

9

妈妈的身体差不多全好了,林野心里落下一块石头。他想起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石婉儿了。一想起石婉儿,林野就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他真的喜欢她。林野觉得她比自己在北京看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女孩都好。他渴望现在就见到她,听她谈谈这些天干什么了。

林野有了这个想法,就在家里呆不住了。

他盼望一出门就能碰上石婉儿,至少在巷子口能见到石婉儿,这样说明他们心有灵犀。他边走边像过电影一样,回忆石婉儿每次出现的样子。

晚霞落下来,将一面土坯墙照得金灿灿的,像涂了一层蜂蜜。

门口没有石婉儿。走到巷子口,也没有听见石婉儿摩托的呼啸声,林野有些失望。他希望自己一抬头,看见石婉儿的摩托车停在马路边,她在对面的商店里买东西。

没有石婉儿的摩托车,其他摩托车也没有。商店前面卖碗饪的老头已经卖完碗饪,一群人正围成一圈,在他红色的条盘上打扑克。一只苍蝇不时落在条盘上叮一下,又倏然飞起,围着人群转一圈,仿佛瞧了他们的牌,又得意地落在条盘上,等着他们出牌。然而牌一落,它又飞起来。

林野在打扑克的人群前停了一下,朝街东边走去。过了水渠,街上的人越来越少,路南边的两三家杂货铺冷冷清清,开店的人坐在门口,无精打采地望着空荡荡的街道。街道上偶尔有三两个行人走过,同样无精打采。旧供销社的大门虚掩着,灰色的门板随着阵阵微风吱吱呀呀响着,像戏台上的一位老生。马路对面的银行搬到108国道边后,这排房子就一直老下去了,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坐在门前一个光滑的石墩上,头一顿一顿的,发出轻微的鼾声。林野路过食品公司,食品公司已经倒闭,原来的地方盖了一座奶奶庙,高大的庙宇金碧辉煌,在这破败萧条的街道上显得非常突兀。林野穿过东门,儿时记忆中的城墙城门早已了无踪影。东边的小河静悄悄的,三孔月亮形的拱桥被泥淤了一孔,桥下汪着一湾混浊的水,剩下的两孔拱桥被风化得参差不齐,仿佛老太太们摇摇欲坠的牙齿。

林野刚一回到镇子就感觉到了萧条,可是一直没有注意到萧条成这样。他站在又矮又破的桥上,想着石婉儿骑着大摩托驶过小桥时,小桥青砖上的灰簌簌往下掉的样子。

他叹了一口气,往回走。

一户人家把谷子铺在路的一边碾,可车太少碾不完。两个灰扑扑的男女拿着连枷在拍谷穗,夕阳一道一道流向谷穗,像谷穗拍出来的血。

林野回到巷子口,那群人还在打扑克。林野继续往西走,西边的店铺密集了,服装店、杂货店、副食店、理发店、五金店、土产店、游戏厅、水产店、药铺……城里有的店铺这儿几乎全有,一座座店铺都拆掉了以前的木头门板胡椒眼窗户,换上了铝合金门窗,夕阳给所有这些东西都涂上了一层金红色。林野路过电影院,电影院早已不放电影了,改成了一家商人的仓库,门前的小广场摆了七八张台球案子,两三张上面有人玩,闲下的案子上台球闪着红色的光。

林野来到粮站门口,粮站的大门被一片红光笼罩着,粮囤前停了两辆车,可是装卸工一个也看不见。林野想爸爸和舅舅们哪里去了?

林野来到赵文斌的粮油店,他想问问赵文斌这几天见石婉儿没有。可是赵文斌不在,他老婆抱着小孩骂他这个死东西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一天也不见个鬼影。

林野出了粮油店,心里有些空。

他来到他们经常去的小饭店,小饭店里一个人也没有,那个胖子大厨坐在门口,摇着把扇子,头上不住有大颗大颗的汗珠冒出来。林野觉得自己也热了,头上也冒出汗来了。

林野不知道镇上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切都让他感觉非常不真实,他想见的人都约好似的一起消失了。

林野往回走,心里烦躁极了,看见满大街都是红光。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摩托的轰鸣声,林野的精神来了。可是声音不像石婉儿的,而且摩托车的声音不是一辆,是两辆。他正琢磨着到底是不是石婉儿,听见前面传来惊叫声,一辆摩托差点撞上一个过路人,还骂过路人不长眼睛。

摩托依旧向前轰鸣。

林野看见几个陌生的年轻小子向他飞驰过来,他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一脚踹在前面那辆摩托车的人身上,嘴里喊道:“哪儿的人,来这里撒野?”

摩托车倒在地上,两个小子向他扑上来。林野兴奋起来,部队学的终于能用上了。紧接着另一个车上的三个小子也扑上来,无数的拳头、皮鞋向他身上招呼。林野冲拳、摆拳、勾拳、踹脚、蹬腿,像武术教练一样一招一式展示着他的标准动作。他的脸很快肿了,鼻子出血了,眼也快睁不开了。他退到一堵墙壁前,背靠在墙壁上,那群小子逼上来。林野弯腰拿起修自行车摊上的一把铁锤,那群小子也随手拿起钳子、铁钎、扳手等当作武器。可是林野不敢拿上锤子往下砸,他想打死人怎么办,把人打伤了还得花钱治疗。那群小子拿着武器冲上来,林野挥舞着锤子抵挡着。忽然,一个小子倒了下去了,林野看见赵文斌拿着一块砖头站在他后面,然后他又听见爸爸、舅舅们的怒吼声。那些消失了的人,不知道从哪里一下都冒了出来。

林野被抬往医院的时候,听见了石婉儿摩托车的声音。石婉儿路过抬着他的人群,侧身朝他这边看了一下,低声嘟哝了一句什么。林野没有听清楚,他觉得今天窝囊极了,但有一缕甜丝丝的东西在心头荡漾,他觉得石婉儿今天到镇上来是专门为了看他,甚至感觉到了石婉儿骑着摩托悄悄跟在他们后面。

10

林野在医院拍了片子,包扎好伤口之后,头上、身上还是一阵阵地疼。妈妈听到他打架的消息,跑到医院和爸爸一起陪着他。出了医院,没有见到石婉儿,林野有些失望。他多么希望石婉儿一条腿跨在摩托上,一条腿叉在地上,在门口关切地等着他。

赵文斌高大的影子黑兀兀地站在那儿,让他有些感动。

林野爸爸催妈妈赶紧回去做饭。赵文斌陪着他慢慢往家里走。寂寥的天空散落着几颗星星,像垃圾坡上的一些小石子。

赵文斌说:“打架关键得狠,拿起什么东西也敢下手,专往要害处招呼,打倒一个别的就不敢上了。”林野想到下午那几个小混混能把自己打成这样,确实是因为自己心慈手软了,打架就是上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林野问赵文斌:“你打架怕过吗?”

“从来没有,一打架我就把命泼出去了。”

林野想起战友们讲的上了战场谁怕死谁先死。自己当了几年兵,一直没有上战场的机会,要是上过战场的话,准能领个军功章什么的。

林野还在想石婉儿。

到了他家门口的时候,赵文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不进去了,你好好养伤,伤好了咱们喝酒。”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听说石婉儿打胎了,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

林野脸白了,他想那天医院门口那个人说的没错儿。

第二天,林野换上自己部队穿的迷彩服,直接去江湖道找曾司令。路上他想,万一曾司令像庄副县长那样难见,该怎么办?但他觉得曾司令不会这样。一个九岁就开始外出闯荡,能把事业经营得如此顺风顺水的人,肯定在用人方面有一套办法。曾司令手下像他这样经过专业训练的当兵出身的肯定不多,也不会有人去毛遂自荐。这样一想,林野的信心来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和杀气腾腾的赵文斌见到曾司令,曾司令那么慈祥可亲,让人由不得想去亲近,想去为他卖命。

林野到了江湖道,曾司令却不在,是石天接待了他。林野望着这位眼袋很大的中年人,知道自己在医院见到和石婉儿在一起的中年人不是他。林野想到自己要是以后和他在一起做事,离石婉儿就近了一步。想到石婉儿,林野觉得眼前这个人亲切起来。他仔细端详着石天,越看越觉得他和石婉儿长得一样,眉毛又长又弯,眼睛大大的,亮亮的。他想这个人年轻时一定特别英俊,由这个人他又想到石婉儿的妈妈,觉得一定也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石天对他很亲切,没有赵文斌讲的那样蛮横无理,甚至吩咐人给他沏了一杯茶,还拿出自己的中华烟给他抽。林野想自己要是以后娶上石婉儿,看望石天的时候,就得带中华烟去。

林野说:“我想跟着曾司令干。”

石天笑眯眯地耐心听着。

林野忽然为自己头上、脸上的伤感觉不好意思,他开始解释起昨天的打架事件。

石天说:“年轻人谁不打个架,你很勇敢。”

林野对石天的理解感觉很满意,他对这个人更有好感了。

林野告辞的时候,问:“曾司令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石天说:“曾司令一回来我就把你的情况告诉他,曾司令很爱惜人才,像你这样的小伙子他一定会喜欢,你就耐心地在家里等好消息吧。”

林野出了江湖道,感觉天地一下广阔了,他恨不得一下就遇到石婉儿,告诉她自己要和她父亲一起做事了。

林野非常兴奋,他不想回家,就去找赵文斌。赵文斌听了他的事,也很兴奋,说自己以前也想跟着曾司令混,在他的场子里做事,一年少说也能弄个几万,可是她不让。赵文斌朝一边忙碌的老婆努努嘴。林野觉得自己现在很幸福,没有一个女人来管他,即使以后娶上石婉儿,她父亲干的就是这个,她也不会管他。

林野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浮上了嘴角。赵文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外面有人买白面,他去搬面了。

林野路过粮站,看到爸爸正在扛着一袋粮食颤悠悠地走在架子上,衣服被汗湿透了,紧紧贴在背上。他想自己要是跟了曾司令,就不让爸爸再干这种重活了,他要比刘小田更孝顺,而且他相信凭自己的能力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来。他准备把自己在部队上学到的知识都用上,给曾司令训练一支优秀的队伍。

林野回家的时候,割了一斤猪头肉,买了半斤兰花豆,他觉得应该让爸爸现在就开始享受。

接下来的几天,林野一直在等“好消息”,甚至连门也不敢出,害怕曾司令派人来找他的时候,自己不在误了事。有几次他等得焦急,想去江湖道打听一下消息,可是一想到江湖中人最讲义气和信用,一言九鼎,就又免了。曾司令没有来找他,肯定是有原因的。他每天早上在院子里跑步、蹲马步、冲拳、踢腿,上午在家里看兵书,他转业以来,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

等到第十天头上,他实在忍不住了,决定怎样也得去江湖道打探一下。一出门,看到好多人往江湖道跑,人们说江湖道被警察包围了,都是从省公安厅直接下来的。林野不相信这个消息,他跟着人群也往江湖道跑。

一跑到公路上,看到到处都是抱着枪的警察,江湖道前面戒严了,无数的警察围在那儿。抓捕已经接近尾声,三三两两的人被警察押着,从江湖道出来上了警车上。林野看到石天低着头,被警察押着,推上了警车。

警察散了之后,人群还围着议论这件事情,林野觉得这不可能是真的,曾司令怎么会被警察抓了呢?

晚上,省电视台播出了新闻,省公安厅经过三个月的卧底,破获了一个特大黑社会团伙。林野觉得自己眼前的光一点点黯淡了下去,曾司令这么神通广大的人,居然也让抓了。

饭桌上,爸爸妈妈都在议论这件事情,林野没心思听他们议论,他想自己一直在等曾司令的消息,没想到等来这么个消息。他忽然有些后怕了,假如自己早几天到了江湖道的话,恐怕今天被抓的人里面也有自己。这时,林野的一个战友看到电视上的新闻,打电话来问他,他和战友聊了起来。战友是河南人,在超市里租了个柜台做小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挣三二百元,平时也能维持个生活。他说他已经搞了个对象,是超市的收银员,他们可能很快就结婚了。

聊着,林野庆幸自己没有早加入江湖道,想自己应该先踏踏实实挣点钱,然后再想办法干别的事情。

挂了电话,林野对爸爸说:“我明天和你一起去装粮食吧。”爸爸妈妈都惊愕地望着他,然后爸爸笑了:“好!这活儿累人,但也不丢人。”妈妈说:“我去找件旧衣服你明天干活儿时穿。”边找衣服边唠叨着,“你舅舅他们这几年装粮也不赖,平时地里的营生不误,一年还能多挣一两万,比去包工队当小工强多了。”

第二天,林野穿着一件旧衣服跟在爸爸后面去粮站装粮了。舅舅们看见他来了,都呵呵冲着他笑,大舅直接就给他分配任务,三舅冲他竖起一根大拇指。一麻袋玉米重重地落在林野肩上,足足有二百斤,压得他一下喘不过气来。林野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到舅舅、爸爸他们这些年就是这样扛过来的,他迈开了第一步。

傍晚回家的时候,林野累得一句话也不想说,腿软得像面条。他口袋里揣着舅舅今天给他的工钱,觉得腰里硬硬的,他希望遇到石婉儿,请她吃一顿便饭。如果,她以前是“名门望族的后代”,那现在是“落难人家的小姐”了,可是他没有遇上石婉儿。

晚上,睡觉以前,林野一直在为石婉儿担心,不知道她爸爸被抓以后,她怎样生活。但他太累了,很快就睡着了,连梦也没有做。

过了几天,开公审大会,林野装粮,没有去看。曾司令、石总管他们的判决下来了,曾司令被判了二十年刑,石总管比较轻些,但也是十年呢。人们都在议论这件事。林野希望能找到石婉儿,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嫁给他,他都愿意帮她渡过难关,但是他再也没有在街上见过石婉儿,人们说跟上一位富商去了南方。

林野每天背着沉甸甸的粮食上车、下车,偶尔他会想起那个叫石婉儿的女孩子骑着大摩托轰鸣着驶过街道,霞光铺满整个小镇。

过了几年,林野和舅舅们分开干了,另外组建了一个装卸队。他家的房子翻盖了,家里慢慢有了洗衣机、摩托、冰箱、电脑,也有了老婆、儿子。镇上的好多人觉得他了不起,年轻轻的就成了装卸队的头头。林野经常用自己满是茧子的手抱着还不会说话,满脸鼻涕的儿子说:“你要好好学习,长大千万不要像爸爸这样。”镇上的人们一听到他这样的话,就会打趣:“好好学习能怎样,你看咱镇上那些上完大学分配不了的学生,有的还不是跟着你当装卸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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