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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村《幸福还未到来》全文阅读

发布时间:2022-11-26 17:5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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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来,青年时代对我来说是抒情时代,也就是说,在这个年龄段,个体几乎只关注自身,无法看到、理解、清醒地评判他周围的世界……

米兰· 昆德拉: 《 帷幕 》

目录

波 澜 . 001

野 游 . 022

远 行 . 042

上 海 . 058

迷 恋 . 078

冷 月 . 087

成 都 . 100

春 寒 . 111

苦 夏 . 133

沉 溺 . 146

雨 季 . 163

重 逢 . 177

放 逐 . 185

荒 芜 . 208

流 逝 . 222

禁 锢 . 229

离 去 . 238

北 京 . 250

岑 寂 . 261

初 雪 . 271

结 局 . 288

波 澜

二十多年前的夏天对我而言已非常遥远。那个时候我没有预料到有一天我会淡忘那些刻骨铭心的细节,正如我从未想过衰老会真正来临。随着年华老去,我更固执地隐居在内心,外面世界的吸引力越来越小。有一天,我坐着空空无人的公共汽车从郊区返回。汽车驶过一条干涸的河床时,上来一个娇小的女孩。她摘下帽子、围巾,面对大量的空座位,似乎犹豫着该坐哪里。她严肃地看了看我,背对我在前排坐下。女孩的眉眼神情让我一颤。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吴敏静,她独自坐着夜车顽固地寻找着什么。

车窗外,呼啸的风声搅和着漫天尘土,偌大的城市逐渐消失在褐灰色的雾障后面……吴敏静出现在我多年前的记忆里,她不可避免地成为虚构。

接到成绩通知单那一刻,飘着细雨,她站在屋檐下,任雨水洒落到脸庞,心里开出一朵花来。就要去远方,梦寐以求的事情居然即将实现,她好像听到了远方海浪的声响。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愿望即将垂降给自己。而在此前,足足有十一年的日子在做白日梦,和漫长沉重的梦幻相比,这一刻来得多容易啊!她再次抬头看了看天,阴沉沉、有些雾气的雨天,远处教学楼的屋顶烟囱仿佛有烟飘出,慢慢地向云层低矮的天空飞去。越慢越好,免得承受不住越来越快的心跳。她将两手插在淡蓝色棉布连衣裙口袋里,嘴角情不自禁地翕开,嘴唇俏皮地上翘着。她笑了。

班主任老师到处找她。同学们三三两两围拢在教室里,高声大气地彼此看着成绩单。班主任看见她,推开周围的学生,招手叫她过去。她羞怯地站在老师面前,脸色红润,看上去比她十八岁实际年龄小很多。班主任没有她那么兴奋,他甚至有些不悦,他说她是高86届文科班最遗憾的考生。她微笑着摇摇头。她的高考成绩可以上北京大学,但她为了更笃定,填志愿时报了上海的这所大学。她的成绩可是远远地高出这所学校的录取分数。班主任老师叫她快些回去告诉父母。他们一定等急了。

正是暑假期间,校园里静悄悄的,很冷清,雨天甚至有些凋零。吴敏静在这个中学待了六年,说什么也有些厌倦了,今天看看校园,她有些伤感。她少有在假期来学校,没有了学生的学校显得有些可怜。连平时她最喜欢的葡萄架下的小花园也没那么好看,小里小气。操场就更简陋,空荡荡,在雨中像块废弃很久的土地。篮球架油漆斑驳,长满铁锈,投篮筐歪歪扭扭。远远望去,昏暗天色下灰色的两层办公楼像监狱的房子。不对不对,怎么这么坏的比喻,她想。总之,她看着熟悉至极的校园,有种庆幸而解脱的感觉。

细雨柔弱无力地飘上几颗。吴敏静没带伞,雨滴到连衣裙上,她一个寒战,浑身激起鸡皮疙瘩,她觉得舒服极了,慢慢往校门走去。“吴敏静!等一下。”后面有人叫她。黄准跑过来。他脖子上吊挂着书包,三两步蹿到她面前给她撑伞,气喘吁吁地说她突然就不见了,亏他跑得快!“考起上海的大学就不想理人了哇。”他说。吴敏静讲根本没看见他。黄准笑道:“晚上到人民电影院看电影嘛。”她将伞收起,雨已经完全停了,伞面被她叠得整整齐齐,她把伞递给黄准,问他为啥非要今天看电影。黄准接过伞,塞进书包,叹口气,将书包抛起又接住,“晓得还有没有时间噢。你到上海读书,我在成都,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吴敏静将手在连衣裙里紧紧夹住腰,腰被捏得细细的,无意中勾画出好看的腰线,她笑说:“你考上川大还自卑?”黄准又将书包吊在脖子上,“自卑,咋个可能……你才拿到通知书就不想和我们耍了。上海又咋子嘛,又不是没去过。”吴敏静看了看黄准,他俩从初中起就一个班。高二划分文理科,她报了文科班,黄准理科成绩更出色,却也同样报了文科班。到了文科班,吴敏静连续两年都是全班第一,黄准却落到十名左右。她早知道黄准被川大日语系录取,却没有单独去祝贺他。吴敏静沉默片刻,才说:“过两天我们去看电影,我到你们家喊你。你不要来喊我,免得我妈大惊小怪。”黄准抠了抠耳朵,不屑地说:“你都是大学生了,不要随时妈不离口。我妈早就管不到我了。她本来想我学法律,我就是不干,她还不是干想到。”吴敏静大步跨过校门,因为是假期,校门关着,只留门洞。黄准和吴敏静挤着要过去,吴敏静个子不到黄准肩头,她退后一步,说:“你过你过。挤啥子挤。”黄准一只脚已经跨过门,马上跳回来,笑道:“你早点给我说哪天看哈,我好去买票。”吴敏静点点头,黄准高兴地往校园里跑去,边跑边喊:“咋忘骑自行车了呢!你先走,我来追你。”

黄准跑远了,吴敏静出了学校,她拐到另一条道上。黄准没追到她会奇怪,会着急,可她就想自己待会儿。就那么一小会儿,她想完全属于自己。

成都黄昏的小街上,逼仄的杂货铺和门板户已经开了灯。昏暗的灯光照得他们的脸咸菜一样暗淡。骑自行车的人穿着雨披,飞快地冲过水坑,溅起的脏水在灯光下闪着光……他们知道结果,会为我高兴吗?吴敏静想,她突然平静了。刚才魂不守舍都是因为这个啊。毕竟只有百分之四的考生能上大学,还是上海最好的大学。哪个人的亲生父母能不骄傲……他们或许是农民,整村整镇没有一个大学生;如果是知识分子,单位里攀比厉害,谁家孩子考上重点大学会议论好几天;也有可能是个体户,可能是超哥超妹,那也会在街坊上出名;他们是工人的话,孩子考不上大学可以顶班,上技校也可以;解放军也没啥,考不上大学可以当兵……不可能,怎么可能呢,这个假设没有意义,她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过“他们”,他们早就抛弃了她,忘记了她,从来没有找寻过她。他们和她就像眼前这个路人,面对面也不会认识。也许他们本不是夫妻,两人早就分开了,早就忘记了曾经做过的后悔羞耻的事……然而,最高兴和最痛苦的时候,她还是会情不自禁想到“他们”。这种本能让她屈辱。

路边一户人家蹿出个小孩,穿着肮脏的海魂衫,背上斗大两个破洞。小孩放声喊道:“三妹儿,回来吃饭了!快点哈,妈都毛了。”吴敏静吓了一跳,思绪被打乱了。一个小女孩赤足从吴敏静面前跑过,晃荡着手里的塑料凉鞋,叫道:“回来了!尽到喊,烦得很!”

吴敏静看看表,加快了脚步。爸爸妈妈可能早就等急了!院子里还有两个理科班的高考生,人家前天就收到通知书了。明知这两天爸妈寝食难安,她却磨蹭到现在。她小跑起来,塑料凉鞋很快灌满了水,变得又沉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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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敏静进了院子,门口的青苔在雨后变得又湿又滑,她险些摔跤。她跑上五楼,掏出钥匙开了门,爸爸妈妈在饭桌边端坐,相对无言,对她熟视无睹。桌上,盘子上倒扣着碗。没有开灯,屋里很暗。吴敏静脱掉鞋子,叫道:“爸,帮我把拖鞋拿来,我的鞋子好脏噢。”爸爸仿佛从梦中惊醒,径直往吴敏静房间走去。吴敏静看看妈妈,拉开门边的电灯线,“咋不开灯呢,妈。”妈妈轰地起身,过来将电灯拉灭。“回来就开灯!穿鞋子要碰到嘴哇。”她愤愤地说。吴敏静笑了,换上爸爸拿来的拖鞋,将凉鞋拿到卫生间去,她提高声音说:“爸,妈,我的成绩拿到了,563分,比志愿填的大学高出几十分呢。”

吴敏静倾听着客厅的动静。“考上就好。”妈妈平静地说,“出来吃饭。”吴敏静仔细冲刷着脚趾缝中的小沙石。自来水浇着浇着,也就慢慢地凉了,从皮肤到心。她擦干脚,蹬上拖鞋,鞋襻松了,脚掌得吃力地巴着鞋底子。她给妈妈要求过几次换拖鞋,妈妈讲她考取大学就给她买双新凉鞋,旧凉鞋剪掉搭扣可以当拖鞋穿。吴敏静将凉鞋靠在脸盆架上,洗毕手,拢拢头发,出到客厅去。

爸爸依然端坐,却抽起烟来。吴敏静赶紧坐下,端起饭碗。天黑得已经不大看得清菜的颜色。“你们咋不先吃呢,等我干啥子。”吴敏静笑着夹起凉拌芹菜。妈妈给她夹了点丝瓜,“你说得轻巧,去看分数,一去一下午,我们不担心?谁知道你考得好不好,没考起咋办?……吃吧吃吧,班里考起几个?”吴敏静帮爸爸将烟灰缸拿到窗台上,“上本科线三十一个,重点嘛,十七个。大专还有十几个。只有七个人没考上。”妈妈点点头,过去开了灯,爸爸像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不适应似的,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了。“省重点就是不一样。明天你去问苏曼,他们学校肯定没考上几个。”吴敏静听出妈妈高兴,忙说苏曼班级预考时就只有六人上线。妈妈又给吴敏静夹了点丝瓜,自己却几乎不吃:“你这个分数比重点线高得多吧?”吴敏静点点头,“戴老师说高出五十多分。爸爸,你吃点菜,咋个尽刨稀饭嘛。”爸爸抬头冲吴敏静笑了笑,说:“你吃你的。”吴爸爸始终是山东味道的成都话,外人甚至都有些听不懂。妈妈停下筷子,渐渐泛起笑意,“别管你爸,我忘给他买大葱了,都想着买你爱吃的……静静,上海那所大学分数高还是川大分数高?”吴敏静笑道当然是上海的高,中文专业高好多分呢。妈妈很慢地点点头,放下筷子,双手并在一起,凝视着吴敏静说上次填志愿太匆忙,爸妈被戴老师劝得头昏脑涨,也是不好意思当面反驳老师,事后考虑吴敏静的志愿填得不合适。吴敏静惊讶地看着妈妈,“吃吧,吃,边吃边说。把丝瓜吃光,都是给你炒的,我和你爸不吃这个,懒得回头又热。”吴敏静用筷子划拉划拉稀饭,问道:“为啥呢?”妈妈端起菜盘子,将丝瓜拨到吴敏静碗里,用馒头将盘子里的汤汁蘸干净,馒头递给爸爸,“跑那么远,每年光来回路费得花多少钱;再说了,上海物价肯定也比成都贵。读大学还不是为了以后工作好点,在哪儿读都一样。川大也是好大学,读川大你也不掉价。”丝瓜卡住吴敏静喉咙,使劲才咽下去,她低头抓住饭碗边缘,“志愿都填了,又不可能改。”吴妈妈按住吴敏静手背,紧接着说:“只要你愿意,可以找人帮忙改。上次苏曼不是说她爸有学生在教育厅工作吗,他们管着招办,应该有办法。”吴敏静没出声。妈妈感觉手指凉凉的,忙抽回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别哭,哭什么劲,不是和你商量吗?你考上大学我们当然高兴,但也要考虑家里的困难。也怪我,当初头脑发热忘了家里有几分几两。你爸现在一身病,医生老说给他吃点补药,我们哪儿还买得起补药。院里除了我们家哪还有看黑白电视的?家里就这点钱,老家还一个劲写信来要。你爸每个月把工资往我手里一塞就万事不管,妈妈得顾老顾小,你知道有多难。你嚷嚷换凉鞋多久了,我拿得出钱吗……你自打读书就没让爸妈操过心,你会体谅爸妈的。”眼泪吧嗒吧嗒滴在粥里,吴敏静抬头想说什么,结果头埋得更低,她将饭碗来回转圈,喉咙硬得胀痛。563分像是在嘲笑她,吴敏静只恨自己考得太好。

爸爸又点着一支烟,半晌,缓缓地说:“别哭了,还没定,你妈就那么想。”妈妈恼怒地瞪一眼爸爸,“一边抽去,呛死个人!谁说没定,没定我干吗说,当放屁啊……都多大了,动辄就哭,我就讨厌你这副哭脸。有话就说,说话!”吴敏静抹把眼睛,眼泪流得更加汹涌,连衣裙前襟湿了一片。爸爸过去靠在厨房门上,赶了赶烟圈说就别说了,回头再说好不好,饭都没法吃了。吴爸爸拿来吴敏静的洗脸毛巾,碰碰吴敏静胳膊肘,吴敏静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哽咽着说:“我想去上海上学,我考上好大学……”她说不下去,用毛巾捂住脸。吴爸爸拍拍吴敏静的背,像在给她打气。“考上大学是你本事大,那也不能不顾家里的实情。你爸当初也喜欢学习,家里穷还不是乖乖当兵。你再想想妈的话有没道理。帮我收拾碗吧。晚上你到苏曼家去一趟,问问她考了多少分,读哪个学校。咱们也关心关心人家,回头还得求她爸帮忙。”爸爸掐灭烟头,接过吴敏静手里的脏碗筷,轻声说歇着去吧。吴敏静往自己房间走去。妈妈在她身后叫道换件衣服就去苏曼家,晚了人家冲冲涮涮地不方便。吴敏静无言地进了房间。

吴敏静的房间不到十平方米,通向阳台。阳台门帘是吴敏静自个儿用挂历纸做的,一小段一小段纸筒花花绿绿连接在一起。窗户上挂着她最喜欢的蓝底起白花的布帘。写字台干干净净,放着书、茶叶筒改做的笔筒、鸡毛毽子、橘色塑料台灯。写字台铺着玻璃板,玻璃下压着几张照片,她一岁的留影,三岁时全家在庐山照相馆的合影,妈妈抱着她在杜甫草堂的照片,六岁回山东老家和姥姥、姥爷的合影,初中全班毕业照,十八岁那天和苏曼在成都人民南路街心花园的合影。吴敏静坐在写字台前,眼泪滴落在玻璃板上,她看着那张妈妈抱着她的照片,视线模糊了。我应该听她话,是她把我养大,她省吃俭用都是为了我,否则我太没良心。如果当初戴老师不给她们母女分析高考形势,用与其是建议不如说是命令的口吻让她填报上海的大学,她不会让妈妈不高兴。她自己也会心安理得上川大。她还以为爸爸妈妈会为她高兴,就像她得成都市级三好学生那次,发了好几样奖品和十块钱,妈妈特别高兴,回家就包饺子……到底不是他们的亲生骨肉。她想,然而这想法倒吓着了她,赶紧刹车。妈妈说得不错,家里过得紧巴巴的,爸妈节俭到自虐的地步,去外地读大学会多花钱。可是,她真的太想出四川,太想去上海读大学了。苏曼也报考了上海的艺术院校,还不知道苏曼文化课上线没有,她却先要反悔了……吴敏静泪如泉涌。

妈妈在外屋叫吴敏静快些去苏曼家,又下小雨了,雨夜少女出行不安全。吴敏静擦了擦眼泪,又用那湿手绢将写字台上的水渍擦干。她站在衣橱前照镜子,还好,眼睛没有红肿,一会儿到苏曼家,应该看不出她哭过。吴敏静重新将头发扎好,背上书包,将借给苏曼的“三毛作品系列”放进书包,开了房间门。

妈妈站在门外,见她出来,将伞递给她,“不换身衣服?”吴敏静摇头。妈妈提着一袋小米跟着吴敏静走到家门口,吴敏静换鞋,吴妈妈躬身提起吴敏静的凉鞋看看,说:“明天去人民商场给你买双凉鞋。这双就当拖鞋……也没啥东西送人家,你把这袋小米带去,还是你叔上次从老家带来的,熬粥喝好咧。”吴敏静接过米口袋,点点头,出门去。吴妈妈在身后说:“早点回来,免得你爸又去等你。”

天气凉快潮湿。小街上自行车很多,沿街摆摊的麻辣烫都收回店堂了。吴敏静飞快地走着,雨滴在伞面上,憋闷的响声。她突然很害怕见到苏曼,如果苏曼考得不好,她自己考分这么高,怎么安慰她?如果苏曼分数上线,她又不能去上海了,不是欺骗苏曼吗?苏曼北京、上海的艺术院校都考得不错,吴敏静报考了上海,苏曼毫不犹豫将上海的学校放在第一志愿。怎么办?她在十字路口站着。不去也不行,妈妈让她带东西,苏曼肯定也很想知道她的分数。她长时间举着伞站在路边,不时有骑自行车的人奇怪地打量她。她已经没有了泪,还是很想哭。其实妈妈不欠她什么,如果不是妈妈,她也许在某个社会福利院待着……她不敢想象下去。她抱着伞柄站在雨中,茫然而锥心地痛楚。

吴敏静上了去郊区的公共汽车。公共汽车上只有三个人。汽车窗玻璃关着,雨水溅落在玻璃上,像透明的珠子。旧珠还没散尽,新的又落下来。司机和售票员粗声大气地聊着天。她下意识总要去抹开雨水,想要把街道看得更清楚。她可能就孕育在汽车下某一条简陋的街道上,她生在街边的某个公共厕所里……吴敏静闭了闭眼,顾影自怜让她悲从中来。她的命运从来不属于她,就像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虚无。夜车驶向夜的远方,那个背靠司机而坐的售票员已经注意到这个奇怪的中学生,她一定是离家出走,她瘦小,清秀,好像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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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郊区,公共汽车不过开了七站。吴敏静下车,打了个寒战。到处一片漆黑,路灯昏暗地照亮它脚下一小圈地盘。马路两侧是大片菜地,看不清种了些什么。吴敏静上了一座桥。桥下河水发出淤泥的腥臭味儿。雨接近尾声,有一滴没一滴地落,路上的黄泥塞满了她双脚,硌得脚生疼。走着走着,路面变得宽阔平整起来,路灯也更明亮了,她看见了那家大型军工厂生活区的大门。

拉开门,黄准吃惊地看着门外的吴敏静,她的头发湿了一多半,连衣裙下摆湿乎乎贴着大腿,小腿沾满了泥点,手上提着一只白布袋子。“你怎么来了?”黄准接过吴敏静手中的伞,撑开,放在门口。噔噔噔,屋里跑出来一个小女孩,穿着背心短裤,瘦得像柴火棍。她躲在黄准身后,一双大眼睛严肃地望着吴敏静。“梅梅,快来洗!水放好了。谁来了……”黄准回头喊道是吴敏静。黄准妈妈在卫生间的嗓门很大,“吴敏静,进来坐……梅梅,快点,谨防我出来打你!”吴敏静红了眼圈,别过头去。小女孩掐了黄准一把,噔噔噔跑走了。“快进来冲脚,尽是泥巴。”吴敏静进屋,黄准在前面带路,将吴敏静领到厨房。黄准正要开灯,吴敏静突然从背后环抱住他,哭起来。黄准转身更紧地抱着她,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怎么了?”黄准不解地问。吴敏静眼泪流得更急了,却说不出话来。黄准粗重的气息喷到她脸上,她贴着他的胸。她的身体像是缩小了,圈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她感觉自己柔弱而踏实。黄准的手臂铁钳般擀着她脖子,读川大也许并不坏,至少还有他。黄准的嘴贴近她耳朵,他的声音颤抖着:“我一直就喜欢你!”她听罢,浑身抖动起来。

他们拥抱着站在厨房里,不敢看对方面容。黄准怕看一眼自己或对方就会融化,吴敏静既兴奋又对男人身体莫名恐惧。片刻之间,胆战心惊的两个人嘴凑在了一起,他们不懂接吻,只是亲着对方的唇、脸,只感觉天旋地转、惊心动魄……也不知过了多久,黄准妈妈喊道:“黄准,吴敏静人呢?”黄准如梦初醒,松开吴敏静,慌忙拉开灯,应着他妈,“我们在厨房,她要冲下脚。”黄准用洗菜盆接了水,小心翼翼地将水泼到吴敏静脚上。“你这小子,咋让姑娘在厨房洗脚,到卫生间洗嘛。”黄准妈妈走进厨房,她是个大块头女人,穿着肥大的连衣裙,笑容满面地靠在门上,“吴敏静,洗干净没,完事到外面吃点西瓜。我们黄准傻里吧唧,也不懂招待客人。吴敏静,听说你的分数比重点线还高五十多,太了不起了。”吴敏静叫了声孃孃,她微垂着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黄准妈妈没有注意到吴敏静尴尬的样子,转身出去了。

黄准的小妹妹警惕地看着妈妈将最红最厚实的那块西瓜给了吴敏静。黄准张罗着切西瓜,将靠着他的妹妹推到一边去。黄妈妈很感兴趣地询问吴敏静为何不报考北京大学或中国人民大学,黄妈妈对儿子班级前几名学生的情况了如指掌。吴敏静说报考上海的学校更保险。黄妈妈直替吴敏静遗憾,又数落儿子不听话,非要报日语专业。吴敏静以前和同学们一起来过黄准家,因为人多,轮不到她说话。她独自面对黄准家人,很是坐立不安。黄妈妈指着白布口袋问是什么,吴敏静忙答从亲戚家取的东西。黄准不满地说:“妈,人家在吃东西。”黄妈妈点点头,起身说:“吴敏静你玩哈,我去洗衣服。”黄准马上接口道:“妈,喊梅梅去睡了,她把西瓜水往我身上抹,烦死了。”吴敏静起身告辞。黄妈妈爽朗地说:“再玩会儿嘛,你们聊你们的,他妹妹睡得早。”吴敏静微笑说公共汽车也快收车了。黄妈妈笑道:“那就改天来,你们两个好不容易同了六年学,这下要分开了,我们黄准肯定有点舍不得。”黄准虎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黄妈妈拖着女儿往里屋去,那小姑娘噘着嘴,直叫:“不嘛,我不睡!”黄妈妈只管拉女儿,说:“黄准,把吴敏静送到汽车站。你爸的雨披在阳台上。”吴敏静提起白布口袋,她把它保护得真好,竟没有一点淋着雨。

她来时觉得路那么长,四周很黑,很难走,现在却很快到了公共汽车站。路上黄准将她的手牵得紧紧的,他的手暖热潮湿,并不舒服。她甩了几次都没有甩掉。她没说话,她想好了回家怎么应对妈妈,妈妈坚持改志愿,那就改吧。黄准以为她不高兴了,一个劲抱怨他妈如何啰唆,他妹特别可恶。吴敏静讲她们很好,他妈妈特别和善,他妹妹也很可爱。黄准解释道她们平时并不围着他,今晚变得惹人烦。吴敏静笑着说他简直冤枉她们了,她们显然很维护他。吴敏静的连衣裙洇干了,她抬起头,雨后的天空云散开来,靛紫色的夜色变得润泽温柔。她的心情已经和出门时大不一样。

他们走到起点站,没有人等车。待开的车就停在一块空坝子里,车门开着,车厢里空无一人。黄准将自行车放在站外,跑过来,吴敏静已经上了车,黄准跳上车,在最后一排找到吴敏静。吴敏静从他手中接过雨伞和布口袋,“你回去嘛,免得你妈担心。”黄准摇摇头,急迫地说:“他们管不了我,我送你回家。这么晚你一个人走不行。”汽车站的路灯斜着照过来,车厢里有蚊子在光线里飘。吴敏静说:“还不到九点,早得很,没事儿。不要送了,我爸妈看到你会不高兴。”黄准索性坐到吴敏静身边说他不进她家院子。吴敏静笑说不进院子还不如不送,免得麻烦。黄准笑道那就进院子,不上楼。吴敏静不再推辞。她看到始终没有乘客上来,心里有点发毛,黄准执意要送她,她也就答应了。

公共汽车几乎像在冲锋陷阵。售票员斜视着他俩。他们在最后一排颠来倒去,摇摆不定。黄准问吴敏静刚才在他家为何哭,吴敏静讲没什么,就是她妈数落了她两句,她一时情绪失控。黄准又问那她为什么突然找到他家来,高考完后他请她好几次她都不肯上他家。吴敏静讲她就是这样,想来就来,不想就不来,也没更多为什么。她的口气令他忐忑,他担心惹她不高兴,赶紧打住话头。吴敏静已经抱定与黄准读同一所大学,却不打算告诉他。黄准将手按在他们俩中间的布口袋上,吴敏静忙缩回手,插进连衣裙裙兜,黄准将手伸进她的裙兜。他们紧紧握着手,不约而同地紧张地注视着窗外,窗外一闪而过的除了黑暗,更多的还是黑暗。黄准心驰荡漾,汗如雨下。吴敏静坐电梯似的有点轻微的失重感。

吴敏静想好了怎么给妈妈回话,苏曼家人怎么也不肯收下小米,但答应帮忙。吴敏静同意妈妈的意见,将志愿改为四川大学。门开了,苏曼出现在门口,嘴里嚼着东西。吴敏静吃惊得布口袋差点儿掉在地上。苏曼高兴地抱住吴敏静肩头,“我等你好久了,敏静!我晓得你考上了。我也考上了,我告诉你啊,特别险,我的文考就过了录取线四分。我们终于可以一起去上海了!太安逸了!”吴敏静点点头,鼻子一酸,好歹忍住眼泪。妈妈走了过来,关切地说吴敏静刚走,苏曼就来报喜了,苏曼班才考上七个大学本科生。妈妈瞥见吴敏静手中的布袋,正要开口,吴敏静忙说她刚出门就碰见班长,戴老师让班干部去学校商量全班去旅游的事,她没来得及去苏曼家。妈妈接过布袋子,很深地睃了吴敏静一眼,淡淡地说:“明天再去苏曼家玩吧。”苏曼讲没去正好,她拉住吴敏静的手,撒娇般地请求吴妈妈让吴敏静到她家去住一晚。吴妈妈摘下袖套,看着吴敏静说:“我们静静……”苏曼打断吴妈妈的话,嚷嚷道:“去嘛,去嘛,高三过得太压抑了!还不允许我们疯一下啊!我有好多话要给敏静说。孙孃孃,你就让她去嘛。我在你们家住过好多次了,敏静还没到我家住过呢。”妈妈看也不看苏曼,依然盯着吴敏静说:“好吧。静静,那你就把事情给苏叔叔说说,晚了就不成了。”吴敏静点点头,苏曼只听得吴妈妈说好,便高兴得直晃荡吴敏静手臂,催促吴敏静快点走。吴敏静笑着说还得拿上牙刷、毛巾,裙子也要换。苏曼讲吴敏静太啰唆了,周到得像个老太婆。

吴敏静轻掩上房门,苏曼倒在吴敏静床上,笑出了声。她说她全班同学都没想到她能上大学,结果呢,她上了重点艺术院校。她一下子在学校轰动了。吴敏静收拾东西,苏曼便自说自话,她说吴敏静考上大学明显不兴奋,因为从小学到高中,吴敏静完全习惯了作为优等生对待,考多好的大学也不为过。她苏曼就不一样,她学习平平,偏科,她看的书、她喜欢的东西早就超越了中学生的视野。她本来以为自己考不上大学,这家艺术院校的导演系却像是为她而设。她太幸运了,她比吴敏静幸运得多!吴敏静将一条紫红色绵绸连衣裙塞进书包,笑道:“你在总结你的一生吗?”苏曼腾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差点儿碰着吴敏静,“你咋一点儿都不兴奋呢,我们要一起去上海了。上海,晓得不,中国最大最繁华的城市。以后就不是我爸妈给我买衣服了,是我给他们从上海往回带。”吴敏静背上书包,平静地让苏曼小声点,她爸睡了。苏曼哈哈笑着,“你说啥子噢,才九点钟。”吴敏静捂住苏曼的嘴说她爸妈平时就是九点睡觉。苏曼大惑不解地说今天不是平时,今天是吴敏静的大喜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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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敏静在家门口和妈妈拉扯起来,她不愿意再带着那袋小米,妈妈已经换上肥大的睡袍,她硬要吴敏静带。吴敏静争辩道四川人吃不惯这个。妈妈讲她不懂事,倒是苏曼听出个原委来,便说带上吧,我们家喜欢吃。吴敏静只得又提上袋子。妈妈站在楼梯口说:“一定记着啊!明天早点回来。”吴敏静点头说:“晓得了,你去睡嘛。”楼层路灯非常暗,电费是每层两户住家分摊,大家便都不愿意用大瓦数灯泡。妈妈站在灯下,眼巴巴地看着走下楼梯的吴敏静。吴敏静仰望着妈妈高大的身影,她其实是个矮小的妇人,低视野使得她膨胀开了一般,吴敏静明白她在想什么,她真可怜……苏曼拉着吴敏静,飞快地下楼去了。

雨天街上就没那么热闹,九点多行人已经不多,多数店铺也都打烊了。苏曼挽着吴敏静的手,大眼睛闪闪发亮,她道:“你们家是咋的呢,你考得那么好,你爸妈倒都不高兴的样子。”吴敏静提着布袋子,走路碍手碍脚,她说她家气氛就那样,她又不是不晓得。苏曼连连点头,“我刚到你家时更可怕,你爸妈可能吵过架,你妈好像哭过。出什么事了?”吴敏静看了看苏曼的笑眼,吴敏静不觉得有啥好笑,苏曼那类幸福的孩子,轻慢和她不同的家庭已是一种习惯。吴敏静淡漠地说也没什么大事,到她家再说。苏曼扯了扯吴敏静的手臂,着急地要吴敏静快点讲,马路上没人偷听,干吗非得回家才告诉她。吴敏静就是不开口,她摇摇头转换话题,问苏曼愿不愿意跟自己班的同学去峨眉山玩。苏曼果然没有追问下去,她说当然去,虽然峨眉山她去过好多次,考上大学再去一定大不一样。苏曼详细地向吴敏静打听都有哪些同伴,准备去几天,带什么吃的东西。吴敏静提着小米口袋的手越来越沉重,她难过地想:如果和苏曼一起去上海,她们又能见证彼此另外一段迥异的生活。她们始终是彼此生活的见证人,从童年开始。可是,她们就快分离了……苏曼看出吴敏静情绪不高,她诡秘地说:“哼,骗得过你妈骗不了我!说,刚才到哪儿去了?肯定不是学校。我开门的时候你很慌张哈,肯定对你妈撒谎。”吴敏静点点头,忧虑地说她现在张口就可以撒谎,她觉得自己变坏了!苏曼不在乎地说她也老欺哄爸妈,这不叫撒谎,为他们着想是一种善意。“你到底去了哪儿?”苏曼笑问。吴敏静勉强笑笑,路灯下她清瘦的脸有些憔悴。“等会儿睡觉的时候,我慢慢给你讲。”苏曼将长柄伞在地上杵得咚咚响,她用伞指着吴敏静说:“不正常哈,你今天,心有千千结的样子。”吴敏静将伞推开,“水甩到我裙子上了……”

苏曼家住在区文化馆后院。文化馆属于典型川西民居建筑,分为前院和后院。前院为办公区,四面灰色的平房围起几十平方米的坝子。坝子的东侧是馆长办公室、财会室等三间屋子;南面则是音乐活动室、图书阅览室和图书馆,北面是美术活动室、医务室什么的,坝子西侧居然还有个剧场。吴敏静每次来苏曼家玩,都能听见音乐活动室有人在练声。女声尖厉得像刮锅底,男声浑厚得像对什么事表示不满,总之都很难听。晚上相对就很好,只有美术活动室和图书阅览室亮着灯。这两间屋外种着高大的月桂树,从上小学起,吴敏静就是图书阅览室的常客,那些月桂和她一起慢慢长高,越来越茂密,一些枝条承受不住重量,歪斜着搭在平房屋顶上。平房覆盖笼罩在暗绿的枝叶下,陈旧却清雅。夏天的夜晚还能闻到馥郁的月桂的幽香。那时候,吴敏静和苏曼在阅览室常常能听见苏曼爸爸在美术活动室骂学生的声音。骂得厉害了,苏曼就冲到美术活动室去劝阻父亲,苏今生见到女儿就万事大吉。苏曼跑回来很得意地对吴敏静说她爸爸最怕她。吴敏静羡慕苏曼和家人的关系,苏曼也习惯领受这样的目光。她知道其中有虚伪的成分,然而心灵的洁癖也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养成的。

后院比前院小得多,院子里挤满了六户人家自搭的花台、鱼池、瓜架。雨后蚊子多,不适合乘凉,平素院子里满是人,今晚就连小孩子都没一个。谁家的女人在大声说话,透过枇杷树的阴影能看到她在厨房操持。苏曼将布口袋放到自家门口的竹椅上,准是弟弟苏辰坐在外面看报纸,看完就拍屁股走人,永远记不得将椅子搬回家。吴敏静跟着苏曼到院子中央的自来水管前冲了脚,然后掀开竹帘子进屋。吴敏静顺手将布口袋提上。

苏曼进门直奔饭桌,抓起桌上凉水壶,倒在茶杯里就喝。吴敏静站在门口,招呼苏曼妈妈范兰英。范兰英正蹲在地上点蚊香,她笑着招呼吴敏静坐,责备女儿说:“咋不给敏静倒水呢,你自己先喝上了。敏静,百分之百上了重点线,是不是?”苏曼得意地告诉妈妈,岂止上线,高出五十多。范兰英的火柴差点儿烫着手,蚊香倒还没点燃。苏曼接过火柴替妈妈点火。范兰英起身,笑容满面地抚摸了一下吴敏静的脸说:“太乖了,敏静,你爸妈肯定高兴惨了。我们苏曼分数比你可少多了。”苏曼点上香,得意地笑道:“我不需要那么多分。是不是,敏静。”吴敏静点头笑道,苏曼是有才气,她只是会考试。范兰英瘪嘴说:“硬是好朋友呢,净帮她说话。敏静你考得行,我们院坝头个个晓得你学习好。问苏曼分数的人附带都要问你分数,问得苏曼都毛了。”范兰英哈哈大笑起来,她的嗓音清脆甘甜,好听极了,她是一家川剧团的演员。“这下对了,一起去上海。我们苏曼毛里毛躁,有你在她边上我也放心!”范兰英拍拍手掌,“对了,冰箱里头还有绿豆汤,我去给你们舀点来。”苏曼啪啪啪扭电视频道,又问爸爸哪儿去了,她妈妈在后面厨房里说,“还不是到处去显扬嘛,你考上导演系,比他中状元还高兴!他硬是沾得很!”苏曼冲厨房方向对吴敏静指指点点,“她是说了一下午说累了,她还不是沾得很。”吴敏静喜欢苏曼家的气氛,她有时待在苏曼家都不想回自己家。今天她却有点分神,她将水杯转来转去,寻思着怎么对苏曼他们开口。

范兰英的大塑料托盘上放着一只小汤锅和几只碗。她从汤锅里舀出几碗冰绿豆汤,笑眯眯地招呼吴敏静多吃点。范兰英冲里屋喊儿子出来吃冰绿豆。半晌,苏辰趿拉着拖鞋出来,他才上初中二年级,个子已经高过他妈妈。他穿着白背心和短裤,头发长短不一,古怪地斜拨到一边。才一个多月不见,吴敏静见他似乎又长高了,只是更瘦,像根竹竿。苏辰抹着眼睛,一屁股坐在桌边,抱住碗就吃。苏妈妈用勺子拍拍他的筷子,“还没叫敏静姐姐呢。”苏辰往吴敏静这边点点头,算是招呼。苏曼不满地瞪她弟弟一眼:“没教养!”苏辰将筷子一扔,目光尖利地看着苏曼:“你说哪个?”吴敏静拍了拍苏曼的手道苏辰还没睡醒吧?范兰英抚摩着儿子的头,笑着说:“就是,他最怕吵瞌睡。他刚游完泳回来,累得都睡着了。”苏曼看着她妈,嘟嘟囔囔地说都是你惯的!吴敏静见苏辰又要发作的样子,忙问苏辰在哪儿游泳。苏辰将绿豆汤吸干,留下半碗绿豆,“南宏(

游泳池 )……”苏辰将碗往里一推,懒洋洋地往后屋去,路过电视机旁边,就手把电视机关了。苏曼愤怒地放下碗,要去开电视。范兰英拉住苏曼,轻声说:“等他嘛,他要睡觉,电视开着他咋睡得好嘛。”苏曼生气地甩开她妈的手。范兰英依然笑着说让他一下嘛,他是弟弟。苏曼嘟嘴坐到桌边说弟弟,成天就是弟弟,他好小嘛,都快十五岁了!范兰英倒也不生气,笑道苏曼都十九了,弟弟总比她小。苏曼气哼哼地将头扭到一边,吴敏静忙说:“范孃孃,我都忘给你说了,今晚我住你们家。”范兰英慢吞吞给自己盛了一碗绿豆汤,“你妈终于答应了,就是嘛,到我们家还不放心哪家才放心。你们晚上又要摆一夜龙门阵了。敏静,你还想吃点啥子,明天我去给你买。”吴敏静笑道她做的菜都好吃得很。范兰英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缝,吴敏静认为她很漂亮。“高才生,你和苏曼去上海前,把你爸妈请来,孃孃给他们露一手,也当给你们俩饯行。”苏曼果然“阴转晴”,抓起勺子又大口吃起来,“就是,妈,我给你打下手,好好教育教育敏静爸妈,他们家的饭菜太难吃了。”范兰英笑道山东人嘛,哪有四川人讲究吃。话说回来,敏静从小就吃饼啊、馒头的,长得还那么秀气,比苏曼秀气多了。苏曼脱口而出道她又不是山东人。范兰英不太明白地看着苏曼道她咋不是山东人?吴敏静用眼神阻止苏曼往下说,吴敏静说成都长大的当然就算成都人。范兰英点头道你们还小,不知道血缘这个东西怪得很,年龄越大就会越像先人,苏曼爸爸就越来越像苏曼奶奶。

四川有句俗语,背后说不得人,说人人就到。苏今生掀开竹帘进屋来了。苏曼接过她父亲的手提包,嗔怪他回来太晚。苏今生刚在院子里洗过手,还沾着水,他甩甩手,笑道:“敏静,不是稀客的稀客哈,好久没来了。不用问,肯定考了高分,上海最好的大学,对不对?”吴敏静让开座位,请苏今生坐。苏曼将苏今生按在座位上,得意地说吴敏静比重点线还高五十多分。苏今生笑着看看苏曼,又看看吴敏静,“敏静就是敏静……太好了,两个好朋友,一起去大上海,凤凰涅槃,远走高飞,只把他乡做故乡。”苏曼指着苏今生的头大笑着问他是不是烫头了。苏今生扯了扯头发,笑道没烫,他去理发,理发师硬要给他吹发,想多收几角钱。他今天高兴,随便理发师整,吹完又喷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自然?敏静,叔叔难看得很哇。”范兰英用自己的碗给丈夫盛绿豆汤,评价说很自然,很精神。吴敏静鼓足勇气,脸略有点红,她觉得热,背后定时电扇已经停了。吴敏静说:“苏叔叔,上次您说您有学生在招办工作。”苏今生点头,很香地吃着绿豆。吴敏静说:“我想麻烦您给他说一声,我想改志愿,改成川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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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三个人齐刷刷望着吴敏静,忘了吃惊。苏曼以为自己听错了吴敏静的话,“你说啥子呢?!”苏今生问道:“你的分数不是够吗?”看着他们惊奇的样子,吴敏静倒平静了,“我不想去上海了。”苏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眉头紧皱,光洁的额头上却没有一丝皱纹:“你吃错药了!不要乱开玩笑……你怎么了!”苏今生放下饭碗,温和地问:“想读川大,川大什么专业这么吸引你啊?”吴敏静摇摇头,她的鼻头瞬时红得厉害,喉咙突然硬得发痛。她不敢看苏曼的眼睛,她觉得自己背叛了苏曼。她颤抖着,声音几乎听不清楚:“上海太远了,爸爸妈妈……”苏今生和妻子对视一眼,他拍拍吴敏静的肩头,亲切地说是她爸妈的意见吧?吴敏静低着头,没说话。范兰英说去上海花费是大些,她家也负担得起啊,就一个娃儿,她爸妈收入和他们差不多,应该比他们还多。吴敏静听他们议论爸妈,羞愧难当,她抬头说也不全是爸妈的意思,她也不想去了……苏曼抹起泪来,她几乎吼着说:“就是他们,就是!你不要护着他们了!你不可能,明明很想出川的,你亲口告诉我大学一定要去外地。他们有啥不了起,你就那么欠他们,他们当初……”吴敏静直视着苏曼,她的目光犀利像团火。苏曼没再说下去。苏今生沉吟片刻,让苏曼不要太激动,吴敏静爸妈有他们的考虑,大人看问题和孩子不一样。苏今生说他明天就去找招办的学生,一定帮吴敏静这个忙。改志愿非常困难,只能尽力试试。读大学是人生最关键的环节,确实需要慎重。吴敏静听罢苏今生的话,流出了眼泪。苏曼生气地背对吴敏静坐着。吴敏静拉苏曼,苏曼不理睬。范兰英笑道吴敏静可没苏曼性子野,在成都读书肯定舒服得多。苏今生玩笑道苏曼已经是导演系学生了,不善解人意就不是好导演。苏曼抖动着双肩,叫道:“不是就不是!……叛徒!”吴敏静泪水汹涌,苏曼说得没错,如果不是吴敏静担心考不上北京大学,苏曼也许就报考北京的艺术院校了;她想考上海的大学,苏曼也毫不犹豫地报考了上海的艺术院校……

吴敏静背上书包,无颜面对苏曼,她往门口走去。范兰英放下托盘要去拦,苏今生微微摇了下头。吴敏静拉起门帘,苏曼突然跑上前,扯住吴敏静的书包,哭道:“不许走!”吴敏静仍是往外冲,苏曼从背后抱住她,号啕大哭。范兰英过去,拉起吴敏静的手,笑着说:“这么晚了,敏静你走哪儿去,你们院门早关了。苏曼,别哭,你的心情妈妈晓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敏静的情况和你不同,你要理解她。如果可能,她咋不愿意和你一起去上海呢,敏静,范孃孃说得对不对?”吴敏静边哭边抽噎,到底没有出门。

吴敏静在厨房后面的天井里冲了澡,换上旧裙子改的睡裙,躺在床上等苏曼。苏曼的卧室本是十几平方米的房间,弟弟大后,姐弟俩同住一室不方便,就从中分割成两半。她听见屋外的蛙鸣,间或房顶有野猫跑过,“扑通!”砖瓦被翻动的声音。有时野猫和耗子合伙掀翻了屋顶补漏的牛毛毡,响声更大。房间已经很陈旧,几年前成都暴发大洪水,房间漏得实在厉害,苏曼还到她家住了几天。房间旧是旧,吴敏静却特别喜欢。从上小学起她就喜欢和苏曼靠坐在小床上,边吃零食边看书,聊天,议论班里的同学和老师。她们喜欢看《

儿童文学 》《 少年文艺 》《 中国少年报 》《 红领巾 》,后来这些杂志就太小儿科,她们热衷于《

收获 》《 十月 》《 当代 》这样有思想、连大学生都爱看的杂志,最浅薄的也必须是《大众电影 》《 戏剧与电影 》这样的,流行于中学生中的地摊杂志这“风”那“传奇”的她们不屑看。她们还看了很多当代文学、外国古典和现代派小说。她们认为伤痕文学写得哀婉凄清,知青生活虽然艰苦,但很有深度,有一种哀怨伤感的抒情基调,特别投合她们刚刚萌动的春心。她们甚至遗憾她们这代人已经不可能去插队了。外国古典小说将严肃和浪漫奇异地结合在一起,只是大段历史背景的描绘让人摸不着头脑,也没兴趣去深究;现代派小说却过于生涩,很不好看。苏曼还特别喜欢阅读中外剧本。那些剧本的精湛使得她猛烈抨击她所看过的戏剧。苏曼常常一人饰演好几个角色背诵剧本的段落给吴敏静听。苏今生的画册也被她们翻遍,有一阵子苏曼还用蜡笔临摹过印象派大师的绘画……小屋中的阅读是她们学校之外的精神生活,她们因为有这精神活动而傲视广大同学。

也许这样的日子到头了,吴敏静悲哀地想。苏曼进来了,她和她弟弟一样,松散地夹着拖鞋,吧嗒,吧嗒,声响很大。苏曼坐在床沿抹香脂,又问吴敏静抹不抹,吴敏静讲不用。苏曼声音听起来有些硬,好像气还没全消。苏曼抹完,关了台灯,躺在床上。吴敏静缩着身子,和苏曼躺得很开。香脂的淡淡芬芳在她们中间弥漫。吴敏静很怕苏曼再问她什么,今晚太多的流泪已经使她眼睛隐隐作痛,她只想休息了。果然,苏曼说:“出了啥子事?我根本不相信你愿意读川大。”吴敏静很平静地说父母希望她读,她想想也只好如此。苏曼焦急地说她并不亏欠他们,她给他们带去了多少快乐活力,否则他们的生活更是死水一潭。吴敏静说苏曼这种家庭的孩子永远无法理解她的心情。苏曼被吴敏静的话刺伤了,她反驳道吴敏静非得愚昧到听没文化人的指使吗?吴敏静讲也许她就是这么愚昧,但她不能忘恩负义。苏曼讥讽吴敏静这不是报恩,而是软弱,拿前途开玩笑。吴敏静说也许她从来都这么软弱,她就是这样。苏曼被噎在那里,气急败坏地翻转身去。空气中淡淡的香气散尽了。

小窗户透进来的清亮淡白的月光把两个女孩包裹其中。她们各怀心事,没有出声。她更多还是服从于父母,尽管父母纯属无理取闹,尽管父母根本就不是亲生父母。她们对于恩情的理解并不一致。这种滋味真不好受,她最看重的人并不把她当作最贴心的人,也许她们从根本上是错位的。关键时刻每个人必须得走自己的路,从纯粹自我的角度看待问题。她想着,心像被抽打了一下……她不会懂我,不会。她想干吗就干吗,她是任性而骄傲的,她有资本任性骄傲,她自己却不可以。她比她更想去上海,她比她更想离开家,但她不能。就是不能。她不会懂。她是唯一知道自己身世的朋友和同学,她还是不会懂。事实上没人能代替你懂你自己……她们都感到了孤独,几乎是人生第一次如此强烈的孤独。身体离得那么近,心却从未有过的疏远了!

苏曼不知道促使吴敏静转变的底线……黄准。女人总是因男人而改变。同性朋友间,遭遇男人较晚的那一个,她注定会受到友谊的愚弄。许多女性间的友谊就此消失无踪。尤其在她们成长的年代,“真”是她们对友谊对爱情最大的要求。吴敏静想起黄准,心咚咚乱跳。她第一次拥抱亲吻男人,也第一次被男人亲吻,回想起来,爸爸抱她的日子她已经记不住了。到小学后,妈妈总是很警惕爸爸对她的亲昵举动。她从来没有被男人的气息包裹过。男人的怀抱如此温暖诱人令人魂魄飞荡,刹那间便可以让人忘掉一切,甚至可以淡化她想要到外面世界去看一看的欲望……他们这叫耍朋友吗?他们同学六年,她早习惯了有人关注她。谈不上多亲密,但她知道他喜欢她。越是知道,越是矜持。爱情在她心里已经预演过无数次,男主角不是黄准。黄准高大、健壮,大大咧咧,他家在东北支援三线的内迁厂里,他爸妈都是东北人。做爱情的白日梦时,吴敏静挽着一个白皙、斯文,比她大很多的男人。她在他面前可以任意撒娇、任性,他应该弥补她没有和父亲亲近过的遗憾。而在与黄准的关系中,一向是她指挥他,他像她的仆人,又像她的弟弟。他不是她理想的对象,她只是喜欢被他拥在怀中的感觉。

苏曼以为吴敏静会与她辩解,告诉她不能当着苏曼父母讲的秘密。她等待好一会儿,吴敏静依然沉默。她知道吴敏静没有睡着,尽管她一动不动。苏曼再次失望了。今天本来是她最快乐的一天,是她人生的转折点,她却惆怅不已。她暗自思忖,辗转反侧,脑子越想越乱。人有时候多容易放弃自己的理想啊,为了别人强加给你的动听的理由。我偏不,苏曼心想,任何人也不能改变我!

夜深了。青蛙的鸣叫渐渐模糊。凉席上起了寒意,吴敏静听着苏曼粗重的鼻息,知道她睡着了。吴敏静将毛巾被往苏曼身上拉,她睡觉不老实,很容易盖不着被子。吴敏静翻转身面对墙壁,她内疚地想:我为什么没勇气告诉苏曼自己甘于修改志愿的主要原因呢?

野 游

我认识很多像苏曼这样的女孩子。她们出生在“搞艺术”的人家。敏感、漂亮、任性孤傲。她们是我们城市最早的时尚人士,底子里却是淳朴乡气的。长大成人后,她们中的多数人过着平凡而不甘心的生活。也有人嫁了这个时代最有优越感的男人,维持着最初的骄傲。只有少数人始终无法定位,她们灵魂的复杂注定了她们生活的坎坷和不确定。在每一年回到故乡的日子,我已经越来越少看到最后一类女孩。

一档重点线早已提前结束招生。上海的学校更是在成都某高校驻扎半月,高考成绩公布当天他们就把上线学生档案提走。这样,修改志愿成了不可能的事。得知消息后,苏曼对吴敏静的怨气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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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曼在文化馆馆长办公室往吴敏静家收发室打电话,话筒被她拽出水来,直往下滑。她将话筒在裙子上擦了擦。电话通了,吴敏静家没人。苏曼失望地出了办公室。音乐活动室有人在唱流行歌《我爱你,塞北的雪 》,饱满的女中音,很好听。苏曼站在月桂树下听了听,笑着回后院去了。

范兰英正喂鱼呢,见苏曼进院子,便问吴敏静知道消息后高不高兴,苏曼一屁股坐在枇杷树下,望着结满果实的树木,告诉她妈吴敏静不在家。范兰英笑道反正事情已成定局,早点晚点知道都无所谓,吴敏静肯定高兴。苏曼点点头,跑到鱼缸边帮妈妈喂鱼。范兰英让她慢点抛食,上次就是她喂得太多,两条红锦鲤都给撑死了。苏曼说错不在她,是苏辰在边上非要抢着喂,喂得又多又快,鱼才死的。范兰英笑道反正是姐弟俩弄死的鱼。苏曼还要辩解,她妈妈笑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她想和苏曼商量点事。苏曼看着金红色、金黑色的鱼在荷叶缝中穿梭来去,小嘴微启,吐一串水泡泡,煞是可爱。范兰英拉拉俯身在鱼缸上的女儿,笑道她和丈夫打算给吴敏静提供到上海的路费。苏曼侧头看着她妈,范兰英说就算祝贺吴敏静考上大学,就不给她买礼物了。苏曼跳起来,开心地握住妈妈的手摇晃着。范兰英掀开竹帘进屋去了。苏曼看着妈妈的背影,她穿着黑色绵绸连衣裙的身体微胖,皮肤惊人的白皙。妈妈还是漂亮的,她只在小时候觉得妈妈特别漂亮,她坐在爸爸腿上看妈妈演戏,川剧她看不懂,却喜欢进剧场。生活中的妈妈是一个样子,舞台上演彩旦角色的妈妈又是另外一个样子,她觉得很神奇。妈妈没演过多少戏,她的青春,甚至她的人生都荒废过去了,但她似乎无所谓,老是乐呵呵的。

吴敏静并没如苏曼想象的那样高兴,她甚至担忧如何向爸妈开口。吴敏静连问好几个为什么,学校有人改过的,特别是高分改低线。苏曼不解地说改不了不是更好吗,这样吴敏静爸妈怪不了任何人,志愿可是他们填的。吴敏静有些发愁,她妈听说苏今生答应帮忙后很高兴,给吴敏静买了新凉鞋,做了一条乔其纱连衣裙,一身派力司料的衣裤,还说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时间富余的话带她回山东老家。现在事情有变,恐怕妈妈……苏曼自告奋勇地说她来讲,不能改志愿就不能改,没有人做得了主,硬要作假说不定还会判刑。苏曼居然说到判刑,吴敏静慎重地点了点头。晚饭时间也快到了,吴敏静留苏曼在家吃饭,苏曼爽快地说也好,由她来告诉吴妈妈这件事,吴妈妈就怨不得谁了。苏曼坐在吴敏静写字台上,双腿晃荡,憧憬着两个人一起去上海的情景。吴敏静靠着椅子,取笑苏曼真是上海人讲的乡下人,那么想去上海。苏曼反驳道吴敏静其实比她更想离开家,只是不敢表露罢了。吴敏静淡淡地笑了笑。

苏曼夸张地讲述班主任对她态度的大转变,讲到兴头处哈哈大笑,吴敏静忍不住也笑起来。吴敏静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她一直留心着呢。吴敏静给苏曼做手势,让她小声。门开了,吴妈妈提着布手袋进来。苏曼叫了孃孃,吴妈妈高兴地招呼道:“苏曼来了,静静,怎么不开灯呵,黑糊糊的,电扇也不开,你们不热吗?”苏曼笑说不热。吴敏静接过妈妈的口袋,打开看了看,吴妈妈说口袋里没零食,早知苏曼要来,该买些冷饮。苏曼讲不用,来吴敏静家的路上她连吃了两根棒冰,现在连肠子都是凉的。吴妈妈笑起来,夸赞苏曼性格好,怪不得吴敏静喜欢她得很。吴敏静将妈妈买的馒头、大葱、蒜头什么的提到厨房去,她背着妈妈对苏曼使眼色,示意她现在别开口。苏曼以只有吴敏静才能看懂的古怪表情告诉她放心,自己不傻。吴敏静笑了。

吴妈妈不停给苏曼夹菜。苏曼连连说够了。吴妈妈笑说苏曼个头高大,应该比吴敏静吃得更多。苏曼点头道她羡慕吴敏静的苗条,她自己则是胡乱一吃就胖。吴妈妈瞧着吴敏静说她就是遗传她爸,怎么吃也不胖。苏曼像被烙饼哽住了喉咙,她咳了起来,吴敏静忙给她捶背。吴妈妈叫吴敏静给苏曼端杯凉开水。苏曼摆手讲不用,她呛了一下,马上就好。苏曼咳嗽几声,便说:“我太高兴了,孙孃孃,还没来得及告诉您呢,我和敏静真是死活也分不开。”吴妈妈笑着点头,说可不是吗,即便在不同中学读书,两人依旧是最要好的朋友。“今天中午我爸的学生来了,就是在招办的那个。他去找了好多人疏通关系,想给敏静改志愿,那些人都说今年一律不能改,各个高校早就把学生志愿拿到手了。特别是重点线学生,成绩下来就提档。敏静过几天就能收到上海那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苏曼说。吴妈妈愣住了,筷子停在半空中。吴爸爸埋头嚼着大葱,听了苏曼的话,他疑惑地看着吴妈妈。苏曼看着吴敏静,笑道:“孙孃孃,我妈让我告诉你们,敏静到上海的路费我们家给她出。我妈说就当是我们送给敏静考上重点大学的礼物。”吴敏静知道妈妈此时一定看着自己,她低着头也感觉得到,她深觉有愧。吴妈妈顿了好久才说苏曼爸妈没给她办公室打电话呀,苏曼是不是听错了。苏曼笑道她爸今早带学生到龙泉驿写生去了,她妈怕吴敏静父母着急,特地让她来告之。吴妈妈放下筷子,不咸不淡地说:“哦,这样子啊,我还以为你爸的学生很关火呢。”苏曼想要辩白,吴敏静在桌底下踩了踩她的脚。吴爸爸喃喃地说:“吃吧,吃!”吴妈妈恼怒地看了丈夫一眼,放下筷子,扔下话:“我说话你打啥岔。吃,吃,成天就知道吃!你还没吃死!”吴妈妈进卧室去了。

吴敏静忧愁地看着父亲。吴爸爸慢吞吞嚼着葱,视点看不清落在哪里,他让吴敏静别担心,他来劝吴妈妈,能去上海就去,上海学校好。吴敏静的眼泪“啪啪”地落下来。苏曼怯生生地说:“叔叔,你进屋看下孙孃孃嘛,她可能生气了。”吴爸爸的脸说不上是哭是笑,他点点头。苏曼比吴爸爸个子高,她认识吴敏静十几年了,从未仔细看过吴爸爸。四十多岁的他已经像个老头,头几乎秃光了,额头上、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圆脸本是显年轻的,吴爸爸的圆脸看起来却老得很,像只瘪枣。他穿着机关干部常穿的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衣,灰色长裤,衣裤干干净净,却有一股子难闻的香烟味,他抽烟实在太厉害,食指熏得焦黄。吴爸爸站起身,轻声说:“静静,吃饭!哭着吃饭不好。”

吴爸爸进了卧室,苏曼碰碰吴敏静手臂,低声责备道她干吗哭,明明是他们填的志愿。苏曼话音刚落,卧室传来吴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咋那么命苦!我造了什么孽啊……”吴敏静双肩颤动,眼泪像湍急的溪流奔涌而下。苏曼看着吴妈妈的卧室,震惊得像那里是个炸药库,很快会传来更大的爆炸声。吴敏静抹抹眼泪,羞愧地说:“你先回去……”苏曼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问她走后他们会不会对吴敏静动武,吴敏静摇摇头。苏曼放了心,她不屑地说:“别理你妈,发神经。”吴妈妈尖厉的哭声还在继续,“都是你,都是你!……”吴妈妈的嗓音甚至变了调。吴敏静捂住耳朵,很快又松开,她让苏曼快走,苏曼不在乎地摇摇头,吴敏静推她,她只得起身,从书包里抽出手绢擦擦嘴,问吴敏静有没事,吴敏静忍住眼泪讲没事。苏曼背上书包,轻轻开门,再轻轻关上,长出一口气,下楼去了。奇怪的是,她在楼道里并没有听见吴妈妈的哭声。

苏曼将自行车蹬得飞快。尽管已经立秋,八月的成都还是差不多要到晚上八点天才黑尽。太升路两侧夹道的梧桐树遮天蔽日,清幽凉快。苏曼不停冒汗,太可怕了,在那种家里长大,吴敏静居然还能从小学到高中学习永远名列前茅,她哪来那么强的定力?虽然苏曼一直觉得吴敏静家压抑,她爸妈倒是老实本分的,没想到也有这一面!吴敏静给苏曼讲起爸妈也只说他们对她管束很严,不许她到同学家过夜,不许她穿牛仔裤,不许她穿紧身、勾勒出胸罩轮廓的衣裙,不准和男生来往……实际情况可能远不止如此吧?苏曼骑到人民南路毛主席像右侧,那儿有家名叫“广场冰室”的冷饮店,很有名,当地时髦的青年有事没事都爱去坐一坐,特别是文艺青年们。苏曼偶尔也和几个考艺术院校的青年去广场冰室,谈天说地,故作高深,做出艺术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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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冰室人很多,烟雾缭绕,没有空位。苏曼排队买到了冰水,她端着塑料杯子到街心花园去坐着喝。她听到有人叫她,冰室角落处一个留长发、穿着短裤拖鞋的小伙子走过来。这人是苏今生的学生,叫童昕东,多年前上了美术学院,大概已经毕业。童昕东指间的香烟袅袅燃烧,苏曼轻轻歪了歪头,童昕东忙将烟掐灭。苏曼说是你啊,并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到自行车旁。童昕东放肆地打量她的目光让苏曼很不自然,脸也不自觉地红了。她想她穿着黑色长裙、白色短袖衫,还不至于难看。童昕东满面笑容,语速极慢地说多年不见,苏曼简直长变了!听说你考上了导演系,很颓嘛。苏曼问他毕业几年了,他说两年,分在画院工作。苏曼以为他会问爸爸好不好,他却一直在询问苏曼的事情。苏曼吞着冰水,感觉凉快多了。童昕东叫苏曼有空到他家去玩。正说着,一个穿大红连衣裙的女孩走过来,手指间也夹着烟。女孩长发及腰,身材纤弱,脖子上、手上戴着十几个少数民族风格的项链、手镯、耳环。她的眉眼开阔、大方,可惜浓妆破坏了她天然野性的美。女孩眼神傲慢,看着童昕东,不说话。童昕东忙给她介绍苏曼,说近十年不见,苏曼都考上导演系了。红裙女孩仍旧不看苏曼。苏曼将最后一点儿橘子水喝光,与童昕东告别。童昕东搂着红裙女孩的腰,微笑着让苏曼到店里坐坐,都是些画画的朋友,好多她爸都认识。苏曼讲不了,得回家了。童昕东笑着说改天再约她,介绍些艺术圈的朋友给她认识。红裙女孩挑眼看了看苏曼。苏曼涨红了脸,推起自行车就走,情急中忘了开锁!推了两步推不动,她慌慌张张打开锁,在边上两人的注视下无比狼狈地逃走了。

苏曼气哼哼地回到文化馆,天刚黑下来。家里没人,苏曼开了灯,迫不及待地拉开冰箱,那雪花牌冰箱比她身材低很多,劲使得大了些,冰箱直晃。她弯腰看了看冰箱几层格架,怒从中来,肯定又是苏辰把她走前买的豆沙冰糕给吃了。苏曼犹豫着要不要把冰箱里那盘剩凉面拿出来吃,刚才在吴敏静家没吃饱,范兰英在她身后叫她。苏曼吓一大跳,她捂住胸口,直怨她妈明明在家,也不开灯。范兰英讲有点儿不舒服,躺在床上休息。苏曼听妈妈嗓音低沉憋闷,像患了感冒。苏曼瞅一眼妈妈,她披头散发,无精打采。苏曼忙拿凳子放在妈妈面前,让妈妈坐下,问她怎么了。范兰英无力地说头痛,胃也不舒服。苏曼讲要不要去医院看看。范兰英将胳膊支在桌上,撑住头,说不用,没那么严重。苏曼想了想,问爸爸回来没有?范兰英半天无语,苏曼都快等不及了,范兰英才开口说还没回家。苏曼便问是不是苏辰又气妈妈。范兰英让苏曼给她热点荷叶稀饭,苏曼着急地问到底是不是苏辰又犯坏,范兰英无力地叫苏曼别管,教育弟弟是大人的事。苏曼下午晚上的不如意全都涌上心头,她赌气地对妈妈说既然叫她别管,也不要给她热饭!范兰英听罢,脸上表情仿佛更痛苦了,她说:“你给我冲什么气呢,随便你,看着办!”苏曼冲到冰箱前,轰地拉开冰箱门,那冰箱一阵猛烈地摇摆,冰箱上面插着塑料花的冰蓝色花瓶掉到地上,碎玻璃散落一地。苏曼拿出一只大碗,碗里是剩下的稀饭,她快步往厨房走去。范兰英脸色铁青,可她似乎无力再说话。

苏曼“啪”地关上厨房门,泪如雨下,她抓起妈妈的围裙擦了擦眼泪,将稀饭倒在奶锅里小火加热。母亲对弟弟的偏袒让她嫉妒又屈辱。尽管她比弟弟为父母挣得的脸面荣誉多得多,父母表面也是夸赞她,但她明白,父母对弟弟的爱是无条件的,对她似乎有所不同……不能哭,凭什么为他们哭,就快离开他们了,等他们发傻,她才不在乎他们要怎样,她在精神上显然高他们一等,他们太庸俗,陷在鸡毛蒜皮的琐事中不自知!妈妈也不过就是个演员,什么都不懂,读书太少,还以为儿子就是自己的全部天地,连农村妇女都不如!哪怕是个女人,不读书看来也不行……这么想着,苏曼果然止住泪水,不过差点儿烧煳了稀饭。她将热好的稀饭倒在碗里,揭开泡菜坛子,捞出几根泡豇豆、两块红灯笼甜椒扔在稀饭上,气呼呼地端出去。

范兰英慢慢地扫着碎玻璃,一丝不苟。苏曼看着妈妈的背影,心软了,她夺过妈妈手中的扫帚,瓮声瓮气地叫妈妈吃饭。范兰英戳一下苏曼的太阳穴,说:“倔娃娃!都是大学生了,还这么情绪化!”苏曼很硬气地躲开妈妈,嘴噘得更高了……

那种老式平房本不隔音,半夜,苏曼被一阵压抑的哭声惊醒,最初的瞬间她还以为是在做梦。睡得很沉,她蒙蒙眬眬却动作敏捷地坐起来,定时电扇已经停了,席子上潮乎乎的。苏曼听见苏今生低声哀求的声音。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的?每个孩子对父母的嫌隙都异常敏感……苏曼瞟了一眼桌上的小闹钟,正是夜里一点二十三分。苏曼悄悄地走到父母的卧室门口,卧室门紧闭着,她极力想要从门缝里看看屋里的情况,可什么也看不见。她将耳朵贴在门锁处,只听苏今生说:“真的没有骗你,我和她啥子关系都没得。”范兰英哽咽着的声音:“这封信你又咋个解释呢,你们没发生关系,她会写这种信!无耻!”苏今生坚定地说:“她确实是来问她儿子考试情况的,她非要自作多情用这种口气,我有啥办法。学生的妈妈未必我还敢啥子哇。”范兰英逼问说:“你啥子不敢,学生的妈妈算啥子,学生的女朋友你不都敢撬吗,如果不是你给人家暗示,她会吗?我还不了解你!苏今生,你是两个娃娃的父亲,还是老师,你不吸取以前的教训,谨防弄得身败名裂。”苏今生好一阵没有说话,苏曼犹豫着要不要走开,她怕爸妈突然出来,心狂跳着,她又听见了爸爸的声音:“你老是多疑,纯粹更年期反应!我成天在这个院子里,做的啥子事你不晓得嘛。”范兰英讥讽道:“在我眼皮子底下都那么大回事……我老了,你看我不顺眼了……”范兰英又哽咽起来。苏今生忙道:“不要乱猜好不好!哪个嫌你老嘛,你老的话我还不是一样老了。好了嘛,不要哭了……”然后好一阵子没了声音。苏曼估计他们可能差不多结束争执,正要离开,突然听见范兰英强硬的声音:“走开,走开!少来这套,恶心!”苏曼预感妈妈要出卧室的样子,赶紧逃回自己房间。

妈妈说的都是实话,还是她更年期的拟想?苏曼显然愿意相信后者,但她不是第一次有所怀疑爸爸的言行。父母是自由恋爱结婚,高兴的时候他们也会回忆年轻时浪漫的相爱场景。苏曼印象中父母吵架多是为彼此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的琐事,有时也是为她和弟弟。这些他们并不避讳苏曼姐弟。妈妈总是理直气壮,爸爸多是低声辩驳。偶尔爸爸大发雷霆,他们冷战好几天,妈妈就会做些好吃的,明显为了软化气氛。可苏曼感觉得到父母有些争执会很留意避开他们。妈妈有时失魂落魄,不修边幅,双眼红肿,爸爸则极力讨好妈妈。最严重的一次妈妈抱着弟弟牵着她——那时弟弟还小——要离开家。爸爸吓坏了,她和弟弟也哭着,爸爸不停地哀求妈妈,就差下跪了,妈妈也是爱面子的人,不愿让娘家人知道自己的窘况,吓唬了爸爸,也就算了……爸爸特别爱对苏曼姐弟夸赞妈妈,苏曼看得出爸爸对妈妈的关心和依赖,但是,爸爸为什么不断和其他女人(

苏曼猜测得到 )有瓜葛呢?真的是因为妈妈不年轻了?爸爸可不是个浅薄之徒啊!随着年龄的增长,苏曼看到妈妈的痛苦自己也会刀割似的疼痛,可是她无法真正痛恨爸爸,她知道妈妈也不希望她这样,妈妈显然在掩藏什么。她躺在床上,她想如果她是弟弟,不那么敏感就好了。她不愿意去碰这类事情,这让她给人完美印象的家不那么完美。外人不再羡慕自己的家庭,仿佛就会让家里人自暴自弃,加速毁灭,苏曼害怕这样。妈妈的更年期到了,脸色无故潮红,脾气也比原来坏。高三这年,妈妈和苏曼隔三差五地吵架。爸爸说得没错,妈妈很爱捕风捉影,苏曼愿意相信这一点。话虽如此,她依旧警醒地听着父母房间的动静。范兰英的确去了一趟厨房,后来,就什么声响也没了。

第二天苏今生给苏曼打理背包。塑料布卷里是棉被、床单、帐子。苏今生很会打包,包角整整齐齐,横平竖直。苏今生得意地说“文革”前他读美术学院附中,家里五个孩子,父母哪管得了他,所有被褥行李都是他自己准备、打包,后来不仅自己打,还帮同学打。苏今生说这话时甚至有些顽皮,苏曼却没兴致接苏今生的话,爸爸已经遗忘了妈妈昨晚的眼泪?爸爸最爱回忆他在美院附中时的生活,因为“文革”,他没能读大学,为此他对儿女寄予了最大的希望,可惜两个孩子都不热爱美术,苏曼小时候学过美术,后来兴趣转移了。苏曼听不进爸爸的回忆。苏今生笑着问苏曼在想什么。苏曼很想却没有勇气去问昨晚的事,她犹豫了一下,却问起爸爸是否还记得童昕东,昨天她在人民南路碰见童昕东了。苏今生点头讲当然记得,童昕东是他教过的学生中最具天赋的。苏曼说童昕东忘恩负义,从不来看望老师。苏今生讲没关系,然后他停下干活,凝望着苏曼说:“不要轻易谴责人家忘恩负义,这世上非常记情、真正做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没几个,忘恩负义的也少,芸芸众生不过是省时度事,随波逐流。我教过童昕东几年,也算不得恩。”苏曼随即说不是恩,也有感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况教美术可是手把手地教。换了她,不会毕业就不认老师。苏今生笑道她才十九岁,这话说得早了点。苏曼说十九岁已经很大了。苏今生说苏曼觉得自己很大很不错,说明她确实在成熟。人是很复杂的,每个人做事都有他自己的理由。苏曼可不爱听这话,她相信任何事有它泾渭分明的缘由。苏曼问是不是父亲得罪过童昕东,他一直怀恨在心。苏曼想父亲一定会反驳她,没料到苏今生爽快地说那也有可能,他对学生是出了名的严格,心理脆弱的人兴许就会受不了。苏曼点点头,她显然很满意父亲的回答。

晚上,趁范兰英独自在厨房洗碗,苏曼装作不经意地问妈妈昨晚是不是哭了,她起来上厕所,好像听见妈妈的哭声。范兰英一口回绝道:“没有啊,你发梦癫了吧。”范兰英平静地睃了苏曼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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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越过越快,还有十天,苏曼就要和吴敏静坐火车去上海。苏今生已经托人给她们买火车票了。吴敏静班里的同学全都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大家彻底放了心,去外地读书的家里也都准备了行装。离别时刻快到,大家陡生对高中的留恋,又值无所事事,于是屡屡讨论又无下文的峨眉山旅游计划终于得以实现。

吴敏静本已不打算去。自从得知不能改志愿,妈妈成天闷闷不乐,终于病倒,请了几天假在家休息,单位紧急的财务账目也都由同事送到家里来做。吴敏静天天买菜做饭做清洁,还要给妈妈熬药,无暇顾及其他。越是忙碌,她对父母的愧疚心也越少。有两次黄准假冒学校老师给收发室打电话找她,她告诉黄准妈妈病了,没空再出来玩。黄准问她拿到通知书了吗,她讲拿到了。她这么平静,平静到冷漠,甚至没问他拿到通知书没有,黄准感觉她像变了个人。他问她何时能出来一趟,他妈叫她去玩。她说恐怕不行,妈妈病没好,她还得准备去上海的行装。黄准悻悻地放下电话,纳闷得不行,那晚厨房里抱他的吴敏静哪儿去了?黄准狠狠地将话筒砸在机座上。他妈医院办公室的同事不满地瞪着他。两天后他再给吴敏静打电话,她干脆叫他别再打来了,她不想被打搅。黄准简直不明白了,他们没再见过面,他也就不可能有什么言行得罪她呀,怎么回事?他和吴敏静同学六年,她也不是精怪的女孩,莫非她又喜欢上了别人?这倒有可能,他就亲耳听到班里有个男生说吴敏静做女朋友最合适。吴敏静院子里还有好几个早就上了大学的所谓大哥哥盯着她,其中有两人还是他们一所中学的师哥。黄准不是打不过他们,他从小在厂里小孩中就是霸王,问题是吴敏静似乎已有所选择,不让他参加竞争。黄准沮丧不已,吴敏静的亲吻从他脸上印到了他心里,她却已经把他忘了。他的低落无处发泄,回家后妹妹嚷嚷她的新发卡不见了,跑到他房间到处翻找,他借机打了妹妹一顿。他爸下班回家,听他妹妹哭诉,气得差点儿打他。

班长打电话通知吴敏静去峨眉山旅游的时间,吴敏静买菜去了,爸爸接的电话。爸爸当即答应让吴敏静去。吴敏静听罢说算了,妈妈的病还没痊愈。爸爸讲来回也就是三天,其中还有一天是星期天,他可以请两天假在家。吴敏静没说话,爸爸明白她顾虑什么,便说由他来跟妈妈商量。当晚妈妈将吴敏静叫到房间,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吴妈妈拿出五块钱,让吴敏静去买些零食水果,到峨眉山去旅游,不能都吃同学的东西,自己也要带些和同学分吃。吴敏静坐在床沿,笑着说自己还有钱。妈妈坚持说多带些,出门总怕有意外的。吴敏静点点头,讲自己会把中药提前一天给妈妈熬好,吃时爸爸给她热热就成。妈妈点点头,缓缓地讲你好好玩吧。吴敏静心头一热,感动地看了看妈妈。妈妈又说别不高兴了,不是已经拿到录取通知书了吗,老悲悲戚戚地演给谁看呢,别人还以为家长不让她去读大学,他们也背不起这罪名。吴敏静的眼泪涌上眼眶,她想说什么,妈妈虚弱地摆摆手,吴敏静出了妈妈卧室。

她到底没能高兴起来。妈妈总是这样,明明是好事,经她过滤,立刻变味。她甚至都有些不愿意去了。她想苏曼一直盼望能与她一起旅游,她也能毫无干扰地与黄准在一起。另外,她很想透透气,家里太沉闷了,即便是夏日的阳光也不能使它干爽通透,她急于要出去晒晒太阳。她回到卧室收拾了要带去的几样东西,裙子、伞、军用水壶、铝饭盒、防拉肚子的黄连素……她边收拾边想,见了黄准她该怎么办?的确,在她得知志愿不能修改后,对他的依赖心理消失大半,这是不是在利用别人啊,吴敏静谴责自己,幸好黄准不知道她打算改志愿这事。她给了他暗示,却又不回应他了,她在玩游戏吗?那样她会讨厌自己。她不能像苏曼一样每天随便在外玩,想几点回家几点回,她每出门,妈妈必会详细问她有什么事、去见谁、和谁一起、几点回家。往往是给妈妈交代完这些她已经腻烦透顶,何况她也不想总是撒谎,哪怕是为避免爸妈担心。她的同学朋友都不理解她的处境,黄准更不会,他爸爸是厂里的工程师,从来不管孩子。他妈妈在厂医院当医生,热心过分,连黄准班级的事她都要掺和,他们全班同学她妈都叫得出名字。黄准的家和她家差别太大了,爸妈总叮嘱她在外不要出头,不要发表自己的看法,只管努力学习就是。每次开家长会,因为吴敏静总考前三名,在家长中早已出名,妈妈被他们围着要求介绍经验,妈妈谦卑地摇头说啥经验没有,孩子考得好那是偶然,下次准不行,女孩子嘛,到高年级学习就下滑。结果吴敏静从不下滑,那些家长不免觉得妈妈虚伪。只有吴敏静知道妈妈说的是实话。

中学生们早晨七点在新南门长途汽车站会合。他们心情激动,热情高涨,商量来商量去,一会儿决定上午九点走,一会儿八点,都说不着急可以睡懒觉晚点出发时间多着呢慢慢玩,到底精力旺盛,极易兴奋,最后定下早晨七点集合,甚至有人倡议六点半,黄准坚决反对,他说他家和长途汽车站几乎是城市的大调角,太早走公共汽车还没呢!苏曼听了大家的决定,心里直嘲笑:真是些小孩子,头次出门的架势!

大家背着书包,提着塑料袋站在清晨的微风里,三三两两笑闹着,声音嘈杂。他们穿了最漂亮适宜照相的衣服,高傲地巡视破烂的汽车站。那些肮脏、破旧的汽车简直和他们不相配,但也只好屈就。长途汽车站把门的、收票的、其他乘客好奇地用疲倦的眼神看着他们。彼此都有些看不大起……黄准最先上车,找到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坐下。吴敏静自集合起就没看黄准一眼,她和苏曼坐在第三排的窗边。她们这一排是六个座位,三个一边,中间隔着过道。苏曼边上坐着班长。班长招呼黄准坐到前面来,干吗和大家分开,黄准大声地说算了,他在后面好睡觉。待那些农民上车,只有中后排的位置,他们很是不满。黄准周围挤满了农民。他们上车就抽叶子烟,呛得黄准直咳嗽,他叫他们别抽了,开车再抽,那些人岂肯听他的,照抽不误。黄准直后悔坐了最后。

长途汽车开出成都,微风袭来,夹带着丝丝清凉。郊外的田坝在早晨干净的阳光下晃动着绿油油的波光,金色的光芒被浓绿的大平原折射得透亮舒展,满目清新的绿色。自然像一面扩容镜,吴敏静的心一下子敞亮开了。她贪婪地凝视着路边的竹林和菜地,那些深浅不一的绿色,映衬着同学们清明的眼眸,噢,如果永远行走在路上,身边坐着自己最喜欢的朋友和同学,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快乐有时离她这么近,伸手可及,有时又无比遥远,她甚至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找,这是为什么呢?

学生们兴奋了一阵子,吃完第一拨零食,毕竟起床早,长途汽车还没开到新津便睡倒一片。苏曼将身子转向吴敏静一方,悄悄地问黄准情绪不高是不是跟她有关。吴敏静摇摇头。苏曼说她看出来了,刚才在车站,黄准和一帮男生站一块儿,眼睛却往吴敏静身上瞟。吴敏静低声说她怎么就没看到呢,都是苏曼杜撰的。苏曼回头看了看黄准,他也正看着她们,吓得苏曼忙掉转头,吐吐舌头,笑道千万不要回头哈!黄准眼神绝对不对头,他一定是对吴敏静上心了。吴敏静有些紧张,她闭上眼睛说得睡会儿。苏曼拍拍吴敏静的手背,说她也好想有这种被人喜欢的感觉。苏曼问吴敏静是不是很得意,黄准喜欢她,她早就看出来了。吴敏静没回答也没有睁开眼睛,她的脸逆着阳光有圈暗影,头发却闪着光泽。苏曼见她半天不说话,只好从书包里摸出三毛的散文集《哭泣的撒哈拉》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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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了几页书,苏曼开始走神。被人爱是什么滋味?她只是喜欢过人,很多人,但还没确切地被谁爱过。她太容易喜欢上某个男人,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滥情。她喜欢过小学同学,那人坐她后面一排,个头很大,绰号“大冬瓜”,大冬瓜特别傲慢不理人,支援三线建设的上海子弟都有点儿这劲头。大冬瓜只和苏曼说话。有个月大冬瓜得腮腺炎没来上学,苏曼失落极了。上了中学她还是没能忘大冬瓜,但见不着也无所谓,她又喜欢上了邻班一个男生,她每天上学总能在五金商店门前见他骑自行车经过。为了见他,她准时早晨七点三刻出现在那儿,他也就更加准时。他们像有默契似的,只是从来没说过话。到了高中,她突然觉得他没怎么长,显得幼稚了,她的注意力又转向了文化馆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新分来的爸爸的同事。那人是重庆人,说话特别幽默。她迷他起码一年,有事没事都去找爸爸,就为了看看他。他也喜欢和苏曼聊天,逗她开心。可是他有女朋友,是他大学同学。尽管苏曼觉得他女朋友配不上他,他倒喜欢得不得了。苏曼既失望又痛苦。苏曼还喜欢过骡马寺交通路口的警察、给她看过肠炎的医生、川剧院刷广告牌的美工、辅导她学表演的妈妈的同事。最荒唐的是有次看电影,邻座是位皮肤白皙的解放军,那人就笑着问了她一句你是中学生吗,她就爱上了他,电影算是白看了,看电影的整个过程她都在想象如果她和他相爱该怎样。解放军没等电影结束就退了场,她闷闷不乐了好久……尽管她爱过的人多,其中一些人还很让她失魂落魄,到底人家都不大晓得,她也没勇气告诉人家,甚至都没想过要告诉。被人爱又是什么滋味?她不清楚。反正,甜蜜得不得了,可能会飞起来吧?她单相思时不都激动得要飞起来。爱情,是她想象得最多的东西。爱人,被人爱,世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吴敏静居然不激动不得意,不,她不是不得意,她就是这种性格,她过于沉稳了。苏曼越想越替吴敏静激动,吴敏静太可怜,太柔弱,她需要爱,需要知道她身世的人体恤她、爱她。黄准尽管表情稚气,却是高大魁梧,再长几年一定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苏曼恨不得立刻去找黄准聊聊吴敏静,他们共同喜欢这个人,应该有很多话交流。这趟峨眉山之旅真没白来。

临近中午,学生们到达峨眉县城,然后再分乘多辆拉砖的小型卡车前往峨眉山。当班长在报国寺门前点数并宣布全体到达时,学生们一阵欢呼。经过路上的睡眠,他们看上去精神高涨、兴致盎然。接下来便是找地方吃面、喝水、方便。草草地参观完山脚下的报国寺,便上了去清音阁的山路。

即便是午后日头最毒之时,峨眉山依旧林木苍翠,遮天蔽日,清幽宜人。山路不宽,仅能两人并肩而立。石阶边缘青苔覆盖。山路两侧矮小的灌木密密麻麻。从早春起,这花凋谢那花开,直到深秋。五千多种植物品种,成百上千年甚至万年的大树俯拾即是,银杏、冷杉、岩桑、洪椿、石楠、含笑、珙桐、领春木、川木莲……各种浅绿、嫩绿、翠绿、黄绿、灰绿、蓝绿、深绿、黛绿的林木,混合着辛辣、甘醇、新鲜、腥潮的气味。学生们像圈养的小动物突被放飞,大自然焕发出他们活泼的天性,他们雀跃不已,跑着上山,一路欢呼打闹。

苏曼和吴敏静议论着峨眉山的凉快,人一下子就轻逸了。吴敏静笑叹怪不得大诗人都要归隐山林,大自然能叫人变得有灵性。苏曼此前已来过两次峨眉山,并不新鲜,吴敏静却是头一回,似有无限多的感慨。吴敏静说如果父母多到这种地方走走,心情也许会大不一样,听着沿路小鸟的啁啾,看看一闪而过的松鼠,他们也许会感觉生命其实阔大丰富,压抑自己没意思。苏曼笑吴敏静先替父母做了诗人了。两人说笑着,苏曼接过吴敏静的背包,让她慢点走,有人在前面山角处等她。吴敏静没法跑,她例假刚第二天,身子到底不那么爽利。苏曼说着追前面班长他们一帮男生去了。吴敏静抬头看了看,黄准果然停在一株高耸入云的苍松下喝水。

吴敏静走到黄准跟前,问他水够不够,自己的水壶里还有。黄准没有任何表情地讲够了,峨眉山多的是泉水,不够就接,喝不完。吴敏静说自己身体有些不舒服,走不快,黄准是否愿意和她一起掉在后面。黄准焦急地问她哪儿不舒服,吴敏静摆摆手,往前走去。黄准抢过吴敏静手中提的小包、斜挎的水壶,吴敏静笑道不生气了吗,黄准大步走到前面,说什么时候生气了。吴敏静扯了一根长树枝,边走边敲打山岩玩,黄准回头看着她,吴敏静说看干吗,不认识吗?黄准连跳两级台阶,拉起吴敏静的手,吴敏静忙用树枝条抽打他胳膊,黄准笑道丝毫不痛,像挠痒痒。他更紧地拽住吴敏静。吴敏静央求道快放手,被同学看见不大好。黄准说看不见,他们没准都跑到清音阁了。吴敏静讲放手就跟他说话,不放就从此不理睬他。黄准这才放手。吴敏静快步走出去,一只金丝雀哗地从她眼前穿行而过,吓她一大跳。

黄准故意放慢脚步在后面打量着吴敏静。她很美!她娇小的身子衬在大自然蓬勃的背景里,像羚羊类小动物一样柔弱无助,惹人怜爱。她的眼睛是单眼皮,眼裂细长,鼻翼挺直,嘴角俏皮地上翘着,下唇很丰满。她的皮肤透明薄脆,蓝色的血管隐约可见,像小孩子的皮肤那么柔嫩。她穿着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衣,蓝色和白色小格子齐膝的短裙,扎着两条小辫,头发稀少发黄。从他认识她起,她就这么干净朴素。也许是习惯了妈妈那样大大咧咧的女人、妹妹那种顽劣好动的女孩,黄准每每见到吴敏静都像泉水在心间流过,清新酣畅,并且神秘。像她那样学习优秀的女孩大都飞扬自信、活泼机灵,吴敏静的眼睛却总是含着忧郁。你不能说她不大方,她并不忸怩作态,可她总有那么点不明朗。黄准看见过她父母,她父亲是异常朴实的机关干部,她母亲在机关做财务工作。他们在那个年代很少有的只生育一个孩子,可能很娇惯她。她总显得与众不同,孤寂清纯。正是这些让黄准着迷。她吻合黄准对女孩的想象和向往。妈妈和妹妹、乃至亲戚中的那些女人、学校里的女同学,都不大像女人,他心目中的标准女人形象,就是吴敏静。这两三个礼拜很不好过,见不到她人,无形中却受着她的冷淡。能见着她,即便她没有给他解释什么,他也释然了,他心中那块乌云不知不觉消散无踪。

黄准追上吴敏静,问她去上海的行李准备得怎么样,吴敏静讲还没准备。黄准说改天他去帮她,吴敏静说不用,她爸爸从前当过兵,最会做这些。黄准惊讶地说你爸爸当过兵啊,真不像。吴敏静笑道当兵的是什么样,如果不是当兵,他们应该就在山东老家,如何跑到成都来了。黄准点头道人都是会变的,他妈妈年轻时候特别瘦,才八十多斤,现在都一百三十斤了。吴敏静讲她看上去也年轻啊。黄准摇头说不年轻了,已经有好多白发,血压也高。吴敏静看见山崖上有棵很小的栀子花树正结着白花,她指着白花说打小她就最喜欢栀子花,颜色雅致,香气也很好闻。妈妈告诉她栀子花的果实大,既可药用,还可以做黄色染料。黄准让吴敏静给他拿包,要往上攀缘。吴敏静忙阻止他说成都满大街都卖栀子花,毫不新奇。黄准哪里肯答应,揪着山崖上的树蔓就往上爬。他酷爱打篮球,身手十分矫健,三下两下就爬到花树旁,横倚在另一棵粗壮些的树上。吴敏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直害怕他滑下来,毕竟两三米外就是悬崖。吴敏静一个劲嚷够了够了。黄准将花朵放进衣兜,枝条用嘴衔着,花盛满衣兜,这才手脚试探着借力处,摸索着下了山崖。下比上更困难,他到底滑了四五米,好在临落脚处小灌木丛生,站得很稳,否则吴敏静的小个子也抱不住他。他递给她四五枝结满了花朵的枝条,香气扑鼻而来,从他们身边路过的游客都夸赞峨眉山的花格外香,吴敏静摘下好几朵花给那些女孩子和小娃娃,看得黄准直心疼,嘴上却说给吧,不够我上去摘。

吴敏静手脚麻利地编了花环戴上,清香馥郁。她冲黄准嫣然一笑,黄准这才感觉自己双腿发软,不仅双腿,他全身都没了力气似的,只是呆呆地看着吴敏静。那圈白色的花戴在她棕黄色的发辫上,她像油画里的俄罗斯小姑娘一样清甜。她是世间最美丽的女人!而他就和她在一起,千真万确,她正对他笑着,照亮了他。

学生们在清音阁等着吴敏静和黄准,苏曼只是告诉他们吴敏静身体有些不舒服。清音阁名如其状,在两侧大山的覆盖下,中间一座古朴的廊桥雅致沉厚,桥下泉水清白见底,能听见大小适度美妙的水音。学生们靠坐在廊桥上,或将水壶中的水喝光,或是将水倒掉,都去接那泉水,直嚷清甜。大家休息得差不多,远远看见黄准和吴敏静向他们走来。他们班同学都知道他们俩关系不一般,他们将脚伸出桥孔,大声整齐叫着他们的名字,然后哄堂大笑。苏曼叫得最大声,她能肯定他们发生了点什么,这才够劲,爱情嘛,必须疯狂……两个人都走出了汗,吴敏静才不像身体不舒服的样子,脸色白里透红,眼睛明亮清澈,尤其是她头上戴的花环,真漂亮!黄准故作严肃,可他的严肃和长途汽车上的严肃可不一样,谁都看出来,他是在藏掖他的得意呢!女生们拥去找吴敏静要花,黄准拐到岩石后面洗脸去了。

苏曼一直找不到时间和吴敏静单独聊聊。晚上他们住在万年寺,白天走了太多的山路,大家累得打了两圈扑克就睡了。苏曼更是沾枕头就着。第二天一早就往金顶赶路,在金顶看了云海。苏曼只听得吴敏静兴奋地背诗:“忽闻此处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吴敏静到底是第一次来峨眉山,比苏曼激动多了。在金顶的那天晚上天气很冷,大家披着租来的军大衣都不愿意出房间。男生们不那么怕冷,来找女生开篝火晚会。女生们说算了,太冷,男生说你们可以把被子披在身上嘛。于是,招待所前面的空地上,一群穿着古怪的学生围拢在篝火前唱歌。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们唱遍了所有会唱的歌曲,儿童歌曲、革命歌曲、台湾校园歌曲、中国流行歌……唱得兴奋了,他们开始扔铺盖的扔铺盖,脱大衣的脱大衣,暖了身子,他们便闹开了,跳舞、打拳、老鹰捉小鸡……疯得一塌糊涂。吴敏静和苏曼挽着胳膊和几个女生一起跳一种叫“四步”的流行集体舞,这个舞讲究配合,动作快慢必须一致,如果谁快了或慢了,就要踩着别人的脚。她们跳得特别高兴,踩着谁了则哈哈大笑,笑声震天。吴敏静跳到哪儿,黄准的目光就闪烁在那儿。她是如此轻盈,离天空如此迫近,她还能蹦跳得更高!就像这次出游,如果她没有来,她能感受到什么呢,留在家中,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如果她愿意,如果她敢于走出来,天地其实还有另外的面目。她挽着苏曼的胳膊,脚步越来越轻快,她们几个姑娘配合越来越默契,好些男生都给她们喝彩。苏曼和吴敏静对视一眼,她们微笑着的眼神告诉对方:我们是天之骄子,我们必有不同凡响的青春!

黄准却没她们这般轻松,他觉得自己空前的强壮,又空前的孤独。他已经接连两个晚上没有睡踏实,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梦。他观察着她的一颦一笑,越看越心虚,越看越没自信,她真美!而自己如此拙劣、愚笨,她到底喜欢他什么,甚至于,她喜欢他吗?他们同学六年,她总是以老实的好学生面目出现,真实的她是什么样子呢?她是如此让他着迷,他却还不大“认识”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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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日出的早晨,学生们得爬几百米的台阶到比金顶海拔更高的千佛顶、万佛顶。凌晨四点,天气真冷啊,大家穿着军大衣还冻得发抖,都将头缩进大衣里。天还很黑,刚从被窝里爬起来,也都不大清醒,有几个男生起不了床,宁可放弃看日出。班长催促他们说峨眉山三绝,“日出”“云海”“佛光”,不看日出岂不遗憾,那几人依旧蒙头大睡。大家都不怎么说话,三三两两只管往山上走。黄准头爆痛,他已经连续七十二小时没睡好觉,似乎也不想睡,这时候便起了高原反应,头痛,心脏略微有些憋闷。他将手插在军大衣口袋里,落在后面缓慢地走着。突然,他的手被伸进他大衣兜里的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心一阵狂跳,更是觉得憋气,可那种失重的快感马上传遍全身。他抓紧那双纤瘦的手,很快便捏出汗来。他侧过头,她正望着他。黑夜中,两个人的眼睛都闪闪发光。他对她的举动多少有些吃惊,便问苏曼呢?她说苏曼已经来过峨眉山好几次,也看过日出了,她不想早起受罪。黄准点点头,他甚至感谢起苏曼来。

四点半钟,先前有那么点绛红色云霞的地方红日喷薄而出,那惊艳的红色像硕大的血球毫无准备地弹起,近在咫尺,刹那间,灿烂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所有游客仿佛被这自然的奇观镇住了,睡意全消,学生们更是欢呼不已。黄准仍旧拉着吴敏静的手,他看见眼泪从吴敏静的眼睛里慢慢流出来。他心疼地将吴敏静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吴敏静将手抽回来,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地喃喃自语道:“我怎么了……”尽管是夏季,高山上的晨风依旧夹带着雪山的清寒,黄准觉得自己的头痛得像已被劈成两半。可是他永远也忘不了朝阳照射在吴敏静脸庞时自己的惊叹:为了这个人,疼痛至死也无所谓。

回成都的长途汽车上,学生们几乎一上车就开始睡觉,没了来时车上的劲头,一个个看上去疲惫不堪。苏曼倒是很清醒,她看着将头搭在她肩上的吴敏静,回想吴敏静在七里坡看见佛光时的情景不禁微笑起来。吴敏静一反平时的矜持,拉着苏曼跳起来,“苏曼,我们在佛光里,快看哪,苏曼!”吴敏静喊叫道。在她们脚下的云层里浮现出一轮粉红色的光圈,光圈里反射出起劲挥动着手臂的苏曼和吴敏静。终于有什么事情能让她的情绪爆发开来,苏曼不喜欢吴敏静有时太过收敛的个性,那使她都不像年轻人了,老气横秋。苏曼用眼光到处去找黄准,果然,他正靠在一棵树上看着她们俩。黄准对苏曼笑了笑,他好像几天便长大了,他变得深沉挺拔,他从那些男生中跳脱而出,有些像个男子汉了。吴敏静和黄准两个人分开站着,哪怕他们并没有看对方一眼,苏曼也明白他们一定有心的默契,并且和来时完全不一样。想到这里,苏曼回头往后排看去,黄准依旧坐在最后,他睡着了,面容宁静,他一定在做着好梦。即将远行的吴敏静今后一定不会寂寞了。

中学时代彻底结束了。他们都有幸运的开端!他们养精蓄锐,迎接即将开始的完全不一样的新生活。

远 行

终其女人一生,她们对同性的态度是暧昧的。心智的不独立使她们很难拥有平淡却长久牢固的友谊。许多女人的精神世界是现世实用的,她们和同性的关系也带着这样的特点。多愁孤寂的年少时,在男人还未真正进入她们的世界时,她们之间时常会迸发出精神之爱,然后在一个高点上伤害彼此,最终疏远或淡漠。尤其在我成长的那个贫穷的年代,女人间的友谊尖锐、赤裸。

苏今生找了辆破旧的面包车给苏曼和吴敏静拉行李。爸爸妈妈借口车太挤便不送吴敏静到火车站了。前天晚上妈妈已经给吴敏静交代了各种杂事,包括每个月几号给她汇款、每天的伙食费计划在多少钱之内。吴妈妈告诫吴敏静好好学习,不要贪玩,不要乱交朋友,更不能谈恋爱,争取入党,这样对分配有好处。吴敏静一一听着,没有反驳。吴敏静告诉爸爸要少抽烟,吃得应该再淡些,太咸对血压没好处。爸爸让她放心,他们会注意身体。总之,都是些告别的体己话。爸爸妈妈都还平静。吴敏静非常愉快,她期望的就是这样告别。

在吴敏静家院门口,爸爸将旅行箱提到面包车上,吴敏静挽着妈妈的手走在后面。吴敏静将妈妈的胳膊拽得很紧,她能觉察妈妈手臂轻轻地抖动。苏曼跳下面包车,过来帮吴敏静提包。两家大人见面寒暄了几句。前两天范兰英请吴敏静全家到家里吃饭,说是给孩子们饯行,吴妈妈推说身体不舒服没有去。苏今生催促快走,晚了上火车行李没地方放。吴敏静放开妈妈的胳膊,说:“妈,我走了。”眼泪奔涌而出。妈妈捏了捏她的手,松开来,点点头。吴敏静赶紧擦干泪,低头上了面包车。从狭小的车窗看出去,妈妈像犯晕病似的晃了晃,爸爸忙搀扶住妈妈。爸爸妈妈的衣服老套过时,他们的气质始终界于城市人和农村人之间,看上去如此可怜无依。吴敏静将拳头堵住嘴,无声地哭了。苏曼搂住了吴敏静的肩膀。

黄准提前两小时便在候车室等待了。他给两个女孩子准备了鸡蛋、面包、汽水、一瓶香辣酱、偷偷捞出的家里的泡菜、山楂片、瓜子……他看见她们了,穿得不像去读书,倒像是去度假,苏曼是黄色蜡染长到脚踝的布连衣裙,头发用白色手绢打结后盘在头顶,显得亭亭玉立。吴敏静穿着蓝色的短袖衫和白色的裙裤,冰清玉洁。她俩走在前面,身后跟着苏曼的爸妈。太好了,吴敏静的爸妈没有来。黄准迎上去,帮着提大箱子。苏曼给爸妈介绍了黄准,说是吴敏静的同班同学,也是自己的好朋友。吴敏静的脸一下子红了。范兰英蛮有兴致地将黄准看了又看。苏今生正着急呢,看也不看黄准,只说好,一会儿得提包下楼梯,人手正不够。

苏今生迸发出小伙子一般的劲头,他和黄准两人挤上车,三下两下便将两只大旅行箱、两个被盖卷、一只人造革大旅行袋妥帖地放到行李架上。吴敏静让苏曼和妈妈说说话,自己先上了火车。她坐在下铺的位置,微笑着对苏今生说:“苏叔叔,快下去吧,苏曼等着你呢。”苏今生点点头叮嘱吴敏静一路小心,警醒点,到学校后给家里发电报报平安,吴敏静答应了。苏今生拍了拍黄准的肩头说:“小伙子,我先下去了。”黄准点点头,吴敏静的脸又红了起来。苏今生拨开重重往上涌的人流,艰难地挤出去。吴敏静见下铺已经坐了好几人,要和黄准说话也不方便,便站起走到窗边,和黄准并肩看着窗外。列车下,苏曼拉着她妈的手,肩膀耸动着,吴敏静估计苏曼哭得厉害。黄准皱着眉头说怎么这么多人!吴敏静说都是送行的人,火车开动人自然少了,卧铺都是一铺一人,能挤多少人呢。黄准讲倒也是。他很想握吴敏静的手,当着这么多人实在不好意思。黄准侧头看了看吴敏静,她怎么会如此平静,他胸中像燃着一把火,火花在身体里乱溅,烫得他难受。他很想一把把她抓进怀里看个够,可身边有一万只眼睛在盯着他俩。吴敏静看到苏今生滔滔不绝地对苏曼讲话,苏曼只是点头抹泪。吴敏静转过头,撞到黄准凝视她的眼睛,他的双眼有好多血丝,他这几天一定没有睡踏实。吴敏静轻轻说:“你回去嘛,快开车了,到了我就给你写信。眼睛咋那么红呢,买瓶眼药水点一下。”黄准只是看着她,不说话,看得吴敏静的双眼泛起泪光。

黄准转身往列车门走去,吴敏静紧紧跟在他后面。卧铺通道塞满了人,行走异常缓慢。突然边上有个女孩推了吴敏静一把并大声叫起来:“哎哟,踩死我了!咋走的路嘛。”吴敏静嘴里说着对不起,却并不看那女孩,她贴着黄准的背往前挤,她甚至都能闻到他身体上强烈的汗味,那味道让她窒息。终于挤到车厢连接处的盥洗室门口,人倒出奇地少了。他们走进盥洗室,看着玻璃镜子中的对方,吴敏静满眼是泪。黄准一把将吴敏静搂进怀中。黄准胸前的衬衣很快湿了一片。他们俩对视着,黄准双手卡住吴敏静的头,欲说什么,可是他太激动,竟然结巴起来。吴敏静将手紧紧压在黄准手上,就在这一刻,她有种要失去他的感觉,她被突然而至的万般滋味冲击得头晕目眩!

又是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吴敏静恨透了这声音:“哥,快来帮我洗……这儿在干啥子……”吴敏静和黄准听见声音迅速分开,泪眼蒙眬中吴敏静将黄准往外推。一个军人走进盥洗室,他和吴敏静、黄准擦肩而过。吴敏静听见那个讨厌的女声说:“好像也是中学生!”那军人说:“不像话!”

黄准下了车,在车厢下面冲吴敏静摇手。“写信!”他说。吴敏静点点头。苏曼出现在车厢门边,也是一脸泪水。她俩手牵手一起冲黄准摆手。“回去吧,再见!”下车的人多了,还有一分钟,列车就要启动。苏曼和吴敏静回到自己座位的窗口前。范兰英冲上来,一手抓苏曼,一手抓吴敏静,涕泪直流。苏今生和黄准站得稍远一些。苏曼刚刚才平静下来,眼泪又涌上眼眶,她让妈妈退后点,火车开动,很危险。范兰英就是不肯。车上那解放军突然出现在窗下,吴敏静一看,自己身边站着那女孩,她欢天喜地叫道:“哥,回去嘛,没得事,张伯伯肯定派车来接我。”那军人温和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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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开动了,车厢里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一首欢快的曲子!车上车下的人情绪再次沸腾起来,不少人跟着火车加快了步伐。苏曼大叫着爸爸妈妈再见,泪水模糊了双眼。吴敏静倒还镇静了,她只是对苏曼父母和黄准挥舞着手臂。列车越开越快,送行的人停住不动了。黄准突然跟着火车跑起来,他跑得飞快,一时间仿佛火车倒赶不上他。吴敏静只叫了声“不要……”便已哽咽得说不出话。她探出头,看着他渐渐赶不上火车的速度,可是他仍旧在跑,她不大看得见他了,她的双眼被泪封住,被阳光照花了……

车厢里突然像被洗劫过似的,变得空空荡荡。吴敏静和苏曼坐在过道边的窄凳上,窗外一闪而过富饶蓊郁的田野和耕作的农人。十八岁离开故乡,不论是暂别还是永别,即将开始的生活要远离父母的庇荫,一直以来对离家满怀憧憬的她们也不免有些伤感了。成都到上海得坐两天两夜火车,吴敏静很是泼烦,苏曼倒觉得过瘾。苏曼从小就特别喜欢坐火车。她坐过这么多次火车,却没哪次有这次路途遥远,需要这么长时间,更何况第一次真正离开了家……她们沉默着,回想着离别的一幕。

苏曼打开黄准为她和吴敏静准备的布袋子,拿出山楂片,分给吴敏静几片,边吃边低声问从峨眉山回来后吴敏静见过黄准没有。吴敏静正要说话,对面中铺睡着的人突然讲话道:“哎,你们两个也是到上海读大学的哇。”吴敏静抬头一看,正是那个讨厌的“女声”,吴敏静这才把她看清楚:她有双大而圆的眼睛,细细的柳眉,椭圆脸,脑门又宽又大,嘴角还有一个小梨窝,看上去非常甜美,年纪显得很小。她长得真好看,人咋那么烦呢,专搅和别人的事。听了她的问话,吴敏静根本不愿意回答。苏曼回答说就是呀,你呢?那女孩翻身趴在床沿,将头伸向她们,高声讲她是去读外贸,上海的外贸最好了。然后报了自己的大学,一所普通大学。吴敏静心里笑话道,真是井底之蛙,到底是二流的学校。苏曼告诉那女孩她们俩都读什么大学,那女孩惊异地瞪大眼睛,从自己床上一跃跳到苏曼床上。正巧这时火车开进涵洞,车厢中突然漆黑,吴敏静和苏曼吓一大跳,忙接住那女孩。火车驶出涵洞,重又大放光明。那女孩已经坐到苏曼和吴敏静中间,她倾慕地说她俩好了不起,能读这么好的大学。又问她们是哪所中学毕业生,末了她自我介绍叫简小骞,简单的简,大小的小,骞是出使西域那个张骞的骞。苏曼好像对简小骞很感兴趣,认真地回答她的话,吴敏静往窗边坐了坐,离简小骞太近,她身上的花露水味道不好闻。她穿着粉红色真丝短袖连衣裙,领口打着大蝴蝶结,收腰,大摆。床底下那双大红色皮革凉鞋肯定是她的了,特别招摇。吴敏静和苏曼还都穿塑料凉鞋呢。吴敏静瞧着简小骞哪儿都不顺眼。

苏曼讲到什么,简小骞哈哈大笑,直说就是就是。简小骞站在苏曼床上,扑到自己的铺位将一只大红色皮革包拖下来。苏曼对面的中年妇女洗漱完,坐在铺位上喝茶。她笑着说,你们几个是大学生吧,长得都那么好看!简小骞从包里掏出一板巧克力,说:“阿姨,你看我们三个哪个大、哪个小?”简小骞将巧克力掰成四瓣摊在手上让其余三人来拿,吴敏静和那个中年女人都推辞,只有苏曼立刻接过来。巧克力很精致,黑色的包装纸上印着五颜六色的图案和外文。简小骞硬是将巧克力塞到吴敏静和中年女人手中,笑道:“吃嘛吃嘛,这是我哥的喜糖,吃了沾喜气。”中年女人说:“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刚才那个解放军就是你哥吧,长得好帅……你们三个,可能她最大。”中年女人笑着看苏曼,接着又看了看简小骞,“你第二,她嘛……最小。”简小骞饶有兴趣地询问了吴敏静和苏曼的年龄,还真被那女人说中了。

有了新伙伴,马上就有了新内容。苏曼和简小骞有些相见恨晚的劲头,话说得又急又快,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吴敏静听着她俩从彼此学校如何老师怎样聊到某本小说某部电影、成都某家商店的特色食品、某件衣服的流行颜色,无话不说。有两次吴敏静不得不提醒她俩小声点,那个中年妇女在睡觉呢。苏曼聊天的口头禅便是“敏静,对吧”,吴敏静就点头。她俩居然很快便说出了共同认识的人。简小骞还被姐姐带去苏今生他们文化馆剧场看过话剧《

救救她 》,这戏是讲挽救失足女青年的故事。苏曼和简小骞越聊越近乎。吴敏静话很少,她总是这样,和一个人熟络起来会很慢。她觉着苏曼在与简小骞交谈时的姿态与和自己说话时不一样,这让她略感不适。简小骞倾听别人讲话时要不皱眉头、要不脸都笑烂了,要不撇嘴,表现得一惊一乍,对什么都好奇、都不解,都觉着像有什么秘密。吴敏静凭本能就不大喜欢她。

列车开到广源,吴敏静上铺的旅客来了,是个中年男人,面容呆滞,他将行李扔到铺位上便没了踪影。天慢慢黑下来。女孩子们聊天也累了,简小骞叫她们到餐车吃饭,苏曼说不用,带着吃的呢,根本吃不完,简小骞也可以吃。简小骞讲点心不能当饭吃,都是些零食,还是到餐车吃得好。她们便叫她自己去吃,她们很喜欢吃蛋糕、饼干一类的东西。简小骞坚持让她们也去餐厅,并说要请她们吃饭,就当是她们陪她吃。吴敏静不大高兴地说:“要吃你去吃嘛,吃个饭弄这么麻烦!”简小骞依旧笑着,以为是吴敏静开玩笑,苏曼很认真地看了看吴敏静,没说话。简小骞到底是自己去吃饭了。苏曼笑着问吴敏静是不是有些不高兴,吴敏静说这人有点烦!苏曼说她很可爱。两人有了分歧,吃晚餐时都没有说话。

列车熄灯早,八点左右天才全黑尽,九点钟车灯已经熄灭了。吴敏静和苏曼都有些不大高兴,洗漱完便躺在床上休息。简小骞更是疲劳,她说她家这几天都忙乱了套,她已经两天没怎么睡过觉,刚上车时差点儿就摇睡着了。苏曼说真的吗,你看上去容光焕发,完全看不出这么久没睡觉。吴敏静觉着苏曼说话变得很夸张,她想讨好简小骞吗?吴敏静的铺位和简小骞正对着,她翻转身冲里躺着。

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黑暗中,车窗外的灯火短暂地闪烁而过。去远方的感觉再次回到女孩子们身上,她们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刚上火车时苏曼问吴敏静从峨眉山回来后见过黄准吗,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简小骞抢了话。她闭上眼睛,黄准在车厢下面望着她的眼神在黑暗中跳动。他一直给她打电话,她找不到理由说服妈妈自己要外出。妈妈一直没上班,天天在家待着,给吴敏静准备东西,教吴敏静缝被子、挂帐子、钉纽扣……从前妈妈不让她做这些琐事。她出去买菜,妈妈也陪着。这天下午黄准又打来电话,吴敏静告诉他晚上七点在她家大院门口见。吃晚饭时吴敏静说待会儿有个同学要来取大学英语书,借了人家的书就忘了,人家打电话来催还。妈妈说去吧,顺便在门口的杂货铺买盘蚊香,早些回来。吴敏静点点头。洗了脸,赶紧回房间照镜子。怕妈妈怀疑,她也不敢换衣裙,只是拿花手绢将长头发束成低低的马尾辫。远远地她看见黄准推着自行车站在大院门口,他真傻,也不知道站得离院门远些。他见了她,将自行车停好,递给她一根冰棍。冰棍化了一截,直淌水。吴敏静让他陪她到隔壁杂货店买盘蚊香,黄准点点头。吴敏静吃着冰棍进了杂货铺,黄准跟在后面。那个年纪不轻的售货员对吴敏静很熟悉,院子里的长舌妇们喜欢反复讲述吴敏静的身世。那女人见吴敏静便叫起来,冰棍原来是给你买的嗦,统共三个品种,这个小伙子挑了又挑,不晓得要绣啥子花。吴敏静的脸变得通红,她大声说——仿佛是解释给全店人听——他是她同学,找她还书。她买了蚊香,转身便走。他俩回到大院门口,吴敏静见收发室徐师傅无端地在门口溜达,便叫黄准推上车,她送他回去。那天天气热,街边的门板户都将小饭桌支在街沿上吃晚饭。吴敏静觉得整街的人都望着他们。黄准也很沉默,吴敏静更加不自然。在小街口,吴敏静对黄准说你走吧,我得赶紧回去,要不我爸又要出来找我。黄准将自行车横在他俩中间,很慢地说:“把你扎头发的手绢送给我,好吗?”吴敏静惊讶地看着黄准,他的眼睛满是哀伤,像变了一个人,他的开朗和幽默哪儿去了?吴敏静有些怨他,她以为他会说很多宽慰她的话,很多离别的甜言蜜语,可是他就那么依恋地看着她,倒像等着她来安慰他。吴敏静迅速将手绢摘下来,头发散开一背,她将手绢塞到黄准手上,转身要走。黄准拉住她,从书包里取出巴尔扎克的小说,低声说:“信在书里。”吴敏静点点头,黄准将她的手握得死死的,她用劲挣脱他的手,走了。她知道他一定在背后看她,然而她没有回头。

回到家,妈妈在厨房熬药,吴敏静赶紧到卧室把头发扎上。然后她拿了巴尔扎克的小说书和一只电筒进了卫生间。她小心插上卫生间门插销,卫生间的灯只有三瓦,如果不借助电筒,黄准信上的字迹根本看不清楚。那封信很长,吴敏静忘了一些字句,有些她却能背下来,因为那是让她难受的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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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静,这些天我陷入无休无止的后悔中。我为什么没有报考和你在同一个城市的大学?也许当初我就是太自卑,担忧考不上上海的好大学,也怕你看不上我……现在,我们在六年共度时光后终于要分开,这五个月我该怎样度日如年?!我很想退学去陪你,但又对不起我父母。我真蠢,真糊涂!你能原谅我吗……我这十九年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在峨眉山那几天,和你在一起的那几天。我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姑娘的感情,为此,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等你。我从现在起就倒计时,算着你归来的一天……

这就是他的情书?!她看了只有难受,并没有期望中的甜蜜温馨。她看了不知多少爱情小说,爱情就是这样吗,让她感觉沉重多过轻盈,忧伤多过喜悦。她心里烦乱不堪。

吴敏静躺在狭窄的卧铺床上,她仿佛听到苏曼和简小骞都发出轻微而酣畅的鼻息。列车已经停靠了好几个小站,她还没有入睡。她羡慕她们的快活轻松,她们心里没有装着一个人,能够最无忧地睡去。

在她们那个年龄,交朋友和断交都是很轻易的事情。友谊是她们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苏曼不明白吴敏静为何不喜欢简小骞。简小骞心直口快,苏曼猜测她家庭比较优越,她显然比一般中学生要见多识广。她哥哥真英俊,个子挺拔,还是解放军,苏曼不是在电影院爱上过解放军吗,那个解放军可没有简小骞哥哥帅。苏曼对简小平可以说是一见钟情,现在她知道他叫简小平,可惜他已经结婚。简小骞的嫂子是个护士,据说长得特别漂亮,是军区医院出了名的几朵花之一。苏曼好生惆怅。她甚至恨自己太晚认识简小骞……坐火车旅行真不赖,能碰见各种人。顶层那个男人特别没礼貌,上去下来的也不招呼人;这边上铺也是个男人,上车就和乘警拉关系去了,睡觉才回来,连模样都没看清。对面那个阿姨又温和又有趣,还会算命……坐在火车上看风景也特别惬意,没有一处雷同,即便是一样的田野山川,田里栽种的作物、道路边的树木、流淌的河湾、山脉的高度、弯曲度也不相同。火车下的农民眼巴巴地望着他们,不定多想上来呢!火车在四川境内要过很多涵洞、隧道,一会儿黑,一会儿又亮,旅客们像在捉迷藏似的,特别好玩……睡在铺位上,虽然位置狭窄,可是火车轻微的晃动和车轮摩擦铁轨的单调声配合着,像摇篮里的晃动,让人昏昏欲睡,说不出的舒服!她太享受了,越想越心潮起伏。真得感谢爸爸妈妈爽快地同意她到遥远的上海读书。至于爸爸妈妈间的龃龉,他们自己都不在乎,不承认,她干吗要在乎呢;也要感谢吴敏静对她的鼓励,要知道她功课不大好,高考的最后关头吴敏静约她到文化馆的图书阅览室或文殊院的后花园去复习功课,她有任何疑难吴敏静都能及时给她解决,并且永远那么有耐心!就连弟弟也要感谢,她考导演系时做的小品就是和弟弟发生冲突的故事。她太幸运了,十九岁就出省读大学。爸爸美院附中毕业时赶上“文革”,抱憾没能上大学。妈妈也只上过川剧学校,她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在招生比例只有百分之四的情况下,她不令人艳羡吗!苏曼心中流淌着幸福的激情,明天还会更好,未来还会更棒!她的命运将像这奔驰的列车一样,拦都拦不住地轰轰向前。

熄灯太早,条件太差,连挂衣服的地方都没有。简小骞摸黑将连衣裙挂在中铺的栏板上。本来哥哥要给她买软卧,被爸爸阻止了,妈妈还把她骂了一顿。又不是她叫哥哥买的,反正妈妈就是永远不会讲哥哥有错。这几天她情绪不高,哥哥结婚了,哥哥的喜事冲淡了她上大学的喜事,全家人都扎进婚前准备中,没有人理睬她。那天她抱着猫坐在家门口,哥哥刚好回来取东西,匆匆忙忙地说玩了猫要记得洗手哈。她突然大怒,咆哮着回敬哥哥:“要你管!讨厌!”哥哥笑着看她,她将头别开去。哥哥走到她面前,问她怎么了。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哥哥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心情硬是好得很,“都是大学生了,动辄就哭。什么事不高兴?快点说,我马上要走。”她哭得更厉害,紧紧搂着猫,像它是她的依靠。哥哥扯着她的刷把头说:“不要任性哈,要不我不喜欢你了。”她站起来,叫道:“不喜欢就不喜欢,哪个稀罕!你以为你结婚好得意,谁都结得来婚,我以后要结十次婚!”哥哥有些明白了,他将她半搂在怀里,看着她的眼睛,也许是最后一次把她搂在怀里了,尽管她还是个婴儿时他就把她放在自己腿上摇着,看着她长大。哥哥告诉她结了婚他也一样对她,她还会多一个疼爱她的人。哥哥给她擦掉泪水:“不要哭了,大学生,我送你到上海读书。”她点点头,说:“你要永远关心我!”哥哥又哈哈大笑起来,刮着她的鼻子说:“你是我妹妹,到死都扯不脱……好了,进去吃根冰糕,还有西瓜,我刚买的。你的猫该洗澡了,毛都有点黑了。”他迅速放开她,走了。她的情绪更坏了。

简小平的婚礼是在军区小礼堂举办的,人山人海。简小骞被安排跟嫂子李莉家的亲戚坐一桌。她爸妈则和李莉父母、双方单位的首长坐一起。简小骞和嫂子家的人不熟,没有什么话讲,多数来宾也不认识,只有傻傻地望着家人。爸爸满面笑容、欢欣不已,和小平的首长聊着什么,不时哈哈大笑。妈妈很矜持地端坐着,并不怎么与邻座的亲家母讲话。妈妈不大看得起李莉家,李莉爸爸在二轻局做行政工作,妈妈是市级机关幼儿园的老师,身体不是很好,已经病退在家。简小骞知道妈妈希望哥哥与对面楼马伯伯家的二姐姐好,但哥哥不喜欢二姐姐。妈妈对哥哥与对简小骞和姐姐小林不一样,尽管妈妈不满意哥哥的选择,却不埋怨或指责哥哥,对李莉也彬彬有礼。简小骞掉头去找在各桌敬酒的哥哥,简小平已经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脑袋比平时涨大一倍。他努力笑着,模样实在难看。简小骞从未有过的对他失望:她曾经以为哥哥与众不同、特立独行,从她读小学起哥哥就在各地当兵读军校,西藏、南京、北京,后来又回到成都军区。她其实和哥哥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却把大她十一岁的哥哥像英雄一样崇拜。哥哥读军校时她已经读初中了,他给她写了很多信,信里叫她要好好学习,要听妈妈的话,帮妈妈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他的信很严肃,却会在开头和结尾处流露出对她的柔情。早年间写信他叫她“小乖妹妹”、“小骞骞”,后来,她大些了,他叫她“亲爱的骞骞”、“小骞,捣蛋鬼”……她有时会跳过信中大段对她的要求,反复看他信的结尾,“南京已经很冷了,成都怎么样?你要注意保暖,记得戴手套。早晨上学要戴口罩。不要为了漂亮不穿棉袄,太空服不管用。哥哥很想你,等我回来过年时,你一定要到火车站来接我,我要看看我心爱的妹妹长高了多少……”那个给她写信的人仿佛已经远去了,当了新郎的这个人显示出他的从众和平庸。他身边的新娘虽然漂亮,却没内涵,他们就像两条道上的人。姐姐简小林有个同班同学很倾慕哥哥,那女孩长相平凡,戴着银边眼镜,却是博览群书,后来考进四川外语学院。假期经常来简小骞家玩,总是旁敲侧击询问哥哥的事。姐姐给哥哥提过这女孩好多次,哥哥表现得很淡漠。简小骞认为那女孩比嫂子李莉好一千倍!哥哥和嫂子真有爱情吗?简小骞问过哥哥,哥哥笑话她居然问这种问题,他说毛孩子懂什么……简小骞厌烦乱哄哄充满酒肉臭的婚礼现场,她提前溜走了,本来也没任何人注意到她。结婚就是这样?新娘新郎比平时更丑陋,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结婚的!

和家人告别简小骞并不难过,她憧憬着到上海的生活,她是如此向往上海,在她的同龄人中她是少有到过上海、南京和杭州的,尽管当时才十三岁。外滩、上海展览馆、南京路、延安路上的那家维多利亚式的旅馆、淮海路的法式连排别墅、面包店的音乐门铃、仪容讲究的老太太……上海给她的印象简直就像到了外国。它和自己居住城市的反差之大,让人吃惊。可以说是盼望到上海的愿望支撑着她熬过高三枯燥乏味压抑的学习生活。她就要去体验上海了,她不愿意再多想哥哥……简小骞从卧铺坐起来,喝了口水,撩开窗帘看看窗外,黑糊糊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窗玻璃上反射出她披头散发的样子。火车开得真慢,还得有一天一夜才能到上海,可见成都是多么偏远,幸好有新认识的两个朋友。那个苏曼真好玩,她看上去就像搞艺术的,打扮与众不同,讲话风趣!吴敏静文秀聪慧,是学校老师最喜欢的类型。简小骞不适应她说话的方式,语速太慢,文绉绉的,有些不像成都人。她俩看上去就值得信赖。

简小骞正要躺下睡觉,感觉有人盯着她,她抬头,对面上铺的中年男人躺在床沿,正看着她。他们的目光对视,那人赶紧掉转头去。他们都对女学生好奇,简小骞领受过太多这样的眼光。如果是妈妈,就要骂他们是流氓。简小骞不这样看,他们就是好奇,也许他们觉得她好看,又害怕被她骂。简小骞笑了笑,爸爸的司机不也既害怕又想多看她两眼吗,随他们看去吧……她将毯子盖住全身,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天,三个姑娘睡到中午才起床。吴敏静依然没有怎么与苏曼和简小骞说话。太阳在地平线深处一点一滴消散,火车急速追赶失落的阳光,斑驳的光影在窗玻璃上跳动。在辽阔的平原上等待日落的时光是这么漫长而忧伤,吴敏静愿意就这么靠在车厢连接处的挡板上,看着冀中平原的原野,直到夜色慢慢吞没了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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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在清晨六点就打开广播,催促旅客起床。列车员放肆地在一张张床位上扫过,动作粗糙地将床单、毯子抖搂个遍,然后将一件件卧具叠放在最接近车门的中铺上。车厢里也就热闹、骚动起来,性急的旅客已经在整理行李。简小骞懵里懵懂地坐在铺位上,天很热,谁都忘记了开窗,她满脸是汗。吴敏静和苏曼大概起得早,已经洗过脸,面对面坐在折叠凳上望着窗外。车上广播正在介绍火车已经抵达郊区的上海,配着喜庆的音乐,播音员字正腔圆,什么中国面积最大、人口最多、最繁华的城市之类……苏曼渐渐激动起来,她想,这个时刻对我而言终生难忘!我第一次出了远门,就是到上海,这可不是旅游,是生活、学习,也许还是……真不好说!可是不凑巧,上海下过大雨,天空阴沉,倒像成都常有的天色。郊区尽是破烂的临时搭建的危房,房与房之间堆满垃圾,看不见田野。这里是收破烂的人住的地方吗?她原以为……吴敏静突然说:“都快到上海了,咋是这个样子。”她俩倒不是失望,只是感觉有些奇怪,仿佛一件衣着光鲜的衣服镶着褴褛的边。

火车停在站台上,旅客们忙不迭地取行李,免不了又爆发一些口角。吴敏静让苏曼别动,等那些心急的人走了再说。一个土气的中年女人后面跟着个士兵出现在她们面前,中年女人扫三个姑娘一眼,问谁是简小骞,简小骞站起来报了家门,中年女人满脸笑容地招呼说自己丈夫是她爸爸的老下级。那士兵忙去提简小骞的行李。简小骞对中年妇女说能不能也将她的朋友送到学校,中年妇女满口答应。苏曼和吴敏静连忙推辞,说学校有接新生的车在站外等。简小骞讲校车可能不舒服,苏曼笑道又舒服又方便,吴敏静也频频点头。简小骞便说那就由她们,她安顿好就去找她们。苏曼微笑着点头,简小骞一行人下车去了。车厢里没剩下几个人,苏曼轻轻地吐了口气说,我们走吧。

她们怀着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心情审视上海,马上便感觉失望。上海火车站外观和成都火车站差不太多,有个小广场,许多公共汽车和电车站。广场外不远处几栋灰扑扑普通的楼房。下过雨后,到处是小水洼。城市也显得比较破败。小广场上一字排开飞扬着许多学校的校旗,校旗上写着硕大的接新生处。吴敏静和苏曼毫不费劲地找到了吴敏静的学校,她的学校位置最为显著,校旗下已经聚集了好多提着行李的学生。苏曼说你去吧,我去找我的学校,安顿好后我去找你!吴敏静说不必着急,她得帮苏曼找到她学校的接待处。苏曼讲也好,两个人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她们高兴地从一展展校旗看过去,走了不到五分钟,便在广场南侧找到了苏曼的学校。校旗下放着一张小桌子和几张凳子,苏曼刚亮出录取通知书,马上有位留着长发斯文瘦弱的小伙子上前来帮苏曼拎旅行箱,他自我介绍是学生会派来接新生的师哥,叫高建洲,他给苏曼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面包车,让苏曼坐到车上去,行李会统一拉到学校。苏曼讲还要去送老乡吴敏静,高建洲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说你就别送了,上车休息吧,我帮你送这位同学。苏曼还要坚持,吴敏静讲也好,大家都累了,回学校安顿好就见面,反正离正式上课还有几天。苏曼点点头,看着高建洲帮吴敏静推着旅行箱走去。吴敏静回头朝苏曼摆摆手,然后吃力地提着她的旧军用旅行袋跟着高建洲走了。苏曼突然鼻酸,吴敏静的背影看上去柔弱、纤细,她真是孤苦伶仃,自己要尽快抽出时间去看她,帮她做些什么。

苏曼坐在校车上,贪婪地打量着窗外。我这是到上海了呢,她兴奋得要把看到的街景统统摄入眼帘。车上尽是和她一样来自各地的新生,他们来不及深入交谈,都将头贴在车窗上看外面的世界。一闪而过的建筑大都是土黄和灰色,造型倒是各式各样,也有很高的西式建筑,那种临街圆弧形转角的楼房成都没有一座。成都暑袜街的邮电大楼也有近百年的历史,造型大气古雅,苏曼常去那里发信,它的转角也还是直角平面形状。上海的西式楼房真好看,非常洋气!这些建筑看上去已经很多年头了,却非常结实的样子,门楣上刻着建成的年份,很多都是半个多世纪的年龄。破坏视角的是当街窗口伸出的密密麻麻的竹竿,上面晾着衣裤、床单什么五颜六色的东西,简直像是衣服的丛林。行人就在下面从容地走着。上海的街道居然比成都还窄,从交叉密集的电车网线上望出去,天空似乎只剩下一小块容积。弄堂扫一眼也是乱七八糟。上海的普通让苏曼有几分小小的意外,这里应该不是上海的中心,她想,无论如何好些临街店面的橱窗布置得还是非常别致的。

她的学校在一条僻静的小街尽头,中巴车拐进覆盖着悬铃木的街道,街道两侧都是小洋楼,隔着三五百米一扇小铁门。那些洋楼从围墙里冒出一截来,楼面上或被常春藤爬山虎覆盖着,或是开着不知名的小花。这些楼面虽陈旧却朴实雅致。这才是苏曼从画报上看到和自己想象中的上海。雨后的马路上行人很少。中巴车开到学校门口,等着人来开大门。苏曼看着古雅的校牌,心怦怦直跳。

这家艺术院校比苏曼的中学更小,却是错落有致,当初设计它的建筑师兴许是将西洋建筑和中国江南园林的格局充分结合,因而它是花木葱茏、曲径通幽,洋楼之外也有苏式宽大的红砖楼房、现代化的剧场。各个风格不一的建筑融合在宁和幽雅的氛围中。苏曼立刻喜欢上了这儿。

乌云随着风的降临飘移开去,天慢慢地放晴了。苏曼站在四楼宿舍窗边,楼底葡萄架下有学生用很标准的普通话在聊天,听起来,梦幻似的近,又梦幻似的远。她似乎不敢相信已经站在从小便向往的地方,美梦的实现竟是这样的滋味吗?喜悦中似乎又有些恍惚。天空中云朵在缓慢移动,灰黑的云让位给灰蓝的云,这个安静、美丽、小巧的校园,对她而言将意味着什么,苏曼呆呆地倚在窗前。

“你是刚来的吗?你从哪里来?”有人在身后问话。苏曼回过头,一个穿着白色高腰连衣裙的女孩笑着站在门边的床前。苏曼点头说:“你也是这宿舍的?我叫苏曼,从四川来,刚到。”女孩甜笑着,她个头不高,肤色雪白,眼睛眉梢弯弯的,异常漆黑,像个雪娃娃。她说:“你就是苏曼,你住窗边的上铺是吧,我叫李景,我是从南京来的,昨天就到了,我外婆在上海。要我帮你提行李吗?我上来时看见下面放着好多旅行箱。我也只能做这个了,挂帐子我可不会。”苏曼摇摇头,忙又点点头。李景咯咯笑着说:“到底要还是不要?你这么高,可不像四川人!以后,我就住你对面了。早晨起床,第一眼就能看见对方。”苏曼说:“谢谢啊,李景,我正愁皮箱太重抬不上来呢。你可是我在学校认识的第一个同学。”李景笑道:“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我有预感!”苏曼满心欢喜地说:“我也觉得!”两个人高兴地下楼去了。

谁又不是这样呢,他们那个年代那个年龄的孩子,上大学,喜悦、兴奋、结交新同学、认识老师、熟悉环境、如饥似渴地学习……熟悉一切后,便是想家、便是对周围一切的失望,便是刻骨的孤独。学生宿舍多了偷偷抹泪的女生,花园里有男生抱着吉他唱着忧伤的歌曲。那些高年级老生偷偷地笑,这下子不乐了吧,没有迎新晚会上亢奋的激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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