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一座城市消亡的注解
第一章、有关绝伦谛市长的正确死讯
第二章、管制年代的野性
第三章、光辉的猎物
第四章、洪水猛兽
第五章、饿狼的晚宴
第六章、别处的囚徒
第七章、为了谋生的谋杀
第八章、消亡之城的残留记忆
引子:一座城市消亡的注解
那些喜欢寻找主宰万物的幻觉的大人物再也不会去绝伦谛了,他们远在千里之外大笔一挥,群山中就竖起了一座水坝,让那儿的一切都变成了汪洋中的废墟。当年他们还认为这是一块神赐之地,除了风水好,名字也起得妙,有“圣旨”和“神谕”的意思,彷彿它诞生过像成吉思汗那样伟大的君主。后来有个受敬仰的贵客慕名而至,他把“绝伦谛”解释为“真理”,说凡是来此一游的人,都要历尽崎岖,就如同寻求真理。这个说法一度被刻在市中心广场的布告栏上,成了绝伦谛的正式招牌。
它曾是北方群山中的一座小城,那里的山峦被冷峻密实的森林覆盖,起伏平缓,就像千篇一律的海浪。城市建在一块椭圆形的平坦盆地里,外表粗糙简陋,没有值得一提的特色,也看不出繁华迹象。它正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天高皇帝远”之处,省会归都是离它最近的大城市,两地之间有三百多公里,由一条路基很结实的公路相连。公路由当年进山的军队修建,直到最后,那也是绝伦谛连接外界的唯一公路。
由于偏僻,它在普通人当中并不知名,即使在同省,也有很多人仅仅在天气预报中听到过它的名字。有一年那里山洪爆发,归都人在救灾赈济中才记住了它的名字。不过当人们回头想在电视和报纸中寻找有关灾难的新闻时,却看不到与该地相关的只言片语。当时有人猜测,绝伦谛可能是个被管制的地方。
这种说法找不到书面证据,但上了年纪的绝伦谛人都记得,在鼎盛时期,绝伦谛曾经管辖着周围数千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那里盛产红松、云杉、紫椴和胡桃楸这样稀罕昂贵的参天巨木。在它们被砍伐光之前,绝伦谛的群山周围一直驻扎着军队。另有传闻说,绝伦谛管辖的某座山里发现了金矿,是那种只需凿开石头就能看到金块的富矿,因此有一支秘密部队一直在挖山。绝伦谛人倒是相信存在金矿的说法——事实上,他们认为在这里挖出个金字塔都不足为奇;但如果提起绝伦谛的宝藏,他们会用一种奇怪的口吻说,无论是传闻中的金矿,还是早已绝迹的参天巨树,都不能跟“虎走廊”相比,因为那里才是这座统治群山与巨木森林之城的真正精华,也是绝伦谛被赋予“神谕”和“真理”这种既无根据、又无用处,却代价高昂的赞美的唯一原因。
虎走廊是一块包括湖泊、河流以及周围十几座山的宽阔河谷,占地将近九十平方公里,河谷内的植被种类之丰富,奇珍异草之普遍,飞禽走兽之多堪称举世罕见。据说,早年的猎人曾亲眼目睹,两只老虎各叼着一只鹿从谷地里开满野花的草甸和灌木丛之间彼此视若无睹地擦肩而过,各奔东西——这个不同寻常的场面让猎人们相信山神在此,为此给它取名为“虎走廊”。它正北面的那座山则叫望神山,与绝伦谛城隔谷相望,山不高,峰巅浑圆,上面有四季恒温的温泉。流经谷地的是绝伦河,河水不宽,但河床幽深,水量丰沛,呈深渊般的墨蓝色。河的上游有一个月牙形堰塞湖,四周草木繁茂,黄昏时景色绝美。这块天地位于群山与森林的中央,距离绝伦谛城北五公里。在地图上,它是一块用红线勾勒出来的扁长菱形,划在绝伦谛城的上面,就像戴在城区头上的一顶帽子。
后来,虎走廊被铁丝网圈了起来,使其与群山和城区隔离,它公开的名称是森林保护区,实际上却因人而异——那些难得一见的神秘人物通常在夏秋两季来到这里——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处比天下任何地方都刺激的避暑胜地,因为只要他们枪法够好,就可以在此尽情杀戮,找到主宰万物的幻觉。
在他们的车队开进河谷前夕,城里会冒出很多警察,人们在白天出行亦会有各种限制和检查,晚上则实行宵禁。进入新世纪后,望神山上建造了高级别墅,虎走廊也挂了牌子,正式成为狩猎度假区。随着现代化监控设施的引进,那里在迎来新一代贵宾后就不再封锁全城了。但对绝伦谛人来说,情况与以往大同小异,因为警察总会随着贵宾的光临出现,就像定期发生的自然现象。不过,只要人们不接近虎走廊,生活也没什么两样,人们已习惯了把那块近在咫尺的天地当作根本不存在了。
封锁虎走廊那年,绝伦谛还诞生了一家工厂,名字就像一支军队的番号,叫“四零七工厂”。它位于虎走廊西部出口、绝伦河南岸的一块高地上,外墙有五米高,墙头上拉着电网,看上去就像一座监狱。车间大都建在地下,因此工厂相当宁静,只有鼻子敏感的人靠近它时,才会嗅到一丝火药的气味儿。后来人们知道这是一家兵工厂,专门组装高级猎枪和用于装备警察部队的霰弹枪。这些枪支的枪管和激发装置都是欧洲货,只有枪柄的木料出自当地上等的胡桃木。这间工厂与狩猎区其实都隶属于省会归都管辖,工人大多是归都人和退伍军人,只有极少数绝伦谛本地人有幸在此就业。而这些人正式进了工厂后,就不再属于绝伦谛了。
加上这座秘密工厂的存在,绝伦谛城北的郊区就更罕有人至了,外地人也不会专门到这儿来寻找风景。要是有人想看一眼虎走廊,他只能驱车沿着城北河谷外的一条公路远远地眺望。但大部分时间他只能看到密集的树丛和一道万里长城般的铁丝网;到了视野好的地方,才会看到望神山顶上有一座城堡般的别墅,在树梢上露出俄式的塔尖和鳞状的房檐。
绝伦谛人大概觉得他们从未真正拥有过这座城市,因此在失去它后并未有多少惋惜之情。在建造水库那年,他们大多迁徙到群山周边的几个县城里,少数有门路和敢闯荡的人去了省会归都。不管在哪儿,他们仍被称为绝伦谛人,如果当地出了杀人斗狠的事情,警察通常会最先想到他们。碰到聚会时,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那年虎走廊发生的凶案——由于情节诡谲可怖,过去的年头又不多,这些失去故乡的人对很多细节都记忆犹新,对来龙去脉又做了许多演绎,以至听起来真假难辨。不过,他们一提起这件事总是忘乎所以,到了最后,他们还会笑着说,那其实就是他们失去故乡的原因。
第一章、有关绝伦谛市长的正确死讯
一、
不管官方的悼词听着多么庄严,覆盖半座山的坟墓坐拥何等风水,送葬那天哭昏了几个在棺材旁争风吃醋的女人,在死者享尽这些哀荣之前,绝伦谛全城的人都在议论,市长荣世昌死得很难看。他年仅四十三岁,掌管绝伦谛已经十年了,就在他死前几天,人们还在议论他要去省会归都当一家大银行的行长,也有人说他还要兼任归都的副市长。总之,他是在即将离开绝伦谛去归都高就时突然被害的。
他死在虎走廊的望神山上那幢多数人只能从远处窥探其一角的豪华别墅里,现场第一个目击者是一个高大妖艳的外地女子,她是由荣世昌的司机阚大福从归都接来的,目的无须多言。她用提前收到的门卡进了别墅,由于听见浴室有淋浴喷头的流水声,此外别无异常,她甚至在客厅的沙发上抽了一根烟。后来她也许觉得气氛过于单调,或是闻到了血腥,她走进了浴室,在看到尸体后当场发疯。阚大福在别墅外头的门房前,目睹这个女子像个瞎眼的鬼魂一样狂奔出来笔直地撞昏在一棵树上,随后他成了谋杀现场的第二个目击者。他报了警,在警察赶来的时候,发现他瘫软在门口的台阶上就是站不起来,裤裆里全是屎和尿。
绝伦谛的警察称得上见多识广,但接下来的场面让他们觉得世道虚幻。那间浴室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包含一间木石结构的桑拿房和一个椭圆形的温泉池,此外各种欧洲宫廷风格的华丽摆设和几乎无处不在的镜子,只有最会享乐的人才能猜得出它们的用途。这些东西纤尘不染,光可照人,让人就像走进了准备迎接盛大节日的宫殿;其中除了那个镀金的淋浴喷头一直在喷水,其他视野所及的地方都全无瑕疵,连那些毛巾和杯子都没有人动过,只有转身查看门后洗手间的位置,才会发现另一片天地。荣世昌就死在那里,在这个周围散发着珠光宝气的宫殿一角,他穿戴整齐地呈跪姿趴在马桶上,尸体上没有头颅,从斩断的脖子那里涌出的血浆、肉末和碎骨头把马桶都要注满了;但乍看上去,他消失的脑袋就像扎进了鲜血盈盆的马桶里,需要走近一点才能看清——那也正是令人眩晕之处。而此案之所以会成为传奇,是因为当赶来的法医把这具匍匐着的残尸跟马桶分开时,发现市长大人的裆部死前曾被威力巨大的火器打击过,就像有人在那儿放过一挂炮仗,只剩下半只睾丸还挂在原处,其余部分都炸烂了。从创口的深度、面积和菜花状特征来看,是被一种老式猎枪和特制的弹药在近距离射击所致。
警方当晚对现场进行了反复勘察,他们调看了别墅四周的摄像记录,还用好几条警犬嗅遍虎山的一草一木,但没发现凶手的影子和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只能通过各种迹象判断市长大人的头颅被凶手抛到山脚下的绝伦河里了。一支捕捞队为此忙活了一昼夜,警察没告诉他们具体要打捞什么,实际上,也没有人抱任何希望,随后这些人便以夏季水势较大的理由放弃了。
到了案发第三天早晨,市长被害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绝伦谛城。尸体的样子被描述得准确清晰,肯定出自某个目击者或知情人。但这个惊人的凶杀案及其细节太过于离奇,以至所有人刚一听说全都半信半疑,直到当局突然宣布全城宵禁时,人们才相信市长真的被谋杀了。
宵禁那几天,出入绝伦谛的唯一公路被关闭了,贯穿城区的绝伦大街上布满了全副武装的警察,位于这条街上的市政府大院隐藏着成群的防暴警察,有人还看见不止一辆军车在北郊的河谷地带进进出出。这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好像绝伦谛不是死了市长而是面临侵略。不过当地人却对这番景象视若无睹,他们仍然只关心那些不断被披露出来的案情细节。某个有识之士还预言说,大规模警戒会随着排除颠覆分子制造恐怖袭击的嫌疑而很快撤离。果然,三天之后,那些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乘坐着挂军队牌照的卡车相继离去。仿佛虚惊一场,绝伦谛又恢复了它原有的孤僻样子。
接下来的一周,人们没有再听到有关案件进展的任何官方消息,除了当地仅有的那份报纸上登了一份语焉不详的讣告,说市长“不幸遇难”,好像他死于工作中的一场意外。这期间,民间谣言四起,起初有人说市长是被一个传说了二十多年的侠客干掉的,此人专门用飞刀袭杀政府官员,曾导致某个地区的官员们不敢公开上街。后来又有人认为凶手是一个退伍的特种兵,受雇于一个比荣世昌更有权势的人物,此人迁怒于荣世昌夺走了他花大钱包养的女戏子。不久,凶手又变成了女戏子本人,因为那个当场疯掉的归都女人被证实就是某个过气的电视明星,传说她先在床上把市长大人弄得精疲力竭,然后从容不迫地动了手,装疯只是为了自我掩护。而官方之所以一直没有明确消息,葬礼也迟迟不能举行,是因为市长大人被她分成了二十多块,他的大部分身体都还没有找到。
当传闻越来越荒唐离奇的时候,当局的宣传喉舌终于介入了这场有关市长名誉的论战。在那天晚上电视新闻的开头,一位本已退居二线的老播音员又露面了,他那依靠专门发布重大时事新闻而累积的名望,使其一露面就成为权威的象征。他一脸沉痛地宣布了官方对于荣世昌之死所给出的明确结论:市长荣世昌由于在视察虎走廊途中遭遇交通事故而不幸去世。他悲壮肃穆地朗读了一篇悼词,高度评价了荣世昌短暂而光辉的一生。随后绝伦谛警察局长作了电视讲话,他用令人印象深刻的严厉表情警告说,针对已故市长的谣言已严重影响了社会秩序,从即日起,警方将致力于打击传播谣言者,对唯恐天下不乱的阴谋分子决不姑息。
人们原先渴望听到的警方对于案件的描述,哪怕一个悬赏线索的告示,或者一纸不那么确切的通缉令——这些引人入胜的东西居然完全没有提到。恰恰相反,人们总算听明白了,官方根本没有承认荣世昌的那种被凌辱的死法,他们正在通过舆论宣传制造一个鞠躬尽瘁的好市长因公殉职的故事。不过这个姗姗来迟的故事跟一开始即火速传开的案情之间鸿沟实在太大,而且它也无法解释最初几天绝伦谛城内如临大敌的景象,因此,当局特别是警方需要拿出点令人信服的说法,才能消除那些疑点。
于是,在市长大人死后第十八天,出现了第一个被正式逮捕的罪犯。这个不幸的家伙是一个老光棍,名叫孙柄果,是绝伦谛医院太平间的守夜人。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平时是个有点一根筋的老实人,只是在喝醉酒的时候喜欢发几句牢骚。不过,考虑到他每天夜里守在阴曹地府门口的工作,人们觉得这点毛病根本不算什么。
十八天前的晚上,孙柄果跟往常一样查看了一遍停尸房里的那些塞满了各种冻尸的大抽屉,然后喝了半瓶烧酒就躺下了。天快亮时他被急匆匆地叫醒,有人命令他守在新推进来的一具尸体旁不许离开,直到有别的命令为止。他有点不满,因为这种事很少见,即使有类似的情况发生通常也要由家属递上一份红包才行。但由于有警察出面,他还是照吩咐做了。他裹上棉大衣坐在停尸房的门口,拿出剩下的半瓶烧酒就着几个盐水花生喝了一会儿,阵阵寒意让他清醒了一些,他先嗅到了一股混合着血腥的香水味儿,接着发现停尸房里那具被遮盖着的尸体有点不同寻常。他走过去揭开遮尸布,从上到下打量着这具没有头颅、裆部被炸烂的尸体,还用手触摸了死者的西装那质地高档的料子、腰间那条时髦牌子的皮带以及足下两只一看就知道是极为昂贵的皮鞋。他这样啧啧称奇地看着,喝掉了瓶子里的最后一口酒,然后忍不住开始笑起来,笑得一发不可收拾。他笑得如此持久,以至验尸官和警察赶到停尸房的时候,他的笑容和满脸白霜已经冻结在一起了。他口中的喷出的酒汽,不断在空中凝结成零星细小的雪花淅淅沥沥地飘落着,在尸体上铺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儿。
那位警察是个年轻人,他对自己被委派看守停尸房的差事很郁闷,抬手给了孙柄果一巴掌,问他为什么如此高兴。孙柄果因为舌头快要冻僵了而含混不清地说:
“这是个滑稽的尸体啊,他脑袋和鸡巴都不见了。”接着他又补充说:“变成了两个大洞。”
警察训斥说:“闭嘴!知道这是谁吗?”
孙柄果憋不住又笑了。“我知道,所以我才觉得滑稽呀!”
当绝伦谛警方需要找一个造谣者的时候,他们最终想起了停尸房守夜人孙柄果。那天清晨,这座小城的警车倾巢而出,他们把警笛弄得响彻云霄,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城区南部的贫民窟,老远就惊起了漫天乌鸦的共鸣。这片贫民窟建在一片洼地里,过去只有乌鸦和拾荒者才会在此落脚,故而得名“乌鸦窝”。如今它由一大片横七竖八的砖房和许多乱搭的窝棚组成,就像一座迷宫般的废墟,陌生人一进去就会晕头转向,所以出动这么多警力是必要的。他们迅速包围了整个街区。当打头的几个警察冲进孙柄果那家徒四壁的房子时,里面却空无一人,于是他们不得不用高音话筒对着整个贫民窟喊他的名字。刚喊了三声,孙柄果就从不远处一个臭气熏天的露天厕所里走了出来,他下巴上夹着一份低俗小报,一边系裤腰带一边答应说:“我在这儿呢。”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面对一群警察,他还是笑嘻嘻的。
孙柄果在被塞进警车时还在笑,而根据他的邻居和医院里其他工作人员的证词,他已经笑了十八天了,简直停不下来。即使在进了警察局后,孙柄果也没有收敛,他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麻烦,还问预审他的警官有什么问题。警官让他严肃点,他说法律又没规定不准笑。那位警官就说,人一辈子的笑容是有数的,要是提前预支完了,后面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孙柄果说,这话有道理,但他此前大半辈子就没怎么笑过,这么一算老天爷还欠着他的帐呢。警官觉得没法跟他变态的笑容对话,就把他扔进临时班房里,那里有几个正准备送往外地服刑的犯人。二十四小时后,孙柄果的脸被打变形了,他心里可能还是想笑,但就算他能忍痛笑出来,他那张五官移位的脸也看不出笑容了。他甚至不得不用一只手端着下巴说话,以免下巴颏掉下来。除此之外,他还学会了毕恭毕敬地把警察称为“政府”。
就这样,那位警官接着审问他。这回他很快承认了自己跟许多人提到过那具尸体的状况,不过他申辩说,他说的都是实话,而且也没人告诉他那是政府机密。警官问他如何确定那具无头的尸体就是市长,孙柄果说他们的市长可是个名人,就算他没了脑袋,人们也该记得他肥壮的身材和保养得非常白净的肤色,“他可是咱们这儿最有型的胖子!”接着他又补充说,那具尸体的穿着打扮和身上残留的一股香水味都是本地独一无二的,除了没有脑袋和生殖器之外,其余地方都和人们对市长的传说完全一致。
孙柄果说到这里,警官不太自然地笑了笑,从业务角度说,他有点佩服这个看尸人的眼力和判断力,可是他必须完成上级的差遣,好在这场重大考验中过关。于是,他用不容置辩的口气对孙柄果说,他看到的那具尸体根本不是市长,而是个外地来的冒充市长的骗子。孙柄果一下子惊呆了,此外还明显有点失望,他迫不及待地问:“那市长呢?”
警官走上去用手扒拉着他那被打歪了的鼻子说道:“你还是操心一下你自己的尸体会是什么德行样吧。”
随后,在孙柄果困惑的眼神面前,这位警官以那个“貌似市长的尸体”建立起一个简单清晰的逻辑,这个逻辑除了能够指控孙柄果犯有揑造事实、诽谤政府官员以及扰乱社会秩序等等罪名,还可以指控他涉嫌犯有颠覆政府的罪行。
孙柄果听到“颠覆政府”这几个字吓坏了,在他印象中,这个罪名后面意味着无休无止的酷刑,比杀人还要可怕。他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这个不露声色的警官,此时,即使他那肿胀的脸还能让他笑,他那绵延了将近二十天的笑容也彻底完结了。
“报告政府,”他困惑地问道,“我涉嫌颠覆政府是什么意思?”
“因为市长死了,你他妈的一直在笑。”警官说。
孙柄果这才意识到他的麻烦有多么严重。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回顾了自己简单明了的一生,他觉得他一辈子都没遇到过什么可以高兴的事,可最不幸的是,他眼前的悲惨处境却分明是他此生罕有的一次大笑换来的。
“我们会继续调查你的问题,”那警官看着他,然后耸耸肩膀问:“现在你还觉得法律管不了你的笑么?”
孙柄果顺从地摇摇头。他开始想哭,而就在这时,他发现了那个可以致他于死地的逻辑中存在一个有利于他的漏洞。
“报告政府,”他说,“既然您说那不是咱们市长的尸体,那不管我怎么笑也不能算是颠覆分子吧?”
“问题是,你认为那是市长的尸体。”警官说。然后,他带着胜利者的神情往椅子后背上靠了靠,挑挑眉毛,像给狗施舍一跟骨头一样轻描淡写地说:“除非你看出了那不是市长的尸体,而你正是为了这个才笑的。”
孙柄果眨眨眼睛,看见了眼前这枚仁慈的救命稻草,他赶紧说:“就是这样!其实就是这样!政府,您得发发慈悲啊!”
“那你又为什么要到处造谣呢?”
“我吹牛逼呐,”孙柄果说,“报告政府,我那是在吹牛逼呐!”
警官扔给孙柄果一叠纸和一支笔,让他把那个稍嫌粗俗的理由换成一个适合表达的说法,也就是出于某种空虚无聊的目的而揑造市长的尸体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写出来。第二天,孙柄果成为绝伦谛城里妇孺皆知的名人,他亲手书写的口供上了报纸,电视台则用他的一张标准照作为画面,播放了他哽咽颤抖着的坦白交代和无限忏悔之声。
整个城市不免发出一片叹息,人们愤慨、错愕、啼笑皆非,还有人在私下里扼腕痛惜,因为这样一来等于他们的平淡人生错失了一个与奇迹同在的机会。总之,那些让人心驰神往的传言的根基被摧毁了,孙柄果看守停尸房的身分让他作为造谣的源头听起来令人信服;至于停尸房里确实存在一具残缺尸体的事情,彷彿出于一种人道主义,媒体对此只是一笔带过。一连数日,他们集中向孙柄果那无可救药的卑劣人生开火,全力塑造出了一个由于毫无法制观念而给自己造成可悲结局的法盲代表。
风向就这么扭转了。当局的宣传部门抓住这个时机趁热打铁,在全市展开了一次教育运动,绝伦谛上至政府部门,下到乌鸦窝,都召开了民众大会。面对孙柄果的认罪忏悔,人们全都接受了一个好似亘古未变的现实:类似那种能让一个看尸人笑上十八天的事情,在这块土地上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
此后,孙柄果以诽谤政府官员和扰乱社会秩序的罪名被关押在一处秘密牢房里。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只能蜷缩着身躯低声诅咒这个拒绝他笑容的世界,还有那具已经足够难看的尸体。他不会再笑了,也不敢指望任何奇迹的发生。
二、
那是个星期天,距离市长死亡的日子已经过了二十五天,葬礼在会议中心隆重举行,总共来了上千人,绝伦谛本地的官员要人和各界代表都参加了,据说许多上级官员的家属和代表也都来了,其他客人不乏本省的大企业家、商界巨子、社会名流以及从俄罗斯和日本赶来的外国友人。在遗体告别时,人们看见荣世昌的遗体躺在敞开的黑漆棺椁里,被摆放在由成千上万盆鲜花组成的一个巨大的花坛当中,那些手心里仍然揑着把汗的人在鞠躬之前彻底放心了,他们看见市长大人的头颅分毫不差地长在他的遗体上,并且经过非常精心的美容,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告别仪式进行了一个半小时,在荣世昌的棺椁合上顶盖之际,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一个贵妇装扮的女子突然哭喊着扑向棺椁,看上去似乎要去阻止死者从此跟她阴阳相隔。有人认出这个女子是荣世昌准备迎娶的未婚妻,她跟着市长已经三年了,他们没有结婚的原因据说是由于荣世昌的母亲不喜欢这个女人。但她在葬礼上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因为市长大人的死意味着她损失巨万,撕心裂肺的哭泣可能会让这个家族给她一些弥补。但不幸的是,当她这样做了之后,又有四个女子也做出了同样的举动,她们争先恐后地踩踏着那些花朵扑向棺椁,以至中途互相撕扯扭打起来。她们彼此咒骂着“婊子”、“骚货”之类话语,激愤之情好像对方就是夺走自己心上人的凶手。当男人们奋力把她们拉开后,这五个女子纷纷昏厥倒地,要靠救护车送往医院。人们相信,她们总归要让荣家破费些钱财才能痊愈出院——至少她们会为此不懈努力的。
在平息了这场小小风波之后,人们聚集到市政府对面的广场上,在等待迎宾车队的时候,所有人都注意到广场中央的旗杆上降了半旗。中午时分,送葬车队伴随哀乐离开了广场,绝伦大街一下子被望不到头的黑色轿车填满了。荣世昌的黑漆棺椁放在车队中央一辆加长了的敞篷轿车上,周围装饰着一片灿烂怒放的雏菊与百合。绝伦谛人站在街道两旁,无声地目送这位被传闻困扰的市长离开这个世界。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气度非凡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所散发出的尊贵气味是过去需要封锁绝伦谛才能降临的。此时,他们由全副武装的警察护送,在广场上悲戚而过,驶向虎走廊深处的一座山——那座山上有一片早已准备好的、令人叹为观止的私人陵园。
面对如此隆重的葬礼,广场上的人们禁不住开始谈论荣世昌的母亲颜氏。这位老太太刚过七十岁,非常硬朗,是绝伦谛诞生的传奇人物。据说她原本只是一位高级官员的司机的妻子,却在丈夫去世后盘活了那位官员的人脉,一度高居省府要员。大约在十来年前,她包下了绝伦谛四周的山林经营权,通过木材交易发了大财,奠定了这个家族在本省的强大根基。作为在经济建设中的楷模人物,她还被选为省人大委员。这位老太太什么也不缺,尤其不缺手腕和魄力,人们相信,如果她活的够长,荣世昌可以一路当上省长。
如今,老太太和家族中的大多数人都住在省会归都,但人们都知道她死后将安葬于故土。几年前,一位来自香港的风水先生为她选中了虎走廊里的一座山,她的儿子荣世昌随后把它朝阳的半个山坡用汉白玉修建成一片恢宏的陵园。这位现世的慈禧太后对此心满意足,她只是没有想到,在这座帝王般的陵墓中落脚的第一个人不是她自己,而是她唯一的儿子。
颜氏是在荣世昌死后第四天从归都赶来的。起初,这个家族的其他人想对她隐瞒这个噩耗,可是他们面临的事件惊世骇俗,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拿注意,因此在拖延了几天后,他们只好把她儿子的死讯告诉了她。等颜氏到达绝伦谛后,眷属们又试图阻拦她去看儿子的尸体,直到她愤怒地扬言说如果看不见儿子宁愿立即死去,他们这才让老太太在警察局长的陪伴下走进了那间寒冷的停尸房。在她进门前的最后一刻,那位警察局长措辞谨慎地告诉了她儿子尸体的悲惨真相,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但老太太看了一眼那具无头尸体后还是昏了过去,醒来后她整整一天一言不发。人们都以为她垮掉了,结果仅仅二十四小时之后她就恢复了女王的神气。她发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让人把儿子的尸体从那间拥挤的停尸房里搬出来,放到他们家在绝伦谛宅邸的地下车库里,用一个宽绰的大冰柜冷藏。接着,她派人专门从南方请来两个最好的手艺人,为他的儿子的头颅塑造蜡像;此外,尸体上被打掉的生殖器则要用紫檀木复原。这项工作被要求严格保密,只有家族中最核心的几个人知道。那两位技术精湛的手艺人提前收到了巨额报酬,日夜不停地工作了两个星期,老太太对儿子头颅的蜡像的每一个细节都认真辨认和计较,让他们不免唏嘘感动,寝食难安。
在这期间,颜氏还紧急约见了一次当地所有数得上的达官要人,这些人即使不是每个人都得到过荣世昌或者老太太本人的直接关照,也曾经费尽周折地攀附过他们母子的间接关系。老太太对他们传达的要求很明确,她说:
“我会让我儿子有一个全尸,请你们回报你们的市长一个正确的死法。”
本市的宣传部长表态说,他明天就能发布荣市长因公殉职的消息。不过他还是谨慎小心地问道:“可那个不幸的真相要如何掩盖呢?”
老太太挥了一下手说:“你不用操心这个,我会让警察找到一个造谣的人。”
最后她说:“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知道,这是顾全大局,也是帮你们自己。”
就这样,颜氏的意志在一个半小时之内就变成了当局的正式决议。根据这个决议精神,从归都赶来的一个专案组还没开展工作就被上级调回去了,绝伦谛当地警察局受命全权接管此案。这个无声无息的安排再次显示了颜氏的神通,而她要做到这些只需打几个电话。
不过,在随后开始的那场宣传战中,警察局长饶有道却有点坐立不安。此人跟随荣世昌十多年了,作为头号心腹,他原本准备跟随荣世昌一起去归都赴任。但就在他等待升迁调令的时候,却赶上了这场改天换地的谋杀。他在那天凌晨时分赶到凶杀现场,在尸体旁站了好久才缓过神来。后来他对办案的警察下了严厉的封口令,因为他认为荣世昌的死肯定缘于政治谋杀。而当民间开始传播各种消息时,他又确信那是凶手幕后势力企图混淆视听的卑劣手段。他还一度怀疑荣世昌家族将要失去权势,因此以悲恸过度为由在家里躲了几天。直到颜氏亲自来到绝伦谛,他在亲眼目睹了老太太一系列出手不凡的善后措施之后,才恢复了对荣家的信心。按照颜氏的授意,他开始在全市布置警力追查传言的源头,并在电视台发表了一次镇压谣言的讲话。可就在那次讲话结束之后,他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处境尴尬——因为这样一来他要面对两件自相矛盾的事情:一个是掩盖凶杀的真相,不承认那个凶手的存在;另一个则是抓捕那个不知道来自何方神圣的凶手。这两件自相矛盾的事情就像他给自己挖的一个陷阱,让他感到恐惧和恶心。
他彻夜难眠,次日上午又单独拜会了老太太一次。凭着此前的许多功劳,他面对颜氏不需要过多客套,简单寒暄后,他便开门见山地说:
“我想我还有责任捉拿凶手,您对这个有什么指示?”
“难道你没得到上级的指示么?”老太太疲倦地问。
“上级要求我们不惜一切代价维持社会稳定,”饶有道说,“我的理解是,一边打击传言,一边秘密破案,然后秘密处理。”
“我看你的理解不错,”老太太说,“那你到我这儿来究竟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如果这个案子既不能对外征集线索,又不能公开通缉,那就很难破获了。您知道……”
“我知道,”老太太打断他说,“你不能靠发动群众抓人了。但现在有两个凶手,一个是杀死我这个可怜老太婆的儿子的凶手,那一定是只畜生,他说不定正藏在某个深山老林的洞穴里,但愿某一天你去打兔子的时候能一枪崩了他;另一个是杀死你们市长名誉的凶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造谣者,而他就在你的眼皮底下。所以,你至少可以先把第二个凶手找到,好让这个地方的人都知道,这世界就不应该发生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老太太说到痛处,不禁浑身颤抖起来。这些天来她一直在回避承认那个凶手正逍遥法外的事实,她也不允许别人谈论此事,因为悲痛已经让她不堪重负了,她需要用平生的忍耐抵制复仇之念,以免她那接近油尽灯枯的生命会被怒火顷刻耗尽,导致她不能完成她此生最后的使命——为她儿子制造一个配得上他身分的死法和葬礼。她甚至觉得,这才是她对那个凶手的复仇。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饶有道用一种无辜的口吻说,“我想说的是,在当前情况下,我恐怕只能对其中一件事负责——如果我必须去对付造谣的人,那我就很难对抓住杀人凶手负责。我来就是请求您理解这个。”
颜氏坐在那儿默默地吞咽着苦水,过了好一会儿,她总算弄明白了眼前这位警察局长面对的棘手局面确实罕见。她宽容地摆了一下手说:“好了,我能理解,如果你没本事秘密破案,我不会怪你。但维护秩序应该是你拿手的,希望你别把这件事搞砸了……否则,不仅你会完蛋,我老太婆也没脸见人。”
饶有道低下头叹了口气,然后,他搓着双手说出了他此行的最终目的:“您知道,由于荣市长的不幸,我去归都工作的事可能会被搁置。可如果我将来留在绝伦谛却抓不住凶手,不要说升迁了,弄不好还会背黑锅的。所以,我想请您帮助我催一下调令的事,希望在荣市长的葬礼之后,我能立即去归都赴任。”
在这个节骨眼上,颜氏也只能责怪自己儿子的手下都象是给她找的吸血鬼。但是,饶有道身上至少有一样她在乎的东西,那就是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后,此人对他们家既失去了感激之情,也缺少敬畏之心,可他却掌握她儿子的大量秘密。在这样的情况下,颜氏无论心里怎么想,表面上总会显示出她富有人情味儿的一面。她看着饶有道,蓦然用一个母亲在被蒙骗后恍然大悟的生气语调说道:
“你真是个混蛋,拐弯抹角说了这么多,不就是还想去归都当官吗?”
“是的,”饶有道老实地说,“您知道,到了归都后,我还可以孝敬您呐。”
当着他的面,颜氏给归都警察局的一位官员打了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里说,饶有道就像她的另一个儿子,她希望在办完葬礼之后,这位官员能把他尽快调过去,也算给她的一个安慰。放下电话,颜氏面无表情地告诉饶有道,他可以明天就去归都办手续,能赶在葬礼前回来帮她打点一下就行了。饶有道知道这是一种考验,他站起来给老太太鞠了一躬,他说他会一直等到市长的葬礼办完后再处理自己的事。他还请老太太放心,他一定会抓住那个造谣者,保证维持绝伦谛的秩序,不会让葬礼出任何纰漏。
在虎走廊西侧那块占地上百亩的陵园中,当送葬队伍需要八个对死者最为重要的亲人用肩膀扛着棺椁穿过陵园中央的大理石甬道时,饶有道当仁不让地占据了一席。此举让荣家上下和绝伦谛当地的上层人物多有意外,因为人人都心知肚明,在这样一个过分奢华的敏感场合,一个警察局长即使躲在角落里出席已属不易,何况他已经为葬礼做了大手笔的保驾护航工作,他是绝对无需作秀的。因此,人们都觉得那是一种令人钦佩的义气。
葬礼一直到星期日的黄昏时分才结束,人们回到市区内最好的酒店吃了一顿宴席,很多人当天就走了,剩下的人准备次日离开。荣家的人离开绝伦谛的时间还没有定,他们需要商量一些善后事宜,特别是老太太的状况令人担忧,通常在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葬礼之后,老人都非常脆弱,需要格外提防。荣家对此作了充分准备,一个医疗小组在这些日子定时为老太太做检查和护理。当晚的情况比较乐观,老太太甚至还和家人讨论了一会儿谁能接替荣世昌在归都还没有坐上的那个位置。
这天晚上,绝伦谛就像应景似的下了一场雨,由于当局当天禁止了一切娱乐活动,所以也没有什么人上街。这个小城的多数人觉得白天的盛会已经足以让他们回到家里独自品味一番了,好像一个时代已经结束。少数人则因为参加了多数人从电视里看到的那场盛会而感到疲惫不堪,在入睡之前,他们习惯性地掂量了一下自己在这场葬礼上的表现,然后怀着对未来的期冀合上了眼睛。
次日,也就是让绝伦谛人长久铭记的那个星期一的清晨,雨停了,潮湿的雾气笼罩着山城,绝伦谛呈现出浑浊的蓝灰色,好像被浸泡在稀释的墨汁里。最早起来的是清洁工和一些习惯晨练的人,他们来到绝伦大街上,不过都对天气不满,扫街的人懒洋洋的,跑步的人都改成散步了。他们从各个方向走向市政府对面的广场。
在广场上,起初人们只看见有几只杂种狗在潮湿的地面上绕着圈嗅来嗅去,后来它们聚集在广场中央的旗杆下面,一齐冲着头顶的云雾吠叫。最早发现这一现象的人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但除了一团雾气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清洁工过来后咒骂这些狗到处拉屎,气急败坏地把它们轰跑了。当广场上聚集了更多摆早摊和逛早市的人时,云雾开始消散,越过山顶照进城里的第一缕阳光明亮而有穿透力,人们欣喜地发现可能会有一个好天气,只是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股葬礼的气味。
早上六点一刻,广场上的早市即将迎来最热闹的时候,人们听见天空传来一片乌鸦叫。他们抬头望去,只见一大群乌鸦正在旗杆上空盘旋翱翔,彼此争斗。与此同时,他们也看到了那股葬礼的气味究竟源自何处。那一刻,广场上的数百人接连发出惊呼和尖叫,夫妻们都抱在了一起,女士们难以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儿童则被大人遮住眼睛带到了远处。有个穿着迷彩服的小伙儿正好在卖望远镜,他拿起其中一只朝云雾散去的旗杆顶上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一整天都嘟囔着一句话:
“我操,天理是存在的!”
他看得很清楚,旗杆上悬挂着一团东西——那是昨天刚被埋葬的市长荣世昌的头颅。
市长已经死去二十多天了,他凝固在惊骇之中的最后一瞬生命好像依然充满困惑。但是太阳越是明亮,他那困惑的、曾经尊贵的容颜就越是黯淡无光。
最后,一只战胜了其他所有同类的乌鸦之王落在了那颗肥硕的头颅上,这颗被冷冻过的头颅开始渗淌出血水,一滴一滴慢悠悠地飘落下来。
半小时后,在距此不到一百米的警察局大院里飞驰而出一辆高级警车,警察局长饶有道喘着粗气把车开向了通往归都的公路。这样做出于他本能的反应,但当他意识到一切都已经晚了的时候,汽车在一片眩晕中冲出了路基,穿过一片刚刚收割的玉米地,一头扎进一道彷彿豁然开裂的深沟中。两个小时后,在距那根旗杆不过五百米的市长宅邸里,荣世昌的母亲颜氏断然拒绝了这个被恶人煽动的世界对她发出的嘲笑,她给家人留下了一张处理遗产的纸条,然后用一根白绸缎把自己吊在屋顶一盏华丽的吊灯上。
从未如此神奇的绝伦谛就这样又迎来了新的死讯和葬礼,只是真相已经不言自明。人们全都沉浸在对一个冷酷绝伦的人物的暗自揣摩与喧嚣争议之中。
第二章、管制年代的野性
一、
起初,绝伦谛只是一个小镇,居民主要是木材商和木匠。城北郊有一个猎户村,村庄座落在虎走廊西侧、绝伦河南岸的山丘上,总共三十多户人家,家家寨门高耸,宅院广大,家丁和仆人也多。这里纯正的猎户有七八个,剩下的人家曾经是猎户,后来转做了皮毛贩子、草药商和养殖主。他们靠虎走廊养活,也维持虎走廊的平静,整个绝伦谛加上周边地区的上等山货都靠他们供应。他们和城内的木材商和木匠们关系良好——后者进山不动活物,他们进山则不动树。有一年冬天,虎走廊里的几只狼进城觅食,咬死了几户人家的牲畜,木匠们居然联合去猎户村发难,不仅要猎户们补偿,还要他们免费为城里养牲畜的人家提供狼套子之类的保护措施。猎户们觉得理亏,不折不扣地按他们的要求做了,到了春节,还降价为他们供应了年货。
但猎户村的人爱打仗,外面有战争,就会有年轻人坐不住,他们出去几年跑回来,就成了猎户村乃至全城的英雄,最好看的姑娘让他们随便挑。平时他们是绝伦谛的保护者,自称受山神保佑,有一大套杀人的凶狠手段。在民国初期,他们曾把一伙土匪引到绝伦河上游的湖畔给杀光了,然后把他们首领的人头和二十张人皮挂到了土匪的老巢,让跳大神儿的巫师在那儿做了七天法事——他们认为土匪都是黄鼠狼和狐狸这种偷鸡摸狗的贼货变的。从那以后,绝伦谛就没了匪患。到了日本占领时期,绝伦谛的猎户村受到重创:出去六个年轻人参加游击队,只回来两个,都半残了;日本人没打跑,反而招来了一队日本军。那是日本人第一次接近这座山城。他们进了山,经过几条分叉的猎人小路后钻进了森林里,一连十几天,他们在森林中打转,三番五次地爬上同一座山顶,看到群山就像汪洋的大海。后来有个参农把日本人领出来,路上他们被陷阱、狼套子和晚上精准的猎枪射击折腾得所剩无几。半年后,日本人开始抓壮丁修进山的公路,公路盘山而绕,修到距离绝伦谛半座山的时候,俄国人的坦克开来了,日本人跑了。但俄国人很懒,沿着大路走到头儿,看到没路就不走了,他们用坦克压倒了一片树林,把坦克排成一排,往绝伦谛城里放了一通炮,绝伦谛人顶着炮火给他们送来几车牲畜和粮食,俄国人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后来绝伦谛的年轻人都被动员参军,但既没有发军装也没有发枪,只说他们是后勤部队,让他们去伐树。唯独一个人例外,就是遇继业。他当年二十来岁,父亲是抗日烈士,母亲在集市上死于俄军的炮火。他散尽家财,送走了十几口家丁和仆人,让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个空荡荡的大院子,他拎着一支猎枪纵横虎走廊,没有敌手,没人管束,只嫌天地太小。邻居们都劝他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传宗接代,他不干,成了战争中猎户村里唯一一个参军的人,他在招兵处显示了一下自己的枪法,就被带出了绝伦谛。
他在坑道战期间是最好的狙击手之一,这有他挂着两枚勋章的照片可以证明。战争结束后,他失去了音信。几年后他孤身一人回到绝伦谛,军装已经脱了。他刚过三十岁,看上去却沧桑得多,只有桀骜不驯的脾气跟以前一样。人们都叫他老遇,把他视为英雄,不过他对这些只字不提,回了猎户村一门心思做了猎人。他枪法实在太好,也太了解动物的心思,下手还利落,虎走廊一带的野兽死在他手里简直是最好的归宿。他靠这个本事和慷慨仗义的品格赢得邻里的尊敬,到了他该娶一个女人的时候,他毫不费事地赢得了绝伦谛最知书达理的姑娘的芳心。人们提醒他那姑娘家世不好,是破落财主的女儿。他说:“要不是因为这个她也不能嫁我这个粗人。”结婚一年后,妻子生了儿子,他起名叫遇犁夫,顺手还把老二遇冶夫的名字也定了——他可不管是男是女。他说这样一来算上他这个军人,他们家工农兵就全了。但是他打算隔几年再要第二个,因为他认为那年头日子不好过,接连生两个一起养活太累——如果他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他一定就不会这么计划了。所以遇犁夫刚懂事的时候,他就调教他如何成为一个男子汉,到了六岁的年纪,他已经能跟父亲一起去伏击猎物了,晚上回到家,他还能给他擦枪和配置弹药。
他的妻子在绝伦谛中学教书,堪称这片地区最优秀的老师,她时常把班级里最穷和最顽劣的孩子带回家里补课,并给他们做饭吃。但由于出身问题,她还没有正式的教师资格,要比别人多付出很多才能在学校站住脚。在家里,她总是担心儿子对枪的兴趣大于识字,早晚也将变成了一个粗人。老遇每到这时候就对妻子说:“等有了第二个就归你管,反正我看这个成不了秀才。”
除了偶尔为儿子的成才问题吵嘴,夫妻俩感情很好,老遇经常能为家里带来一些惊喜,因为山里全是宝贝。他们家不愁吃肉,冬天的穿戴都是真正的毛皮;要是缺钱,他就到附近的县里或者归都走一趟,回来就能拿出别人需要工作几个月才能领到的钱。遇犁夫后来知道,除了其他山货,他父亲在山里还能采到人参,每年初冬时还会从香獐子身上取麝香。他把它们带到外地私下卖掉,要比交给公家换来的钱多出十倍。
这种好日子在遇犁夫八岁的时候就宣告结束了,山里来了一群训练有素的军警,他们沿着虎走廊巡视了一圈,然后向猎户村派遣了一个工作队,挨家挨户地没收猎枪,并限令他们在一个月内离开虎走廊迁进市区。遇继业向所有人一样不情愿,但他身上还保留着军人的作风,像执行命令一样第一个搬出了猎户村,在距离虎走廊不太远的街道选了一个种着枣树的院子住下了。
遇继业安置好新家后,一个月的期限到了,猎户村其余人家都没动窝。那天晚上,工作队的队长被割了喉,尸体被扔到绝伦河畔的野兽陷阱里。军人和警察包围了猎户村,结果遭到村子里十几支猎枪的猛烈攻击。警方那时候才知道,他们此前在猎户村收缴的猎枪只是实际数量的一半。但这场抵抗是徒劳的,四个顽固的猎人被当作敌对分子逮捕了,其余的人被没收了财产,统一安置到绝伦谛城南最偏僻低洼的一处荒沟里——他们成了乌鸦窝最早的居民。
两支工程队随后开进了绝伦谛,他们一路在猎户村的遗址上建立了秘密工厂,另一路则用一道万里长城般的铁丝网把虎走廊和城区彻底隔绝了。作为补偿,原来猎户村的人可以接受安排去工厂做工,表现合格就会转为正式工人。老遇那天进了那座灰色的高墙去报到,当他看到密密麻麻的表格和规章制度,一听到接待员那严厉的命令语调,就转身回家了。他说他宁可去当一个木匠也不在监狱里头工作。妻子刚开始对他错过了一个正式的工人身分感到惋惜,后来听说进了那座工厂的人只能一个月回一次家,她就不再遗憾,只是回头要求她的儿子认真读书,长大了好离开这个地方。
做了木匠的老遇除了能给他们家添上几个木柜和板凳之外,再也不能带回可供吃穿的猎物了。他们的邻居有人进了工厂后虽然像人间蒸发了似的没了踪影,但他们的家属偶尔还能领到动物的下水,每到这个时候,邻居家里的孩子就像过节似的早早回家关上门窗,而他的儿子闻到空气中的肉味就只能两眼冒绿光,他的妈妈则准会及时支起小黑板,命令他计算最复杂的算术题或者背诵大段唐诗。老遇看着儿子咽着口水艰难地苦修文人那一套,有时会后悔自己没去工厂。
但就在这个荒凉的年月,已经定了名字的老二降生了。别的什么都能熬,妻子奶水不足让老遇无法容忍,起先他搞了一些奶粉,但吃得孩子直拉稀。后来他听说只有鲜羊奶才能让他的儿子茁壮成长,于是他决定弄只奶羊回家。他去了一趟乌鸦窝,跟搬到那儿的一个老养殖户谈交易,这家人过去靠养马鹿发达过,如今只能靠养几只山羊度日了。那人对老遇说:“你得用一个活物来换。”老遇回来后就重新出山了。那是九月,狩猎最好的季节,他绕到两座山之外,偷偷穿过那道铁丝网,他的本事使他根本不用猎枪,只用一个套子就活捉了一只大狍子。他连夜用这只野兽换回了一只肥壮的母羊,在凌晨时牵着它走在绝伦谛简陋寂静的街上。在一个街口,趁他点根烟的功夫,那只羊可能由于思念它的羊羔突然挣脱他往回跑。老遇追过一条街的拐角,迎面一辆四匹马拉的四轮板车正从坡上疾驶下来,车上拉的是秘密工厂使用的木料。据赶车的人说,看上去非常奇怪,马车本来只会撞上那只羊,但是追赶它的人却为了救这只畜生一命而冲到路中央推开了它。路面很坚硬,马蹄和前轮踏过老遇的身体后,一匹马摔倒了,后轮把老遇仰面朝天压在路面的一个坑里,马车动弹不得,他一条胳膊下却还按着那只羊,他用另一只胳膊抹着脸上的血笑了一声,对赶车的人说他累了,但他也不能让人嘲笑他儿子没奶吃。他把那只羊拴在自己身上,然后甩出刀子刺中摔倒的那匹马的屁股,马疼痛而起,马车的后轮最后辗了一次老遇。
在他死前,他对一路哭哭啼啼地赶过来的妻子说:
“别他妈哭,记得回家告诉我儿子,他得早一点成为男子汉了。”
在老遇的葬礼上,人们都在感慨,一个猎杀过数不清野兽的猎人最后会为了一只母羊而死。但这些咳声叹气的人中却不包括一个官员模样的人,他是老遇的战友,那时已经成了归都的一个处长,当年在战场上,老遇曾救过他两次命,这种很难体验的恩情让他在群山中一言不发。过了二十多年后,他一度成了遇冶夫的岳父。
老遇用性命换来的那只肥羊养活了他的二儿子——长大后的享乐主义天才遇冶夫。而遇犁夫当年十岁,此后无论身在何处,每到艰难时刻,他总会想到他父亲至死都用若无其事的沉默与豪迈面对的不幸人生。
整个少年时代,遇犁夫都梦想成为一个军人,他还奇迹般地爱上了书本,对他母亲拿回来各种书籍如饥似渴地生吞活剥,不管有没有用,他都会看上一遍,然后根据自己的判断选择记住什么。母亲仍会挑剔他学习成绩不佳,但有一天她发现他的儿子正在街上兜售能让母猪乃至各种禽畜多产仔儿的秘方,这才想起一个月来这孩子都在啃一本有关牲畜饲养的书。这位母亲看着他在人群中老于世故的模样,终于知道她的这个儿子会以惊人的速度赶上他的父亲。
十八岁那年,遇犁夫距离当兵的梦想只有一步之遥。他在征兵处领了一张表格,拿回家里心潮澎湃地端详到深夜。母亲对他的愿望一直表示支援,但在他试图填写那份表格时,她在黑暗的角落里说了一句话:“犁夫,你不会走得很远吧?”这句话让遇犁夫手中的笔变得沉重如山,他还回头看了一眼睡在床头的不到十岁的弟弟。他反省了他的心愿,设想他那在战场上赢得荣耀却不失自我的父亲在这样的境况下会怎么做。他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撕掉了那份可能会让他走向另一个人生的表格。
遇犁夫去做了一年的伐木工,他身体里的流淌的猎人之血让他憎恶这份毁掉森林的工作,但没有办法,有好几个猎户人家的孩子也都在干伐木工,或者当运输木材的卡车司机,这是他们当时唯一能找到的活儿。那时,绝伦谛林场在距离市区二十公里之外,他每周乘着卡车往返一次,大部分山路都是绕着被铁丝网隔离的河谷地区走。在夏季和秋季,他经常能听到铁丝网那头传出来的猎枪声,往往是几支枪杂乱无章地连续击发,一听就知道是三五个人在共同猎剿一只猎物。这些枪声会让他闷闷不乐,他觉得原本属于他的生活被剥夺了,那些胡乱开枪的人就像在抽走他的血一样。
次年春天,他的转机来了。秘密工厂要在狩猎区开办一个养殖场,以弥补狩猎区中数目减少并且日益狡猾的野兽。和伐木工的性质相同,养殖员也是一份没有保障的临时工,但对遇犁夫来说,这个机会不啻于上天的礼物,因为这能让他从此进入那片被铁丝网圈起来的生机勃勃的山林里,同时,他再也不用走那么远的路去砍树了。
他年轻力壮,出自猎户人家,还有少年时就卖过配种秘方的经历,因此得到这份工作没费什么力气,事实上也没几个人竞争这份伺候畜生的差事。养殖场建在望神山西面的山沟里,他热火朝天地大干了一场,在秋季到来时,他成了一大群梅花鹿、马鹿、狍子和各种山中野禽的主人,他甚至还开发了饲养狐狸和紫貂的技术。这些半饲养半野生的野兽被用笼子拉到猎场上,放出来后跑得不紧不慢,逃窜的线路也是固定的,因此颇受那些枪法拙劣的贵宾们欢迎。遇犁夫还因此得到了上级的表扬。
这份活儿还有不少实惠。他每周回家两次,保证正在成长的遇冶夫天天都可以吃上肉和禽蛋。把这些东西带出狩猎区是违反规定的,但对他们兄弟俩来说这种事实在太容易,只要遇冶夫在他哥哥指定的一段铁丝网外头等着就行了。遇犁夫拿走养殖场的东西毫不客气,数量管够,因为他每次都要考虑他家邻居的心情。他认为这些东西就应该跟别人分享,此外也有必要以此堵住人家的嘴。至于养殖场的畜栏中减少的公共财产如何交帐,这是没必要担心的,因为没人来检查,即使有人想要清点一下野兽的数目也会数花了眼。遇犁夫发明的各种让畜生生产的配方拥有奇效,那些鹿和狍子像兔子一样下崽儿,而兔子则像蜜蜂一样繁殖。所以遇犁夫毫无愧疚,除了偷出去的,他甚至想到了把那些强壮的家伙放归山林。这个想法来自有一天晚上他看见了狼群,那是个冬天,有五只饥饿的狼翻过几座山袭击了养殖场,它们窜进畜栏,把一只鹿咬成了数段叼走了。养殖场的狗叫唤了一夜,遇犁夫的猎枪也上了膛,不过他没有开枪,因为他的父亲告诉过他,不要跟冬天的狼抢夺猎物,那会让猎人受到诅咒。
遇犁夫那时拥有两支猎枪,一支是秘密工厂给养殖场配的,但管理很严,每次使用都要汇报;另一支是他自己私下造的,他把它藏得很好,以至没人知道这件事。事实上,从进入养殖场那天,他就没打算只做一个老实巴交的放牧人,在凭借出色的工作成绩站稳脚跟之后,他用父亲留下的工具和零件制造了那把枪,不足的零件和弹药他会去黑市上购买。在那些日子里,他几乎有一半的时间会以采集草药的名义去山里做一个猎人,他有时带上两支枪,当然,大多数时候,他用的都是自己制造的那支枪和子弹,它威力十足,但不是太准,所以开枪前需要对弹药和猎物的关系做很多判断,特别是在打飞物的时候。天长日久,他就成了神枪手,准到他可以把一粒独弹从眼睛那里射进移动野兽的脑袋,让它像看见太阳爆炸一样在一道白光中瞬间死去。他会把猎获的真正野味带到家里让母亲和弟弟品尝,时间长了,一家三口只要闻一下出锅的东西的味道,就知道那是养殖场的还是纯野生的了。
对少年时代的遇冶夫来说,他兄长的角色跟父亲一样。刚懂事那会儿,他甚至经常把照片上带着勋章的人跟早出晚归的遇犁夫弄混。当等他到了能够四处惹祸的年纪,她的母亲有时会命令他的兄长说:“犁夫,替你爸揍他一顿。”遇犁夫就会拎起柳条抽他的屁股,如果他哭了,就会打到他不哭为止。但是遇冶夫却从未因为学习成绩挨揍,尽管并不用功,但他就是有应付各种考试的才能。他还是体育的尖子,跑起来连大人都追不上。不过,面对游荡在学校四周的小流氓,他起初也只会逃窜。有一次他被七八个家伙打得鼻青脸肿回了家,母亲气愤地要去找警察,遇犁夫说这件事让他来处理。那顿饭他没让遇冶夫吃,他去了趟养殖场取出那支配发的猎枪,回来对他兄弟说:“我要看看你到底算什么动物,打赢了回家吃肉,否则你以后只能吃草。”他骑着自行车驮着他兄弟出发了,他们走遍了几条街,闯了七户人家,遇犁夫用猎枪主持公道,他不接受道歉,并警告那些态度各异的家长,要么听他的,要么就得准备全面战争——这个山城曾有一个野蛮的好传统,就是所有跟猎户的纠纷,最后都可以用猎枪或刀子解决——这是个曾经出过人命的传统,因此,打人者被迫挨个跟遇冶夫单挑决斗,不管是因为理亏还是士气低落,那些年纪比他大的少年全都被遇冶夫打趴下了。从那以后,遇冶夫成为在绝伦谛的各个少年团伙争相拉拢的人物,不过他骄傲地保持着独行侠的姿态,因为以他的智商和品味,他根本看不上那些没有前途的街头痞子。
但遇犁夫还是无法阻挡上一代人的普遍不幸找到他的母亲。在他二十三岁那年的冬天,母亲双眼失明了,遇犁夫认为这是由于她常年在简陋的教室里焚烧松木取暖所致。他带着母亲去了医院,医生说熊胆可以治疗母亲的眼睛,但是这种昂贵的东西普通人家完全用不起。遇犁夫经人指点去了几座山外的一户朝鲜族人家,他用两块完整的貂皮打动了对方,那人说要是遇犁夫能抓一只活熊回来,他愿意免费传授他从活熊身上取胆汁的技术。遇犁夫接着又去贿赂了一个老护林人,老头儿告诉他在狩猎区之外的东方的一座山上有一只黑熊,每年冬天它会找一个巨大的枯树洞冬眠。
于是,遇犁夫套上一辆马爬犁,带着那支私造的猎枪去十几里外的山里猎熊。他踏着过膝的积雪走遍了那座山的林子,最后在一根倒掉的枯树里找到了那只熊。他用事先备好的干草把那只睡梦中的熊的身体四周塞满,让它在树干里无法动弹——这野兽会自动配合他这样做,以便睡得更暖和一些。然后他把树的两头封死,叫来几个帮手把这棵树干弄到爬犁上运下了山。
就这样,他赶着这辆马爬犁回了家。他的弟弟遇冶夫看见哥哥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弄回一棵大枯树来还以为他疯了,直到他突然听到树干里传出一只熊迷惑的叫声,他才彻底知道他有个多么强大的兄长。那个鲜族人随后带着工具来了,遇犁夫给树干上掏了一个窟窿,让他立即开始进行那种残忍的手术。但就在他们开始为那只活熊的腹部拔毛时,野兽的叫声引来了遇犁夫的母亲。她看不见他的儿子在干什么,但是她闻到的气味和听到的声响让她猜得出他们家院子里正在发生一件可怕的事情,她警告遇犁夫说:“你要是造孽,我会死得更苦。”遇犁夫想说服母亲相信他正在进行一项对全人类都有好处的科学实验,但母亲用失望的神情命令他把那只熊给放了,还说她走后会去观音菩萨那里为他和他的父亲赎罪。遇犁夫这才发现母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信了佛。
这位柔弱的女性经历的委屈太多,双目失明只是她那耗尽血泪的身躯所产生的各种并发症的一种。那段日子她终于获得了她争取了半辈子的正式教师资格,但这个姗姗来迟的名分就像在墓碑上挂的一枚勋章,除了安慰过去的牺牲,已经没有任何实质作用。母亲在黑暗中的最后日子是拈着一串佛珠度过的,她每天穿戴得整整齐齐,还把自己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最后,当春天来临,她抓着那串佛珠,好像在心中的一片光明世界中抓到了一只仁慈有力的大手,她露出平静的微笑,给她的两个儿子留下一句“好好活着”的遗言,然后毫无眷恋地与世长辞了。
这个挣扎着寻求了二十多年生存之路的家,好像从未团圆过,最终也只剩下注定将会天各一方的兄弟俩了。他们是这座孤僻的山中小城在那段漫长岁月里所结下的两颗奇异的硕果,他们强壮,坚忍,在父母的坟冢前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而以后,他们也不会为苦难这种事哭泣一声。
二。
在冬天,狩猎区会封闭,遇犁夫在养殖场也没活儿干,那时他会呆在绝伦谛的黑市里,靠贩卖积攒的山货赚钱。他很早就精通这种门道,总能为他选中的买主提供抢手货,包括最昂贵的貂皮、麝香和野人参。这种私下交易有风险,因为除了要提防警察之外,还要提防同行的打劫或者告密。遇犁夫在二十一岁那年碰到过一次这种事情,他在交易麝香的时候被警察盯上了,为了脱身,他只好把货当场扔掉。随后他查出了一个告密者,那人是个卖劣质兽药的。作为报复,遇犁夫在那年春节的除夕往此人囤积假药的窝棚里扔了几颗炮仗,点着了窝棚。此人全家想出来救火时,一开门就看见门框上缠满了一挂大炮仗,遇犁夫站在他家对面的街角,从棉大衣里掏出一杆猎枪,在黑暗中说了句“过年好”,随后一枪打中了悬在门框上的这挂炮仗的引信。在那挂炮仗剧烈的爆炸中,这家人无法出门,只好眼看着院子里的窝棚化为灰烬。此后,遇犁夫那猎户后代和神枪手的身分让他受到整个黑市的敬畏,人们都知道,他是个有仇必报的家伙。
他的这个名声一度为他赢得了那些轻浮姑娘的青睐,她们用各种方式接近他,但遇犁夫对这样的女孩儿没有兴趣,他只是跟一个能陪他喝酒的姑娘交过朋友,但他们的关系仅限于在小饭馆里消磨时光。在母亲去世之前,遇犁夫曾和一个医生的女儿谈过恋爱,这位医生认为遇犁夫在黑市上的生意很有前景,因此撮合女儿嫁给他。那是个看上去知书达理的姑娘,遇犁夫和她约会了三次,后来发现她带着父命想打探他那非法山货的来源。遇犁夫觉得跟这位过于精明的姑娘相比,保护他的财路更为重要,就甩了她。这姑娘不甘心,或者可能是真的爱上了他,她给他写过几封信,他没有回,而是去找到那位医生,让他转告他女儿不要写信了,并奉劝他别再打探他在黑市上的生意。此后,他又见过四五个当地或者附近县城的姑娘,情况都差不多,他很难被打动,而正经人家的姑娘也没看上他,她们不是嫌他模样太怪,就是以为他太危险,要么就是挑剔他没有一份正式工作。遇犁夫索性不再相亲了,他觉得等自己攒够了钱,总会找到一个漂亮贤惠的老婆。
母亲去世的第二年冬天,遇犁夫去百货商场买东西,在寒冷的门厅过道里看到一个在孤零零的柜台后面卖玩具和做礼品包装的姑娘——她长得高窕,身材婀娜,肌肤雪白,像只天鹅,有一张瓷器般光滑的鹅蛋脸,五官精巧,看上去非常年轻,还有一种安静柔顺的风韵。他分辨不出那种风韵意味着什么,总之,他被她吸引了,就连续去了那里三次。头两次他买了两个大玩具,都是最贵的。那姑娘几乎不说话,也不敢看他,只是照他的吩咐把他买的东西都装进礼品盒里。她的手纤细修长,在做包装活儿时非常优雅,他喜欢看。第三次见面时,他带去一个刚买的银手镯,请她给包起来。起初她还是没说话,后来需要在包装盒上用彩色纸带系一个花瓣,她问他:“是送女朋友么?”他说是。于是那姑娘在包装盒上系出两颗连起来的心。遇犁夫看着那双纤细修长的手端着两颗彩色的心递在他胸前,就说:“这是送你的。”这姑娘一下把它放到柜台上了,就像那是个炸弹,然后一个劲儿地摇头。他说是真的。她还是摇头,心慌意乱地用一个剪子在一张彩纸上乱剪,好久冒出一句话说:“别闹了。”她重复了三次这句话,遇犁夫却只是盯着她看,她故作镇定。这样过了好几分钟,见他不走,她又说:“求你了,把它拿走吧。”遇犁夫说:“那你得陪我吃一顿饭。”她还是摇头。遇犁夫又说:“那我们俩当中就得死一个。”这话竟把她吓着了,等到黄昏时,她跟他进了一家饭馆。
吃饭时,她挺着腰板坐在他对面,几乎没动筷子,看上去就是专门来完成陪他吃饭的使命的。遇犁夫问该怎么称呼她。她说她叫白鹭。她说话的声音太小,就像自己跟自己嘀咕。遇犁夫笑着说:“你应该叫鸽子。”她抿抿嘴,算是笑了。遇犁夫又问她多大,他忍不住这样问,因为她的美貌看上去只有十六岁,而忧伤却有三十岁。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说她二十岁。接着,不等他再问,她忽然楞冲冲地冒出一句:“我初中没念完,只有小学毕业。”说完这话,她就闭上了嘴巴,还是直直地坐着,好像那就是她个人的全部。
遇犁夫随后发现这姑娘之所以不爱说话是因为她罕见地笨嘴拙舌,这个缺陷就像她罕见的美貌一样突出,以至她很难把自己稍微复杂一点的想法说清楚。她主要靠摇头和点头表达自己的意思,要么就是微笑和生气的样子;只有把她逼急了,她才会短促地冒出一句话,那些话大约都是从她母亲那里学来的。此外她的词汇量异常贫乏,这让她说起话来不是楞冲冲的,就是半途而废。那时,她会露出无助的哀伤神情,让遇犁夫也不禁柔肠百转。他因此还在心里头确定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在绝伦谛这地方恐怕找不到一个完美女孩儿。不过这姑娘实在很迷人,而且看上去她并不以此为傲,反倒对自己的美感到难为情。她把自己包得很严实,穿着高领绒衣,深红色的呢子大衣长得接近脚面,只是她那大腿和屁股的诱人轮廓怎么也掩盖不住。遇犁夫无法抗拒这姑娘的魅力,因此他直言不讳地告诉她,她可以考虑试试做他的女朋友。这只可怜的鸽子咕哝着低下了头,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她脸上的惊讶和为难之色还是能够辨认。遇犁夫认为那是一种羞怯。
他晚上送她回家。她开始不答应,遇犁夫让她说个理由,她说不出,就答应了。他们步行走了很远,她跟他保持着距离。遇犁夫想逗她说话,称她鸽子,还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很漂亮,她不回答。他又问了一些别的问题,她都不说,不时慌张地看着路人,看上去很怕碰见熟人。后来她说:“别叫我鸽子。”遇犁夫说她就是让他想起一只白鸽子。她不以为然,说:“我有名字。”接着又说她不喜欢别人给她起绰号。遇犁夫说:“碰到我的时候,你就是鸽子。”这姑娘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霸道?”遇犁夫说那他以后只在心里那样叫她。她听了这话总算又笑了,但也是一闪而过。
她住在乌鸦窝。那时乌鸦窝的住户还不那么密集,但是房子都被土埋了半截,有些房子只能算是窝棚。由于每家都圈了个院子,因此两排人家之间形成的小巷十分狭窄。她就走在这样逼仄黑暗的小巷里,她那高窕的个子彷彿被四周的低矮压迫着,她低着头,缩着肩膀,迈着小步匆匆而去。在一扇亮着微弱灯光的窗户前,她停下来回头朝巷子外头看了一眼。遇犁夫站在那儿,他在惊讶这片乌鸦窝里竟然有一只天鹅,而她以为自己是一只乌鸦。
遇犁夫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但他停不下来了。他又请她吃了两次饭,在同一个饭馆。他说了自己的一些事,尽量逗她发笑。她至少没那么紧张了,只是依然很少说话,要是说也净问一些傻问题,什么猎枪沉不沉啦,开枪时会不会震聋耳朵啦,碰到狼怎么办啦之类的。遇犁夫越来越确定他遇到了一个头脑简单的女孩儿,但他太迷恋她的美貌了。那天他在饭桌上抓住了她的手,她使劲往回抽,但哪里抽得动?她深深地低着头,整条胳膊都伸在桌子上,哀叫了一声,饭馆的人都往他们这儿看,遇犁夫旁若无人,攥着他的手不松开,然后把那只银手镯套在她手腕上。她不再挣脱了,却说了他们认识以来最有见识的一句话:
“你会后悔的。”
遇犁夫点头说:“让我试试。”
他请她第二天中午去看电影,她答应了。到了那天中午,她把遇犁夫吓了一跳。她脸上扑着粉和胭脂,嘴唇涂得鲜红,描了又深又浓的眼线,还黏了夸张的假睫毛,脚下穿了一双粉色的靴子,看上去就像准备登台的三流歌星。遇犁夫的震惊全写在脸上,她却过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他有多么失望。他们站在大街上,遇犁夫硬着头皮问她,把那些东西从她脸上弄掉是不是很费事。她点着头,几乎要哭了。遇犁夫那时想,不管怎样,这丫头也算是为他打扮的。他拉着她进了电影院,这姑娘等灯一黑,就开始用手帕拚命擦拭嘴唇上的口红和脸上的胭脂,后来她坐不住了,溜到洗手间去卸妆。等她回来的时候,电影也快完了,灯一亮,她又变回了那只素颜娇嫩的鸽子。
当天傍晚,遇犁夫把她领回了家。一路上她停下来好几次,说这样不太好。但是面对遇犁夫那一家之主的架势,她似乎没有拒绝的力量。直到她进了遇犁夫的家门,看见他父母的遗像,她才安定下来。遇犁夫随后把她领进厨房,指着桌上晚餐的材料对她说:“看看你能做什么。”她选择了蒸饭和炒鸡蛋,但米饭弄夹生了,鸡蛋又炒得过火。到头来,看着遇犁夫把两道香喷喷的菜摆上了饭桌,她又露出了惭愧之情,好像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吃这顿饭。遇犁夫对她说:“你得学会做几个菜。”她点点头,说自己很笨。遇犁夫这时走近她,把她搂住了,亲吻她的嘴唇。他觉得她的嘴唇像涂抹了蜂蜜一样香甜。但她绷紧了身体,发出抗议的闷叫。他放开她,她后退了一步,警惕地说:“不许再这样。”遇犁夫说:“你真甜呐。”她说:“我要走了。”他笑着说:“你跑不了。”此时,他觉得谈恋爱并不难,就像追逐一个猎物。他请她坐下,她犹豫着。他又命令她坐下,她乖乖地坐下了,但侧身对着他,挺着腰板,好像随时都会起身。他还是认为这是一种羞怯。他拿起筷子,招呼她边吃边谈,还用安慰的语气说,吃完饭他会送她回家。她似乎没听见,一直低着头,双手揉着自己的大衣。过了一会儿,她清清楚楚地说:
“我结过婚了。”
遇犁夫像停下手中的筷子看着她。他想掩饰自己的尴尬都来不及了。
“他死了。”她接着说道,脸上露出了一种更像胜利者一样的表情,就好像她在一场惊慌失措的逃跑中终于亮出了准备已久的杀手锏,不出预料地把她面前的这位追逐者给吓着了。
现在,遇犁夫明白了,他一开始在那张稚气的脸孔上看到的所谓风韵,其实是早婚和丧夫带来的忧郁,那种忧郁不可能来自一个黄花姑娘,而那种闪着瓷器般光泽的忧郁之美也不可能来自一个谙熟红尘的女人,它只能来自这么一个过于年轻的、甚至还有些无知的小寡妇。
她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黑纱来,熟练地在大衣袖子上缠好,用别针别上了。她低头抚摸着黑纱,第一次清晰地表达出了一种复杂的心意。
“他们说在柜台上戴着它不好,所以我上班时就不戴着,”她说,“没让你看见也是怕你觉得不吉利。”
她大概还想说感谢之类的客套话,但这种话再次让她感到吃力,她只好摇着脑袋,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她悄无声息地穿上那件戴着黑纱的大衣,看起来要准备离开。遇犁夫走过去把她按在椅子上,他说了句抱歉,然后又说:“吃完再走。”他又坐回对面,开始大口吃东西。这姑娘拿起勺子喝了一口他炖的鹿肉汤,赞许地点了点头。不过,她只尝了这么一口,此外就端坐着一动不动,好像在等待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离去的时刻。
屋子里的安静持续了一阵,遇犁夫用这段时间把他狼狈不堪的心情掩藏起来,他回复了镇定,小心地问她是否介意跟他说说。她点点头,看来有准备,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遇犁夫看见她和一个十分英俊的年轻人的合影,那小伙子看起来开朗而健壮,笑容有点轻浮,很难想象他会死去。
“是意外。”她说,“他被木头砸了。”
她声音平静,坐在那儿娓娓道来,好像已无数次诉说过这个故事——将近三个月前,这年的初秋,他们婚后还不到一个月,她那年轻的丈夫回到林业局的运输队上班,结果十几根巨大的原木从卡车上翻滚下来,把他压在下面,一根折断的肋骨刺破了他心脏。
“他的脸没事,跟活着时一样。”她信誓旦旦地在末尾说道,就像这才是她的故事的结局。
遇犁夫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去看电影的时候就是我结婚的样子,”她想说得轻松点,尝试着笑,“我都不知道那么难看。”
遇犁夫勉强地笑着说:“好像新娘子都那样。”
她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她说:“幸好我们没要孩子……”
她在这当口笑了笑,接下来的一瞬间,她那漂亮的脸蛋开始发生崩溃前的震颤,泪水正在夺眶而出。她紧咬着嘴唇,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头冲出了房门。遇犁夫追了出去,在院门前的大街上想把她拽住,但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这姑娘的执拗变得不可阻拦,也无需解释。遇犁夫只有在后面跟着她。在某一刻,雪花开始在空中飘舞,还有一团似乎被月亮映照出来的微光在她身体周围。遇犁夫觉得那是一种不可侵犯的悲伤,就像一种神圣。
此后三天,他没再去找她。他想把这事忘掉,整天在黑市上闲逛。他兜售了两块狐狸皮,心情却依然狼狈不堪。第四天中午,他在黑市所在的那个狭窄的街口碰见了她。她还是穿着那件深红色的大衣,袖子上缠着黑纱,但看起来心情不错,被冻得粉红的脸蛋上笑盈盈的,不象是装出来的。她说她那天走得很失礼,要请他吃饭。遇犁夫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就跟她进了最近的一家餐馆。刚坐下,这姑娘就把一个首饰盒放在他面前,那上面还是用彩带打了两颗心。透过首饰盒上的薄塑胶,能清楚地看见里面是他送给她的那只银手镯。她说:“你以后可以送给别的女孩儿。”遇犁夫说那就是送给她的。她微笑说:“我不能要。”她的笑容里有一种坚决,遇犁夫感受到了,就把手镯摆在桌子当中,像开玩笑一样说:“或许吃完饭我还会给你戴上。”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出一句真正幽默的话:
“够了,你都看走眼一次了。”
遇犁夫有点陌生地打量她,看到她脸上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和一种崭新的光彩,似乎是因为她获得了在他面前平等的地位。他那会儿忽然预感到,他和这姑娘的故事不会就此结束——这个预感是对的,因为这个绝伦谛罕见的美人儿注定要为接近她的男人带来厄运。
遇犁夫没有看清楚冲进来的是什么人,大概有五六个家伙,其中四个人径直扑向他,他本能地站起来,想抓起一把椅子,却遭到一支猎枪托的迎头一击,他的眼睛立即被鲜血淹没了,在一片血淋淋的红雾中,他看见那姑娘被另一个人揪住头发搧了两个耳光。此后,他被掀翻在这家小饭馆的一个角落里,在遭到殴打的时候,他头脑清醒,确定这些人并不想要他的命。
三、
遇犁夫被按在椅子上,他的额头开了个大口子,眉骨也破了,一侧脸颊肿得像个血淋淋的紫馒头。他对面的桌子上坐着披头散发的白鹭,她闭着眼睛,紧缩着肩膀,恐惧让她一个劲地打颤。她身边坐着一个魁梧的中年人,长得像一只熊,梳着夸张的大背头,穿一件考究的貂皮领大衣。遇犁夫认出了他,他叫罗连山,原先是森林警察队长,后来承包了林业局的运输队,手下拥有二十几台重型卡车和几十个司机,所有进出绝伦谛的大宗物资都要经他的手。遇犁夫在做伐木工的时候就知道此人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
罗连山始终没有看遇犁夫一眼,似乎那会脏了他的眼睛。遇犁夫看着他的时候,他看来正在给白鹭讲道理,他用手摸着她袖子上的黑纱,满脸惋惜之色。“你正在守寡啊,”他说,“你得注意流言蜚语啊。”他说完这句话又伸手去捏白鹭的下巴,这姑娘躲开了。他笑了笑,把桌上的首饰盒拿了起来,朝里面看着,嘴里嘀咕着说:“这玩意儿是真的假的?”他回身把饭馆中间的取暖炉子上的水壶拎起来,把首饰盒扔进去,看着它燃烧,嘴里还是那样嘀咕个不停。白鹭朝遇犁夫看了一眼,她大概想说对不起,但什么也说不出来。罗连山转头又盯着白鹭,问她要不要去看看新房。白鹭说她要回家。她声音很小,但遇犁夫听见了,他那时在想,他早该料到会有这样的麻烦,因为她实在是太美了。
罗连山拽着白鹭离开了这个小餐馆,那四个打手也跟着出去了,他们驱散了在饭馆外面围观的人群,把罗连山和白鹭送上了一辆面包车。车开走后,那四个打手就站在饭馆门口。饭馆里还剩下遇犁夫和另外一个人。这人有张枣红色的脸膛,个子不高,身板精悍,嘴里咬着一根粗大的卷烟,他一直靠在饭馆的柜台那儿,没说话,也没对遇犁夫动手。当罗连山走后,他从柜台上拿起一叠餐巾纸,走过去递给遇犁夫,说:“看明白了吗?”遇犁夫点点头,用餐巾纸擦拭着脸上的血。那人又说:“有想法来找我。”遇犁夫又点点头。此人接着把饭馆老板叫出来,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塞给他,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然后就走了。饭馆老板靠近遇犁夫,说他奉“烟爷”的命令要送他去医院缝伤口。
当遇犁夫发现殴打他的那四个人都是猎户人家的后代时,他很吃惊,因为这四个人曾是他们家的邻居,都是他小时候的玩伴,知道他是什么人。通常来说,他们不敢对他动手。但当遇犁夫看到那位红脸膛的“烟爷”之后,他明白了这几个人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胆子——如果有什么人能对绝伦谛最凶狠的猎户后代下命令的话,那就是这位烟爷。
他名叫栾宝峰,他的父亲老栾和遇犁夫的父亲老遇曾是绝伦谛最出色的两个猎人。老孪以狡猾出名,在猎户村跟当局的对抗中,他在最后时刻抱着猎枪跳进了绝伦河,后来主动自首,受到了赦免。但在虎走廊被封锁之后,他却是第一个去偷猎的人,最后他被发现了,在逃跑的途中想爬上一个悬崖,结果失足摔死了。栾宝峰比遇犁夫大七岁,在父亲去世那年,他辍学去做了伐木工。他认为自己最有出息的道路就是把所有猎户的后代和有胆量的伐木工都组织起来,靠暴力求富贵。十九岁时他因为伤害罪被劳教了三年,出狱后就成为绝伦谛所有流氓的领袖。他曾在一次械斗中被打掉了半排牙齿,留下了溃疡的后遗症。一个中医给他开了个方子,让他把一种草药和烟叶卷在一起吸食止痛。此后他要是嘴上没叼着烟卷,那就是正在动手卷烟。他身边的人因此称呼他“烟爷”。后来他认识了罗连山,知道他要承包运输队,就投靠了他,他亲自率领一伙兄弟学会了开车,加入了运输队。他为罗连山干了五年,让绝伦谛地面上再也看不见其他运输队的卡车。
遇犁夫跟这位烟爷很熟悉,因为他在少年时代曾是她母亲的学生。那时,母亲经常把劣等生带回家补课,其中就包括他,他经常在他家里吃饭。后来在做伐木工期间,遇犁夫得到过这位烟爷的关照。他还建议遇犁夫跟着他干,做一个卡车司机。但遇犁夫不喜欢这份工作,也不想跟着一群亡命徒混,他以要在家照顾弟弟为由拒绝了。这种拒绝让遇犁夫失去了做烟爷朋友的机会,也让他在遭到这场殴打后没什么怨言。
他在家养了两天。住在学校宿舍的遇冶夫回家照料他。遇冶夫听说了一些情况,他又伤心又气愤,咒骂烟爷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他问遇犁夫想怎样报仇,还吹嘘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卡车着火。遇犁夫警告遇冶夫不要为这种小事浪费他的脑筋和时间,然后亲自把他送回了学校。
在伤口愈合那天,遇犁夫去了乌鸦窝,他来到白鹭家所在的那排低矮的平房前,刚点上一根烟,两个猎户的后代就从白鹭家对面的一幢房子里走出来,正是那天对他动手的其中两个人——他们走到遇犁夫跟前,问他来干什么。他们的口吻很客气,但是遇犁夫知道,要是他回答错误,他们还会跟他动手。遇犁夫说他来找烟爷。那两个人就带着他穿过乌鸦窝,去了烟爷的家。
这些猎户人家住在乌鸦窝的最南边,因为他们喜欢挨着河边住,往后搬来的居民在盖房子时都自动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否则就会被视为不友好。就乌鸦窝的标准来说,烟爷的家称得上是豪宅了,有半截是砖房,院子也挺大,里面能停放两辆大卡车,有许多轮胎堆在一个角落里,房顶上还有一片鸽子笼,养了几十只鸽子。据说,烟爷生平有两个心愿,一个是回到虎走廊盖自己的房子,另一个是在回到虎走廊之前把乌鸦窝改名叫“鸽子窝”。他动员邻居们养鸽子,指望用鸽子赶走这儿的乌鸦,结果不太理想,因为乌鸦和鸽子看起来总能和平相处。
烟爷那天正在家里跟另外几个人打牌,屋里很热,他们坐在火炕上,烟爷只穿着一件白背心,胸口和两臂刺满了纹身。另外三个人也一样,有个人还光着膀子,他们身上的刺青五花八门,但是有一处是相同的:在他们的右臂上头都有一只叼着子弹的鸽子,粗看还以为是乌鸦。这是遇犁夫第一次见到他们的纹身,他想起了街面上传说的那个由烟爷组建的帮派的名字——“死神之鸽”。据说刺上这个纹身就是帮派的骨干分子了,连警察都会退让三分。遇犁夫进去的时候烟爷抬了一下眼睛,示意他坐下,然后对送他进来的那两个人说:“干活儿去。”那两个人就出去了。遇犁夫知道,那两个家伙是专门监视白鹭的。
遇犁夫脱下外衣坐在椅子上等了半个钟头,这期间火炕上的四个人就像没有他这个人一样。事实上这四个人都是他家过去的邻居,但后来他们就不怎么来往了,他们显然对上一代人遭遇的搬迁事件耿耿于怀,因此把遇犁夫视为外人,甚至是猎户村的“背叛者”,尽管他从未招惹过他们。
后来烟爷把钱输光了,他撇着嘴骂自己昨晚玩了女人,弄得手气很坏,然后他让那三个人立即滚出去。那三个人嘻嘻哈哈地穿上衣裳告辞了。烟爷在炕上没下来,他从炕头的柜子里拿出一瓶烧酒和两个茶缸,又让遇犁夫去厨房找下酒菜。遇犁夫带着花生米上了炕。烟爷拿出一个装着烟草和草药的木盒,卷了一根烟递给遇犁夫。遇犁夫抽了一口,觉得劲儿很冲,还有一种苦味儿。烟爷说它能提神和阵痛。遇犁夫说他已经好利索了。烟爷说他离不开这玩意儿,因为他经常牙疼,“有时候疼得想把屋子烧了。”他说。遇犁夫说那可能是他操心的事太多,肝火太大。烟爷想了想,说遇犁夫说得有道理。两个人开始喝酒。
烟爷说:“别人都不敢动你,我只有亲自去。”
遇犁夫说:“他们下手可不轻。”
“我交代过,他们有分寸,”烟爷说,“不那样,罗连山的气消不了,他本来是想要你一件东西的。”
“什么东西?”
“你的卵子儿,他认为你操了那小寡妇。”
烟爷做了一个下流手势,遇犁夫有点吃惊。烟爷就看着他,问他操没操。遇犁夫摇摇头。烟爷笑着说:“我倒希望你操过她。”遇犁夫脸上露出不满的意思。烟爷板起面孔来说:“看来你还真喜欢那小寡妇。”他端起茶缸,跟遇犁夫喝了一口。然后说了一堆他对女人的看法,总的意思是说,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值得男人去拚命。不过,他也表示说,跟罗连山比起来,他觉得遇犁夫更配得上那个小寡妇。遇犁夫问罗连山和白鹭是怎么回事。烟爷说,白露的丈夫本来是个不错的小伙儿,就是好赌,死前欠了罗连山很多钱。他死后,罗连山去他们家追债,他看上了那小寡妇,发了善心,说白鹭要是能嫁给他,欠帐一笔勾销。娘家人和婆家人都赞成,白鹭本人也没反对。
“事实上她没吭声,”烟爷说,“我还劝过她。”
“你操心的事可真多。”遇犁夫掐灭了卷烟,带着嘲讽腔调说。
“都是邻居嘛,她是个好姑娘,嫁给老罗至少比倾家荡产强。”
“你是这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我他妈又不能劝她去死。”
“她没吭声?”
“对,没吭声,”烟爷又叼起一根烟卷,接着楞了一下,撇着嘴说,“也许这丫头真不想活了。”
遇犁夫点点头:“这种事总要出个人命才会了结的。”
烟爷看了看遇犁夫,撇着嘴说:“罗连山允许她为丈夫守寡一百天,然后他们就张罗婚事。相信我,他们是否会结婚我不知道,但小寡妇摘下黑纱那天,罗连山一准会操了她——那时他就不会觉得这事晦气了,为此他还找了个跳大神的给他算过日子。”
遇犁夫端起茶缸来,对烟爷告诉他这些事表示感谢。烟爷喝了口酒,就饶有兴致地盯着遇犁夫看。两人半晌没说话,屋里只有嚼花生米的声音。后来烟爷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就象是自言自语:“快到一百天了。”
遇犁夫点点头。“我打听过了,”他说,“听说你和罗连山的生意很好。”
“是很好,我帮他发了财,他对我和兄弟们也不错。”
“他对你不错?”
“可以这么说。”
又一阵沉默。烟爷还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遇犁夫,他在等着他把话说出来。
遇犁夫字斟句酌地说:“我想知道,他对你不错的时候你觉得舒服么?”
烟爷说:“你比别人了解我,就像他妈的我觉得我更了解你一样。”
“按我的了解……运输队你一个人说了算会更好。”
“兄弟,你知道,有些事总是要等机会的。”
“现在就是机会,”遇犁夫低声说,“我有个好主意。”
烟爷赞许地看着遇犁夫。“咱们这帮人,现在都成了流氓,只有你还算个猎人。”
“我要不要明确一下我的意思?”
“你需要明确的是,你他妈得做得干净点儿。”
“比你想象的干净。”遇犁夫淡淡地说。
烟爷笑着吐出一口浓烟:“那你得快点,省得那丫头还得第二次守寡。”
“就这几天,”遇犁夫说:“但这事你得参与,因为我需要一个他信任的人。”
烟爷这时候才意识到,遇犁夫登门求见,并非完全出于对他的尊重和试探,而是要拉着他一起成为杀人凶手。他轻轻地吹了声口哨,让遇犁夫说出他的计划。等遇犁夫说完,他确定自己还是得到了足够的尊重,只是从今往后,他也需要对遇犁夫更尊重一些。因为他从遇犁夫的神情中看出来,他不光是为了那个小寡妇计划这件事,也为了罗连山那天藐视和羞辱他的方式。
罗连山有一支很好的猎枪,是秘密工厂组装的最高级的那种。不过,按照烟爷的说法,此人拥有这支枪并非由于他喜欢打猎,而是因为拥有那种枪是身分的象征。或者说,他喜欢拿着这支枪在山里游荡时带来的那种优越感。他喜欢放枪,但是个拙劣的猎手,甚至连钻进裤裆下面的肥猪都打不死。
在请遇犁夫喝酒后的第三天,烟爷去罗连山那里借枪。罗连山担心他的枪会被拿去干打劫之类犯法的事,就问他借枪干什么。烟爷说他要去打香獐子,需要一支好枪。他把冬天猎获香獐子说成一件充满吉祥的事情,罗连山听得兴致盎然,就表示他要参加这次狩猎。烟爷告诉他不用相信猎人的传统,这让罗连山觉得受到了藐视,他恼火地说他一定要去,非要打到点什么。烟爷就说他先去摸摸路线,然后给他安排。他借出了这支枪,在天黑的时候交给遇犁夫。
第二天晚上,烟爷开车带着遇犁夫穿过乌鸦窝往南,来到南山西面的绝伦河畔,那里蒿草很高,没有人烟。遇犁夫当着烟爷的面给枪里装了两发子弹,他开了一枪,让烟爷也开了一枪,证实枪没问题。遇犁夫又拿出一发子弹,向烟爷解释它跟正常子弹的区别和用途。烟爷问遇犁夫是否有把握,遇犁夫说:“你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又过了两天,烟爷开车载着罗连山去虎走廊打猎,同去的还有三个人,乘坐另一辆车。他们沿着封冻的绝伦河向上游进发,半路上随同的那辆车水箱开锅了——这是烟爷事先做的手脚,他让那三个人就地融化雪水,灌满水箱后再去追他。然后他把车开到绝伦河上游的月牙湖边——那是虎走廊的最深处,也是狩猎区里最美的地方,但要在夏季和秋天才能看得出来。在冬季,那儿只有浩瀚的冰雪和一大片落叶的柞树林。在靠近山脚下的一处湖面上,积雪被吹散了,露出亮晶晶的冰盖,有一只瘸腿的香獐子在冰上转圈蹒跚。烟爷和罗连山下了车,烟爷拿出那支枪来,他先放了两枪,有一枪打中了香獐子的臀部,它挣扎着趴卧在那儿。烟爷把枪重新装上子弹,交给罗连山,让他凑近一点去打。罗连山端着那支枪走到距离猎物只有十米远的地方。他举起枪瞄准,但在扣动扳机之前,他发现那只香獐子被一条很细的鱼线拴在楔子上,不易觉察,湖岸边的雪地上隐约有人的脚印,他那多疑的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可能是一个圈套。早期的时候,有些猎人会用生擒的猎物引诱偷猎者杀生,以此来勒索偷猎者。但这种事很多年没有发生过了,而且,他也不在乎这种事会落在他头上。所以,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扣动了扳机——枪的撞针撞击底火,弹壳的塑胶托里装了一颗钢珠和一些铅沙,那颗钢珠太大了,它在撞上枪膛前端的缩口后被猛烈地顶了回来,而这枚霰弹的火药也比正常多了一倍。于是,无法承受火药冲击力的枪管在一声巨响后爆炸了,那枚钢珠擦过罗连山的耳朵,十几粒铅沙打烂了他的脸,其中有一枚射进了眼眶。他惨叫一声倒了下去,四肢在雪地上抽搐。
烟爷在枪响那一刻卧倒了,等他从雪地上爬起来时,看见遇犁夫从湖边的柞树林里钻出来,手里拎着他自制的那支单筒枪。他先走到仰面倒下的罗连山跟前,看着他那被炸烂的脸,嗅着一股烤焦的肉味。他把手里的枪对准罗连山的脑袋,烟爷这时走到他身边,把他的枪按住了。
“你确定补这一枪警察看不出来?”他问遇犁夫。
遇犁夫点点头,“一颗大小合适的独弹子儿,火药的配方一样,再打一枪他们都查不出来,”他说,“他们只会觉得他太倒霉了。”
烟爷四下看看,很享受地笑了。“把枪给我,”他说,“省着你他妈的在背后瞧不起我。”
遇犁夫把枪给了他,烟爷把枪口对准了罗连山颤动的大腿当间,遇犁夫说:“打那儿不行,枪炸膛崩不到那儿,你可以往他嘴里打。”
“我想把他卵子儿崩了,”烟爷咒骂着说,然后把枪管伸进罗连山的嘴里,“姓罗的,烟爷等这天好久了!”说完他扣动了扳机,罗连山的口中喷出一团漆黑的泡沫,血浆和头骨的碎片在雪地上散开。
在北风之中,他和遇犁夫端详着他们的杰作,又互相看了看。
烟爷问:“你真会娶那个小寡妇?”
遇犁夫没说话。
“是个好姑娘,就是克男人。”烟爷说。
遇犁夫说:“后面的事你费心了。”
烟爷说:“我会处理。记着,近期别去找她,省得警察多心。”
遇犁夫点点头,指了指那具尸体,说:“你能接管他的生意?”
烟爷四下看了看这片冰天雪地。“这儿本来就应该是咱们的天下。”他说,然后拍了拍遇犁夫的肩膀,问他要不要入伙一起干。遇犁夫摇摇头,说他可不想有一天被木头砸死。烟爷警惕地看着他。
“哦?你他妈为什么怕被木头砸死?”
遇犁夫给他的猎枪又上了一发子弹,说:“我不知道那些木头怎么会砸在活人的身上,但我相信那绝不是他妈的意外。”
烟爷脸上露出笑容,他抓起遇犁夫的枪管顶住自己的脑门。
“那就直说吧,”他说,“没错,那是罗连山的命令,我只能让人执行。但你他妈应该知道,老子这行有个规矩,谁欠了那么多钱想赖帐,他都不该活着!现在,遇犁夫,你可以为那小寡妇报仇,也可以为她成了小寡妇感激我——你想清楚!”
遇犁夫耸耸肩膀,把枪从烟爷手里收回来。“死人又不能复活,”他说,“我只是说出来我的看法,省得让人把我当傻子。”
他说完走到罗连山的尸体身边,朝他张开的嘴里又打了一枪。他用这一枪向烟爷证明,他们在谋杀罗连山这件事上是完全平等的。然后他又走到冰面上,把那只受伤的香獐子给放了。他告诉烟爷,最多沿着那畜生的血迹走一里地,就会找到它的尸体。“那是我送你的过年礼物。”他说。
烟爷说了声谢谢。这会儿,他对遇犁夫的冷静和算计有点恼火。
“遇犁夫,你知道你和我的区别吗?”他说,“你会为女人杀人,为了你兄弟偷东西,但你干不成大事,因为你他妈的太独了,就是个只想过日子的混蛋。”
遇犁夫认可这个评价,他点点头,说:“我就这样。”
这时,远处传来汽车声。烟爷叹口气,向遇犁夫挥挥手:“快滚蛋,我会扫掉你留下的足迹。”
遇犁夫背起他的猎枪,钻进了密林里。他在树林中藏着一架马爬犁,他驾驶它绕道返回狩猎区的养殖场,那儿没有人,他会趁着夜色从一个秘密路线穿越铁丝网回家。
罗连山的死成为绝伦谛那个冬天的头号新闻,消息传开时,距离春节不远,很多人提前放起了鞭炮。绝伦谛警察局大张旗鼓地进行了宣传,把罗连山说成偷猎者玩枪自毙的典型。
遇犁夫去归都躲了一个星期,在除夕那天早晨才返回绝伦谛。他一进家门,遇冶夫就告诉他,有个绝色美人来找过他,然后他问遇犁夫:“你和那小寡妇要干啥?”遇犁夫问他都知道些什么。遇冶夫说他问过街坊邻居,知道那美人是个刚死了丈夫的小寡妇,还来过他们家。遇犁夫有点恼火地看着遇冶夫说:“你问这些干什么?”遇冶夫眨眨眼睛说:“我的意思是,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遇犁夫几乎要发作,但硬是憋住了,因为他不知道该用什么道理教训他的弟弟。遇冶夫看出他兄长的心事来了,他后来说:“哥,咱们家有个女人是好事,但你可是个猎人,得瞄准好目标。”遇犁夫没回应,实际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也没去找白鹭,除了担心引起警察的注意,他还认为这件骚乱得复杂了,需要再看看,因为他和那姑娘中间隔着两个死人,两个都象是死在他手里。有时候这会让他不寒而栗——他在事前并没想到会有这种感觉。他认为自己需要时间来适应这件事。
他老老实实在家过了那年的春节。直到农历正月十六,他去了趟黑市。他想看看山货的新行情,顺便观察一下是否有人把罗连山的死跟他联系在一起。他在黑市上溜达了一圈,感到平安无事。后来他去了那家他曾遭到殴打的饭馆,老板看见他进来露出惊喜之色。遇犁夫跟他主动提起罗连山,这人带着谄媚低声说:“你命硬,他该死!”接着他又说,他有个惊喜要给遇犁夫。遇犁夫顺着他的眼神一扭头,看见白鹭从后厨走出来,胳膊上套着套袖,腰上还扎着一个白围裙,显得神采奕奕。遇犁夫发现,她愈是穿得朴素,就愈是美丽动人。
遇犁夫尽量显得轻松和平静,问她为什么在这儿。她有点害臊地说:“我想学做菜。”
遇犁夫就冲老板开玩笑说:“那你这儿不会有客人吃饭了。”
老板说她只是来请求去厨房打个下手,还说不要工钱。“但我怎么能让朋友白干?”
白鹭说:“我在家呆着也没事。”遇犁夫对她说:“你喜欢做饭吗?”白鹭说:“有用处我就学呗。”然后她对饭馆老板说,她要用本月的工钱请遇犁夫在这儿吃饭。遇犁夫点头说:“你是应该再请一次客,因为上次太糟糕了。”
他们坐下来吃饭,白鹭忽然主动提出要跟他喝酒。结果第一口酒下去,她的眼泪就出来了。遇犁夫问她怎么了。她双手捂着脸说:“我是高兴的。”遇犁夫点点头,没说话。她抹干了眼泪,笑了笑说:“我差点嫁给那个王八蛋。”遇犁夫说:“是啊,老天有眼。”她不堪回首地说:“我都想过,要是躲不过去,我就杀了他。”遇犁夫笑着摇头。她接着说:“大不了我也死。”遇犁夫说她这么想很蠢。她说她就是这么想的。说完这个,她又掉了泪。遇犁夫问她这次为什么。她低声说,在知道罗连山死的那天,她害怕了。
“我以为是你干的。”她说道。
遇犁夫笑了笑说:“要是那样,你应该更高兴才是。”这姑娘惊讶地捂住了嘴,泪光闪烁的眼睛在他脸上寻找答案。遇犁夫说:“傻丫头,我可不想找麻烦。”
他又问她为什么不去商店上班。她说她已经不干了。他问她是不是有什么新打算。她有点兴奋地点头,说她要去归都一所民办的礼仪学校学习,已经托人报了名。遇犁夫问她能学到什么。她说那所学校是唯一不用考试她就能上的学校,“他们教什么我就学什么呗,要不我什么也不会。”遇犁夫又问她毕业后想干什么。她说她想自己开一个礼品店或服装店什么的,因为她手还算挺巧的,会做衣服。遇犁夫问她是否需要他做点什么。她摇头说她什么也不缺,罗连山死了她就不用还钱了,她在归都还有亲戚。
“我和爸妈都会搬到归都去,”她说,“我在这儿呆够啦。”
“这就对了,”遇犁夫说,“好姑娘别呆在这儿。”
他还想说他有一天也会离开绝伦谛,但他又觉得说出来很蠢,也没什么意思,因为他还不确定未来会怎样。白鹭说:“我得谢谢你。”遇犁夫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说:“你是我遇见的最好的人。”遇犁夫笑着说:“这跟骂人差不多。”她说那是真心话。遇犁夫没回应。他后来没话找话地指着她的外衣袖子问:“你不用戴那个了?”她说是的,到日子了,她不用再戴着了。她扭头望向窗外,天上正下着一场轻雪。
他们在那儿一直呆到天黑。走出餐馆时,地上一片雪白,路很滑。他们歪歪扭扭地走着,这姑娘滑了一跤,摔得咯咯直笑。遇犁夫把胳臂伸给她,她爬起来就挽着他走,嘴里念叨着她小时候个子就高,但很笨,走平路也会摔跟头,后来她开始锻炼身体,在学校跑步还拿过第一名。她的话显得比以前多了,不过都很琐碎,说的时候还有点气喘吁吁。遇犁夫只是听着。后来她说她会在三月初离开绝伦谛。遇犁夫一算日子没有几天了,就说他会争取送她。她说他要是忙就不用麻烦了。此后他们都没再说什么,一直走到乌鸦窝的那条小巷前,这姑娘站住了,从兜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让遇犁夫看,里面是那个已经被火烧得变形了的银手镯,上头的花纹也已经不成样子了,但被擦拭得很亮。她说她在得知罗连山死讯那天特意去饭馆找回了它。遇犁夫苦笑着说没人会要这东西了。姑娘说:“我现在想收下这个。”遇犁夫说了声好。
他们告别后,他有点心神不宁。后来,黑暗中钻出来一辆面包车停在他面前,烟爷在里面招乎他上车。他上车后烟爷问他去哪儿,他说回家。烟爷就指示司机进城。路上他们说了一些闲话。车开到距离遇犁夫家两条街之外,烟爷让司机下车,然后他对遇犁夫说,警察已经开始过问白鹭的事情,他为了摆平警察和安抚罗连山的家属已经花了很多钱,如果遇犁夫出了问题,那他们两个至少要死一个。遇犁夫说他明白。烟爷说:“那你他妈就离她远点!”他连续说了三次。遇犁夫也没好气地对他说:“那你他妈最好也离我远点。”然后他就下车回了家。
这年三月,白鹭离开了绝伦谛。那天她没看见遇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