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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松《幽深的雨夜》全文阅读

发布时间:2022-11-26 17:4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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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一绝没想到,在他跑最后一班车时会下这样一场大雨。

这场雨的确很大,好像把天捅破了,雨水夹裹着哗哗声如同瀑布一样泼洒下来,在路面上汇聚成汹涌的水流。刘一感觉,他驾驶的168路公交车走在路上就像一条船。车灯的前面只有密集的雨线,再往远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刘一是个很有经验的司机,〖HK〗〖LM〗他知道雨越大越要小心谨慎。因为这时为了排水及时,市政工人往往会将马路上的排水井盖全部打开,汽车不小心开过去,车轮就会陷进井里。在这样的雨夜汽车一旦抛锚,后果可想而知。车厢里的乘客都沉默不语。乘客很少,究竟一个还是两个,刘一没有看清。当时光线昏暗,他从右上方的后视镜里也确实看不清楚后面的事情。所以事后,在警方向他调查时,他也就并没提到这个细节。后来警察问他,当时为什么不提。他说他觉得这件事无关紧要,即使车上还有别的乘客,也是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公交车上有乘客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他就没提。警察为此感到很恼火。警察告诉他,无论什么细节,哪怕是再小的一件事,看似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他都要说出来,具体有用没用,要他们说了才能算。

出事时应该是在白水桥。在白水桥车站上来三个人,其中一个似乎病得很重,他穿一件棕绿色的帆布雨衣,是被另两个人一左一右搀着架上车的,他的两条腿给人的感觉就像两根木棍,似乎是直的,碰到车门的脚踏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刘一就是听到这个声音,才冲着后视镜提醒这三个人,说千万当心,脚下有水,不要滑倒。

所以,在警方调查时,他对这个细节印象很深。

刘一还想起一个细节,就在这三个人来到车上时,刚好对面有一辆公交车驶过,车灯一闪,他看到了中间那个人的面孔,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看到了他的脸,因为他的脸上戴了一个很大的口罩,而且竟然还戴了副墨镜,这样一来就将面孔严严地遮起来。刘一对警察说,当时他还在心里想,这样黑的夜,又下着雨,这个人戴口罩也就罢了,还戴个墨镜,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接着他就断定,这个人的确有病。他发现那两个人在将他安置到座位上时,还为他收拢了一下脚,而那个人的反应则很漠然,依旧高昂着头,似乎任由这两个人摆布。于是,刘一就有意点了一脚刹车,这样一来车也就更加平稳了。这中间车子又停过两次,但刘一说,在他的印象中都没有下人,也没有上人。这时街上已空无一人,只有哗哗的雨声。刘一抬头看了一下车上的电子表,按运营设计时间已经晚点,于是就头也不回地冲后面车厢里说,后几站还有没有下的,如果没有就直接到终点站了。

车上没有回音,好像乘客都在沉默。

刘一嗯一声,说好吧。

然后,他就把车直接朝终点站开去。

这就是事情的大致经过。事后刘一对警方说。

据刘一回忆,他将汽车开到花园街终点站时刚好是22点38分。关于这一点,行车时间表上应该也有记录。168路公交车最后一班的发车时间是21点5分,设计运行时间为75分钟,因此,他应该是晚点18分钟。当他关上后面的车厢门,从驾驶室上跳下来时,似乎感觉出有些异样,但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也说不出来。当然,他说,他后来还是明白了,车上没有下人。在他的印象里,那三个从白水桥上来的乘客应该还没有下车,而自己后来又一直没有停车,如果是这样,在终点站为什么没有人下车呢。不过他并没有在意。当时雨很大,即使有人下车他也未必能看到。于是他关好车门,就匆匆回休息室了。

接着就出事了。最先发现这件事的是两个清洁女工。

如今的公交车已跟过去不同。这个城市正在搞绿化,抓环境卫生,据说还要向全国申报“文明卫生城市”。街上的公交汽车是城市的名片,因此更要注意形象,各路公交车也就都按要求设了专职清洁工人。在这个下着大雨的深夜,两个清洁女工来到刘一这辆车的跟前,打开车厢门,准备上去做全天的最后一次卫生。车厢里很黑,其中一个胖一些的女工朝车上看了看,就对另一个瘦一些的说,下着这样大的雨,又这样黑,要不就明天再干吧。瘦一些的立刻表示不同意。瘦女工说,明天一早这辆“1588”第一班就要发出去,如果脏着走,被陈调度看见了咱们的饭碗可又要砸了。瘦女工接着又问一句,你不怕再下岗吗?胖女工立刻不说话了。胖女工当然怕再一次下岗,当初她找到这样一份工作是很不容易的。她们一边这样说着话就上了车。车厢里的光线的确很暗。最先看到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人的是胖女工。以往这样的情况也是有的,乘客由于工作疲惫,或是喝多了酒,行车时睡着了直到开到总站还浑然不知。于是胖女工就走上前去想唤醒这个人。这个人穿着一件很大的帆布雨衣,将全身裹得很严,头微微低垂着,似乎仍在磕睡,只是静静的没有鼾声。

胖女工过来推了推他,说哎,这位先生,到站了,回家去睡吧。

但这个人似乎没听见,仍然睡得很沉。

胖女工发觉事情没这样简单了。

她回头对瘦女工嘟囔着说,要麻烦,遇上一个喝多的,看来今晚又要折腾一气了。

瘦女工已经看到了,也叹一口气说,是啊,碰上这种事最要命,不知他是什么人,又说不清住在哪里,咱总不能把他扔在大街上,可下着这样大的雨,又能把他怎么办呢。

瘦女工一边说着就走过来。这时胖女工已感觉有些不对劲。她把手放到这个人的额头上,轻轻往后一推,这时才看清,原来这个人是戴着口罩和墨镜的,在昏暗的光线下,这样的一副面孔让人看了立刻感到浑身一紧。胖女工不由地朝后退了一步,回头对瘦女工说,你……快来帮我一下,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瘦女工过来帮着把这个人的雨帽摘下,又拿下墨镜,打开口罩,于是就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显然,这是一具死尸的脸。她俩人立刻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尖叫。事后她们对警方说,尽管人在死了和睡觉时都闭着眼,但绝不是一回事,这种死人脸是很难看的,说不出来的难看。

最先听到尖叫声的是陈调度。陈调度正在整理一天的行车时间表,做着下班前的一应准备。他听到两个清洁女工的尖叫声立刻意识到是出事了,于是连伞也没顾上拿就从调度室里冒雨跑出来。这时两个清洁女工已从车上连滚带爬地跌下来,她们一见陈调度就用手指着车厢里说,人……车上有……有一个人。陈调度一听没好气地说,有人怎么了,公交车不就是给人坐的吗,车厢里有人还新鲜?但是,他从这两个清洁女工的脸色立刻看出不是这么回事。他朝车厢里看了看,迟疑一下,还是抬腿走上去。那个角落里的人这时已经歪倒在座椅上,两只手臂无力地垂下来,耷拉在座椅下面,从姿态看去显然是一具尸体。陈调度只觉浑身的汗毛立刻都竖起来。在他十几年的工作经历中,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这时几个还没下班的司机也都闻讯跑出来,撑着伞,挤在车门争相朝上看着。

陈调度毕竟是一个有经验的老调度,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他先到前面的驾驶室去打开车厢灯,然后回头对车下吩咐说,都不要上来,保持现场,马上去打110报警。

警方赶来现场时,雨已经小下来,只还有一些细细的雨丝在空气中飘浮着。

警车上的警灯威严地一闪一闪,在雨中显得格外鲜艳。接报赶来的一共是六个警察。他们训练有素,分工明确,有检查尸体的,有现场拍照的,一个年轻的警官专门负责调查询问,旁边一个女警员做着笔录。年轻的警官姓李。李警官还是第一次单独率队破案,因此,心里难免有些紧张。但从他脸上是看不出来的。他的心理素质一向很好,从在警官学校学习时,各门专业课程就都是优秀,并曾被老师预言,将来一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警官。

李警官先听陈调度对案情做了简单的介绍,然后展开调查工作。

首先应该调查的当然是刘一,因为陈调度告诉李警官,刘一就是这辆出事公交车的司机,而就在刚才,也是他把这辆车开回来的。但不知为什么,陈调度却没有找到刘一,调度室和休息室里都没有。这时有别的司机告诉陈调度,刚才刘一看到尸体,立刻说想呕,然后就跑到墙边弯着腰不停地吐起来,这时,他大概还在什么地方呕吐。李警官听了对陈调度说,这种生理反应是正常的,一般人看见尸体,都会不太舒服,况且这具尸体又这样难看。

这具尸体的表情的确有些难看,两只眼睛瞪得很大,嘴微微张开着,吐出一截暗红色的舌头,看上去似乎是故意冲人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李警官见一时找不到刘一,就让陈调度先把那两个清洁女工叫过来。胖女工这时已抖成一团,她告诉李警官,人确实是她先发现的,但她并不知道那是一个死人,当时她还以为他是个醉鬼,所以才过去推了推,还动手把他脸上的口罩和墨镜都给摘下来,可没想到,看见的竟然是这样一副吓人的样子。

胖女工说,如果她知道这是一个死人,她才不会去碰他。

李警官问,我并没有说他是死人,你怎么就知道他死了呢?

胖女工立刻表情夸张地说,活人?活人能是这个样子吗?

李警官点点头,就没再问下去。

接着,又把瘦女工叫过来。

瘦女工的胆子显然大一些,说话也比较平静。她告诉李警官,这个人死前应该是喝了酒的。李警官感到奇怪,说为什么,连我们判断喝没喝酒都要借助仪器,你怎么就这样肯定?瘦女工就笑了,她告诉李警官,因为她过去的丈夫也喝酒,所以她对这种味道是很熟悉的。她又说,男人喝一点酒,喝多了酒或是喝醉了酒,这三种情况味道是不一样的,喝一点酒的气味一般闻不到,只有那种对酒精十分敏感的人才能感觉出来,它只是一种淡淡的酒香,而喝多了酒,味就很冲了,这时酒味虽然已不太好闻,但还能勉强让人接受,一旦醉酒,那就是一身酒气了,这种气味不仅噎人,还令人作呕,简直就是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瘦女工经验丰富地说,这个人,应该属于第二种情况。

李警官嗯一声。他不得不佩服这个瘦女工的分析。

瘦女工又说,还有,这个人很可能是被勒死的。

李警官又是一愣。这显然已涉及到本案的定性问题。如果死者真是被勒死的,那么就应该是他杀。于是他问,你怎么知道,他是被勒死的呢?

瘦女工凄然一笑,看看李警官说,我就是知道。

李警官的神情严肃起来,请你,说得详细一些。

瘦女工沉一下,我丈夫,当初就是这样的表情。

你丈夫?你丈夫怎么回事?

他是上吊死的,那时他已下岗两年,除去给人家做一做思想工作又没有别的本事,每天除去喝酒就只会在家里发脾气,就这样,一天夜里喝多了,他就把自己吊在门框上了。

李警官沉默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吧,你们可以回去了,后面如果有什么事,可能还会找你们。两个女人点点头,又回头看看陈调度。陈调度也挥挥手说,走吧,回去休息吧。

这时有人来告诉陈调度,说刘一已经找到了。陈调度连忙让人把他叫过来。

李警官叮嘱身边的女警员,说这个刘一很重要,一定要做好笔录。

李警官对刘一的询问很详细,而且直截了当。

姓名?

陈调度,没告诉你们?

姓名?

刘一。

职业?

公交车司机。

过去的职业?

在企业里开车。

哪一家企业?

已经倒闭了。

哪一家企业?

装饰……涂料公司。

来公交公司多久了?

大约……几个月。

几个月?

不到,不到两个月。

你刚才去干什么了?

我,找个地方吐了一下。

在哪里吐的?

你,什么意思?

在哪里吐的?

车站后面,墙边。

今晚这辆车,是你开回来的?

我开回来的。

嗯,请说一下具体情况。

李警官的确训练有素,语气很威严,却又不失礼貌。刘一尽管有些不满,但最后还是一一做了回答。刘一也明白,他这时已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尽快将事情说清楚,才能使自己从这件案子中摆脱出来,因为有一个事实是不容否认的,车上的这具尸体,是他拉回终点站来的,因此有一些问题他也就必须回答,否则就会有重大嫌疑。所以,他耐心地告诉这个年轻的警官,自己在跑这最后一趟车时,一路上都很正常。因为经常在这个时间跑车,所以乘坐最后一班的乘客也就大都比较面熟,他知道他们有的是从餐厅或宾馆下班的,也有的显然是去夜总会上夜班的小姐,当然,还有的则是一些跑什么生意的业务员。刘一说刚才这趟车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所以,他开车时也就没太在意身后的车厢。

李警官问,这具尸体是什么时候上车的,怎么上的车?

刘一想了一下,说没太注意,他只记得是两个人将他搀上车来的,现在想不过是做搀扶的样子,而实际是将他架上来的。但刘一又说,可是那两个人什么时候下的车,又是在哪里下的车,他就不知道了,他只记得车上除去这三个人,好像已没有别的乘客。

李警官又问,是否注意到那两个人说什么了。

刘一说,他们在车上确实说了几句话,但因为外面的雨声实在太大,就没有听得太清楚,只记得其中一个说了句,这样大的雨,恐怕房子要进水了什么什么的。

李警官立刻问,哪里的口音?本地,还是外地?

刘一摇摇头,说没听出来,好像不是本地口音。

李警官又想了想,觉得暂时没有什么再要问的,就让刘一先走了。

李警官将刚才调查的内容在脑子里梳理了一下。他觉得,尽管这个刘一回答得很认真,看上去也很配合,但如果仔细想来却并没有说什么值得参考的实际内容。刘一甚至都没有提供出那两个神秘人物的相貌特征。李警官当初在警官学校学习时,老师曾经讲过,人的相貌实际是有两层含意的,五官为相,体形为貌,也就是说相为细节,貌为轮廓,而一般人即使对某人的细节叙述不出来,至少也能说出大致的体貌。但是,刘一却都没有。据刘一说,那两个人当时都穿着很大的帆布雨衣,又一直戴着雨帽,而他又只是通过右上方的后视镜朝后面看的,所以也就什么都没看清楚,当然,也不可能看清楚。

刘一说,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两个人都为男性。

李警官认为,尽管这个叫刘一的司机在回答问题时神情自若,似乎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要将他从被怀疑的范围里排除出来还为时尚早。李警官又向陈调度详细询问了刘一的具体情况。据陈调度说,刘一是几月前公司向社会公开招聘司机时招进来的,在公司工作一向还可以,平时认真负责,也不太爱说话。但是,陈调度忽然有些吞吞吐吐了。

李警官问,还有什么?

陈调度说,再有的情况,就不知有用没用了。

李警官说,你说吧,说出来才知道有用没用。

陈调度说,据别的司机议论,别看这个刘一平时不言不语,其实脾气也大得很,他曾经不知为什么事,心情很不好,一拳就将自己吃饭的饭盆砸扁了,当时把旁边的司机都吓了一跳。李警官听了点点头,沉吟了一阵,又问起刘一家里的情况。陈调度说,这就不太清楚了,只听说他家里的情况好像挺惨,老婆因患尿毒症又没钱治,病死了,剩下一个上小学的女儿没人照看,平时只好放在父母那里,他父母的生活也很困难。

陈调度这样说着,忽然问,怎么,你们怀疑他吗?

李警官就笑了,说,从理论上说,在问题没有搞清楚之前,所有的人都值得怀疑。

这时一个警员走过来,告诉李警官,公交车上勘查现场的工作已经结束。李警官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就让人把尸体从车上抬下来,装上运尸车拉走了。

刘一再一次听到关于这件事的消息,是第二天早晨的事。

第二天早晨,刘一来上班时听陈调度说,在公交车上发现的那具尸体经公安机关连夜尸检,死因已基本确定。陈调度说,刘姐说得对,这个人是被勒死的。

陈调度所说的刘姐,就是那个瘦一些的清洁女工。

陈调度说,据警方介绍,死者为男性,约四十八岁,身高一米七六,估计应该是从事一种坐办公室的职业,但又不像知识分子,据此分析,应该是一个机关或企业的领导干部。他显然属于他杀,很可能是被一根很细的丝状物勒死的,估计应该是铁丝或钢丝一类,而且作案手法极其残忍。从死者脖颈上被勒出的痕迹分析,凶手应该是从其身后下的手。陈调度说,据警方分析,案发时的情形应该是这样的,被害者正走在街上,或者正坐在什么地方,凶手走过来乘他不备,突然将这根丝状物套到他脖子上,然后两手用力一紧,就这样解决了。当时凶手一定用力很猛,以致在死者脖颈上勒出的伤痕深达颈骨,从这一点看,凶手一定是与死者有着什么深仇大恨。而且,从尸斑鉴定,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那一晚的九点半至十点之间,也就是说,他被那两个神秘的男人架上公共汽车时,很可能刚刚遇害。 刘一听了这些并没说什么。他已不想再提这件事。他觉得现在最应关心的事情就是工作,因为只有工作才直接关系到饭碗。刘一曾对同事说,他现在才真正明白工作对于一个人有多么重要,如果当初他有一份现在这样的工作,他老婆也许就不会死得那样快了,只要有钱为她买药,她完全可以再多活几年。所以,他对同事说,现在只有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刘一在这个早晨来到停车场,刘姐和那个胖一些的清洁女工正在忙着冲车。

刘一走过来问,刘姐,1588号车冲了吗?

两个清洁女工面面相觑,都没有说话。

刘一感到奇怪,他不明白两个女工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表情。

刘姐沉了一下,对刘一说,1588号车不脏,就不用冲了。

不用……冲了?

刘一越发感到奇怪。他觉得这不像是刘姐说的话。

但刘一立刻就明白了,昨晚在这辆车上刚刚出了那样的事,两个清洁女工一定是嫌晦气,所以才不愿上这辆车。刘一这样想了就觉得好笑。现在的人越来越相信这些,似乎一切事都在冥冥之中被什么人主宰着。刘一却从不相信这一套,他认为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要想生活吃饭,只能依靠自己。他摇头笑了一下,只好自己去车上做卫生了。他做事还是很麻利的,而且也很爱清洁,当初在企业开车时,他的车总是最干净。

刘一正在1588号车上做卫生,忽听陈调度在下面大声喊他。

陈调度说刘一,你怎么跑到车上做卫生去了?不要干了!

刘一从车上探出头问,什么事?

陈调度招着手说,下来,赶快下来!

刘一跳下来,一边擦着手走到陈调度的面前。

陈调度说,昨天的那个李警官,又来找你了。

李警官?刘一愣了一下,他又来找我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了解那件事。

陈调度这样说着,就推了刘一一把。

快去吧,他们正在休息室里等你呢。

刘一来到休息室时,李警官已经等在这里,坐在他旁边的仍是昨晚做笔录的那个女警员。刘一发现这个女警员很漂亮,也挺帅气,他猜想她一定是那个李警官的女朋友。李警官看见刘一进来,并没有起身跟他握手,只是指了一下自己跟前的一张木凳,说坐吧。

刘一看看这个李警官,感觉他的口气有些冷。

他没坐,只问了一句,又有什么事?

坐下,你先坐下。

李警官又用下巴挑了一下木凳,心平气和地说。

我平时开车坐怵了,还是愿意站着。

刘一也故意客气地说,但口气也很冷。

李警官点点头,笑了一下。

我们今天来,是想问你几个具体的细节。

什么细节?

希望你能据实回答。

我回答你们的,都是据实。

嗯,这样最好。

李警官又点点头,与那个女警员对视一下。

168路公交车,那一边的终点站是梧桐街?

对,梧桐街。

昨晚从梧桐街那边发最后一班车,是几点?

这不用问我,你们给那边打个电话就可以知道。

李警官笑一下,你好像有些抵触情绪啊。

没有,我只是觉得问这个问题没有必要。

也许没有必要,但没有必要我们也要问。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们,9点5分,是正点发车。

到这边终点站的时间,是几点?

刘一想说,你们可以去问陈调度,让他查一查昨天的行车时间记录就可以知道,但他喘出一口气,还是说,大概是,10点40分左右,根据规定时间,晚点将近二十分钟。

嗯,好吧,李警官点点头,第二个问题,那三个人是在哪一站上的车?

这个,我记不清了。

再想一想,你应该能想起来。

不,我想不起来了。

可是有人听到,你回来后对别人说起这件事时曾提到过,这三个人是从白水桥上的车,是这样吗?而且,你还说,白水桥那站积水很多,所以这三个人是?水上车的,是不是?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你的确说过。

嗯,就算我说过,这又怎么样?

李警官笑笑说,当然不怎么样,以往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在向相关人询问事情经过时,由于紧张,或没有注意,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就把一些很重要的细节漏掉了。

这个细节很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根据这三个人上车的地点,我们也许就能找到线索。

刘一嗯一声,表示明白了,然后想了想说,我回忆起来了,这三个人的确是在白水桥那站上的车,当时路边有很多积水,我怕溅到他们身上,还没敢把车靠得太近,这样一来,他们就只好?水过来,当时其中的一个人还嘟囔了一句,好像挺不满意。

李警官说,你再想一想,还有什么漏掉的事情?

刘一说没了,想不起来了。

李警官说,白水桥车站是一个大站,大约有七八块站牌,也就是说,平时要有很多路公交汽车在那里停靠,你再回忆一下,当时还有没有别的乘客在那里等车?

刘一摇摇头,说没有。

但跟着又说,也许有,我没太注意。

李警官说好吧,你再想一想,如果又想起什么请随时跟我们联系。

他说罢,跟那个做笔录的女警员交换了一下眼色,就起身告辞了。

刘一一上午开车,总有些心不在焉。

刘一一向对自己的身体很自信。他经常对人说,他现在唯一的资本就是这副身板了,幸好身体结实,否则生活就真的没什么希望了。刘一可以早班连中班,然后下中班第二天早晨再连早班,这样连轴干几天都不知疲倦。而且,他即使上午修半天车,下午也照样可以去跑车,这在一般的司机是很难做到的。但这一次却不知为什么,他一上午开着车总感觉方向盘很沉,似乎有些转不动。关键是走神。刘一有些控制不住,觉得自己总在走神。这对于公交司机来说应该是一个大忌。于是他打开车上的收音机,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想以此来让自己提起精神。但这样一来车上的乘客又有意见了,一个不到五十岁的女人在后面娇声娇气地嚷着说,吵死了,能不能把收音机开得小一点呀?刘一没说话就将收音机关掉了。他开公交车时,无论什么原因,从不跟乘客吵架。

下午交班时,陈调度找到刘一。

陈调度告诉刘一,那个被害者的身份公安机关已经查明。陈调度笑了一下说,你猜怎么着,敢情真是一个企业里的领导,而且还是个专爱吃喝玩乐的领导。陈调度说,据公安机关的人说,这个人叫严吉昌,是一家生产什么颜料的公司经理,他的企业效益很差,已经赔得一塌糊涂,可他却还照样吃喝玩乐不误,而且屁股底下坐的轿车就值几十万,全企业一年的产值还不够他一个花的,所以,那家企业里的工人早就怨声载道。

刘一面无表情地说,这就难怪了。

陈调度说是啊,这一来公安机关的侦破工作也就麻烦了,据他们说,有杀死这个严吉昌动机的人实在太多了,而且在他的尸体里还发现了大量的酒精,刘姐说得对,这个严吉昌在被害前肯定喝了很多的酒,有人看见说,就在出事的那一晚,他曾经去了一家夜总会,但不知为什么很快又出来了,好像是接电话,然后就再也没回去,大概就是在这时出的事。

刘一说,这样看,那个电话就很重要了。

陈调度说,公安机关已到移动公司去调查。

刘一说是啊,现在科技这样发达,要想查一个电话并不困难。

陈调度说,那就不是咱们操心的事了,现在,要让你去办另外一件事。

陈调度说罢,又特意强调,这可是一件不太好办的事啊。

刘一看看陈调度脸上的神色,问什么事。

陈调度想了一下说,那一晚的事经公安机关这样一分析,对咱们也有些不利啊。刘一有些不明白,问怎么不利。陈调度说,那个被害者是晚上9点30分到10点之间被害的,而他被弄上你的车,从时间推算,应该是在10点10分左右,这也就是说,他是刚死不久,而他在这时是不是真的死了呢,如果还没有完全死,也就是说,还有被抢救过来的可能,那我们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了,你说当时正在开车,并不知道这些具体情况,可是谁又能给你证明呢,如果被害者的家属这样追究咱们的责任,咱们即使到法庭上也是说不清的,咱们作为运营单位,毕竟有保证乘客生命安全的义务,这是不容否认的。

刘一立刻说,话也不能这样说,这个叫严吉昌的人被人勒得那样重,伤痕已深达颈骨,还怎么可能再抢救过来,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关于这一点,公安机关应该能作证。

陈调度摇摇头说,如果死者家属就抓住这一点不放,也是挺难缠的。

陈调度这样一说,刘一也感到有些棘手了。

他问,那该怎么办?

所以,我想,这件难办的事情只有让你去办。陈调度说,上午公安机关来过电话,说他们事情太多,忙不过来,所以责成咱们公交这边通知被害者的家属,我想这也是一个机会,正好可以安抚一下死者家属,不要再节外生枝,闹出别的什么事来。

刘一立刻明白了,陈调度是让他去通知死者家属。

这的确是一件不太好办的事情。当年刘一在企业里工作时,曾在安全科干过,那时没少处理这类事情。记得有一次,一个年轻男工在工作时不慎失火,把自己也烧死了,刘一去通知这个工人的父亲,当时那老人听了这个消息,半天没有说话,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回头对瘫在床上的老伴说,你听见了吗,咱的儿子,没啦——那老人的声音和表情,刘一至今仍记忆犹新。所以,他知道,去送这种消息是一件很难的事。

但是,刘一也明白,他只能去。这件事也只有他去。

陈调度告诉刘一,让他去通知的是死者的爱人,这个严吉昌的爱人是在冀东的一个县城中学里工作。这让刘一有些意外。按说这个叫严吉昌的是一家企业经理,而且又是在当今这样的社会,户口问题已不再是什么很大的障碍,他完全可以让她回来,利用关系为她找一份工作,当然,即使把她彻底办回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他为什么要让自己的爱人一直这样待在县城呢?刘一想了一下,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是啊,我也奇怪,这的确让人很难理解。

陈调度也摇摇头说。

陈调度想想又说,今天已经晚了,明天早晨吧,你的班我已经安排了别人,你开着咱们车队的工具车去,二百多公里路程,到那里请人家吃顿午饭,当天还可以赶回来。

刘一没有说话,心里仍在想,这个严吉昌,他为什么不把他老婆办回城里来呢?

刘一第二天一早就开着公交车队的工具车直奔这个县城来。这个县叫唐东县,虽然只有二百多公里,但刘一还从没来过这里。县城里到处是土,街道也很窄,看得出经济比较落后。刘一开着车在街上转了一阵,打听了几个路人才找到唐东第一中学。

令刘一没有想到的是,严吉昌的爱人竟然是坐着轮椅来见他的。她的两条腿看上去很无力,也比正常的腿要细一些,不过看得出来,显然不是先天有什么残疾。她摇轮椅的样子很熟练,给人一种感觉,似乎这轮椅已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告诉刘一,她就是于梅。

然后又问,找她有什么事。

刘一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听说,你是公交公司的?于梅又问。

刘一点点头,说是,是公交公司的。

于梅就笑了,说,你们找我能有什么事呢?

刘一想了一下,张张嘴,但觉得自己还是说不出口。他绝没有想到这个严吉昌的妻子竟然会坐轮椅。他想,她怎么会坐轮椅呢?他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一片空白。

于梅又笑了一下,你有话就快说吧,我那里,还有很多事。

刘一终于说话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陌生,似乎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他问,严吉昌,是你爱人?

对,是我爱人。

于梅说罢又问,他怎么了?

他,出事了。

于梅看看刘一,是车祸?

不是车祸,是,别的事。

什么事?

他,被人谋杀了。

于梅慢慢低下头。

刘一发现,于梅听到这个消息似乎并不感到吃惊。

他问,你,不吃惊吗?

吃惊当然是吃惊的,于梅淡然一笑,可是,我没有想到会这样快。

这一次轮到刘一吃惊了,他问,怎么,你早就想到他会被人杀吗?

当然没想到这样严重,可是我已感觉出,他这样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的。

于梅这样说着,又慢慢抬起头,他,死了吗?

嗯……死了。

刘一点点头说。

是……怎么死的?

被人,勒死的。

勒死的?

用一种,很细的丝线。

丝线?丝线也可以勒死人吗?

这种丝线如果蘸了颜料,是很结实的。

于梅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早知道他会有今天的。

你……早就想到他会有这一天?

哦不,我,只是随便说说。

于梅淡然苦笑一下,谢谢你。

刘一摇摇头,谢我什么?

你跑这样远的路来送消息,辛苦了。

刘一并没有请于梅吃午饭。这种时候,请她吃午饭显然不合时宜。不过刘一已感觉到,于梅不是那种刁蛮的家属,她肯定不会利用这件事跟公交公司纠缠。但是,刘一在开车回来的路上仍一直在想,这个于梅,她听到自己丈夫被杀的消息怎么会是这样的态度?

经过一番调查,李警官终于搞清楚被害者严吉昌在遇害那一晚的大致情况。那一晚严吉昌是招待一个企业合作伙伴。这个合作伙伴是外地一家私企的个体老板,在颜料公司注入一笔很大的资金。颜料公司原属国营企业,如此一来也就改为股份制。改制以后,虽然仍由国家控股,但企业里的实际权力却落到投资方一边,比如生产计划,营销策略,人员使用和制定劳动合同等等。投资方平时并不参与管理,只是每月来企业视察一次,并将一应需要决策的事宜敲定一下。在那个下着大雨的晚上,严吉昌招待的就是这个私企老板。当时陪同的还有两个公司副经理,他们先在灯火辉煌大酒楼吃了饭,然后就到旁边的天上人间夜总会唱歌。据那两个副经理说,这一晚除去下雨很大,其他的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严吉昌的手机也一直没有响过。事实上严吉昌是把手机关掉了。两个副经理说,严吉昌一向有一个习惯,每当晚上喝酒唱歌时,总要把手机关掉,他说这样可以省得被人干扰。但他们来到天上人间夜总会时,严吉昌曾打过一个电话,好像是让司机先回去,然后就忘掉关手机了,这样,就在他们刚刚来到KTV单间,还没开始唱歌,严吉昌的手机就又响起来。当时大约是9点20分左右。起初严吉昌显得很不耐烦。据陪他的小姐说,他打开手机喂了两声,里面却没有声音,于是他就把手机合上了。但跟着又响起来。大概是因为严吉昌喝多了酒,再打开手机就不耐烦地说,你他妈的说话,到底是谁?有什么事?!但是,他刚这样说完,口气却突然软下来,冲着电话听筒连声说好,好好,你等一下,我这就出去说话。

然后,他向房间里的几个人示意了一下,就举着手机出去了。

他这样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李警官据此分析,这个神秘的电话应该是一个重要线索,它有可能是罪犯打来的。而罪犯打这个电话的目的很明显,应该就是想将严吉昌叫出去。李警官想,严吉昌之所以这样听话地立刻就出去,很有可能是罪犯在电话里使用了恐吓的语言。因此,他立刻派人去移动公司调查。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严吉昌的手机在这个晚上果然共打过三个电话,一个打出,两个打进。其中打进电话的时间分别是在晚9点17分和9点18分,这与天上人间夜总会的小姐所说的时间恰好吻合。第一个打进的电话没有说话,只听严吉昌喂喂了两声,对方就挂断了。第二个电话是接着打进来的,仍然是这个号码。后经查实,这个号码是路边的一个公用电话,而且,令人感到意味深长的是,这个公用电话亭的位置竟然离白水桥车站很近。第二次打进电话的显然与第一次是同一个人,声音不太清楚,好像说话的人是用手帕捂着嘴,或嘴里含了一点水,但听得出是一个男人,而且喉音很重。他们的对话非常简单:

严吉昌:你他妈的说话!

对方沉默。

严吉昌:你到底是谁?!

对方沉默。

严吉昌:你究竟有什么事?!

对方:你不要这样大声吵吵。

严吉昌:你……是不是打错了?

对方:不会有错,严经理,是你吧?

严吉昌:你……你到底是谁?

对方:如果你今晚不想出事,就出来说话。

严吉昌:外面,正在下大雨。

对方:让雨浇一下,总比死了好。

严吉昌:你?!

对方:严经理每天活得这样幸福,恐怕还不想死吧?

严吉昌沉默。

对方:怎么不说话了?

严吉昌:好……吧,你等一下。

对方:这就对了。

这时对话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显然是严吉昌正在朝外走。

严吉昌:我现在,已经出来了。

对方:往前走,一百米,然后等着。

严吉昌:你……究竟是什么人?

电话里咔哒一声,对方把电话挂断了。

李警官反复听了很多次这段电话录音。他听到对方电话里的背景中除去雨声,似乎还有汽车驶过的哗哗的水声。他就是据此判断出,对方使用的应该是一部路边的公用电话。这段电话录音当然很重要。后经调查,确曾有人看到,在9点20分左右,有一个男人在那间路边的公用电话亭里打过电话,可惜当时雨很大,光线昏暗,这个人又穿着一件很大的帆布雨衣,因此也就没看出任何特征。李警官与刑侦队的同事们经过分析,认为在这个出事的晚上,一共出现过三个犯罪嫌疑人。第一个自然是那个公用电话亭里的人,可以肯定,就是他将严吉昌从天上人间夜总会里叫出来的,也就是说,他正是那段电话录音里的人。这个人之所以将自己的声音做了伪装,很可能是因为与严吉昌熟悉,至少是认识,他担心自己的声音被严吉昌听出来。而这一晚出现的第二个和第三个犯罪嫌疑人,则是后来将严吉昌架上车的那两个神秘人物。当然,这其中还有几种可能,比如在那个人打电话时,就在附近还隐藏着另一个人,这样犯罪嫌疑人就有可能是四个。再比如,即使附近还隐藏着一个人,那么会不会是他们杀死严吉昌之后,又把他架上了公共汽车?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犯罪嫌疑人就应该只有两个。不过最令李警官和他的同事们感到困惑不解的两点是:一,罪犯杀死严吉昌的动机是什么?是因为他在社会上得罪了人,还是因为在企业里得罪了人?如果从作案手段看,罪犯应该对他恨之入骨,现在社会上这样乱,各种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因此,不能排除严吉昌在什么地方不慎与人结仇的可能性;二,罪犯杀死了严吉昌,为什么又要把他弄到公共汽车上去?他们完全可以抛尸荒野,或毁尸灭迹,或者将尸体扔进河里去,因为就在附近,离案发地点不到两百米,就是这座城市里最宽的一条河流,当时正在下雨,河里水流湍急,如果将尸体扔进去,再顺水漂到下游,就会给破案造成更大的困难。李警官和他的同事们觉得,罪犯将尸体这样公然地架到公交车上,总给人一种示威的感觉。

李警官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寻找那个打电话的人,或者是那两个架被害者上车的人,应该是侦破此案的关键。于是他就又想到了那个叫刘一的公交车司机。李警官有一种感觉,似乎这个叫刘一的司机还有什么事没有说出来。此前李警官也曾分析过,如果纵观整个案情,应该说这个叫刘一的司机也是有一定疑点的,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他的公交车上除去那两个犯罪嫌疑人和一具尸体,再没有其他乘客,但他却一口咬定,那两个人是什么时候下的车他一点都不知道。当然,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当时雨很大,路又黑,车上的光线也很昏暗,车厢里发生的事情他从右上方的后视镜里的确有可能看不太清楚,但是,李警官在这里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个刘一说那三个人上车以后,他又在两个车站停靠过一下,后来就再也没有停车,那么,也就是说,那两个犯罪嫌疑人应该是在这两个车站中的一个下的车。而倘若有乘客下车,汽车司机又全然不知,这显然就不合情理了。公交车进站时司机的注意力肯定在后面,这是一个常识。于是,李警官经过这样的分析,就决定再次接触刘一。

但就在这时,刘一却主动给李警官打来电话。

刘一给李警官打电话,是在去唐东县送消息的三天以后。

他决定打这个电话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李警官留给刘一的名片上有两个电话号码,一是公安局刑侦支队办公室的,另一个则是他的手机号。刘一想了一下,觉得这个时间也许李警官已经下班,就拨了他的手机电话。李警官的声音很快出现在电话听筒里。他显然从来电显示看过了,觉得这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所以,他有些警觉地问,请问,哪一位?

刘一立刻说,是我,168路的汽车司机。

李警官立刻哦一声,说,你是刘一?

对,是我,我是刘一。

你在哪里打的电话?

路边,一个电话亭。刘一说。

李警官沉了一下,问,有事吗?

我,今天又想起一件事。

说吧,什么事?

那两个人,应该不是本地人。

哪两个人?

就是,就是架死者上车的那两个人。

等一等,你现在,具体在什么位置?

刘一从电话亭里探出头,朝左右看了看。

这里好像是,是在顺天超市不远的地方。

你等一下,不要动,我马上过来。

李警官这样说罢,就将电话挂断了。

时间不大,李警官开着一辆“夏利2000型”小车过来。他在路边找了一个停车位,从车上下来,朝等在一块广告牌下的刘一招招手。刘一赶紧过来,跟着李警官走进一间茶吧。

说吧,怎么回事?

李警官一坐下就问。

刘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两个人,很可能是民工。

李警官一愣,问他,你怎么知道?

我前两天刚刚去过唐东县,哦,好像是你们责成公交公司,给那个严吉昌的家属送信的,所以公司就派我去了,一到那里,我总觉得当地人说话的口音有些耳熟,这两天再仔细一想,才想起来,那一晚的那两个人应该就是这种口音。

可是,你怎么能肯定他们是民工?

他们一上车,立刻有一股酸烘烘的汗味儿,这种气味只有民工的身上才有。

李警官笑了一下,点点头说,你观察得挺细啊,如果他们不是民工呢?

不,一定是。

这样肯定?

我想,应该不会错的。

嗯,李警官点点头,又问,你再回忆一下,这两个人还有什么具体特征?

刘一突然说,对了,想起来了。

李警官立刻盯着他问,什么?

其中的一个人,好像少了一只耳朵。

这样重要的细节,你怎么会忘记了?

我,确实忘记了。

可是你说过,那两个人一直是戴着雨帽的。

对,但其中一个曾把雨帽摘下来,当时又恰好有一辆公交车从对面驶过来,灯光一闪我就看到了,他那只耳朵只剩下一点,向里卷着,伤疤是紫色的,很亮。

如果再让你看到这个人,还能认出来吗?

刘一想了想,摇摇头,接着又不太肯定地点点头。

不一定,也许……也许能认出来吧。

你连这个人的耳朵都看得这样清楚,怎么会没看清他的脸?

他那只耳朵也只是一闪看到的,我当时正在开车,不可能看得太清。

李警官就不再说话了。刘一这一次提供的这些情况无疑很重要,至少为那两个神秘人物的身份又提供了一条新的重要线索,而且,其中一个人的特征竟然这样具体,要知道,在生活中缺少一只耳朵的人毕竟是很少见的。李警官想到这里,又问刘一,还有什么情况。

刘一摇摇头,说想到的就是这些了。

李警官说好吧,如果再想起什么,请随时跟我联系。

李警官又特意说了一句,二十四小时,随时都可以。

李警官和刘一在那家茶吧分手后,就开着车直奔白水桥来。

李警官有些兴奋。其实他也同意刘一的分析,如果那两个人的身上有那种酸烘烘的汗味,很可能就是民工,今天在都市生活的人家里卫生条件都很好,洗澡很方便,所以已很少有人的身上再有什么气味,因此,这种汗味儿似乎也就成为民工的一种标志。应该尽快找到这两个人。李警官想。在白水桥附近,有一个自发形成的民工劳务市场。李警官在心里分析,要想在这样大的一座城市里找到那两个像民工模样的人,简直就像大海里捞针。现在能找到他们的唯一希望只有这种劳务市场。李警官认为,这个刘一提供的情况应该还是可信的,如果那两个人的身份真是民工,那么所有的事情也就都好解释了,杀死严吉昌的显然并不是这两个人,他们很有可能是凶手从劳务市场上临时雇来的,凶手先将严吉昌杀死,然后再到劳务市场花个十元二十元,找来两个民工,让他们将这具尸体架到车上去,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下来。当然,凶手不能告诉他们这是一个死人,如果说了,这两个民工就死活不会再干,很可能只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危重病人,就这样,那两个民工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就帮凶手把这件事做了。李警官想,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在劳务市场也许能找到那两个民工的踪迹。但在这座城市里,劳务市场不下十几个,先从哪里入手呢?

李警官想到,在出事的那天晚上,那三个人是从白水桥车站上的车。仅从方位判断,白水桥的可能性也应该大一些。于是,他想来这里碰一碰运气。来到白水桥时,已是傍晚六点多钟,劳务市场的民工们已经散去,还有一些人仍不死心,在附近游荡着。他们一见李警官的车停到路边,立刻有几个人充满希望地围拢来。李警官并没有穿警服,只是一身深色西装,脚下的皮鞋也擦得很亮,看上去倒像一个地道的老板。他从车里下来,朝这些民工看了看。这时,从民工堆里挤出一个三十多岁的光头男人。他来到李警官跟前,看看他说,你想找干啥活的,跟我说吧,我可以给你找。

李警官问,这里的民工,你都熟吗?

当然,不熟的,他在这里也站不住。

李警官就将他拉到一边,说,我想找个一只耳朵的人。

光头男人立刻警惕地看看李警官,你,是干啥的?

找人的,李警官故意说,怎么样,你认识吗?

这样说着,就将一张五元的钞票塞到光头男人的手里。

钞票在光头男人的手里一闪就不见了。

他眨眨眼问,他是,哪里人?

李警官说,应该是唐东的吧,唐东一带的。

嗯,光头男人点点头,说知道了,你找的是张三狗。

这个张三狗,现在在哪里?

光头男人又上下看看李警官,他是不是,犯了啥事?

李警官笑着说,当然没有,我不过是想问他一点事。

好吧。光头男人说着,刚才那只拿钞票的手又张了几张。

李警官就又将一张十元的钞票放到他那只手里。李警官原打算掏证件的,但转念一想觉得不行,这些民工的流动性很大,他担心还没有找到张三狗,另一个就会闻声跑掉,如果那样再想找到就更困难了。十元钞票又在光头男人的手里一闪即逝,然后,他回头朝一堆人喊,张三狗!张三狗你过来!立刻有一个年轻人响亮地答应着跑过来。

他显然是以为又有了什么活儿,看上去很兴奋的样子。

李警官迅速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人。他的头发很短,果然,左边的耳朵只还剩下一点,像菜叶一样卷曲着。光头男人做完了自己的事情,向李警官丢个眼色就转身走开了。

李警官对张三狗说,咱们走吧。

张三狗好像又有些将信将疑。

他犹豫了一下问,是……啥活儿?

李警官转身打开车门,说上车吧,上车再说。

张三狗又迟疑一下,还是钻进车来。但他还没有坐定,咔地一下,一副手铐就将他铐在车门里面的把手上。别动,一会儿我有话问你。李警官说着已将车开动了。

回到局里,李警官也没休息,直接将张三狗带到办公室。

他先让他坐下,然后心平气和地问,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张三狗这时已面如土色,摇摇头说,不知道。

好吧,李警官说,我现在提醒你,回答问话时,最好想清楚再说。

张三狗看着他,微微点了下头。

李警官提问的速度很快。

姓名?

张三狗。

职业?

农民。

哪里人?

唐东县。

具体一点。

唐东吴家镇,张村。

什么时候来的城里?

去年,下半年。

什么职业?

打零工。

8月18日的晚上,你在哪里?

今天是……几号?

8月23日,也就是五天前。

哦,对了,那天晚上下雨,没找到活儿。

你在白水桥车站,坐过公共汽车没有?

对,坐过,是去送一个人。

送谁?

不认识,只知道是一个病人。

送到哪里?

没说,雇我们的人只说让送上168路汽车,然后让我们在下一站下车就行了。

你们?你们一共几个人?

两个,我和张老瓜,是我叫他去的。

这个张老瓜,是哪里人?

也是张村的,我们同村。

雇你们的是几个人?

一个,只有一个人。

说一说,他长什么样子?

天太黑,又下着雨,没看清楚。

当时大约几点?

应该是半夜了,九点半左右,其实我和张老瓜已经准备回去了,那个人是坐一辆出租车来的,说是干这活儿每人十块钱,我看钱挺好挣,就拉张老瓜一起去了。

你们怎么过去的?

也是坐的那辆出租车。

那个张老瓜,现在在哪里?

应该也在白水桥劳务市场,他没地方去。

唔……今天晚上,就先住在这里,你同意吗?

管饭吗?

可以。

行。

李警官让人将张三狗带去安顿一下。自己在办公室里坐下来,一边吸烟想着张三狗刚才说过的话。根据张三狗提供的事情过程,那一晚的情形应该是这样的,时间在九点半左右,当时张三狗和那个叫张老瓜的看一看实在等不到什么活,就准备回去了,也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开过来。这个坐出租车来的人应该就是凶手,至少是和凶手一起的。他告诉张三狗,他要用两个人。张三狗立刻就拉张老瓜一起去了。当时那个人一定是这样向他们交代的,有一个危重病人,你们只要把他弄上168路公交汽车就不用管了,那边下车会有人接。然后,这个人又向出租车司机预付了车钱,吩咐将他们拉到哪里,又每人给了他们十元钱,就走了。在这里应该有一点疑问,民工往往是靠不住的,如果他们每个人拿了这十元钱,而又没去做这件事怎么办?那个雇他们的人怎么就这样放心呢?不过在这个夜晚,张三狗和张老瓜还是坐着那辆出租车来到白水桥公交车站。这时那个危重病人已坐在车站的候车椅上。张三狗和张老瓜弄他上车时,感到很沉,几乎是将他举到车上去的。李警官想,如果从时间看应该是对头的,九点半左右,这一点与天上人间夜总会的小姐以及刘一所说的刚好吻合。那么下一步,就应该再找到那个张老瓜。如果张老瓜说的和张三狗一样,事情就应该比较清楚了。

李警官第二天一早又来到白水桥劳务市场。他径直找到昨天那个光头男人。这一次李警官没再废话,直接掏出证件给他看了看。光头男人一下笑了,说其实昨晚我就已看出来,你不是什么老板,像你这种样子的人,肯定是公安局的。

李警官说知道就好,你给我把张老瓜叫来。

光头男人说,张老瓜?刚才还在这里。

正说着,李警官突然看见不远处的人堆里,一个年轻人撒腿就跑。他立刻追上去。李警官追人是受过训练的,而且当初在警官学校上学时是全校的短跑亚军,所以没跑几步就追上了那个人。他并没有直接用手去抓他,只是伸出右脚朝他的右脚跟往左边一踢,这个人立刻就被自己绊倒了。这一下摔得很重,他趴在那里,喘息了半天还没有爬起来。

起来。李警官说。

这个人慢慢坐起来。

叫什么?

张老瓜。

跑什么?

害怕。

你没做坏事,怕什么?

张三狗昨晚没回来,我就知道出事了。

李警官将这个张老瓜塞进汽车,带回局里。

张老瓜说的情况跟张三狗基本一致。但张老瓜又说出一个很重要的情况,他说在那个下着大雨的晚上,就在他和张三狗坐着那辆出租车来到白水桥公交车站时,应该还有一个人等在那里。当时这个人也穿着一件同样的帆布雨衣,他看到张老瓜和张三狗从车上下来,并没有过来跟他们说话,只是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直到来了一辆168路公交车,他们俩人把那个病人弄上去,这个神秘的人才转身离去。李警官听了心里又是一动,如果是这样,也就解决了他昨晚怀疑的那个问题,也就是说,凶手在雇了这两个人后并没有放手,而是一直在监视着他们。如此看来,杀害严吉昌的凶手就至少应该是两个人了。

这时,显然还不能放这个张老瓜走。但扣留人又是有时限的。

李警官想了一下,就又采取了对付张三狗同样的方法。

他问张老瓜,如果让你先住在这里,你同意吗?

张老瓜想了想问,几天?

不一定,尽快吧。

管饭吗?

李警官险些笑出来,他关心的问题跟张三狗一样。

管饭,当然管饭。

行,那就住吧。

这时,李警官的大脑已高速运转起来。案情逐渐清晰了,应该说,基本与他的分析是一致的,截止到目前还没有出现超出预料的情况。但是,接下来的问题也就更加复杂了。他回想了一下,到目前为止,出现的犯罪嫌疑人应该一共有两个,一个是那个在路边公用电话亭给严吉昌打电话的人,另一个则是在白水桥公交车站监视张三狗和张老瓜的人。但关于这两个人,却又一点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这时,李警官的一个同事在旁边说的一句话突然提醒了他。这个同事说,我们是不是应该跟严吉昌的爱人接触一下了?

这个同事说,从他爱人那里,也许还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李警官想对。于是,他当即决定,将严吉昌的爱人接来市里。

刘一有种预感,似乎要出什么事。

但是,这事情究竟是什么他却又说不出来。

8月25日这天,刘一倒了一个班,到东郊火化场去了一趟。这一天是他妻子的忌日,他特意买了几块月饼来这里祭一祭。刘一祭奠妻子从不像别人,他不买鲜花或纸钱一类的东西,他认为那些都没有任何用处,他只买最实惠的东西。妻子活着时,最想吃一块月饼,但他却始终没有满足她这个要求。说起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那时他真是连一块月饼都买不起。妻子治病要花钱,而且尿毒症这种病很麻烦,在医学上称为慢性肾衰竭,除去换肾没有任何根治的办法。刘一知道,换肾他当然是给妻子换不起的,那要二十几万元,二十几万,刘一就是使劲想都想不出这个数字究竟有多少,但即使不换肾,只做延长生命的透析治疗,也要用很多钱。他妻子和他在同一个企业工作,由于有病,早已下岗回家,而他那时也刚从企业下来。他曾经恳求企业领导,先不要让他下岗,他说他的妻子有病,有重病,是绝症,如果他再下岗他的妻子就完了,如果妻子完了他的家也就完了,他一边求着领导甚至还流下泪来。但领导不相信眼泪,领导对眼泪也没有兴趣。领导只告诉了他一句话,他也没有办法,用人的事都是由投资方的老板决定的。于是,他就这样下来了。没了经济来源,又一时找不到工作,这种时候要想报销妻子的医疗费自然更不可能,而他还要赡养年迈的父母,供女儿上学。那段时间,他几乎将家里能变卖的东西都卖了。他曾去公司求领导,借一点钱给他,他说他要借的是救命钱,他妻子如果一天不透析生命就有危险,而现在他已实在没有钱再给她透析了。但是,公司领导只是摇摇头,说了一句公司也没钱,就钻进小轿车走了。那是一个中午,刘一至今仍还记得那个阳光弥漫的中午,空气中似乎有一股很潮的腥咸气息。他对公司领导诉说自己家里的困境时,他没在领导脸上看到丝毫的同情。在领导钻进车里的一瞬,他听到了他对司机说的一句话,当时领导说,去金码头海鲜大酒楼。

刘一从火化场的骨灰存放处出来时已快中午。他想了想,决定到父母家去。他觉得应该去看一看父母了,顺便也看看女儿。刘一认为,自己现在就是为父母和女儿活着了,他要赡养已年过七十的父母,还要供女儿上学,在妻子临终前,他曾答应过她,一定要将女儿培养成人。刘一想,如果不是为了他们,也许他早就想个什么办法了结自己了。在妻子走的那天,他真想跟她一起去,这种日子他已过够了,他想那边也许会好一些。

刘一来到开往市区的公交汽车站,兜里的电话忽然响起来。

刘一用的小灵通电话是公交公司发的。公司为每一个司机配备了一部这种电话,但是,不知公司用的什么手段,对话机进行了改装,只能接听却不能打出,这也就是说,如果公司想找哪个司机随时都能找到,而你要往外打电话却做不到。司机们都说,公司真是太精明了,这种小灵通电话如今百十元就能买一台,而且还是单向收费,如此一来,大家就等于随时随地都在为公司值班。因此,刘一从来不接电话。他知道,除去公司也没有人会给他打电话,所以,他才不想为公司值班。当然,如果领导质问他为什么不接电话,他就会说,小灵通的信号不好,很多时候都接不到。这样的理由无论到哪里都说得过去。

但在这个中午,当电话响起来时,刘一还是接听了。

事后他再想起此事,连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接听这个电话。

电话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是刘一吗?

我是。

你好。

请问,你是谁?

我,我是于梅。

于梅……哦,你好。

我是从你们公司要到你电话号码的。

哦,你还好吗?

我现在,在市里。

你来市里了?

你在什么地方?

我,出来办点事。

我想见你,可以吗?

好……好吧,你住在哪?

这里是金盾宾馆,我在118房间。

好吧,什么时间?

你如果方便,现在就过来吧。

嗯……行,我马上过去。

刘一收起电话,就坐上开往市区的公交汽车。金盾宾馆他是知道的,那里实际是公安系统的内部招待所,但进入市场经济时代以后,也开始对外营业。刘一坐在公共汽车上想,于梅要来市里,这个消息他已听公司领导说过,公安局是想向她详细了解一些情况,并通过于梅再调查一下严吉昌的社会关系,考虑到于梅行动不便,所以才特意派车把她接过来。但刘一想不明白,于梅为什么想见自己。刘一觉得于梅应该没什么理由见自己,自己不过是受公交公司的委托去给她送过一次消息,而公司也只是受公安局的委托,除此之外,自己与她似乎没有任何关系。当然,如果说有也应该是有的,她的丈夫被害那一晚,毕竟曾坐过自己的车,她是不是还想问一问有关那一晚的细节?但刘一已不愿再想那一晚的事。刘一忽然觉得,公安局那边办事也没什么条理,既然他们现在可以这样不辞辛苦地把于梅接来,当初又何必要责成公交公司,让自己往唐东县那边跑一趟呢?

刘一想着,就觉得那个煞有介事的李警官挺可笑。

刘一来到金盾宾馆时已是中午。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李警官竟然也在这里。

看得出来,公安局对于梅很照顾,因为她行动不便,特意将她安排在一楼,而且,竟然还是一个套间。刘一过去很少来宾馆这种地方,尤其走进这样的套间,感到一切都很陌生,于是就有些拘谨。李警官正在跟于梅说着什么,见刘一进来,对他点点头,说了句你们谈吧,就转身走进里面的房间。于梅坐着轮椅过来,冲刘一笑笑说,坐吧,请坐吧。

刘一就在沙发上坐下来。

刘一忽然发现,其实于梅是一个挺漂亮的女人,但鬓上已有了些白发。这几天,刘一终于想明白了,严吉昌当然不会将他的妻子调来市里工作。如果将于梅放在唐东县城的中学里,再为她安排好工作和生活,严吉昌也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在市里过他花天酒地声色犬马的生活,他才不会那样傻,他为什么要将老婆弄到跟前来,让她监督自己的生活呢?据说严吉昌在外面光固定的女人就不下三个,还不算经常去的那些娱乐场所里的熟悉的小姐们。

刘一想到这里,在心里咬一咬牙,妈的,他这也叫一辈子!

这时,于梅为他端过一杯水来。

于梅用一只手转着轮椅的轮子,看上去很娴熟。

你怎么不问,我是怎么坐的轮椅?

于梅看着刘一,忽然问。

刘一愣了愣,他不知于梅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其实,你不用问。

于梅说着,就笑了。

我是怎样坐的轮椅,你应该早就知道。

刘一也笑了一下,问,你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那一次我回唐东出车祸,这样大的事,你们企业里的人应该都听说了。

刘一的脸色立刻变了,定定地看着于梅。

你只是不知道,我那次以后就坐了轮椅。

刘一慢慢将手里的水杯放到身边的茶几上。

于梅又说,其实,那一次你去唐东送消息,你一说叫刘一,我就想起来了。

这时,李警官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坐到刘一面前。

他温和地说,好了,现在有几个问题,我要再问你一下。

刘一慢慢转过头,看着李警官。

李警官声音不大地说,第一,在出事的那天晚上,你的车从梧桐街终点站那边出来时是9点5分,开到花园街终点站这边的时间是10点38分,这中间总共用了93分钟,你们168路公交车的设计运行时间是75分钟,也就是说,你晚点18分钟,当然,那天晚上的特殊情况是下着大雨,但你一路上还有七个车站没有停车,如果将这些因素都考虑进去,我们通过实际运行计算了一下,最多晚点11分钟,那么,还有7分钟,你干什么去了呢?

李警官一笑说,要知道,7分钟可是能干很多事情的。

刘一的脸色已经蜡黄起来。他看着李警官,没有说话。

第二,根据那两个民工回忆,那一晚雇他们的那个人一再叮嘱,让他们在白水桥车站将那个病人弄上车后,一定要过一站再下车,而到第二站,又曾上来过两个人,他们是在第三站和那两个民工一起下的车,而这两个人你却从没有提过。当然,你的理由也很充分,你说当时车厢里的光线很暗,你从后视镜不可能看清后面,但是,我们试验过了,我们模拟了与当时相同的环境条件,发现在后视镜里并不是看不清后面,换言之,你连那两个民工中有一个少了一只耳朵都可以看见,怎么会看不见后面车厢里有几个人呢?

刘一说,我并没觉得这件事有多重要,所以才没说。

好吧,李警官点点头,就算是这样,我再来问第三个问题,你曾经说过,那两个架被害者上车的人,也就是叫张三狗和张老瓜的那两个民工,你说他们当时都穿着帆布雨衣,就因为他们穿了帆布雨衣你才没有看清他们的面孔,但事实是,这两个民工不可能有这种企业里专用的雨衣,经向他们询问,他们在那个晚上也确实没穿这样的雨衣,这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也是你看错了吗?由此也就又出现一个问题,事后你怎么突然又肯定,他们是民工呢?

刘一立刻不说话了。

接下来是第四个问题,李警官心平气和地说,那一晚我们赶到时,我要找的第一个了解情况的人就是你,但是,你们的陈调度却哪里也没有找到你,他说你因为看了那具尸体,一直在不停地呕吐,大概又到什么地方吐去了,但是,还有人看见,你当时并没有呕吐,你是趁398路的值班室里没人,到那边打电话去了。事后我们查过,那一晚从22点30分到22点50分,这部电话机确曾有两个电话打出去,对方应该都是手机,但并没有人接听,而且从此,这两部手机电话就再也没有使用过,机主分别叫赵大成和李生宝,你应该认识吧?

刘一摇摇头说,不,我不认识。

李警官说,你这就不对了,认识就是认识,如果你不认识,我也不会说你认识,我已经调查过了,这两个人都曾是装饰颜料公司的职工,也就是说,曾是你的同事,你怎么会不认识呢?现在我就再来问你第五个问题,你原来工作的企业,究竟是什么单位?

刘一说,我已经说过了,装饰涂料公司。

那是过去的名称,现在应该叫装饰颜料公司吧?李警官笑了笑,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装饰涂料公司是前身,改制以后叫装饰颜料公司,虽然差一个字,其实却是同一个企业,现在你该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责成公交公司去通知被害者的家属了吧?

刘一眨眨眼看着李警官,显然,他并没有明白。

李警官说,好吧,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其实从企业名称这件事,我就已开始怀疑你了,我是故意让陈调度派你去唐东县的,目的就是想试探你一下,也看一看于梅女士见到你的反应,果然,于梅女士对你还是有一点印象的,而且,你在跟她说话时,犯了一个错误,当时她问你,凶手用的什么方法把严吉昌杀害的,你告诉她,用的是一种很细的丝线,她又问,丝线就可以勒死人吗,你说,这种丝线蘸了颜料是很结实的,而这些细节,我们从没有对外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而且,这种加工丝线的方法,也只有在颜料公司干过的人才会了解,事实上,我们经对被害者伤口检验,确实发现了一些残存的白色颜料,这说明,凶手用来作案的丝状物的确是在颜料里浸泡过的,但是,我们故意没把这件事说出来。

刘一低头沉默了一阵,忽然抬起头,可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干呢?

李警官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会这样问的,你这样干当然有足够的动机,这个严吉昌把好端端的一个装饰涂料公司干得濒临倒闭,让你们这些工人的生活几乎陷入绝境,尤其是你,你妻子的死,可以说与企业的效益每况愈下有着直接的关系,可以设想一下,假如当初的涂料公司经济状况好一些,你们夫妇还能有正常的收入,她是不会这样快就病逝的,而严吉昌后来索性把企业变向地卖给一个私企,而且变本加厉地更加大肆挥霍,所以,你早已对他恨之入骨,这样做的想法也就应该是由来已久的。李警官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当然,仅凭你一个人是做不成这件事的,那天晚上的那两个神秘人物,也就是赵大成和李生宝,是他们和你一起干的,可以想象,他们对这个严吉昌应该也是充满仇恨的,你们先摸清了严吉昌在那一晚的行踪,然后,一个人打电话,先把他从天上人间夜总会里叫出来,在一个没人的僻静地方,和另一个事先埋伏在那里的人乘他不备用丝线勒死,再按事先的设计为他做了一些化妆,就叫了一辆出租车弄到白水桥公共汽车站,接着另一个人又去附近的劳务市场雇来两个民工。当然,这一晚的大雨确实帮了你们,你们没想到会下这样大的雨。不过因为这场大雨,也出了一点小小的纰漏,那两个人做完这一系列事时,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些,害得你在白水桥车站附近等了一会儿,这也就是那丢失的7分钟时间。当然,你们对那两个民工并不放心,于是赵大成和李生宝提前赶到下一站,也上了这辆公交车,当看到一切都按事先计划做好之后,他们才在第三站和那两个民工一起下了车。而这一切那两个叫张三狗和张老瓜的民工还都浑然不知。你的那两个同伴一下车,应该立刻就去了火车站或长途汽车站,所以我想,他们在当晚就早已离开了本市,也正因如此,你到花园街终点站后才拨通了那两部手机电话,你是想问一问他们的情况,看他们是否已顺利地离开本市。

李警官说到这里,深深地舒出一口气。

他又说,当然,我想你一定有两个问题要问,第一,如果真像我说的这样,你干嘛非将尸体放到自己的公交车上呢,这样岂不是自找麻烦?我觉得,这也正是你们聪明的地方,你们恰好是利用了人的逆向思维,有时最值得怀疑的,也恰恰是最不必怀疑的,而且这样一来,这件事的发展也就会一直在你的视野之内,你可以不动声色地一步步控制着发展的方向;第二,你也许会问我,如果确实如此,你又何必主动说出那两个民工?如此一来岂不是自己提供了重要线索?当然不是这样,你后来主动说出这两个民工,是因为发现我对那两个穿帆布雨衣的人,也就是赵大成和李生宝发生了兴趣,你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

李警官说罢,盯着刘一,如果我刚才说的这些都对,你不要说话,就算默认了。

刘一低着头,没有说话。

李警官又说,现在只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需要你告诉我,赵大成和李生宝,究竟是不是当初装饰涂料公司的人?如果确实是这样,那么,一切就都可以解释了。

李警官说,还是老规矩,如果是,你不要说话就行了。

刘一仍然低着头,没有说话。

你还有立功的机会,李警官说,你可以协助我们找到这两个人。

这时,刘一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在房间的门口,已经站了两个警察,其中一个的手里一闪一闪的,那是一副手铐。于是,他站起来。他站得很坦然,双唇仍然紧闭着,只是眼里有了一些泪光。突然,坐在轮椅上的于梅说,刘师傅,你还有什么事需要交代的吗,如果有,我可以帮你做。刘一慢慢转过身,看看她说,我的父母,还有……我女儿。

于梅点点头,说明白了,你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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