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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华亭《空枪》全文阅读

发布时间:2022-11-26 17:3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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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热打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的面,从严格意义上讲又不属于“梦生”,就是说乌热出生的时 候,父亲还在这个世上,只是没见过面罢了。

乌热钻出娘肚子的瞬间,正是父亲边吉把那支老枪枪口塞进嘴里的当口。

乌热从小就是个急性子,在娘肚子没待上十个月就急不可耐了,头十多天就想出 来,出来看看驯鹿看看山林看看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撮罗子。

你瞧,这小子拱得多有劲,那天夜里索亚把丈夫的一只大手捉到自己的肚皮上说。

你说的?儿子!要是个丫头片子我就杀了你,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让敖楞老爹传下来的老枪没有 人来接。边吉在女人膨胀如鼓的肚子上轻轻地摩挲着,发出嘿嘿的笑声。

话是这么说,其实边吉十分自信,边吉揍(做)出的小孩儿得个个是儿子,边吉是谁呀,鄂温 克 的头等猎手,有不服的吗?别说整个鄂温克没有,就连整座大兴安岭上的老棕熊嗅出我边吉 的气味儿都落荒而逃。边吉的卵子里装的全是儿子,压根儿就没往里装丫头!

索亚心里猛地一颤,能生出一个人模人样的孩子就谢天谢地了,管他是男是女。从那次遭遇 后 ,那只泛着白沫大嘴的大黑熊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的眼前,可是索亚知道,这只能是她一个 人的秘密,女人的秘密到死也不能向任何人讲出。

边吉没注意索亚瞬间的惊恐,在女人脸颊上轻轻拍了一下, 翻过身睡了,他给了女人最经典的褒奖。

索亚很少有过这样的幸福了,她轻轻拥了拥鼾声骤起的丈夫,胆怯地说,要不把雪屋先筑下 吧。

那,那费什么劲,一撮口烟的工,工夫……一句话没说完边吉的鼾 声又震天般地响起来。索亚轻声叹了一口气。

索亚嫁过来已经三年了,边吉壮得像头熊,只要不上山,每天晚上都要把索亚折腾个死去活来,可索亚就是一直不显怀,索亚的心一直悬着。大屁股生小子,当初敖楞酋长看中的还不是自己的体格吗,不会生孩子的女人就不配作鄂温克,更别说是作酋长家族的人了。这回索亚放心了,其实打第一次月经没来她就偷偷地在萨满神前许过愿,果然在神灵的护佑下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了,随着肚子的胀大,索亚在家族中的地位也日渐高贵起来,有一天男人们商量猎熊的事,老酋长甚至没让索亚回避。索亚坐在篝火旁第一次听男人们说事,激动得眼泪直流,这都是肚子里的儿子给争得的面子。当然也是边吉整夜辛苦的结果。边吉张口大睡,鼾声震得撮罗子的布围子呼塌塌响,他太累了。边吉当着许多小光棍说过,揍(做)孩子是世上最累的活了,不信到时候你们试试。一帮小光棍咧着嘴傻笑,但是他们相信这绝对是真的,边吉说的话没有一句掺假。

第二天一早,树上的松鸭还没有醒来边吉就提着裤子走出了撮罗子,他要为临产的妻子筑一座产房。他记得昨天晚上他答应过索亚的,说过的话就是射出去的子弹,必须击中目标,要不就别做男人别长卵子。边吉十分看重自己说过的话。

开江风已经刮起好多天了,雪开始变硬,铁锹下去发出嚓嚓的玻璃破碎的脆响。边吉把狍皮短袍甩在雪地上,狐狸皮帽子下冒出一绺绺白气,在春日的逆光里像顶着一屉蒸笼。边吉这才知道这活儿没他事先想象的那么轻松。

筑雪屋最好是在深秋或者晚春,那时候气温高,雪的黏度大,容易踩实。鄂温克的雪屋是很有讲究的,首先是要把纤尘不染的雪一点一点堆起来,同时一层一层地踩结实,越结实越好,又不能用其他工具,必须是男人的双脚,这样到时候女人心里才会踏实,才不会发生难产。踩结实后再在中间一点点掏空,外面浇上水,这样的雪屋才不透风才暖和,女人才不会在里面坐下病。本来盘算着肚子里的孩子要等到开江时才能生,那是筑雪屋最好的时候。没承想乌热这小子这么急性子,那天边吉摸着在索亚肚子里面乱动的胎儿说:“这小子,性 子咋这么急。”索亚骄傲地瞟了丈夫一眼,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没看看他爹是谁呀,癞蛤 蟆不长毛——随根儿!”

索亚担心的就是生下一个全身黑毛的孩子,那只黑公熊太可恶了。

边吉什么也没理会,嘿嘿地笑了。

边吉给女人筑雪屋还是第一次。鄂温克之间什么活都可以帮忙,唯独筑雪屋不行,这是做丈夫的责任,也是神圣权力的象征,女人的身子摸不得,女人的雪屋碰不得。

可不是一撮口烟的工夫了,整整一个上午,撮罗子里索亚已经烙好二十张面饼,高高的摞在 那里。隔着帘子索亚看到丈夫狗熊一样健壮的身躯被已经造起的雪屋挡住大半,浑圆如油蘑 一样的雪屋顶在春日的阳光下闪出金子一般耀眼的光芒,在白桦的簇拥下,像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看着专为自己建造的宫殿,顿时一阵幸福感电击一样战栗过索亚的全身。那里将是她一个人的天地,她要在那里接受一次炼狱般的洗礼后而成为一个真正的鄂温克女人。萨满神把女人打发到阳间来就是要女人为鄂温克传宗接代的,不会生孩子的女人就不是鄂温克女人!

边吉坐在雪地上喘气,口里呼出一团团白气把他整个变成一个森林小火车头。边吉痛恨日本 人把铁路修进大森林,但是对小火车头挺感兴趣。这东西力气蛮大呢,他怔怔地瞅着一只被 小火车撞死的老熊第一次感到过心跳。

雪屋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边吉眯起那双小眼睛想。眼前幻化出森林的雪地上一座又一座女人们用过的没用过的由自家男人造出的各式各样的雪屋,他有点困惑了。此前他对筑雪屋的男人从来都不屑一顾,总觉得婆婆妈妈,男人就该去干男人的事情,为女人干的事边吉就从未留神过,以至突然有这么一天自己要做父亲了,要亲手筑雪屋了,才显得有点气短心慌。

边吉有点儿累,边吉把一撮口烟抿在牙床子上,让苦辣辣的烟汁从舌根直接渗透到胃底。鄂 温克从来不抽烟,一是防火,森林是鄂温克的命,跑火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二是抽烟会被猎物发现,烟味儿能顺风吹过十几里地,要是抽烟猎人就别想打住猎物,所以只能吃口烟。边 吉吃的口烟是敖楞酋长亲手调制的,味儿正,有劲。和别人不一样的是,敖楞酋长制的口烟用的是清一色黑龙江亚布力的叶子,每年都是他亲自出山,用最好的鹿茸鹿胎跟烟民换回来,放在晾棚上阴干着,等到冬至那天才拿下来,再掺入下水就沉的阴沟老杜松根木木灰。一般人的口烟多数掺桦木灰,特别是女人和老人吃的那种,劲小,绵软。老酋长的口烟有劲,而且用酒熏制的时间也长,所以也就特能挺时间。牙床上抿一撮,翻上三座山头也不会犯瘾。更为重要的是敖楞酋长的口烟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走味儿的事。深山大岭里的猎物从没和人打 过交道,嗅觉特别的灵,稍微闻到一点异味就会立刻逃得无影无踪,这是所有鄂温克最不能接受的,所以口烟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边吉一面享受着全鄂温克最好的口烟带给他的浑身通透的舒服,一面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尽管雪屋筑得不那么地道,但他还是为自己的劳动成果感到满意,他毕竟干了一件非干不可的事情,为了自己的女人,为了自己的儿子,更为了萨满神。萨满神是不能亵渎的,敖楞老爹说撮罗子里迎门供着的那尊神像,是老酋长的父亲用白头崖下的那棵雷击木亲手削成,又用朱砂搓过的,灵验得很。萨满神要是被女人的血污玷污了,不但失灵还会把灾难带给整个家族,所以祖祖辈辈的鄂温克女人没有一个是在撮罗子里生孩子的,所有的鄂温克不论春夏秋冬,不管冰天雪地没有一个不是落地在这样一些小小的雪屋或者杜松棵子围成的产房里。产房的外面肯定会有一棵大树,刚刚剪过脐带的婴儿装进雪兔皮睡袋裹上厚厚的狍皮,桦树皮游车里—往树杈上一吊就算完成了他们人生的第一课。

所有鄂温克无一例外地盼望自己能出生在雪屋里,要是运气不济,老娘在无雪的夏季生下 他,那他长大了总会觉得在别人面前低一等。雪屋里出生的鄂温克才算得上真正的鄂温克,来到人世间,一露头就能受到零下40度严寒考验的人才算得上真正的鄂温克。对于这一点敖楞老酋长从来就不掩饰,每次喝完酒他总会用狍子头大小的拳头把他面前小伙子的胸脯砸得砰砰响:“你们瞧瞧,都瞧瞧,雪屋里生出的,这家伙,壮得像一 头熊……”而对夏季里生在小撮罗子里的人却不屑一顾。说来也奇怪,鄂温克的男孩大都出 生在雪屋,而女孩多半生在杜香花围起来的小撮罗子里。鄂温克女人大多都有一种杜松味的 体香,可能与此有关。

乌热运气好,索亚妈妈已经走进了雪屋。

乌热性子急,就在边吉老爹为索亚妈妈筑好雪屋的第二天晚上,就在边吉老爹为了追踪那只一连咬死几十头驯鹿还不肯罢休的老棕熊走进黑松林的时候,乌热发起了来到人世的 最后一次冲击。

猛烈的宫缩使得羊水提前破了,破水后的产程就变得异常艰难。血水把身下的狍皮褥子浸 得水涝涝的,随着索亚身体每一次痛苦的扭动,身下就会发出一种“扑叽,扑叽”的声音。几次宫缩过后,索亚觉得腰已经断成两节,剧烈的疼痛让她全身像萨满神附体一样不由自主地抖动,她呵呵地呻唤着,一口一口地倒抽冷气,两只手像垂死的熊爪死死地抠进雪屋的墙壁,每一次挣扎就有一些血水溅到四周的雪墙上,摇曳的熊油灯把小小的雪屋映成一个血红的世界。索亚后悔了也有点害怕,刚才达古拉姨妈来看望她还说怕是今晚不会生的,你先回去睡吧。没承想老人一走自己的肚子就疼得动不了了。姨妈的撮罗子离她家至少也有二里地 ,她别无选择。

已经是下半夜了,一勾上弦的冷月挂上大桦树梢,山风吹起积雪,把门帘压得严严实实,小小的雪屋奇异地变得暖和起来,一阵折腾索亚竟出了满头的大汗,同时也感到了阵阵窒息 。

熊油灯熬尽了最后一点脂膏,慢慢地熄灭了,森林里的天光透进来,雪屋变成了一座蓝色的冰宫。

索亚的双手在湿滑的冰壁上乱抓,指缝里和下身的血涂得满墙都是,在蓝色背景的映衬下像一幅莫名其妙的图画。

索亚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大张着嘴却没有多少气呼出来,两只眼睛空空地睁着,像一只涸在犴蹄坑里的哲里鱼,乌热的头骨太大了,卡在那里了。

乌热像他的父亲。边吉就有一颗硕大的头颅,硕大的头颅架在宽宽的肩膀上,活脱脱一个萨满神!他是鄂温克的骄傲也是索亚的骄傲,可是这时候索亚却恨死了这尊萨满神。

你不能不上山吗?看着边吉把她烙好的二十张面饼统统装进犴皮口袋的时候,索亚怯生生地问了一句。边吉一点也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冷冷地说,不上山?鄂温克不上山?猎最狠的老熊边吉不上山?!见索亚在一旁悄悄的掉泪,声音又软下来,女人生孩子狍子下个崽子,有啥大惊小怪的,有达古拉姨妈呢怕什么,我守着你人家是会笑话的。看呀,边吉蹲在雪屋外等着女人给他生孩子呢!那我的脸皮得有树皮厚才行!

索亚止住哭,一声不响地把犴皮口袋绑在背夹上,她知道边吉的性格,他认定的东西说也没用。在边吉的心里只有猎物和猎枪,女人只是下山后的一顿晚餐。

索亚跟在边吉身后绕过驯鹿围栏,把满满的一只日式军用背壶烈性酒塞进丈夫的怀里,掖紧了衣襟又把袢带系好,说一声,盐和肉干在食袋里。边吉每次上山索亚都这么做。

边吉没有出声,把枪挎在肩上,用戴着犴皮大手闷子的手摁了摁腰间的口烟荷包,拍拍妻子的脸颊,一摇一摇地消失在老林里。

索亚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一股冷气袭上心头,她本能地感觉到今天走在雪道上的丈夫的脚步的沉重,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在她全部的印象里,边吉上山就像城里的男人去舞厅那样兴奋,今天的情形大不一样。

女人总是细心的,索亚的猜测没有错。筑雪屋的那天晚上,边吉忽然被敖楞老酋长喊了去。柴烟熏黑了的撮罗子里,一大锡壶酒已经热好在篝火旁的青石上,盛盐的桦皮篓旁是烤得吱吱作响的鹿肉干。萨满神前的供品刚刚被换过,燃起不多久的熊油灯还在跳着灯花,一 脸严肃的堂弟海图盘腿坐在酋长的对面,把篝火对面的位置留给他,整座撮罗子里四处迷漫 着只有祭祀时才有的庄严气氛。

一切迹象表明,这将是一场重要的家族会议。

见他进来,老酋长从他那张铺着熊皮的地铺上坐起来,海图就把倒满酒的大碗双手擎到他的面前。老酋长无名指蘸了酒敬天敬地敬神灵,然后接了放在自己的面前。边吉知道该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了,边吉小声地问:“敖楞老爹,您有什么要吩附的吗?”

老酋长没出声,用一只枯瘦的大手不停地抚摸地铺上的熊皮。熊皮已经铺用多年了,边缘上的毛掉得稀稀落落,露出白花花的皮面。

边吉的心不由得一震。

他十分清楚这张熊皮的来历。

这是一张整皮。

尽管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鄂温克猎手是从来不主动猎熊的,但是当一辈子猎手没打死过熊的还真不多,白头崖的岩洞中沉睡了多年的几十只老熊便是明证。可是地铺上的这只却是独一无二的。

这张整皮出自老酋长之手。

老熊易得,整皮难寻。整皮就是整张皮子上没有一个枪洞,没有一处刀伤。猎得整皮的猎手是鄂温克最了不起的人。

这张皮子有二十年了,所有的鄂温克对二十年前那个精彩的场面记忆犹新。

一只棕熊洗劫了全村,这是只十岁的母熊,它残暴无比。半月之内每晚准时光顾,把全村所有的四百多只驯鹿全部咬死,一只不剩。咬死后也不肯离开,整天在村子外转悠,敖楞的父亲,当时的酋长知道鄂温克的灾难要降临了。他下令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开枪 ,他知道这不是熊的过错。

半年前,伊里胡鲁山北,漠河边上的姻脂沟被日本人发现了。本来那是当年老佛爷后宫姻脂开销的专供金矿,已经荒废了多年了,日本人准备重新开起来派人去寻找,一队人迷了路死得只剩下两个人,一天饿得要死的两个日本兵钻进熊洞把两只熊崽打死吃了,结果老熊回来了把这两个日本人连同他们吃下肚子还没有消化掉的自己的孩子一起吞进肚里。

人吃了它的孩子,它就要把人都吃尽,亡子之痛燃起的复仇之火烧得它彻夜难眠,于是它辗转数月在山南找到了鄂温克村。

人和熊已经对峙了八天了,母熊还没有发起最后的进攻,它在考验着人的耐心。老酋长把他那把从不离身的俄式战刀不知磨过了多少遍了。那天一早他又拎出了战刀,儿子敖楞站在了他的面前说:“够快了。”老酋长不再说什么,双手把刀端在儿子的面前。儿子双手擎 刀双膝跪下,面前是那尊红色的萨满神像。

最后的时刻到了,村外的桦林边是块塔头地,现在让积雪铺得平平展展。老熊头也不回地朝那里走去。敖楞尾随其后。老熊走走停停,不时把一些碍手碍脚的小树折断,敖楞则把老熊折断的小树扔到一边,人熊配合默契。一切都有序,一切皆公平。

老熊在一棵大松树前站下,敖楞也在另一棵大松树前站下,两树相距不足两丈。老熊忽地站立起来,用铁钩一般的前爪挠树皮,顿时一阵乱雨纷纷下,两搂多粗的一段树干露出白花花的木质。敖楞两眼盯着老熊一动不动,忍受着它疯狂示威的折磨。

一阵疯狂过后,老熊四腿站定了,两只小眼睛直逼敖楞,鼻子里冒出一丝悠悠的白气,表示着它一点也不累,它有得是体力,它能像抓树皮一样把面前的对手抓成齑粉!

敖楞开始向前移动,他知道这是老熊留给他的最后一点主动。老熊见敖楞向它走来,并没有立即摆出迎战的架势,而是一屁股坐在那里,还抬起一只前掌悠闲地舔了起来。这是一种对对手极端藐视的表现,可是就在这一刹那,敖楞捕捉到了它眼睛的余光一直没有放松对他的扫视,这就是说,其实它对对手还是十分的看重,甚至还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惧怕。这一信息的获得十分重要,敖楞轻蔑地朝对手吐了一口唾沫,老熊受到了刺激再也坐不住了 ,它前腿突然下伏,作出了前扑的准备。敖楞一个骑马蹲裆,把重心放在两腿之间,作好躲 闪的准备。结果又是一阵对峙,熊没有发起进攻,敖楞也恢复了站立的姿势。至此心理上较 量一比一扯平了。接下来老熊显出了急躁,一只后腿把雪刨得纷纷扬扬,敖楞没有后退,死 死盯住老熊这只不停刨动的后腿,他知道只要重心一移到这只后腿上,老熊就会向 他突然发起进攻。果然老熊一下子停了下来,一个旋身夹着一声震天的怒吼,向一丈开外的 敖楞直插过来,启动的突然让敖楞猝不及防,移动重心已经来不及了,敖楞上身急忙向一侧 躲闪,只听得嚓的一声,犴皮裤腿被从上到下豁了个通透,一股热乎乎的溪流从大腿上向下漫开。远处观战的人群发出轰的一阵惊叹。敖楞心里一震,果然出手不凡!一回头老熊已经站到了刚才敖楞站过的地方,抬起一只爪子舔着,那上面粘着敖楞一丝鲜血。敖楞让老熊占了个先手,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耻辱,全身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手里的大战刀的刀刃也随即翻转向上。一步、二步、三步……敖楞一点一点把全身的力量聚集到攥刀的右手上。老熊感到时间的流逝带给自己的不利,它要速战速决,在敖楞离它还有两米远的地方突然跃起,全身 向对手压过来。泰山压顶,凭借着八百多斤的体重,它想把对手压成肉饼。敖楞早料到老熊这一招,他双腿跪下,急速下潜,顺势一个仰卧,避开了这座压顶的肉山,与此同时仰面朝天的敖楞使出平生的力气把那把锋利无比的大战刀向上使劲一挺,准确无误地插进了老熊的肛门。一股血的喷泉从天而降,老熊长啸一声带着那把战刀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他的头顶滑过 ,重重地跌落在离他两丈开外的雪地上。决斗在两分钟内完成。

骤然间欢声四起,人群急速地向山下奔涌,在老熊嘴里还嘟嘟冒着血泡的时候,敖楞就被欢呼的族人举过头顶,像抛彩球一样远远地扔进松软的雪地里,女人们蜂拥而上,眼含热泪用嘴吸吮着他大腿根部长长的抓伤。

就在年轻人狂热成一团的时候,有人忽然发现老酋长不见了。敖楞一怔,一个就地十八滚逃出人群的重围瘸着一条腿往家里跑,可还是晚了那么一小会儿,老酋长已经静静地挂在撮罗子旁边的大桦树上,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朱红色的萨满神像。

这是权力的移交,一切都顺理成章。

敖楞深深跪下,仰望着树杈上套在父亲脖子上的那只犴皮索套,那是当年挂自己游车的地方。

如今,伤疤早已平复,熊毛磨掉了大半,时光的利刃削平了一切。

敖楞的手在不停地摩挲,边吉端起了面前的酒碗,倒一半在地上给在天之灵的老酋长,然后仰脖一阵咕嘟,把剩下的小半碗端到海图面前,海图二话没说,一饮而尽。

敖楞老爹眼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把酒喝完,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一个是儿子,一个是侄儿,都是他眼瞅着一天一天长大的。儿子勇猛似虎,侄儿机敏如豹,各有各的长处,但论打猎的能力都不相上下,枪法更难分伯仲。敖楞轻呷了一口酒,混浊的嗓音变得清晰起来,他说:“看来二十年前的一场戏要重演了,这是一劫,躲不过的。它死了二十年了也该 托生了,这不,它又回来了。村子里的驯鹿死得差不多了,你们得上山了,全村人的希望都在你们这两杆枪上,枪不比刀,整皮难得呐,不过祖宗留下规矩,破不得的。你们中间只有一人可能能拿回整皮,将来只有一个人能坐在我的地铺上,我无法全都顾及,老熊也不会给你们那样的机会。这一切都在定数里,这是天意。”

敖楞老爹说完话就只顾自己喝酒,边吉和海图这对生死兄弟就这样各自站在了对方的枪口前面。海图双手捧壶把酒给边吉满上说:“哥,干。”边吉瞅了一眼眉清目秀的弟 弟说:“干!”

那天,边吉喝多了。

那天,海图喝多了。

那天,三个人都喝多了。

现在是早晨九点钟,快点走,天黑前能赶到白头崖下,边吉估计海图走下道可能会比自己早到一撮口烟的工夫,不过边吉还是选择了上道。他想到过要想得到整皮,必须一枪同时穿透老熊的两只眼睛,也就是说要想让子弹从老熊的一只眼里进去,从另一只眼里出来。苛刻的条件要求除了射击的准确外还必须掌握好角度,左右的角度好移动,上下的角度就没那么容易。边吉打算在开枪前自己的位置要比老熊高出一些,等它听到动静站起来的时候,脑袋正好和枪口处在同一高度,这样成功的把握就会大一些。但是上道较远,边吉不由加快了步伐,积雪覆盖的山脊上就出现了一溜歪歪斜斜的脚印。

伊里胡鲁山是大兴安岭上最大的一座山,白头崖是伊里胡鲁山的最高峰。崖顶上的山泉一年四季流水不断,冬天流下的水积成的冰,一个夏天都化不完,以至不论什么时候远远看过去都是白晃晃的一顶大帽子,大帽子下的岩洞深不可测,那是萨满神的寝宫,也是鄂温克的食品仓库,里边储藏的猎物足够整个鄂温克吃上十几年。所有的鄂温克男人都知道,老婆孩子的一日三餐要靠自己的一杆猎枪换得,上岩洞里讨生活的人是整个鄂温克最没出息的男人,也是鄂温克的耻辱,而把吃不完的猎物不断地送进岩洞的才是鄂温克的骄傲,才是最受族人尊敬的人。

边吉是整个鄂温克首屈一指的猎手,边吉却很少进洞,他不愿意和那些死在自己枪口下的成千上万个灵魂见面,作为一名猎人这是最难说清楚的一件事情。除非是像飞龙雪兔一类的小东西,他打到的猎物从不带回家也不送进洞,而总是在自家的撮罗子里喝足了酒,把全身的精力都释放在索亚身上后才有意无意地嘟哝上一句:“一只犴,在老河套对过的矮崖下 ,我解开了……”接下来的便是响彻山林的呼噜声。这时候索亚就会像山猫一样地从丈夫的臂弯里悄悄地爬起来,从围栏里牵出那只名叫古姆的老驯鹿一起上山,找到猎物再把它送进洞里。

做这样的事情索亚并不觉得吃力,山林里的方位感是与生俱来的,鄂温克了解大兴安岭的每 一座山头每一条沟岔,就像城里人了解自家的三室一厅,去厨房的冰箱里拿瓶冰水来这么简 单。等从大岩洞里返回来的时候,正是新的一轮朝阳挂上大桦树梢的光景,索亚披一身的阳光,老古姆鼻子上拖着长长的冰溜子,鹿铃一路叮咚响进村子,这时所有的女人都向她问好,所有的男人都送给她一个充满敬意的微笑。索亚一一打过招呼步履匆匆回 家,她知道边吉还在被窝里等着她,等不耐烦了就会骂,“真她妈的没用,一只犴……去了 一整夜……这样的女人……”索亚用最快的速度脱光衣服,“哧溜”一下鱼一样钻进 被窝,把冰棍一样的四肢一起放进丈夫热烘烘的怀里,过不了多久,整座林子就会被一种奇 妙的声音所充斥,高亢而充满刺激。所有的鄂温克都会停下步子,把敬意的目光投向声音响 起的地方。

这才是真正的鄂温克,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边吉走进黑松林,白头崖看不见了,他知道那只老棕熊很可能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他不能再走了,虽然今天没风,但那只老棕熊对他的体味太熟悉了,他们已经遭遇过不止一次了。哪一次都是势均力敌,哪一次较量的结果都是互相对对手充满了敬意。

其实,那次边吉在把匕首上的血擦向翁代靴筒的瞬间,他发现自己的手曾经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在思维的一闪念中他曾估量过自己与对手的力量。他用余光扫了一眼离他不过三十米的对手,那家伙正坐在雪地上把流出来的肠子一点一点塞回去,动作认真而从容,让边吉打颤的原因是,对手做这一切的时候竟然连瞅都没瞅他一眼!

整理好肠子的对手用一把山毛草塞住伤口捂着肚子慢慢地走了,竟没有回过一次头也没给他留下一点暗示,瞅着鲜血染红的一大片雪地,边吉久久没有离开。

一晃三年过去了,对手是老了呢,还是比先前更强壮了呢?边吉喝着酒嚼着肉干心里揣摸着 。

此刻海图正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黑松林从伊里胡鲁山北坡顺势而下,郁郁葱葱漫延出几十平方公里,随着地势的逐渐低缓,林子也变得越来越稀疏,而且也逐渐掺进了白桦。在松桦交织的地带,就会有灌木生长 ,林子里的路就显得十分难走,这也正是雪兔狐狸野猪经常出没的地方。海图选择这条路虽然难行,但走的是直线,到白头崖要比山腰上的路至少近十里,更重要的原因是,海图估计老熊从白头崖进村,每天选择的一定是这条路,一是隐蔽二是随时都会有猎物送到自己的爪下。海图打算在没和老熊打照面前,想从它的脚印上了解一下老熊的精神状态,他要等它在最亢奋的状态下开枪,这样除了皮子外还会有一只体积最大的熊胆。棕熊最爱生气,一生气胆囊就会迅速膨胀,胆汁就会把胆囊灌得满满的,一只上好的熊胆能卖上好几千元呢。

可是有一个重要的细节让海图给忽略了,老熊昼伏夜出,昨晚它在村子边上转悠了一夜,肚子早已空空,现在是早晨九点钟,正是老熊该进早餐的时候,等它吃饱了就会在白头崖下的某一树洞里美美的睡上一整天,然后等待夜幕降临,等待着下一次的出击。果然就在海图进入灌木丛没走出二里地,老熊的脚印变得游移起来,这是它发现猎物的信号,紧接着步幅变小,这是它出击前的准备,紧接着步幅突然增大——它开始出击了!

海图停止了前进。

海图知道,和别的动物不一样,棕熊一旦捕获到猎物便会就地开餐,不像其他动物要把食物 叼到它们认为最安全的地方才下口。棕熊不会,当然老棕熊更不会,这是由它们实力决定的,它们心里明白自己开餐的时候没有任何一种动物敢来捣乱。所以海图估计,如果一切顺利,老熊出击成功,那么它一定会在不远的一个地方进早餐呢。这时候是万万不可接近它的 ,一则为了护食,老熊会变得异常警惕而残暴;二则一旦接触你就无法退出,你就会在迫不得以的情况下开枪,这是海图最担心出现的局面。因为敖楞酋长把猎取整皮的任务也就是把未来的酋长的位置同时交给了他和边吉,那么二人的机会必须均等,昨天说好了是在白头崖下会齐,你提前下手就是不守信就是十分的不仗义,这是所有的鄂温克人最不能容忍的,更何 况这是一次意义极不寻常的出猎。有一点海图心里十分清楚,就是不管谁先到达目的地也绝 不会先下手,而是要等二人同时发现猎物取得联系后,真正的较量才正式开始。联络信号是 鹿哨。每个鄂温克人都有自己的鹿哨,每只鹿哨的声响都各不相同,鄂温克人听鹿哨就像别 的民族的人听语音一样,你一张嘴熟人马上就会辨别出是谁在说话。海图的鹿哨高亢而嘹亮 ,边吉的鹿哨雄浑而苍劲,这一点他们彼此非常的熟悉。

海图把一撮口烟放进嘴里靠一个大松树坐下,他要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老熊的进餐 ,他透过树枝四处巡视,想看看老熊在什么地方进餐。树影太密看不出去多远,但海图听见 在不远处有咔嚓咔嚓的声响,他知道那是老熊咬断骨头的声音,这家伙吃得正香呢。

海图听得有点馋也有点犯困,不停地吧唧着嘴,靠在大树上的身子也一点点地向下滑动,不久便响起了一阵呼噜声。等他再醒来才发现情况不妙,老熊毛茸茸的嘴正在他脸前滑来滑去,凉津津的鼻头甚至已经蹭到他的脸上了。海图心里一阵懊悔,可是他一动没敢动,他心里清楚,这时候只要稍有动作老熊就会以闪电般的速度一下咬断他的喉咙。海图不能动,海图心里清楚,棕熊是森林里的绅士,从来不吃死去的东西,它要吃自己亲自捕猎到的活蹦乱跳的猎物以显示自己的实力。海图没动,老熊也不走,它似乎对海图怀里抱的猎枪发生了兴趣。为了防止走味,临上山时海图用獾油把枪认真地擦了一遍,也许老熊对獾的气味更感兴趣。让他不可思议的是,老熊嗅了一阵竟一下卧倒在他的身旁,肉乎乎的身子把他挤得歪向一边,老熊要守着他睡觉,还是等着他醒来?海图有点发懵。老熊粗重地呼吸着,浓烈的血腥味让海图喘不过气来。海图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怀里的枪口也缓缓地平移。没过多久,老熊的左眼右眼和枪口已经同处在一条直线上了,海图的手指慢慢地伸向扳机……

忽地,海图的心头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没错,这时候开枪,一张整皮唾手可得,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是鄂温克的又一代年轻的酋长,可是边吉呢?边吉这时候一定会在白头崖下等着他的鹿哨响起。这时候只要他的手指一动,边吉将失去一次公 平竞争的机会,同时也将永远地失去酋长的位置,而边吉才是鄂温克最出色的猎手。想到这 里,海图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出了满头的大汗,他为自己的一闪念感到从未有过的耻辱。

边吉打着饱嗝躺在雪地上,静等着堂弟海图的鹿哨,每次出大猎总是海图先和边吉联络。海图真是个好兄弟,聪明能干,心眼好,对边吉十分尊重,边吉也十分疼爱这个弟弟。可是一只可恶的老熊却把情同手足的兄弟逼到一条有你没我的窄道上来。边吉曾认真地想过,敖楞老爹的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按照常理酋长的位置非他莫属,可是要是单看打猎他和海图一样的出色,要是去处理村子里的日常事情,他相信海图要比自己强得多。他觉得真要有那么一天,他会对不起海图,对不起所有的鄂温克村民的,因为只有最强有力的酋长才能带领苦难的鄂温克人在这恶劣的环境里生存下来,才能让大家和平相处,才能让老婆孩子不 至受冻挨饿,他总觉得要把这么多的事情都做好,海图肯定比自己强。敖楞老爹做出这样的 决定是十分英明的,他不能在百年后让所有的鄂温克人说他偏袒儿子。苦津津的口烟汁使他 的头脑愈发清醒,他在盘算着如何给海图创造一个更为有利的猎杀机会。

太阳已经移到头顶,两次口烟吃过后,还没听到海图的鹿哨。边吉感到情况有些不妙,他起身钻进一座勉强能通过的密林匆匆向山下走去。

密林一直向山坡下延伸,渐渐的变得稀疏,渐渐的掺进了白桦,渐渐的出现了灌木,边吉放慢了脚步,边吉知道这该是老熊经常出没的地方,这里距老熊白天藏身的白头崖底不过五里地。边吉端着枪搜索着前进,他担心海图出事,他防备着老熊的突然袭击。忽然边吉发现了一大片零乱的脚印和一只狍子被撕扯后剩下的皮毛和几节腿骨,他知道这是老熊用早餐的地方,老熊肯定就在附近,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朝自己猛扑过来。边吉的心陡然紧缩,边吉想找一棵大树,好防护他的背后,可是没有,这里清一色的幼松和白桦,而且脚下全是矮冬瓜一类的灌木。这对边吉十分不利,在这样的场地,人根本无法跑动和躲闪,而对老熊来说这些灌木就像一些微不足道的小草,它完全可以像一辆坦克一样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边吉心里暗暗叫苦,他知道这时候老熊很可能已经发现了自己,单等有利时机向他发起致命的一击。猎物发现了猎人,猎人还不知道猎物在哪里,这是猎人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更何况这是一只经验十足、凶残无比的老熊!边吉完全处于被动地位,边吉的额头渗出了汗珠,他停止了前进四处张望。忽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看见在不足百米远的雪地上,老熊和海图紧紧地躺在一起,他努力睁大眼睛,却无法确定海图的死活,而老熊的神态却是一副悠然自得。边吉伏在雪地上一动不动,他的头脑在急速作出各种判断。边吉想凭着海图的经验,他不会遭到老熊的暗算,即使是突然遭遇也不会一手不还就立即毙命。边吉一直没有听到枪声,这说明海图肯定没有还手,那他这是搞的什么名堂,边吉头上的汗已流下,他彻底的懵了。他长喘着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边吉知道作为一名优秀的猎手不论发生什么情况冷静是至关重要的。边吉就是边吉!果然没过一分钟边吉就完全镇静下来了,他改变了自己的主意,他决定放弃猎取整皮的计划,他要把海图兄弟从熊嘴里救出来,他摘掉了皮手闷子 ,举枪瞄准。一百米的距离,一枪击中猎物的要害这对边吉不是什么难题,但棕熊不同于其他猎物,即使击中要害它也不会毫不挣扎就倒下,而这最后的一挣扎就足可能要了近在咫尺的海图的命。边吉举起的枪又放下了,他得想一个万全之策。一阵短暂的煎熬过后,忽然边吉把手伸进了口袋,边吉掏出了鹿哨,边吉把鹿哨放进了嘴里,鹿哨是白桦皮做成的,边吉觉出了它淡淡的苦味。顷刻,一声苍凉的鹿鸣响起,那是一只老雄鹿在呼唤它的妻妾,群山回应,连绵不绝。蓦地老熊站了起来,朝着边吉藏身的地方愣愣地眺望,就在同一时刻边吉突然看见躺在雪地上的海图一跃而起,腾起的雪浪足有一人多高。老熊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搞蒙了,站在那里竟一动没动。边吉的心一下子吊到嗓子眼儿,他知道动物的灵敏程度 要高出人类的几十倍,只要老熊回过神来朝海图发起进攻,无论海图是多么优秀的猎人,这么近的距离也不会做出任何动作的。猎人的本能让边吉的动作不再受大脑的支配,只见他顺过枪口就搂好火,一声巨响的同时老熊的头猛地震了一下,像是拳击手受到一记重拳的击打。一切都在瞬间完成,下意识的动作迅疾得让人无法反应过来。此刻也让边吉没有反应过来的是,就在他搂火的同时,他看见海图平端的枪口也冒出一团明亮的火光,海图的半自动和他的水连珠同时响起,构成一组美妙的和弦。群山回应,连绵不绝,就在这美妙的音乐里,老熊原地直立了足足有三秒钟,最后才直挺挺地倒下,像一棵訇然砍倒的老松。

随着老熊在视觉里的消失,边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是海图一次精彩绝伦的射击!距离二米,位置侧向,边吉完全能想象出老熊两只被海图半自动子弹洞穿的眼睛在怎样的流血。一张整皮到手了,一名新的酋长就此诞生!想到这里边吉突然怔住了,既然海图凭着自己的本领猎杀了老熊,那么自己这一枪是怎么一回事呢?是帮忙还是添乱?是援助还是坑害?本来是一张整皮,脑门上又无端地多出一个窟窿,敖楞老爹会怎么想,海图会怎么想?全村的鄂温克会怎么想?当然事情的真相很快就会大白,一百米的射程和二米射程的弹洞,就连刚穿上整裆裤的鄂温克都能辨认出来,那么你边吉这一枪怎么解释?想贪天功为己有?想坐上那张垂涎已久的熊皮地铺?边吉懵了,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像那只中弹的老熊。几秒钟的沉寂过后,他忽然像疯了一样朝来时的路钻进密林,此刻他的身后响起了一声又一声清亮高亢的 鹿鸣的回应……

边吉不顾一切地朝着山上疾跑,一路上他扔掉了背夹,甩掉了皮袄,最后摘下了片刻都不能离开的皮手闷子和狐狸皮帽子。他一手握枪,一手拎着日式军用水壶,随着他的跑动壶里的酒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边吉一直在跑,边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步履踉跄,最后一头栽倒在雪地上。酒壶开了,酒咕嘟咕嘟地流进雪地里。边吉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羞耻心折磨得他五内俱焚,他顺手抓起一把雪擦掉满脸的汗。

边吉想起了敖楞老爹,想起他年轻丧妻含辛茹苦拉扯他的艰难,想起他对自己近乎残酷的生 存训练,想起他酒后对自己流露出的他百年之后的希望。此刻随着海图的一声枪响,一切都 化为乌有。他感到胸闷,他感到肩上千斤重担的压迫,他觉得自己辜负了老爹的栽培,辜负 了整个鄂温克的希望,辜负了索亚没日没夜为他作出的努力,更辜负了他还没有 见面的儿子,而最让他无法面对的是未来的年轻的海图酋长。他躺在雪地上仰脸看那一棵棵 高耸入云的大樟松,他仿佛看见了大桦树上的那个皮套,看见爷爷手里紧紧攥着的萨满神像 ,还有他恳切的眼神,自己和海图都是他的孙子啊。想到这里边吉忽然笑了,笑得像孩子一 样天真,像六月的阳光一样灿烂,他一边笑着一边双手把枪顺过来,在把枪口临塞进嘴里 前还仔细地瞅了瞅,嘘嘘地把上面的灰土吹干净……

索亚觉得自己真的要不行了,整个身体都在分崩离析,她对死一点也不怕,她觉得只要乌热 能顺利地生下来,她就对得起老酋长对得起边吉也对得起萨满神,她就完成了来到世上的唯 一使命。她用鄂温克特有的那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死死咬住乌黑的嘴唇,她在拼命地喘息,她 在积攒力气,她要作最后拼死的一搏,她死命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发出裂帛一般的号叫,边 ——吉——你在哪里——,突然,她感到一声强有力的震动从心底响起,乌热突然像一颗出 膛的炮弹,一下子从自己的下体轰然弹出。

蓝天上阳光刺眼,一声嘹亮的婴啼远远地回应着白头崖下那一声老枪的钝响……

边吉筑起的雪屋在乌热满月过后不久就化了,以后新雪屋又不断地筑起来,又被不断地融化 掉,随着雪屋的不断搭建又不断地融化,鄂温克许多老面孔不见了,一些新的更年轻的身影 出现在大森林里。

人类对森林的无休止的砍伐使猎物失去了最后的栖息地,它们纷纷落荒而逃,逃向西伯利亚 ,逃向外兴安岭,逃向远东。林子里的动物越来越少,大岩洞里的猎物越来越少,甚至还出 现了有人偷出岩洞里的猎物卖给外人的丑事。

“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处理?”这几天有人偷了岩洞里的猎物卖到山下的事,海图耳朵里已经 塞得满满的了,他打算听听乌热的意见。

“一切都无所谓的,岩洞里的猎物是老祖宗留给后辈儿孙享用的,他们享用了也就正合了祖 宗们的初衷,至于怎么个享用法,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再说啦,林子再这么砍下去,猎物 早晚会跑得一只不剩的,那时候鄂温克将无猎可打。不打猎的鄂温克还能叫鄂温克吗?失去 森林的鄂温克还能叫鄂温克吗?没有了森林没有了猎物留着鄂温克还有什么用?”乌热手里握 着一条松枝,每说一句就折下一段,愤愤地扔进面前的篝火里,白色的飞灰飘起来,落在了 他的头上。

海图看了一眼面前这个满脸胡子满头硬发,整个脑袋像一只大刺猬一样的年轻人,轻轻地叹 了一口气,花白的山羊胡子微微颤抖着。边吉死后一年,就在乌热刚会蹒跚走路的时候,海 图走进了索亚的撮罗子。为了让这个没爹的孩子能很好地长大,本来让索亚嫁给海图是敖楞 老爹的意思。那天夜里,就在全村人给边吉过完周年的那个晚上,敖楞老爹送走了所有的男 人,却把海图一人留下。敖楞咳嗽着伸手示意让海图坐下,七十岁的敖楞老爹已经风烛残年 了。一阵咻咻的喘息过后,敖楞老爹对海图说:“这件事就得委屈你了,看在乌热这个没爹 孩子的份儿上,明天就让你嫂子嫁过去,村里人可能会说些闲话,过一阵就会好的,要不孤 儿寡 母的怎么活啊。”海图定定瞅着老酋长一言没发,边吉的死对他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他认为 是自己害死了边吉。送葬那天他几次想跟了边吉去,被敖楞一拳打昏,派人看了三天三夜才 回转过来。此后虽然打消了死的念头,却又无法面对索亚。每次出猎回来他总是把最好的猎 物偷偷地放到索亚的门前,自从边吉死后,他一直没有再迈进过这座撮罗子一步。今天害死 自己兄长害死自己救命恩人的人竟然要娶人家的遗孀,那么就证明一年前的行为是一次十足 的谋杀!海图无法面对这个事实,他没有这个勇气。敖楞看出了海图的心思说:“不要想那 些没有边际的事情,我不是还没死吗?再说村里的人也都会通情达理的。”

乌热跑过来嚷着要爷爷抱,海图一手抱过孩子泪流满面,端起面前的大酒碗一饮而尽后说:“不能再难为索亚了,明天我就过去,倒插门!”海图擦干了眼泪告别了老酋长,把一句沉甸甸的话撂下。

敖楞酋长看着消失在林子深处的海图,一副千斤重担彻底卸下了。他猛地一把操起面前的大 锡壶“咕嘟咕嘟”地畅饮起来,渐渐的整个身体也轻飘飘地飞起来,飞离森林,飞离大山, 一直朝那遥远的天国飞去……

一个新家庭的组成没有给海图带来多少欢悦,随着年龄的增长,乌热也一天天地疏远了海图 ,而且在他的骨子里压根就没有瞧得起自己,这是这位新任酋长所始料不及的。

早春的一个清晨,叔侄二人同乘一只桦皮船在阿鲁干河上打鱼,河面雾色浓重,十步以外不 辨人马。船至河心忽听得白茫茫的岸上有哔哔剥剥的声音,海图拿眼看乌热,乌热头都没抬 地说:“鹿。”海图用眼瞟了一下横在船舱里的枪,乌热二话没说操过来枪口一顺连瞄都没 瞄就是一枪,海图把小船摇靠了岸,乌热一个跨步跳上去,没出十分钟把一只血淋 淋的鹿茸扔到船上。海图一怔吃惊不小,但面色仍无表情,淡淡地问:“鹿呢?”乌热 鄙夷地朝岸上瞅着,头也没回地说:“它还小呢,过几年不迟。”没出两天那只鹿被别人窖 住了,果然是只三岁子,头上的枪茬锯过一样整齐。就在人们一边烤着鹿肉一边为乌热的枪法惊叹不已时,乌热像一头发怒的豹子一样冲进来,你们非得把它们赶尽杀绝不可吗!一句话把海图酋长愣在那里半天没缓过神来。

这一枪,彻底奠定了乌热在整个鄂温克第一枪手的位置。这一枪,也让海图心里生起一团迷雾。海图一人喝闷酒,酒至半酣长长一声浩叹,现在的年轻人,你真猜不透他们整天都在想什么,唉,这样下去鄂温克还能在林子里活下来吗,他感觉到自己责任的重大,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老酋长,对不起列祖列宗,更对不起边吉。

不愉快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并逐渐地发展成叔侄之间的唇枪舌战。

猎物是越来越少了,看着经常空手而归的海图,乌热的脸上就会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没猎可 打的日子乌热一手好枪法也派不上用场,乌热就把空啤酒瓶横过来,山风一吹便会呜呜作响 ,乌热用黑布蒙了双眼静等着山风吹来,只要瓶子一响,乌热的枪就会即刻响起,子弹就会 飞进五十米开外的瓶口,把瓶底打出一个圆圆的小洞。乌热一天要喝掉一整箱啤酒,所有的空瓶底无一例外地有一个小洞,而所有的瓶口都无一例外地完好无损!海图进进出出看着乌热游手好闲的样子,心疼得直摇头,他无法理解的是作为一名优秀的猎手不去打猎整天窝在家里打酒瓶子玩,是不是让老林子里的恶鬼给缠住了。

这样下去鄂温克终究要毁在你们手里的!忍无可忍的海图,一把扯下蒙在乌热脸上的黑布 说。

乌热一动没动,嘘嘘地吹着枪口上的青烟说,汉人把林子砍光,我们把野物杀光,再这样下 去,毁掉林子的,毁掉鄂温克的就是你们这些家伙!

海图一下子僵在那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十六年心血竟换了这样的回报,他不理解乌热为 什么会变得这样不可理喻。

乌热终于走出了大山,那年他十八岁。森警,还没离开大山和林子,不过乌热在呼和浩特上 了两年警校。

乌热回来的时候已经出落成一个一头浓发满脸大胡子的英俊男人,上学期间还两次被请去拍 电影。同学们就劝他干脆考电影演员得了,乌热说,我得回去,要不鄂温克很快就会从这个 世界上消失。和两年前的海图酋长一样,听了他不着边际的话同学们一下子都僵在那里,都 说乌热这家伙不可理喻。分手那天,女孩儿琳琳偎在他的怀里,白嫩的小手抚摸着他茂盛的 胸毛极尽温柔,乌热却两眼发直,问了好几遍还是那句话,他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待在城里 ,他说他的魂儿在大山里在原始森林里。

琳琳泪眼汪汪地看着乌热,女孩怎么也不理解乌热对大兴安岭对大森林如此的眷恋。此刻她 才相信当时的谣传可能是事实。

琳,你可要想好了,这家伙是个没有进化好的野人。女友把一块方糖夹进琳琳的 咖啡杯里警告她说。

我们居室的花瓶里装什么?

花呀,琳琳答得漫不经心。

这家伙的花瓶里装什么?

什么?

你猜呀——粪便!你能猜得出吗?

为什么呀?

这你得去问他。

不可能吧。

他把驯鹿的粪便装进花瓶里放在床头柜上,他说粪便的气味远比汽车的尾气好闻,他说一闻 到驯鹿粪便的气味就能安然入睡。你和这样的家伙在一起就得整天和粪便打交道。

当时琳琳喝着咖啡当笑话听,她知道女友追过乌热,分手后说些对方的坏话好证 明自己的觉醒,这是女孩儿惯用的伎俩,也就不足为信。可是今天她信了,乌热离文明社会 真 的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回你的原始森林去吧,住你的撮罗子去吧,和你的驯鹿待一辈子吧! 望着远去的列车,琳琳在站台上跺着脚哭喊。

乌热回家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山矮了河浅了林子瘦了,野物变贼了,人变躁了。拎着枪山里转了一星期,硬是连根禽翎兽毛都没打着。往日满树的飞禽,你打下一只,其余的都低着头瞅,再打一只活着的再瞅一瞅,打到最后一只也不懂得飞走。现在可好,枪声一响,轰的一声全都起来,等你撵了半天爬上山,一有响动就又飞了。鸟儿领教了人类的贪婪和残忍,学会逃生的本领。乌热望着大山,偌大的林子四下里没有一声鸟鸣,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再认真地端详着手中的这支老枪,烤蓝早退掉,枪身的油漆已荡然无存,这支传了三代的俄式老枪到底结果了多少性命已无从考究,那时候它是鄂温克生命的依据,打不到猎这个森林民族就会冻饿而死,就会永远地消失,可到了今天它的存在到底还有多少价值呢。乌热心乱如麻,面对被砍伐得稀稀拉拉的林子,面对墓碑一样漫山遍野黑糊糊的树桩,他茫然无措地站起来,那条心爱的老枪就顺手滑落下来,顺着山坡一直滑下去,最后咕咚一声掉进河里。乌热一阵眩晕,他觉得作为一名鄂温克青年对不起森林,对不起大兴安岭,对不起生他养他的额尔古纳河。

乌热决定要做一件对得起大森林的事,乌热准备搬家,一个人搬到葫芦谷去住。

乌热头也不抬地准备着自己的行囊,左边站着海图,右边蹲着大黑狗,他们似乎都知道有事 情要发生,但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四只眼睛不时地对视,又不时地盯着忙碌的乌热。

等把简单的行囊背起来后乌热对海图淡淡地说,最后的那几只鹿也被偷猎者盯上了,再不看 管起来怕是一只也保不住了。说完又低下头对寸步不离的大黑狗说,豹子好好看家,没你的 事。

黄昏时分乌热来到谷口,这才发现大黑狗也尾随而至。豹子,不是让你看家吗,怎么跟来了 呢,乌热有点不大高兴。大黑狗委屈地低下了头,发出了呜呜的低鸣,它知道自己犯了错误 ,也知道一定要挨主人的惩罚,可是它心甘情愿,因为它太爱它的主人了。主人是它救命恩 人。当年妈妈生下它们姊弟八个,它是最小的一只,身单力薄挤不上奶吃,满月过了还瘫在 窝里不会走,主人就把它丢进雪窠里。是乌热把它揣进怀里,是乌热用驯鹿奶一口口把它喂 大,是乌热教会它一身强悍的捕猎本领,从而使它成为全村头等的猎犬。主人恩重如山,豹子对主人百般依恋。乌热上学的两年,豹子整天蹲在村头的路口上眺望,它坚信主人不会弃它而去,主人一定会回来。果然乌热返乡那天,豹子跑出去三十里地迎接,在人来人往的小镇火车站,乌热抱住豹子好一顿哭,全村的猎民也大为感动。可是这次豹子没听主人的话 ,它总觉得主人一个人在外太孤单、太危险,它总觉得要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天近黄昏,乌热在谷口安顿下来,他点燃篝火准备晚餐,青色的柴烟给葫芦谷罩上一袭轻柔 的白纱。

葫芦谷方圆四十里,口小肚大像一只巨大的葫芦横卧在白头崖下,谷地小河如网水肥草美,是犴鹿獐狍的天然栖息地,也成了偷猎者经常光顾的地方。多年的偷猎,犴獐狍子已经不多见了,只有天性机警的梅花鹿尚存活在这里,可是近日里已有一伙偷猎者开始注意上它们了。那天正午,乌热在给豹子弄吃的,三辆摩托车从山谷里驶出来,看样子像是跑山儿的,可是又什么工具都没带,总不能是旅游看风景的吧,豹子十分不友好地朝着远去的摩托车吠叫着,没有主人的命令它不能随便行动,但根据它的表情那远去的三个背影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大概是五天前的一个上午,乌热和豹子为找一只小驯鹿进入谷地时发现这三个人的,小驯鹿受伤掉队,已经三天没回家了。当时他只顾摆弄小驯鹿了,对三个擦肩而过的人没来得及细想。他们在深山老林里转悠了这么长时间到底想干什么呢,乌热放下手中的活,努力猜想着不速之客进山的目的。

乌热在新搭成的桦皮窝棚前慢慢地踱着,想着问题的最终结果,他返身坐在一截树墩上,往火堆里又加进几块籮子,等篝火跳起火苗的时候又抓了几把青草盖 在上面,烟雾又浓了起来,这是驱蚊的好办法,现在是初夏,蚊子还没有起来,但不管有没 有蚊子,乌热习惯总有一缕炊烟在窝棚前。

谷地的尽头是白头崖,白头崖峰高林密,是野鹿藏身的好地方。乌热打猎正在兴头上的时候,他跟着海图叔叔上过一次白头崖,正是那次惊心动魄的遭遇,埋下他叛逆的种子。

那一阵子,海图叔叔很扫兴,跑了很多路,像样的猎物一个没打着,作为酋长,作为鄂温克独一无二的猎手,打不到猎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情。这一次只好上白头崖碰碰运气了,乌热知道那是一个打鹿的季节。其实我们不该来这里的,不过事到如今萨满神也不会怪罪我们的。海图一边走一边回头跟乌热讲。他发现一路上乌热一声不吭,这孩子人长大了,心思也大了。

乌热还是没出声,依旧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大概爬了刚到一半的山路,突然从林子里窜出两只鹿来,一只雄健的公鹿身后跟着一只肥肥的母鹿。海图犹豫了一下,乌热知道海图叔叔平日里很少打鹿,可是这次海图还是举起了猎枪。一声枪响过后,只见那头雄鹿身子一栽打了一个趔趄,但马上又一跃而起,身后的母鹿愣了一下也紧跟着雄鹿向前闪电般地飞奔了。对海图的枪法乌热深信不疑,大概是刚才瞬间的犹豫才错过了最好的猎杀时机。

叔侄二人寻着血迹追上崖顶已是大汗淋漓了,当他们喘着粗气直起腰的时候被一幕场景惊呆 了。那只雄鹿站在崖顶的一块巨石上昂首傲视,它满身是血,肚子剧烈地起伏着,它的血大 概要流尽了,可是整个身躯看上去还是那么雄壮健美,它颈项修长,一对美丽的银灰色的茸 角珊瑚一样直指晴空。那只母鹿就趴在它的脚下,对他们的出现毫不理会,而那只雄鹿更是 瞅都不瞅他们一眼,炯炯有神的双目直视遥远的天际。他们下意识地接近着猎物,就在距那 块巨石十几米的时候,那只雄鹿高高跃起,朝着高耸的岩壁狠狠地撞去,只听得“咔嚓”一声,鹿角断裂,鹿头粉碎,健壮的身躯轰然倒下,与此同时那只母鹿也一声哀鸣像闪电一样跃下山崖。叔侄二人傻傻地站在那里好久没有动弹,最后海图喃喃地说,把它埋了吧。

打那以后,海图再也没打过鹿,乌热发现从此海图叔叔腰间多了一小节鹿角。

可是现在居然又有人打起了它们的主意。乌热要用自己的行动保护这个可怜的鹿群,他要对 偷猎者实行有效的制止。果然,就在乌热驻进葫芦谷三天后的一个傍晚,那三个家伙又出现 了。

混蛋们,等着瞧吧,有我乌热在你们什么也别想得到!乌热骂着钻进了窝棚,把大黑狗也叫 了进去,豹子顺从地趴在乌热的身边,它知道没有命令是不许发出一点声响的。

半夜时分乌热起身,大黑狗摇着尾巴跟在身后,他们要在黎明前赶到伏击地。那 时候鹿群会出现在小河边,饮第一次晨水,也许偷猎者早就埋伏在那里了。

他们出发了,夜色不算太浓,乌热做出一个手势让豹子去前面侦察,没出半个小时豹子折了 回来,用头不停地在主人腿上蹭,乌热知道豹子发现了目标,根据往返时间乌热判断偷猎者 应在一公里之内。乌热跟在豹子后面加快了行进的步伐,没出一撮口烟的工夫,眼前出现了 三个黑影,一前二后走得不算快,乌热这才知道,他们一定是把摩托车放在山下、从后山绕 过谷口,进入谷地的。看来这几个家伙上次点踩得很细,在距小河不足百米处他们折进林子 藏了起来,乌热也和豹子选了一个低洼处躲了起来。

天亮的时候,乌热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原来他们藏身的地方正是鹿群经过的地方,而且又是上风头。这样鹿群不等接近水源就会发现他们而逃走。当然这样那伙偷猎者同样也会一无所获,但是乌热想的是,要让这些家伙知道,这群鹿有人看护,从而永远不再打它们的主意。

乌热四下?摸,发现了一个泥塘,他迅速滚进去打了几个滚儿,又把一簇水草叼 在嘴里,再让豹子后退一段距离,这样再灵敏的牲灵也不会有丝毫觉察了。

就在乌热刚刚做好准备的时候,鹿群出现了,密林深处哗哗一阵响,首先出来的是一只雄鹿,乌热看得明白这一只比当年撞崖而死的那只一点也不差,威武雄壮,体形健美。它站在密林边上四下环顾,仔细地寻找着一切可疑点,几只母鹿和小鹿探了探头又回去了,雄鹿没有向它们发出安全信号。是时候了,乌热猛地跃出大吼一声,快跑啊,这里有强盗!话音未落,雄鹿倏地一下不见了,紧接着林子里哗哗一阵响,一切又归于平静。

砰砰砰……各式猎枪夹杂着愤怒一齐朝乌热头上泻下来。

他妈的这鹿是你家的!

干脆干掉他算了,让他多管闲事!

几个家伙骂骂咧咧朝乌热这边走过来。

这是乌热第一次徒手上山,乌热这才感到猎人没了枪就像猛兽没了利爪。他四下?摸,顺手 捡起一根碗口粗的桦木棒子准备迎敌,豹子也护在他的身边,准备随时出击。

三个家伙呈扇子面包围过来,明晃晃的匕首握在手里。其中一个胖子说,这家伙壮得像一头 牛,抗打,往死里揍!另一个大个子已经举起了手中的木棒。豹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绕到 了对手的后面,还没等那家伙的棒子落下照着他小腿肚子就是一口,三个家伙只顾着 对付人了,一直没有发现猎犬的存在,大个子哎呀一声险些裁倒,乌热上前一个窝心脚彻底 把他放倒了。另两个不顾一切地扑上来一顿乱打乱刺,乌热左右迎敌,忙乱中棒子失手掉在 地上。他左躲右闪瞅准蹿上来的胖子面门就是一拳,那家伙妈呀一声仰面倒下。手握匕首的 大胡子没有心思照顾同伴,一刀狠过一刀地刺过来,乌热且战且退,左臂上已经被划出一道 长 长的血口子。大胡子取胜心切一边大喊,快上呀,这小子不行啦!一边更加凶狠地逼上来。 乌热左臂酸麻,怒从心中起,瞅准时机一个虚晃,双手扼住大胡子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拧,就 听得“咔嚓”一声,大胡子惨叫着滚倒在地上了,乌热轻蔑地啐了一口说,死去吧,看 你们还敢不敢再打鹿群的主意。就在乌热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缓过神来的大个子已经爬起 来,双手举起一块大石头向乌热头顶恶狠狠地砸下来。豹子一声长啸,高高跃起狠狠一口咬住大个子的脖子,乌热急回头,就见坐在地上的胖子双手捧着的枪口吐出一股火光,豹子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一样从眼前划过。豹子,豹子——乌热声嘶力竭地向豹子扑去,三个偷猎者趁机仓皇逃窜。

豹子柔软得像一个熟睡的婴儿,豹子的眼睛还睁着,乌热紧紧地抱着豹子号啕大哭,四周的 桦叶乱雨一样纷纷落下……

乌热大病一场。

病好后的乌热开始埋头写信。他给乡长写,给旗长写,给自治区的主席写,写大兴安岭惨不忍睹的现状,写保护森林的重要,写保护野生动物的重要,写鄂温克民族未来发展的道路,写他自己对民族发展的意见和建议。在信中他恳切地写道,不错,鄂温克是森林民族, 是驯鹿的民族,可是鄂温克要是一直待在山上,大森林就会从地球上消失,驯鹿就会从地球 上绝种。要想保住森林保住驯鹿,鄂温克集体搬迁无疑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看着乌热整夜伏案写信海图的山羊胡子瑟瑟发抖,他对乌热的举动大惑不解,鄂温克不打猎 还能叫鄂温克?鄂温克离开森林还能叫鄂温克,他指着远处早已空无一物的树葬地说,祖宗 们都在看着呢,造孽呀你!

刚刚入秋,写出的信竟然有了回音,其实政府早就有了这方面的动意,只是在寻找一个适当的时机。乌热的信无疑给政府提供了一个最好的契机,专家分析,科学论证,最后政府采纳了乌热的建议,决定让鄂温克举族搬迁,搬出大森林搬进城市去,不过为了考虑民族意 愿,到底去还是留要经过全民公决这种形式来最后决定。

乌热为这事兴奋得彻夜难眠,他在村里所有的撮罗子间穿行,他要让全村人特别是年轻人 分享这份喜悦。

乌热心急火燎地走着,有风吹来,额头的汗凉得冰手,乌热还是感到了大兴安岭特有的初秋 的凉意。

这些天他走访了许多老人,得到的回答大体是,大兴安岭的家,鄂温克住了上千年了呀,北魏拓跋焘当皇帝时,我们的祖先就生活在这里,怎么说走就要走了呢?搬出兴安岭搬出大森林,驯鹿怎么活?没了驯鹿,没了森林,还是鄂温克吗?

真像一些人说的那样,走出森林的鄂温克就成一条流进沙漠的河,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吗?乌热不相信这些鬼话,这段时间乌热每晚只能睡很少的觉,他进出所有的帐篷和撮罗子 ,在仅有的二百六十几名族人中游说。他想说服所有的族人,离开森林是鄂温克唯一的选择 。

乌热顺着来路返回家,他决定最后再找一次海图,这最后的一位酋长。只要他能带头投票, 事情还会朝着乌热希望的方向发展。乌热加快了步子,脚下的松枝发出啪啪的折断声,乌热觉得那是催人上阵的鼓点。

海图叔叔睡了,松木杆搭成的地床上铺着那张老熊皮,地上的嫩草从松杆的缝隙中钻出来,绿茵茵地围在熊皮的四周。海图叔叔蜷曲的身躯显得越发瘦小了,唯有那张老松皮似的脸依旧像萨满神像一样庄严。

乌热把籮子往灰烬里拢了拢,轻轻一吹红红的火苗就蹿出来。这种篝 火只有鄂温克人能点得起来,几块籮子不紧不慢地燃着,用时往里拢 拢,不用时往外撤撤,火随人意,燃燃停停,永不熄灭。森林是鄂温克的家,森林是鄂温克 的命,祖祖辈辈在大森林里用火的鄂温克就从来没有跑火烧了林子的。解放后,每一个鄂温 克从娘肚子一出来就是兼职森林消防员,拿国家每月四十五元钱的补贴。

乌热把薰得漆黑的茶壶移到火上,他想把茶煮开,等酋长醒来喝,鄂温克一刻也离不开茶的。

撮罗子里暖和起来了,乌热把外衣扔在籮子堆上,军绿色紧身内衣让 两块胸肌高高耸起。一只小驯鹿探头探脑地走进来,嗅着他的内衣,蓝汪汪的大眼睛 里凝着温顺的光。乌热顺手从桦皮筒里拈出一撮盐来,他体味着小驯鹿温热的嘴唇在手心上 痒酥酥地蠕动。盐是驯鹿的巧克力,小驯鹿舔得津津有味。

水开了,扑扑地溅出来,白蝶一样的飞灰从火堆上升起,挤挤挨挨地从顶口冒出去。乌热出神地盯着这架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撮罗子,想象着祖先支起第一架时的兴奋。撑起三十六根松杆,围一圈白布,就是这样一只没有手柄顶上开口的大伞,抵御着熊狼野猪和比它们更狠的瞎蠓小咬,抵御着零下四五十度的奇寒酷冷,一堆篝火几张兽皮,让鄂温克人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大兴安岭上,世世代代存活下来,子子孙孙繁衍开去。

可是为了民族的生存,为了不让鄂温克成了时代的落伍者,现在就要离开森林了,乌热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桦皮桶里的面粉发了,散着淡淡的酸味,乌热笨手笨脚地烙面饼,胃里涌出融融的暖意,两 年的警校生活,城里的大米饭彻底摧垮了他的消化力,一见大米饭就神经性地吐酸水,那时 候连做梦都是甜甜的驯鹿奶泡面饼。

海图咳咳地坐起来,像只伤风的老猫,嘴里嘟哝着,煳了,煳了。海图赶忙去撤火。

海图老了,大森林永不改变的黄绿更迭消磨了他的青春,当年松树蘑一样油光闪闪的脸庞如今变成一只风干的松塔。海图接过乌热递上的热茶漫无目标地吹着,掉光牙齿的颌骨让嘴唇软塌塌地揪在一起。乌热一阵心酸。

村民公决是在一个初秋的早上进行的。

瑟瑟的秋雨落在樟子松长长的松针上,发出一种只有鄂温克才能听懂的声音。民族小学的操场上聚集了全村的猎民,二百六十一口子除了海图一人外全到齐了,酋长说他不舒服, 他不来谁也别想请动他。主持会议的市政协主席不无遗憾地说,那就开始吧。

主席坐了一夜的车,吃过早餐就上会,听说最后一位酋长没来,满脸的倦色又罩上一层阴郁 。

其实海图没什么大病,这个乌热心里清楚。昨晚的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不过只是乌热的一厢情愿。乌热不停地说,海图只顾低头喝茶吃面饼一言不发。末了海图拍拍身上的面饼渣站起来说,到我的地床上睡一觉吧,听听萨满神的旨意。海图出去了,撮罗子里一下变得神秘起来,籮子堆桦皮筒熊皮猎枪大锡壶,撮罗子里的所有物件一齐 朝他射出森森的黑光,乌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乖乖地躺到了酋长的地床上。乌热闻到 了熊皮的腥膻,青草的清甜和桦树皮苦巴巴的涩味。

冷风从帘子底下溜进来,薄如纸,白蝶再一次飞起来了,那是萨满神的舞衣啊, 乌热赶忙闭上了眼睛。

山风吹来,突然耳边响起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祖宗的意志不可违拗。

乌热转过身来,海图就坐在他的身旁,哪儿来的萨满神哟,一切的旨意全来自酋长。

主席摊开稿子开始讲话,和警校的领导一样,从头到尾全是官话套话空话和千真万确的废话,嘤嘤嗡嗡地在耳边一个劲地打转转就是不往脑子里边进。乌热坐在雨地里,下意识地掏出那只索亚妈妈留给他的当做护身符的桦木刻成的萨满小神像。妈妈说这是老酋长的手艺,老酋长刻的神像个个能显灵的。神像已被手汗浸成土红色,可见它在妈妈身边有时日了 。细雨中乌热细细地端详着,越看越觉得这张脸不像父亲倒像一只老熊。

被冷雨浇湿的主席的声音不停地折磨着人们的耳朵,不知道过了多久,好不容易要开始投票了,会场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二百多人的场地上鸦雀无声,只有秋雨从松针上落下,人人都聚精会神,这点雨不算什么,鄂温克从来都不怕雨,他们可以一张狍皮裹了在哗哗的 山雨中酣然入睡,当然醒来后忘不了喝几口从不离身的熊膝盖骨泡过的烈性酒。

主席台是一字排开的四张课桌,上面铺着一块作帐篷用的绿帆布。两只水筲大小的桦皮桶上 各贴着一张红纸,墨笔写成的“去”、“留”两个大字赫然在目,墨迹被雨水浇得沥沥地淌像猎物的血。台前是一麻袋敞着口的松塔,松塔还没黄熟,散发着浓浓的松脂香。乡政府的刘干事一句一嗯地告诉大家,嗯——各投各的票,嗯——不要管别人,嗯——同意走的就把 松塔投进右手的桶里,嗯——不想走的投进左手的桶里,嗯——每人一票,嗯——这是你们 行使权利的时候了,嗯——大家都要认真对待。

人群躁动起来,个个跃跃欲试。又没有谁敢第一个站出来。所有的目光都在人群里睃巡 ,海图没到场给村民公决带来不大不小的麻烦。

没有神的旨意,鄂温克就会迷失方向,海图就是敖鲁古雅的萨满神吗?这件事一直困惑着乌 热。

那年乌热十二岁。十二岁的鄂温克就是大人了。刚过生日没几天,海图进了索亚家的撮罗子 。

去,乌热,跑一趟阿鲁干老林,昨天我打了一只犴放在白头崖雷劈松下,你把它驮回来,记 住犴嘴里插着一把猎刀,用完别忘了拿回来。海图交代完就走了,那神态好像城里人和孩子 说,“去,到冰箱里拿只冰激凌,当心别冰手”一样轻松。阿妈望着海图远去的背影半天没 说出话。乌热走出撮罗子,两只驯鹿已经拴好在小树上,乌热知道那只叫古姆的老驯鹿是他的坐骑,它的儿子格恩该是他的脚夫了。

阿妈把面饼和鹿肉干装进格恩背上的犴皮口袋里,千叮咛万嘱咐打发小乌热上了路,索亚担心,可是酋长的话是不能违拗的。乌热倒是满心的欢喜,能单独完成这么一项任务就说明自己长大了,在酋长的心目中乌热是个大人了,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啊。三十里路,太阳刚到头顶乌热就赶到了。白头山高高地耸立在绿树丛中,阳光下闪着耀眼的亮光。以前乌热只能天天在家门口远远地望着,今天终于来到它的脚下。白桦林里一棵高高大大的松木黑糊糊地矗着,乌热知道那就是雷劈木。雷劈木几百年不倒不朽,劈成细丝的树干大扫帚一样冲天而立,鄂温克从来不去碰它,只是有个头疼脑热去折一截煮水喝,喝过后头立马就不疼了。乌热牵着驯鹿钻进桦林朝雷劈木走去,果然在一棵大树木旁躺着一只犴。不过犴肉已经被切割成小块,而且大部分都已经被运走,乌热知道肯定是酋长把它们送到白头崖的冰洞里了,剩下的这几小块是特意留给乌热的。

小乌热笑了,开始用他的午餐。

回家的路上乌热迷路了,错在他没有相信老驯鹿的判断。林子越钻越密,天越走越黑,乌热这才知道是自己的错。老驯鹿一点也没有责怪乌热的意思顺从地跟着,最后它们在一块林木稀疏的阳坡上歇下了。乌热偎在古姆的身边,夏天的夜好冷啊。

一觉醒来,酋长已站在他的身边。乌热伸了个懒腰对海图说: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什么?

梦见一个黑脸婆子。

和她说了什么?

她没说话,只是要我的面饼。

你给她了吗?

给了,还给她鹿肉干了呢。

乌热你做得对。

她是谁呀?

唔……

谁呀?

长大你就知道了,乌热。

酋长牵着古姆头里走了,乌热乖乖地跟上。大人的心思总让人猜不透,乌热觉得海图叔叔的 心里装的全是萨满神的旨意。

不过这回海图的缺席着实让乌热气愤,他瞅着村民群龙无首的样子,心里就泛起一阵酸楚,莫非鄂温克永远都需要海图这样的酋长?凭着一杆猎枪,海图真能带领鄂温克走向繁荣昌盛?他的目光在四处巡视,并在每一张年轻的脸上作短暂的停留,他希望儿时的伙伴们能勇敢地站起来,能勇敢地走出这一步。

雨不停地下,人群开始骚动了,终于有几个毛头小伙子手拉着手步履游移地走向投票箱。秋雨一下子就大了起来,人群轰地一下乱了,纷纷奔向投票箱,刘干事扯着嗓子喊,嗯,不要乱,嗯,不要慌,嗯,一个一个来。没有海图在场的村民公决还是有了结果。乌热是最后一个投票者,当他攥着那枚属于自己的松塔满怀信心地走到桦皮桶前,被雨衣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的主席已经离开座位笑盈盈地向他伸过手来:乌热同志,感谢你的意见和建议,公决 十分成功,全体村民一致同意搬迁。听说你回来后做了不少工作,我代表市政府感谢你。你看 ,说着主席果真把写有“留”字的空桦皮桶亮给他看,里面空无一物。

头顶上一个炸雷,大雨瓢泼而下,四野里一片白茫茫,乌热险些被这个突如其来 的巨大幸福击倒……

就在那个大雨如注的秋夜,海图失踪了,乌热走进酋长的撮罗子的时候,篝火还红红地燃着 , 地床上的老熊皮还留着他的体温,撮罗子里所有的物件都完好无损,包括那柄须臾不肯离身 的猎枪,只是那尊萨满神像不知了去向。

第二天乌热领着全村的人都上了山,黑熊沟,树葬地,白头崖都找了,都没有。一连半个月 整座伊勒呼里山都响彻了“海图酋长——”,“海图酋长——”的呼叫声。

天,眼瞅着要黑下来了,乌热用一根刺玫果的硬刺龇牙咧嘴地挑着脚上的血泡。无望的村民们都陆续下山了,乌热说什么也不肯,他一定要找到海图叔叔,一定要带他走出森林,一定要让他的晚年享受到现代文明,他觉得社会在进步,坚守已毫无意义,无论如何鄂温克也 要跟上社会前进的步伐。乌热咬牙站起来,酋长的猎枪成了他的拐杖。他打算在天黑透前再 翻一座山头,到阿鲁干河边的矮崖下去过夜。崖前是一片浅滩,野物经常去那里喝水,是个 狩猎的好去处,海图叔叔会不会在那里。

海图把荷包里最后一撮口烟全都抹在牙床上,闭了眼静静地躺下,松软的落叶淡淡的腐败气味让他感到舒适而亲切。出来几天了,他努力地回忆着,可是思维像断了线的鱼钩,早被咬钩的鱼儿拖得没了踪影。眼前的事情一转身就忘,而陈年往事却清晰如昨,海图知道自己老了。

西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以极小的角度投射进来,崖壁上的岩洞有了一丝家的温暖。海图躺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他熟悉这个岩洞,这个岩洞和他的女人有着一个永远让他无法释怀的谜。

那天索亚也歇在这个崖下,她把一只雄鹿撵上了矮崖,她要等它天亮后下来。

按鄂温克的族规,女人是不能打猎的,可索亚是个例外。酋长说,男人都死了让她咋活,由 她去吧。

索亚家的男人们是在一夜之间没有的。一群饿极了的森林狼把父亲和哥哥吃得只剩下三节腿 骨。两只枪全是空的,这两名全族中有名的猎手那天是带足了子弹上山的,这就是说他们最 少也得射杀四五头森林狼,这就是说这群饿极了的森林狼至少吃掉了它们四五个同类和两个 男人。索亚把子弹哗啦啦顶上膛,一头钻进了敖楞酋长的撮罗子,那年索亚十七岁。酋长正 在喝酒,放下酒壶郑重地说了上面的话。打那以后鄂温克中就出现了一个威震山林的女猎手 ,索亚打的猎物一个人吃不完,就挨家挨户地送,有谁家断了顿,从她家晾棚上拿走一些猎 物连招呼都不用打。索亚从不在意,她的注意力一直在那群森林狼上,她发誓一定要杀尽它 们,一只不留。在那个冷得连桦树皮都点不着的冬天,人们发现索亚好长时间没露面了,棚架上的野物被人们拿尽了,撮罗子门口积了三尺多厚的雪也不见她的脚印。人人心里都捏着一把汗,直到第二年开春,阳坡的雪化尽了的时候索亚才回来。犴皮袍碎成了条条,一张脸冻成黑铁锅,褪掉皮的地方长起了鲜红的肉芽,要是夜里遇上一定以为是萨满神。索亚告诉酋长说,那群狼她打死了十五只,剩下的七八只一直被她赶出了外兴安岭。森林狼离开了森林,等死吧,这帮畜生。敖楞酋长倒抽了一口气,外兴安岭,这一个往返少说也有五千里路啊。

打那以后索亚就成了边吉的女人,敖楞酋长为他们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可是却一直没有收回 他的女人不可以打猎的承命,直到那件事情的发生。

那天的遭遇索亚一直没有跟人说过,村里人只知道那夜边吉的撮罗子一下被撞开,索亚满脸 是血满身是血的跌进来,昏死过去后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两只狗熊的大睾丸。事情的真伪族人 众说不一,不过从那以后索亚再没打猎倒是事实。海图只听过一次关于索亚的英雄传奇,还 是在边吉喝醉了酒以后。边吉喝得太多了,话也有些语无伦次,它的真实性海图无法确定。

你不知道,那家伙,牛一样大,忽地从岩洞里窜出来,一下子就把索亚压在了下面。索亚正在撒尿,那家伙发情了呀,就,就,就……索亚咔嚓一口,就,就,就咬,咬……哈哈哈,后来让我泡酒喝了,真管用,真管用,索亚就骂我,早知道这样我扔在林子里喂野狗去 。哈哈哈……

后来索亚成为自己的女人,可是在海图的心里索亚是永远值得敬畏的英雄,三十几年的夫妻 生 活海图秋毫无犯,直到索亚病倒弥留之际海图才含泪吻了她,并遵照了索亚的意愿,一 不告诉在呼和浩特上学的乌热,二不让村民大操大办,三她死后一定要葬在洞顶的矮崖上。 海图不问为什么一一依了。

此刻,他敬畏的英雄,他的女人就长眠在他的头顶上,海图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乌热顺着河滩走,天黑尽的时候来到岩洞下。乌热仰头望那岩洞,心底泛起一种无法排遣的 惆怅。

对于乌热岩洞是一个谜。直觉告诉乌热,他浑身浓密的毛发,似乎和岩洞发生的事情有关。

也不知睡了多久,海图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一睁眼果然看见索亚微笑着走进岩洞,海图急忙爬起来,他要向妻子诉说心中的痛苦,他要告诉妻子乌热是如何被山鬼给迷住了心窍,要把所有的鄂温克村民都领出大山领出森林,他要指责妻子,瞧瞧你生的好儿子,都办了些什么好事,这些你得去向老祖宗们做出交代。奇怪的是索亚听了他的话不但没有生气,还微笑着示意他跟她走。听了妻子的召唤,海图不再说什么,顺从地朝洞口一步一步地走去……

乌热独自在河滩上徘徊,想着找到海图叔叔后如何向他做出解释,如何劝说他跟他一起走。忽然他觉得头顶上的洞口一阵响动,黑暗中一只老熊探出头来向他张望。像是篝火里扔进一块松明,乌热的心蓦地明亮起来。一切从老熊开始,现在一切该从它身上结束。这么想着那柄老枪本能地从肩上滑下,又被他稳稳地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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