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三点四十分。
曹阳伸手使劲地搓了几下额头和眼睛,把手机重新塞回枕头底下。漆黑的房间里空空荡荡,几样简单的手头家具在暗夜里显出奇怪的轮廓,影影绰绰的,让人产生一种身处旷野的感觉,又像是平躺在浩淼的水面上,一种迷茫而又奇特的错觉。
那声音又来了,还是电钻在棉花类柔软物中艰难穿行的声音,闷闷的,却搅得人心里慌慌的,就像在闷热的夏日午睡时,无意间歇在手臂上的一只苍蝇,无关紧要却又不得不伸出手去挠那么一下,仿佛是一种忍无可忍的天性,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
这是曹阳第四次在凌晨三点四十分醒来,而这一次和上一次恰好也是相隔一天。
第一次在凌晨醒来的时候,曹阳觉得特别新奇,他将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仔细搜索着房间中黑色空气里每一个能引起他注意的小细节。他没想到自己会醒来,而且既不是被尿憋醒,也不是被隔壁女儿的哭喊声惊醒的。更重要的是,他感觉清醒极了,几乎是在他醒来的那一瞬间,日常残留在大脑皮层沟回里的那层污浊混沌让人感到疲倦模糊的灰尘,像是被一盆扑面而来的凉水给彻彻底底地冲刷干净了,一种明亮透彻的感觉充斥着曹阳的身体,这种感觉太美妙了。
曹阳激动极了,他侧过身摸了摸睡在身旁的妻子,一种想与妻子分享此刻内心冲动的激情冲撞着他。但他没有。曹阳很快恢复了理智,努力克制住了那股冲动,他故作淡定地从枕头底下慢悠悠地抽出手机看了看,3:40am。曹阳心里一惊,那丝隐隐的担忧似
乎被证实了。他把手机放回原位,摸黑从床上爬了起来,借着淡淡的月光,蹑手蹑脚地坐到了窗前摆放的那张藤椅上。光脚踏上地板的那一瞬间,一种透彻骨髓的冰凉立刻传遍了全身,就像一只通上了电流的灯泡,他感觉自己也和大地连接上了,似乎心里的某个地方瞬间通畅了。曹阳一下子就踏实下来。
他望着熟睡中的妻子,回想起那天副院长给他倒水的情景。作为医院的骨干医师,他完全有资格得到副院长的那杯水,但坏就坏在副院长把那杯水放在曹阳的手上后,竟和蔼地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若副院长是行将退休的老男人就容易理解了,想必这就是让他好好干的意思,但这位副院长偏偏是一位女士,而且是一位保养完好脸庞俊俏的女士。在她俯身放下那杯水的时候,曹阳闻到了某种熟悉的味道。在这之后,副院长问了曹阳什么,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他全都不记得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似乎那阵香味是一条时空的分界线,那截时光弃曹阳而去了。曹阳搓了搓逐渐发凉的手指尖儿,越想越觉得那只拍在他肩膀上的手不简单,它是暗中使了劲儿的,像是某种试探和打量。
曹阳索性轻轻地拉开那层浅紫色的棉布窗帘,让月光静静地照进来。他挪了挪身子,远处的护城河水在两岸昏黄灯光的映衬下,显出暧昧的颜色来,日日所见的那方空间,竟如此陌生。十八层,莫非有什么寓意?曹阳在心里暗暗笑了一声。
他不应该在这个点儿醒来的。
曹阳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回想着睡觉前的那套“程序”。九点,为贝贝继续读《五岁最该读完的一本童话书》,试图爬窗户的大灰狼被粉色小兔子晾在空中的肚兜给绊住了,把自己给捆在空中,小兔子笑得在地上打滚儿,把新衣服的纽扣弄丢了一颗;九点半,洗澡刷牙,顺便给贝贝的金鱼儿换了水;十点,准时偎在床上看央视的新闻联播回放,其间妻子黏黏地摸过来被自己小心地安抚住了,今天才星期四,还没到“甜蜜的时光”呢。还有什么?曹阳仔细搜索着残存在大脑皮层中的机械记忆,似乎没有找到丝毫的不同寻常之处,这套无形的作息程序依然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这样的生活就像上高中时学到的那个物理现象,一辆小车在光滑的水平面上运动,若无外力,小车将以原速度无休止地向前开去。运用极限思维,小车将开向永恒远,曹阳心想。
但他却实实在在地醒着了,在凌晨三点四十分。
曹阳紧紧地合上眼睑,压迫下眼睑松弛的肌肉使之疲惫,从而加快睡前眼动反应产生的时间。与此同时,曹阳在心里默默地数着绵羊,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睡着。
“快来了,就快来了”,曹阳重新激动起来,他感觉到了眼动反应来临之前眼球轻微的抖动,就像汽车在坡道上起步那样,缓松油门,用力稳住,车身抖动,再抖一下,再抖一下,刹车一松,车辆就能平稳起步了。但是曹阳想象中的“再抖一下”却没有到来,眼球松弛了下来,车辆熄火了。一切从头再来。
曹阳重新睁开了眼睛,空气中黑色的细小圆球状颗粒在随意浮动着,跟上学时在显微镜里看到的布朗运动一模一样,专业术语叫“分子的不规则运动”。曹阳直勾勾地盯着其中的一颗小圆球,意识却逐渐被耳朵里
一种极其细微的响动牵制着。那声音是微缩版的类似“突突突”的响动,“突”几下就会“嘶”地闷几秒钟,接着又“突突突”,声音细小下去。如此重复着。
曹阳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耳朵牢牢贴在枕头上。这次他终于听清了,是电钻钻孔的声音。曹阳对这种声音熟悉极了,父亲当年就是一名走南闯北的钻井工,他常常在喝了二两之后对曹阳吹嘘,“我打过的洞连起来估计地球都通了几个来回”,说完总是意味深长地看向母亲,似乎他的话只有母亲才能证实,但母亲却从未搭话。曹阳仔细分辨,觉得这耳朵里的电钻声有点奇怪,或者说有点变形了,这声音像是被一层什么东西包住了,钻头虽然钻进去了,但马上被一种什么强大的力量给吸收减弱,环绕,并且充满。
“是海绵,肯定是海绵,钻头钻海绵一定是这种声音”,曹阳在心里呼喊着。他虽然没有亲耳听过钻头钻海绵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但他非常确定,肯定就是这样的声音,这是无可质辩的。
平静下来的曹阳感到非常疲倦,仿佛被刚才的一系列思维活动给耗尽了心力,但他却又毫无睡意,就这么眼睁睁地对着天花板,熬到妻子醒来。
这是身高一米七八,面相普通,体形健硕,鲜有感冒的心理医生曹阳三十二年来第一次失眠。
2
早晨,睡眼惺忪的曹阳立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呆呆地看着对面这个蓬头垢面双眼无神眼袋下垂的中青年男人,牙刷举在半空却忘了挤牙膏。
“愣什么神呢,这趟公交车就要来了,快点儿。”妻子一边穿鞋一边用手拢着散开的头发,动作干净而利落。
曹阳如梦初醒,把牙刷塞到嘴里摆弄了几下,又暗自笑笑,乖乖地挤上一小粒牙膏,夸张地动作着。不一会儿,舌尖就触到了血腥味儿。曹阳刚打开水龙头准备洗脸,女儿贝贝就热情地从背后抱着他的大腿,嗲声嗲气地问:“爸爸,爸爸,这几天你怎么都不来叫我起床了?”曹阳心里一震,记起来以前都是自己叫女儿起床的,六点四十分,比自己多睡十分钟。
“爸爸想锻炼一下你呀。”曹阳说这句话时心里有点儿虚,用手捧了一捧水拍在脸上,才转身看着已经穿戴整齐的女儿。
“这几天都是妈妈叫我起床的。”女儿嘟起小嘴撒娇。
“好,明天爸爸叫你起床。”曹阳一只手抱起女儿,另一只手抓了一条干毛巾擦着脸,女儿两只粉嫩的小手也抓着毛巾胡乱地帮忙。他不想跟女儿说没叫她起床是因为忘了,他想起那个叫陈春旺的病人走进办公室的情景,对方坚持说已经在电话里预约好了的,但曹阳怎么也想不起来,翻开工作日志,却又有他的预约记录。
“对了,贝贝,你记不记得爸爸上次叫你起床是什么时候?”
“星期一”,女儿的两只手臂紧紧圈着曹阳的脖子。
“快点儿,赶不上车了。”妻子从客厅果篮里抓起一串钥匙,“哎,曹阳,家里牛奶完了,你下班记得带一桶回来。”
曹阳回过头望着妻子,意外地顿了一顿,像是在犹豫着什么,半天才回答:“好的。”妻子锁上门,把女儿的书包挎在肩膀上。
三人刚好赶上756路公交车。一坐下,贝贝的嘴就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说李子豪这次数学考试得了12分,说何瑶瑶在音乐课上表演了拉小提琴,夏硕吹笛子很好听……妻子偶尔搭一下话,曹阳看着窗外每一个花坛里都落满了枯黄的银杏叶,光秃秃的树干像枯骨一样指向天空。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秋天就要走了,可是,它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直到重重地跌进办公室里那把旋转沙发椅,曹阳仿佛才明白过来这个早上自己是怎样走进办公室的,他的脑子里乱极了,几乎都分不清哪些事是刚刚发生的,哪些事又是昨天发生或者很久以前发生的,这些大大小小的生活场景像冲破了堤坝的洪水朝曹阳这颗小小的脑袋涌进来,灌满,越压越实,越压越实,直至形成真空。
“现在必须好好整理一下。”曹阳叹了口气,从笔筒里拿出一支钢笔,顺手从处方单上撕过一张纸,安安静静地回想着,边想边写,不一会儿就写出了这几条。
一.早醒失眠。至今天(12月2日)已失眠4次,频率为每两天一次,且都是三点四十分醒。
二.忘了叫贝贝起床,从上个星期一(11月24日)起,还忘了陈春旺的电话预约。
三.拒绝了妻子两次,实在是提不起来兴致。
四.全身都觉得持续酸痛,特别是肩颈部,已经多次僵直甚至麻木。
五.没精神。
写完,曹阳搁下笔,把处方单捧起来仔细地看了几遍,总觉得还漏了点儿什么。他起身走到窗户旁边呆呆地望着对面的住院部,一个个小格子房间里进进出出端着托盘的护士,“真像一个个玩偶”,曹阳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么一句话。不知不觉中,他从办公室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又从另一端走回来,两条腿自顾自地交替迈着步子,他都忘了自己为什么站起来。
“曹医生”,敲门声把曹阳吓了一跳。他回头朝门口望过去,搞卫生的于叔正咧着嘴巴笑呢,两颗大黄板牙让人觉得心里很踏实,像个纯正的农民。“没打扰你吧,看你在屋里走来走去像是在想什么事啊。”于叔拄着拖帕开始拖起地来。
“没打扰。”曹阳帮着去移动自己的沙发椅。
“不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吧?”于叔的拖帕停了下来,“最近老看你闷闷不乐的。”
“闷闷不乐?我有吗?”曹阳觉得这个词好像触到了什么。
“有,早上看你上楼就觉得你心里有事。”于叔提着垃圾篓往外走,回头对曹阳说,“没得什么事是想不转的,你还是心理医生嘛,自己调整一下。”
曹阳看着于叔退出去,重新坐回沙发椅上,拿起钢笔郑重地在处方单上加了一条:
六.最近总是闷闷不乐。
3
曹阳不自觉地打开了电脑桌面上的那个文档,文档底部显示着字数为“6827”、页
码为“7”。“说好不再看写的”,曹阳用左手紧紧地握住右手的手腕,似乎是在制止。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阅读起来:
“原本想要写一篇标准格式的论文,但写到后来才发现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一个原因是自己的专业知识不充足,能够找到的资料少得可怜,另一个原因就是越到后来越是难以保证我做出的结论不会受到自身的影响。
我遇到的两个最大问题是:第一,有关“走饭”的背景资料少之又少,我只能依赖“走饭”留下的微博来进行分析,虽然微博内容非常丰富,但是实际有用的内容十分匮乏,同时还不得不时刻提防着那些“走饭”式的语句带来的迷惑性。在相关报道中,我着重选取了两篇文章,一篇是《东方人物周刊》的《走饭,被心魔威逼的脆弱生命》,另一篇是《东华报》的《寻找曾经的“走饭”》。在分析的过程中,我没有采用任何一篇在网上发布的针对走饭的所谓分析文章,冒昧地套用走饭的语气来评价这些分析,就是“用感性的屎糊住了理性的肛门,却还在抱怨便秘给你们带来的痛苦”。无论怎样的分析,最终都能套回到“中国式悲剧”“现代社会的快节奏压力”“青少年心理承受能力低”“精神世界困乏”“对于家庭权威的愤怒”等等对于了解抑郁症毫无用处且毫无意义的结论上。电视上充斥着貌似能够快速解决心理问题的情感类节目,人们在社交网络上传递着一个又一个“幸福”而“快乐”的美丽肥皂泡,对于所谓“正能量”的无意义的信息堆砌掩盖了每个人内心的真实痛苦,也隐藏了存在于心灵深处那些纵横沟壑中的危险毒蛇。人们表面上毫无保留地展现着对于爱的无条件向往与追求,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掏出钱夹数着里面还有几枚能够兑换情感的硬币。
我遇到的第二个困难是背景资料的匮乏以及一些不负责任的心理工作者给出的分析,我逐渐放弃了开始时采取的精神分析方法(实际上也不可能)来写这个案例的想法。电视娱乐节目中的心理专家和网络传递的信息让我一听到“精神分析”这四个字就想到了《老友记》里Joey饰演弗洛伊德那个桥段里的台词:“All you want is a tinkle, what you envy’s a schwang.”(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尊敬弗洛伊德和精神分析理论的)。因此我选择了认知理论作为基础来写,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很实用的理论,它曾经帮助我解决了许多问题,到现在依然发挥着作用。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如果有人曾有机会将这种方法告诉给她,如果她有机会接受专业的心理治疗,也许就能够帮助她减轻一些痛苦,也许就能帮助她选择一个更好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在翻阅她的微博时,我也随意地翻看了一下网友在下面的评论,我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年龄,但我猜测大部分会是年轻人,迷惘与惆怅的情绪在每一条微博下的留言中弥散开来。人们在诉说着各自不同的遭遇,充满压力的生活,对于意义的迷茫,对于未来的困惑,对于当下的焦虑,好像人们更愿意在虚拟的空间中和陌生人——而不是在生活中同朋友谈论这种抽象的问题。什么是意义?什么是生活?什么又是死亡?
也许更多的人觉得提出“我是谁?”这样问题的人不是傻子就应该是哲学家,思考这个问题的人也不外乎这两种人。人们更关
注如何解决实际问题,比如如何找到好的工作,如何赚钱,如何养家糊口,如何会有更好的发展。如果有人提出了例如“我是谁”“我的生命意义何在”这样的问题,旁人要么认为这是个衣食无忧不愁吃穿的整天只会做白日梦的年轻人,要么就是个想要装逼装得很深刻的文艺青年。前一种想法多出于长辈,后一种则多出于同伴。青少年对于同一性的探索被冠以不务正业和不切实际的头衔,似乎我们只是需要填饱肚子的低等动物,考虑每天的食物从哪儿来,或者怎样才能当上一群社会动物的头儿。可惜的是,实际问题的解决并没能给我们带来想要的生活,有时会令我们更加焦虑和失望,要知道能够思考的灵魂是绝不会放弃折磨任何一个想要回避这些问题的身体。
如果我们静下心来回想,有谁没有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在感到压抑与绝望的时候,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来告诉这些问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能够告诉我的勇气到底应该用来继续旅程还是回到原点?能够与同伴谈论这种疑惑与不解,即使寻找不到答案也会让人感到并不孤单。但当我们想要得到帮助的时候,想到提出这样的问题会看到他人鄙夷的目光和不解的表情,还有多少人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尽管每个人的心底都渴望得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但人们担不起的是自尊,放不下的是虚荣。相对于如何赚钱晋升,讨论意义的意义被看做是一件极其没有意义的事情,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走饭会说“意义这种东西,有意义吗?”也就不难解释在这条微博下有多少留言说“没意义”。
愚蠢的问题不一定没有意义,简单的问题不一定容易回答。思考这些问题的意义在于关注问题本身,而非得出确切的答案。可能每个人终其一生都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来回答“生命的意义何在?”也许在人的一生中会有无数次改变、怀疑甚至否定对于生命意义的看法,但只要没有放弃对于这个问题的追寻与探索,总有一天,也许是在某个温暖的傍晚等待日落的时候、某个寒冷的清晨等待日出的时候,或者是在某个产房中等待生命降生的时候、某张病床上等待死亡来临的时候,不放弃的人们终究会找到能够让自己满意的答案。这未必是一个确切的答案、完美的答案,却足以证明了一个人存在的意义……”
4
曹阳愣愣地盯着桌子上的那支褚红色钢笔,他对眼前的这张写满自己症状的纸产生了某种怀疑,或者说是不信任,一种出于职业的敏感性其实早已在内心给自己确诊了。
仅从症状来看,曹阳完全可以得出自己已经患病的结论,这种病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干的就是这个活儿。但曹阳觉得这种结论对自己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一名心理医生患上抑郁症?他不知道用什么深奥的心理学原理可以解释得了自己的这种情况,他熟知抑郁症的发病机理,却对自己毫无防备,而且抑郁症患者的核心病因是对现实和将来都持消极态度,抱有偏见。就这一条,曹阳觉得自己就不符合。消极态度?哪有时间去消极。将来?就更没工夫去幻想了,那只是青春年少时的自我意淫。每月二千五百元的
房贷还不还?两边的老人还养不养?贝贝的单簧管还学不学?妻子念叨了好久的那件貂皮大衣还买不买?一连串的现实问题萦绕在曹阳的脑袋里嗡嗡转,赶也赶不走。
“你他妈的得抑郁症啦。”曹阳在处方单的反面气愤地写道。刚写完,顺手又把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地砸进左手边的垃圾篓。
“曹医生。”曹阳转动沙发椅,看到一脸肥肉的陈春旺笑嘻嘻地走进来。
“今天心情很好嘛。”曹阳看到陈春旺的那一瞬间,几乎是自动收住了刚才的焦虑,调整成了一张标准的具有亲和力的和蔼可亲的医生笑脸,这早已是一种类似条件反射的职业习惯。
“多亏了曹医生你啊,你可真是救了我了。当初你说我得了抑郁症我还骂你,你说我一个养猪的咋得这种金贵病,说出去还不让人笑话死。但经过这几次你给我这么一治,我才知道这抑郁症就是一场感冒,心灵的感冒,得场感冒有啥了不起的嘛。本来今天我不想来的,但是上次与你约好了,就还是过来跟你聊聊天。”陈春旺坐在对面的木椅上,右腿跷在左脚上面,两只脚边说边抖动着,像是在认真地踩着一架虚拟的老式缝纫机。
“这次是收个尾,防止你再次复发。”曹阳重新撕过一张处方纸,在纸上写下:认知行为疗法,ABC疗法。
“上次你说你猪场里的猪突然都不长了,现在好点了吗?”
“这个我真的得感谢你。上次你叫我回去查查猪饲料和猪舍温度,我拿着猪饲料去农技站给人检查,人家说我的猪饲料里缺一种维生素,猪自然长得慢。我又去隔壁村张老五的养猪场看看,你猜怎么着,他的养猪场里挂着好多日光灯。他说冬天快到了,猪舍温度越来越低,猪都懒得长肉了,必须用日光灯。嘿嘿,我看你去搞个养猪场准行。别笑啊,你别看不起养猪的,张老五都买小汽车了,二十八万。”
曹阳看着陈春旺饶有兴致的样子,心里笑了笑,“你儿子怎么样了?”
“我去学校找了他们班主任,班主任叫那个朝我儿子裤子上撒尿的小子道了歉。我也想通了,有个啥,小孩子过家家,是我原先瞎想,想多了。”
曹阳在处方纸上写下:
A.猪突然不长了(自己养猪经验不足,已解决)
B.抱怨自己不会赚钱(儿子被同学撒尿在裤子上是小朋友间的打闹,与自己的钱财势力无关)
C.儿子受欺负是因为自己没钱(对方已道歉并接受道歉 。对未来充满希望,已治愈。)
5
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曹阳特别注意了一下路上一个个阴着脸的行人,他都记不得上次在路上看到笑脸是什么时候。大家一窝蜂挤破脑袋往城里钻,考学端盘子提水泥桶甚至扫大马路,有能力的比能力,没能力的比体力,好像这城市真的是一个大蜂巢,只要挤进来就有自己的那一口蜜。曹阳觉得这城市其实是一个漩涡,一个用欲望构成的巨大漩涡,没钱的人在城市里可以看别人一掷千金,骑摩托的人可以看别人开宝马,在村里
住二层小楼的卖掉房子只能在这里买一间厕所……于是很多人不幸福了,部分人不高兴了,少数人抑郁了,正是这少数抑郁的人养活着自己。
曹阳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对城市感到不满,毕竟在这样一个中部的二线城市中,有八十八平方米的房屋产权上写着自己的名字,还有一家二乙医院的工资簿上也写着同样的一个名字。仅仅拥有了这两个名字,曹阳就觉得自己不该抑郁。
进入佳缘小区的大门前,曹阳看了看天空,淡墨色的乌云在西边游荡着,层状积雨云正慢慢聚拢。一阵凉风从地面上卷起灰蒙蒙的尘土,曹阳将双手抱在胸前,看来一场秋雨是近在眼前了。
晚饭过后,曹阳和贝贝在客厅里逗金鱼玩,贝贝一连扔进去好几粒鱼食,四条金鱼就是赖在缸底一动不动,完全没有游起来争食的意思。
“爸爸,金鱼是不是病了。”贝贝用手抚摸着爸爸的脸颊。
“金鱼估计是太累了,都游一整天了嘛。”
“哦……那让它们睡觉吧,老师说累了就要睡觉。”贝贝的两只小手在金鱼缸上轻轻地拍了拍,像是在安抚一个准备睡觉的婴儿。
“该不会得抑郁症了吧?”妻子脸上贴着面膜仰躺在沙发上,“我们厂最近好几个都得了抑郁症,他们都说这个病秋天容易犯,哎,你治这个的,抑郁症真的还分季节吗?他们还说医生给这个病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什么“心灵感冒”,你听听,你们是叫它心灵感冒吗?”曹阳看着待在水底一动不动的金鱼发起了愣。“哎,给贝贝的牛奶你买没?”一只金鱼吐出了一粒细小的泡泡,慢慢升腾起来,在出水的那一刻爆开了,“愣什么神呀,怎么最近你老是心不在焉的?”
“忘了,明天再买吧。”曹阳起身去关阳台上的窗户,外面已经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雨,雨点打在楼下的空调遮盖板上,叮叮当当的。
“快去把贝贝的那件粉红色厚睡衣找出来,晚上变凉了,当心她感冒。”妻子用手指捻了捻眼角皱起来的面膜。
曹阳拿着睡衣,一边给贝贝穿一边笑嘻嘻地问:“你说要是我得了心灵感冒怎么办?”
“你呀,自己治呗。”妻子的眼神充满着只有曹阳才能读懂的爱意,今晚又是“甜蜜的时光”。
半夜,曹阳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心理医生心理状态小考—— 一名心理医生的自我剖析”,他看着同一文件夹里的其他文档发起了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