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类发明手机后,有两样事情最让人讨厌,即清晨的闹钟,和深夜的来电。只感觉耳膜一阵刺痛,刘青立即像一条抽搐的蚯蚓,在被褥里扭动几下,挣扎着翻转过身子,伸手将床头柜上的手机拿了过来。谁呀,大半夜还打电话?小晚翻了一下身,一只手搭在刘青的后背上。张局长,没事,你接着睡。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来电,刘青心里燃起一阵无名火,犹豫了半会儿,想了想,虽有不情愿,但还是深呼吸了两下,接了起来。电话一接通,嘈杂的声音就灌入耳朵里来。刘青赶紧调低音量,把手机凑在耳边。张局的声音含含糊糊,听起来已然半醉,你来河边一下。那语气斩钉截铁,像命令。现在?就现在,我正和省里的几个领导消夜。刘青顿了一下,小声问,哪一家?张局说,还能哪一家?刘青说,好。张局说的河边,是单位常招待客人消夜的地方,位于市区中心,一条蜿蜒河流的边上。他们每次去的都是同一家,据说是一家具有八十年历史的老小吃店,每天客人爆满,去之前都需要订座。刘青的那句“哪一家”纯属多问。
挂了电话,刘青颓然靠在大床靠背上,心里感慨万千。这两年,政府出台禁酒令,一切接待皆不准上酒,别说酒了,连含酒精的饮料也不能上。这倒好,原来接待时吃吃喝喝没有两三小时消停不了,现在一顿饭小半个小时就收场了。但消夜却免不了,下级单位想要讨好上级来人,消夜是其中一大手段,说是自己出钱自己带酒,其实末了都走了公账。当然消夜饮酒原本也是禁酒令明文禁止的,但毕竟是黑灯瞎火里的事儿,你不说我不说,便也没什么人知道。刘青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确切地说,是经常。谁让他是主持工作的办公室副主任呢?
刘青轻轻将小晚的手拿开。动作够小心了,但小晚还是醒了来。或许她就没睡过去。刘青说,我得出去一趟,你好好睡。小晚叹了口气,少喝点。翻过身去睡了。刘青起身坐起来时,感觉到一阵心悸,像有一个铁箍死死地箍着心脏,怪难受。他忍住那感觉,抱着衣服蹑手蹑脚出了卧室,打开客厅的灯,灯光晃得他一阵眩晕。他反复睁眼闭眼,好一会儿才适应下来,心悸的感觉也慢慢消失了。电视墙上的挂钟显示,已经快凌晨一点。刘青为自己倒了一杯凉开水,一饮而尽。他有晚上饮水的习惯,每晚睡觉前必须在床头柜放上一杯水,半夜渴醒喝上一口。好养生的人告诉他,晚上不能饮水,肾脏承受不住,还影响代谢,但他改不了这习惯。刘青穿上衣服,快要出门时,想起张局说正陪省里的领导,心里一动,又折回洗手间,打理了一下因睡眠压翘起来的头发。刚出门,电话响起,张局来电催,这次的语气听起来,又比方才含糊许多,到哪里?刘青赶紧说,张局,我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到,马上到。他挂了电话,心里竟然慌起来,踩着鞋跟跑去按电梯,等电梯的空儿才蹲下去将鞋跟拉上。
穿过小区中心广场时,刘青看见老头还在那里打陀螺。老头刚从某局局长上退下来,据说心理不适应,入夜就心慌,十来点就下楼打陀螺,有时候四五个小时不得消停。这事持续一月有余了,小区里的人们怨声载道,又碍于他曾经的权威,不敢直言。刘青有时候觉得,这老头就像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有永恒的绝望。刘青从边上走过,那一声声啪啪啪,像抽打在自己身上,让他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虽已凌晨,但河边依然人声鼎沸。沿河一带都是夜市,白日里冷清人寂,夜幕降临后又是另一番模样,一家家店面彩灯闪耀,一个个人头来回晃动;沿河不是烙锅店,就是烧烤店,招揽客人的老板和小二不时跳出来,吃东西吗?吃东西吗?刘青轻车熟路地找到老地方,柜台后面冒出一头,刘主任来了?刘青点了一下头,那头说,在青云。青云是包房的名字,平步青云的意思。这家老店名声在外,各单位招待客人,大多来此,老板深明世故,把包房命上巧名,深得来客喜欢。刘青便往青云去,要经过矮矮两道楼梯,真有点平步青云的意思。地面油腻,步履间发出吱吱的声响,有些滑,让人不得不想起卖生鲜的菜市场。到青云门外,刘青深呼吸一口,推门进去,朗声笑道,领导们,久等啦,久等啦!
包房里的人酒至浓深,耷拉脑袋的,瞠目发呆的,托腮自语的,皆依次排布,像摆在菜市场案头待购。烧烤架上,蔬菜已经烤焦,排骨正吱吱冒着油。见刘青来,张局颤颤巍巍站起来,小刘,我们刘主任,这可是大酒量。客人共三人,有胖、有老、有秃,形象都极具辨识度。见张局介绍,纷纷睥睨。张局介绍,三位客人来自省局,其中一人为人事处长。刘青都未曾认得。机构合并尚不到一年,别说省局了,市局里不少人刘青看起来还是生面孔。他一一握手,说些客套话,握到人事处长,多了句,请多关心。人事处长回他,小伙子,有前途,有前途。说是酒喝多了,但语气平淡,话语清晰,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情绪。刘青罢了手,不动声色地为自己斟满,先自罚一杯。客人见状,来了精神,唤他,再喝,又补刀,一杯哪够诚意呀,我们都喝了快三瓶了。刘青有些为难,张局拿眼神示意他,他便硬着头皮自罚了三杯。三杯酒下肚,浑身热了起来。然后逐个敬酒,大抵喝了二十来杯,烧烤架上的排骨彻底没油了,像一段段焦炭。客人纷纷招架不住,准备鸣金收兵,回酒店睡大觉。张局看起来醉意深沉,却意犹未尽,非得再喝,被刘青劝住,张局啊,酒要天天喝才有意思,下次吧下次吧,明天还开会呢。他们把三位客人送到酒店房间外,依依惜别后,只剩下刘青和张局两人,大口吐着酒气杵在酒店走廊里,一时间竟有些落寞的意味。
出了酒店,刘青要送张局回去。张局不 允,我没醉,没醉,自己能行。刘青坚持要送,张局便不再推辞。两人在酒店外大道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刘青打开车门,扶着张局坐到后排,自己坐在副驾上,带上门便自觉把车费付了。车发动,张局在后排发出打嗝的声音,刘青便问,没事吧张局?张局咽了口水,没事,大爷的,这三孙子太能喝了。刘青不好接话。张局突然把话说到刘青身上来,小刘啊,你得好好表现。这也是常有的事情。但凡在外应酬,没喝酒时张局对他都是一口一个赞,若是酒至半酣,就换了个人样,开始给他上课,不是批评他工作不积极,便是批评他不会表现,每次内容都一样,他耳朵都听出老茧了。说就说吧,刘青装着没听到,靠着假寐。十多分钟后,车就到了张局家所在的小区外。刘青扶着张局,把他送进小区,走到单元楼下,进了电梯,来到门前,帮他打开门,看到他摇晃着身子进去,才发声,那,张局,您早点休息。张局回头冲他摆手,回去吧,回去吧,又语重心长地说,要学会表现。
凌晨三点多,刘青回到家。他感觉有些眩晕。虽然喝得不多,但喝得急,身体有些许不适。他蹑手蹑脚穿过客厅,打开卧室门,看到小晚侧躺在床上,睡得很安静。他叹了口气,回到客厅,和衣在沙发上睡了。
二
时已是五月,天已然入夏。办公室位置特殊,早上没有光照,倒也凉爽,日头过了一点多,阳光就落在窗台上,再往下午走,阳光就慢慢往屋里移动,照在打印机、显示器、办公桌和人身上。一晃一晃的白光,照得人烦躁。烦躁倒也不都是烈日的缘故。有没有烈日,刘青的心里都是烦躁的。一连几日都是。
刘青是五年前到市局来的。在此之前,他在县局,换了几个股室,最后到了办公室。那时候,小晚在另一个县局工作,都是一个系统的,两人凑一块,俗称内部消化。赶上市局遴选,他考了上来,在办公室做行政秘书。当时张局还是副局长,分管办公室,他们常因工作有交集。四年前他和小晚结婚,张局还亲自带队到乡下老家吃酒席,鼓励他好好工作,都是一个系统,小晚调到市里来,是迟早的事情。不料几年过去了,小晚调动的事情毫无头绪,一把手求稳,不敢乱动人,只叫他等机会。他知道不是机会问题。问题出在他身上——太单纯,以为努力工作,领导就会看到。同样在县局的不少人,都调到市局或区局,或者不远的开发区局,偏偏小晚这里没动静,申请倒是交了几次,每次都毫无音讯。张局安慰他,没事,熬着,局长迟早要走,我们再想其他办法。张局为他关心,至少嘴里是关心的。两年前,单位职务晋升,他成了办公室副主任,一年后主任退休了,他开始主持工作。他心想这下可以了吧,以前人微言轻,现在好歹算中层干部,再去找一把手和分管人事的领导,好话说尽,得到的答复是,我们会考虑的。会考虑就是没结果的意思。去年春天,局长终于走了,张局上任,眼看机会在握,不料中央一纸文件,机构改革来了,一切人事调动冻结。两个单位合并,按照政策,两局一把手资历老的任党委书记、局长,资历轻的屈身二线,任党委副书记、副局长,他也从主持工作的办公室副主任变成了办公室副主任,“主持工作”四个字抹了,另一个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任了新机构的办公室主任。说来也是巧,不到半年,主任身体抱恙,到医院检查,查出了肝癌晚期。他又成了主持工作的副主任。
这几年呢,小晚一直在县局里,过得也是尴尬。局里都流传她要调走,可是这话传了几年,人还雷打不动地杵在那里。从一个部门换到另一个部门,从一个岗位换到另一个岗位,部门越换越差,岗位越换越边缘。小碗猜测,是因为知道她想调市里,领导们觉得她心不稳,不给安排重要工作了。有一年,小晚想考出去,还没交申请,消息传到分管人事的副局长那里,副局长传话来,说想考出去,没门。一句话断了她考到其他单位的念头。那副局长姓田,是更年期妇女,虽然长得偏丑,但看来也是和善之人,小晚刚参加工作那会儿,热情地张罗,要把小晚介绍给她侄子,并利诱她,如果跟她侄子好,想调动和升职,她一定会尽心尽力办妥的。小晚最终选了刘青。田副局长此后再也没搭理过小晚。尴尬的事也不止这些,但都雷同,让小晚很是纠结。小晚常对刘青说起这些事,刘青也跟着纠结,甚至火冒,但火冒归火冒,又不能做点什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尽早调离,一来小晚摆脱尴尬境地,二来市里的房子装修考究不住可惜,三来孩子迟早得过来读书,夫妻俩都在市里会更方便照顾孩子。
机构改革之后,新机构一把手胆大敢为,刘青看在眼里喜在心里,逮了机会就找他汇报,想把小晚调过来。一把手听罢,爽朗答应,缓一缓,这个事我记在心里了,你现在就在市局,我们一直是不主张夫妻俩在一个单位工作的,等下一步,调到区局或稽查局去。所以改革后调动一批十几个人,名单里就没有小晚的名字。小晚气恼,向刘青抱怨,人人都可以调,就我不行,就我不行。刘青无奈,只觉脸上无光,毫无底气,老板说了,夫妻俩不合适在一个单位,等下一步调你去区局。老板是合并之前另外一个单位对局长的称呼,刘青所在的单位是没有这种习气的,但机构合并后他还是很快就学会了这一招。小晚气一时也下不去,下一步下一步,这都下了几年了。这话让刘青心里慌得紧,是啊,这都几年了,小晚调动的事情,还是没有眉目。他心里愁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一把手找他谈话,说分管人事的肖副局长有意见,发了话,小晚调动的事情彻底是没戏了。“除非我不在市局了。”这话,是肖副局长的原话。分管人事的肖副局长,就是合并前刘青单位的副局长,他在市局任职快七年了,一直分管人事,没挪窝,根基深厚,发了话,作为一把手的也不便多说,毕竟不可能为了一个普通职工的事情影响班子团结。刘青闻过大怒。大怒只是心理活动,像静水深流,底下在暗流涌动,面上还是得带着笑。转身出了一把手的门,脱口就是一句“靠”。
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位肖局长,刘青想来想去想不清楚。把这几年工作接触梳理了一遍,愣是没有头绪。原本就没有直接工作关系,按理说得罪的机会都没有,偏偏就让这人把小晚调动的事情给堵死了。难道真是因为自己不会来事,没给他送礼?刘青早就听说,谁谁谁过节去领导家了,谁谁谁又请领导吃饭了。可刘青做不来这事,骨子里,刘青还是一个清高的人。想来也是命运弄人,县局分管人事的领导这样,市局分管人事的领导也这样,真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权重一级能要命,叫刘青没法给小晚解释,只是憋在心中,一日日的,像火山一样,时不时地想要爆发一下。但他毕竟在体制里混,从县局到市局,从科员到副主任再到主持办公室工作,知道情绪害死人的道理,虽有想法,也都隐隐在心,不曾显露。后来市局又调了些人到区局和开发区局,刘青照例写了申请,结果照例落空。小晚委屈得哭了。刘青只得再去找张局,张局出面,把小晚借用到了稽查局。虽不是调动,但分阶段长期借用,也相当于在市局工作了,只是工资还得县里发,张局叮嘱他,你工作能力强,但就是情商低,该表现表现。张局说得隐晦,表现表现,不如直接说成表示表示。张局说的不是没道理,人家见到领导都会点头哈腰献殷勤,你倒好,一米八的大个子杵在那里,不知道的以为你才是领导;又说,人家做完工作都会给领导汇报成绩,你呢,埋头耕田,犁头坏了几架子,田犁了几亩,磨破了肩,全成了挥鞭的功劳;再说,人家逢年过节懂得走动,时令水果上市时常会串门,你只是窝在家里看书,或者自己出去逍遥……刘青越听越气馁,有一刻,竟对自己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恨不得抽自己几大嘴巴子。
凌晨赶去救酒局的第二天下午,张局把电话打到他手机上,让他去一趟办公室。刘青想了想,猜到是干部选拔的事情。单位早有传言,人事部门正在做前期工作,将开展一轮干部选拔,为空缺的职位填空。果不其然,就是这事。张局压低声音,上午老板找我商量,近期要选拔科级干部几名,机会摆在眼前,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了。刘青搓着手,我一定努力。张局说,你咋努力?刘青竟一时无话回答。张局说,你能不能由负转正,就看这次了,他试探着,不行,走动走动?
一连几日,刘青烦躁和纠结的,就是这么个事。
三
小晚来微信时,刘青正埋首写材料。次日上午九点,市政府要召开一个会议,点名必须一把手参加,会议议程清楚明了地写着刘青所在的单位作经验交流发言。会议通知是下午上班才到的,要求下午五点半之前,将发言材料发至指定邮箱。可是到了五点,各个业务部门的素材才收齐。刘青弄了会儿,眼看五点半交稿铁定来不及,只好打电话到市政府办对接科室求情,再三保证,一旦完稿,必第一时间交稿。对方叮嘱,不能太晚,十一点之前我都在办公室,再晚不能超过这个点了。刘青保证,最迟十点给你。刚挂了电话,小晚来微信,老公,下班后我等你接我。刘青看着微信,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回,老婆,今天得加班,你自己打车回去。小晚很快回复,今晚要去参加同学婚礼,上周就跟你说好了。刘青才想起这个事,可是想起来也没用,材料今晚必须得交,明早领导开会得用,耽搁不得,何况又是关键时期,这事搞不好,可能直接影响到不久的干部选拔。刘青只得继续硬着头皮,没办法啊,老婆,你知道的,我这个位置,身不由己。小晚没有回复。刘青写了两段,小晚还是没回复。刘青说,老婆你先去,我完了就赶来。小晚一会儿后回,不用了,你忙吧。
初稿写完,刘青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他将稿子传给老板,发了短信去,提醒老板看稿。稿子得经老板审核,确认后才能外传,这是规矩。十来分钟后,老板回,可以,你再过一遍,校对一下。刘青松了口气,直接将稿子打印了一份放在桌面上,又发了一份到政府办指定的邮箱,边关电脑边拨通政府办人员电话请他查收,并说了些抱歉的话。然后迫不及待地赶去车库开车,直杀小晚同学结婚的酒店。刘青去迟了,他把车停下,便给小晚发微信,问她在哪。小晚淡淡地回,回家了。刘青只好开车往家里赶。
小晚着实是有些不高兴的,一个人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电视正放着新版的《倚天屠龙记》,几大名门正派正围攻光明顶。刘青进了门,小晚也不应他,像没看见一样。刘青坐下来,张无忌该出手了吧?小晚不说话。我记得老版的这时候张无忌就该出手了,不过可惜,等下他得受上周芷若狠狠的一剑。刘青边说边偷偷观察小晚的神情。小晚闷着脸,只看电视,并不看他。刘青便坐到她身边,老婆,今晚的材料要得急,你知道的,我们做秘书工作的,工作有很多不确定性。小晚还是不说话。刘青说,这样加班又不是第一次,你知道我也很不愿意的,但是没办法啊。小晚这才开口,忙忙忙,苦成老牛老马,也收不到一点回报,你算算,你放了我多少次鸽子了?开口就好,刘青知道,开口意味着要开始发泄,发泄完了就没事了。刘青说,都怪我,但是也没办法,你说现在这么关键,我可是一点链子都掉不得的,现在掉了链子,指不定给人落了口舌,下一步升正科影响就不好了。小晚不知道市局要选拔的事情,正科?刘青说,张局给我说了,过阵子就要选拔,如果我能转正科,那办公室主任就是我的了,所以现在得好好表现。小晚沉默了一会儿,估计也就是陪跑,那个姓肖的缺心眼副局长盯着你和我,你能有什么机会?刘青说,话是这么说,可是态度我得拿出来,我得把工作做好,尽力而为嘛。这话题一谈,小晚倒把刘青没陪她去参加同学婚礼的事情给忘了。
晚上临睡前,小晚说,要不,我们还是走动走动?你看人家,四分局杨局长、机关上的李科长柳主任,还有县里面的卢局长,这些人能有今天,不都是因为跟这个姓肖的走得近吗?还有好些人,工作上没啥本事,偏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肯定私底下没少走动。刘青犯难了,老婆,可是,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小晚确实知道刘青是什么样的人,所以她以前从没提过这一茬,可是如果不走动,还有什么办法?她说,人人都这样,就你不,你累死累活没回报,最后都说你情商低、协调能力差,这种理由很明显就是敷衍人的啊。刘青沉默了。小晚说的不是没道理。但他刘青干不来这种事。以前他一直以为,只要埋头苦干,把事情干好,干出成绩,领导会看在眼里,一切都会有回报。可现实不停地打他的耳光,现在还能怎样?难道真的要守着那点可怜的清高,默默地顶着这些委屈和不甘吗?小晚在旁边说,你怎么想的嘛?刘青只好说,这事,我仔细想想。小晚很快睡去,刘青却难以入眠。
早上起床,刘青直觉脑子懵懵的,太阳穴紧紧的感觉,像被什么死死夹住,有些微的疼。小晚说你不会是感冒了吧,就你那身子骨,还一顿一顿大酒,喝得天昏地暗。刘青说孙子才想喝酒呢,可不喝酒又能怎样?小晚说,也有不喝酒就能把领导哄好的,人有的是办法,就看你想不想。刘青说那你希不希望你丈夫是那种削尖脑瓜骨想门路的人?小晚说,以前不想,现在想了,人要没办法,什么都没法。刘青一时语塞,刮胡子的手一晃,下巴刺疼了一下,很快从白色剃须泡沫里面渗出红色的血液来。收拾完毕,小晚已经在客厅沙发上玩了会儿手机了,她站起来,磨磨蹭蹭的,比我还慢。刘青边穿鞋边说,下巴给刮了个口。小晚紧张起来,啊,严重吗?她说着要去掰刘青的下巴,被刘青躲开。她一向如此,刘青身上蚊子叮一口都会大惊小怪,刘青早已见怪不怪,没事,已经止血了。刘青在下巴上贴了创可贴,说话时下巴很不自然,他开了门,请吧!两人出了门,等电梯,下车库,刘青照例送小晚先到稽查局,再继续往上,大道尽头掉头,拐进单位停车场。如果小晚一直在稽查局工作,那倒也挺好,夫妻俩上下班几乎在一条路上。但问题是小晚只是临时借用,借用就有个借用时间,借用时间满了就有讲究,是继续借用,还是回去?得看表现。表现是什么?此时对刘青来说,这表现二字,含义很深,质量很重。
刘青停了车,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钥匙,刷开电梯间安全门,正与肖局长碰了个正面。他慌了一下,知道没法躲避,他便开口道,肖局早啊!肖局长面不改色,轻轻点了一下头,早。刘青杵在他旁边,眼睛盯着电梯,显示屏显示电梯还在五楼,不知道被什么耽搁,愣是没动。刘青心里急死了,不知道说什么,那电梯越是耽搁,他心里越是万千只蚂蚁爬似地煎熬。但不说话也不对,刘青只好憋出一句,肖局不吃早餐吗?肖局说,吃啊,这就去。这时电梯动了,往下走。刘青说,还早哈?肖局说,八点过了,正是早餐时间。刘青出了一身汗,电梯到了二楼。刘青又憋了一会儿,听说市局最近要选拔?问完又后悔了,觉得这样很是不妥。不料肖局长说,是的,全市系统都要选拔,市局有几个名额。刘青说,是时候了。这时电梯就开门了,电梯里出来几个人,刘青赶紧伸手挡住电梯,肖局请进。肖局迈步进去,你也到一楼吧?他按了一楼。刘青嗯了一声。肖局说,你也准备一下,大家都有机会的。说完这句,电梯在一楼开了,刘青跟着肖局脚步出了电梯,好,谢谢肖局关心。肖局没回他,自个儿往食堂走。刘青又说,肖局你先走,我去打个卡。打卡时,刘青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抖,他用手一摸,手心里都是汗。以前刘青见到不熟悉的领导,都尽量避免打正着,因为确实找不到话说,嘴笨舌头大,心里也虚。这次一是没办法躲开,二是心里也想都交流一下,换点好印象。不料几个回合下来,肖局波澜不惊,刘青千山起伏。刘青在打卡机磨蹭了一会儿,确认肖局已经走远了,才慢慢往食堂走。
四
重感冒让刘青感觉自己顶不住了。都是鼻塞头晕身子软,但程度不同,日日见长,到了第三天,竟有种随时都要昏睡过去的感觉。感觉像是也发烧了,量了体温却正常。之前在小区外社区门诊捡了些药,吃来吃去跟吃饭一样,量是去了,疗效却无。刘青只好去输液,也不敢去远,就在单位对面的诊所,挂上水没半小时,老板来电话,说有材料,急需,问在哪里。刘青说在诊所,挂着水呢。老板一拍脑袋想起来,忘了,你给我说过的,那你挂完水就回。挂完水已然下班,刘青还是在路边随便吃了些东西,回到办公室。材料有关科室已经弄完毕了,等着刘青润色把关,老板也等在办公室,说要看了定稿再下班。
刘青盯着电脑屏幕看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修修改改,算是把稿子定了,发给老板。便去敲老板的门,提醒他看一下稿子。我改了一些地方,不多,主要是逻辑上顺了一下,有些提法也斟酌着改了一下,刘青靠在门框上,有气无力地说,领导把下关嘛。老板从斜靠的椅子上弹起来,坐正身子,嗯,你坐。刘青还靠着门,啊?老板说,你坐,我马上看。他指了指办公室靠窗那个皮沙发。刘青有些受宠若惊,犹豫了一下,走到窗前,坐在沙发上。刘青是第一次坐这张沙发。沙发得有两米长,皮质松软,弹性很好。原本是合并前另外一个单位买的,搬家时老板特意叫人从原单位搬了来,足见他对这张沙发的喜欢。沙发摆在那里,偶尔来客时供客人坐,中午时老板用来午休。刘青进进出出数十次,还尚未见得本单位哪个处级以下的职工屁股落在上面过。刘青心里隐隐生出些欢喜来,老板让他坐,定是对自己满意的。他悄悄瞅着老板,心里暗忖,不行,再提提小晚的事?
老板看稿看得认真,他的头一动不动,脸凑近电脑屏幕,距离约摸三十厘米。刘青从侧面看不到他的眼睛,但他想老板的眼珠子一定是死定死定的。刘青在心里酝酿了好一会儿,鼓起勇气道,领导,怎样?老板像没听到一样。刘青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瞬间溃败如泥,想再唤一声,那舌头却软弱无力,心里回响千万遍,嘴皮子却终究没发出声音。老板看了会儿,像是突然发现刘青似的,啊,刘主任,喝杯热水呗。他站起来,要给刘青倒水。刘青见状慌忙站起来,领导,不用不用,我在办公室喝着呢,不渴。老板这才退回座位上,刘主任经手的稿子,我是放心的。他指了指电脑,经你这一润色,比原稿就提升了一大截,就这么定了吧,你把字号调大点,打一份纸质的给我。刘青站起来,好的,局长。话是说了,人也站起来了,却不见得迈步。老板看他犹犹豫豫的样子,指了指沙发,坐,坐。刘青又坐了回去。老板说,感冒几天了?刘青说,三天。老板说,没好好看去?刘青说,看了,没用,你说现在这些药啊,吃来吃去就是不见好。辛苦了,重感冒还跟我加班,老板弯腰在抽屉里翻出一个药盒,从里面抽出一板药,这个,试试,我感冒都用它。刘青赶紧站起来,走到老板办公桌前,毕恭毕敬地接过药,看了一眼,只见一堆外文,没一个字认识。刘青为难地说,谢谢领导,不过这药不认识呀。老板说,你管它什么,我也不认得名字,反正每次一颗,饭后吃,见效快。刘青再谢过领导,谢谢领导关心。趁着热乎劲,刘青说,领导,那个,还是想给你汇报一下情况。老板说,你说。刘青支支吾吾,还是我媳妇那事,现在借用在稽查上,请领导们多关心,借用结束后,解决一下夫妻异地的问题。老板正色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亲自给你说过的,这事我记在心头了,有机会会给你解决的。刘青讨了个没趣,讪讪地说,谢谢领导,那我先回去,给你把材料打印来。刘青出了门,领导突然在身后说,刘主任,你是很优秀的,我们都看在眼里的,好好干好工作,其他的水到渠成。刘青只得再谢了一次领导关心。
没精打采地回到家,小晚已经把饭菜端上桌了。平时他们都在单位食堂吃,这两日刘青感冒,小晚就让他别在单位吃晚饭了,说单位晚饭火锅辛辣炒菜油腻,不如回家吃清淡点。桌上的菜是挺清淡的,青椒土豆丝、排骨汤、鸡蛋羹,卖相很棒,香味扑鼻。小晚的厨艺没得说,自从小晚借用到稽查到今天共两个月,刘青长胖不少,便是最好的例证。两人围桌晚餐,小晚边吃边说,下午出去查案的时候,遇到开发区局的谁谁谁了,那人和她老公去年底才一起调开发区的。她无不感慨,说什么夫妻俩不能在一个单位,都是搪塞人的,只要关系到位了,什么都办得成。小晚说的那人,刘青早有耳闻,当时小晚没调动,有要好的同事来问,举例就说开发区谁谁谁夫妻俩还一起调动了呢,转话又说,不过据说人家父母都是市政部门的,后台硬,领导也要买账的。这事刘青倒也没记多久,毕竟水有水路、陆有陆路,天底下也没绝对公平,他虽不能接受,但毕竟早就见多不怪,很快就给忘了。小晚再提起来,刘青的心里却突然又梗起来,说我们的事情,慢慢等吧,今晚加班老板还说一直记在心里的。小晚叹了口气,我这事,不知道要折腾多久,不过眼下最紧要的,是你的事情,如果这次你能顺利上主科,那我再委屈几年也是值得的,怕只怕你上不去主科,我也调不动,两手都没抓住。刘青胃口顿失,这种事,看天意吧。他狼吞虎咽地吞掉剩下的饭,起身去洗澡。小晚说,说什么呢,不能看天意,这次,我们要主动出击。
洗完澡,烧了一杯水,窝到沙发里,调整一个舒适的姿势,刘青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他准备看会儿电视,喝完一杯水,然后吃药,睡觉。小晚洗碗抹盏,又去上了个厕所,出来的时候拿着手机,边走边说,刘青,快看看微信。刘青打开微信,看到小晚分享了一篇文章,标题叫“如何讨好领导”。无聊啊你,刘青丢下手机,拿着遥控器调台,网上竟然还有人写这种。小晚却兴趣盎然,我们俩都不是那种能讨好人的主,但现在该好好学习了,你看,我又找到一篇。她把手机塞到刘青眼前,刘青不看,她便收回去,自顾自地读起来。小晚共读了三条,包括要主动替领导分忧解难、利用好领导的爱好去安排活动、公共场合多赞美领导。开始刘青还有些反感,后来却听得认真起来。小晚说这是百度经验,还有知乎问答,她要读,刘青就让她分享来,自己看。电视里放什么刘青无心注意了,倒是在手机上看了三四篇关于如何讨好领导的文章。说得都差不多,就是要拍好领导的马屁,刘青喝完了一杯热水,换上半杯,对小晚说,精华我们都懂,但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呀。他使唤小晚,帮我在外套衣袋里把药拿一下。小晚拿着那板写着莫名其妙外文的药,这什么药啊,不认得,是英文吗?刘青说,是英文好歹还认得个一二三,但眼看着也不是英文啊。小晚说,感冒药?刘青说,老板给的,说效果好。小晚立马来了兴趣,老板给你药?人家关心你呀?刘青说,一点药而已。小晚说,可不能这么说,看来呀,这次主科,你机会大,最近我们都努力努力,好好表现。见刘青不答,又提高音量,听到没啊?刘青赶紧说,知道啦,我不一直都很努力吗?小晚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我说的努力是你说的那种努力吗?
老板说得没错,他那药还真有效,隔日刘青醒来,感冒已经好去了一大半。去上班的路上,刘青在心里酝酿了一段话。进了办公室,刘青特意开着门,时刻留意着。老板办公室在走廊那边,上下班都要从刘青办公室门口经过。快八点半时,领导的身影终于闪了过去。刘青赶紧起身,先去了趟洗手间,洗了手,顺了一下发型,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会儿,再去敲老板的门。网上说,要多赞美领导,那就赞美赞美。早啊,看到刘青,老板说,身体怎么样了?刘青赶紧倒水一般,把准备好的话说出来,谢谢领导,已经快好了,您这药,真是神丹啊,现下精神越来越好,您这有什么事,就请吩咐我吧,我一定竭尽所能、克服困难、不折不扣地完成!他说得太顺了,顺得老板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啊,刘主任这一早,练朗诵呢?刘青脸上瞬间着火一般炙热。老板立马又说,药效再好,也抵不过你多注意身体,现下没事,有事的时候自然得劳驾你。
这下老板都客客气气的了,刘青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五
晚上快十一点,刘青才回到家。小晚正在看电视,还是《倚天屠龙记》。茶几上摆着翻了一半的业务书籍,看来开电视之前,她曾在业务题海里面奋战。她问刘青,要不要吃点什么?刘青说,不了,晚饭在食堂吃过。刘青换了身衣服出来,电视没声了,像默片。小晚正拿着手机,和儿子微信视频,余光扫到刘青,对着手机说,我们看看爸爸好不好呀?手机里传来儿子的声音,好。刘青走过去接过小晚的手机,看到视频里丈母娘抱着儿子,两人都使劲长着嘴,两张嘴巴在视频里有一些变形。刘青冲儿子说,儿子,你乖不乖啊?儿子晃着手,乖,乖。小晚凑过来,来,叫爸爸。儿子闭着嘴。丈母娘提醒道,叫爸爸。儿子张了张嘴,爸爸。刘青笑着,小晚笑着,丈母娘也笑着,只有儿子一脸懵。保姆从旁边把儿子抱走,说要去洗澡。刘青问,妈,怎么这个点了还不睡呢?丈母娘说,别说了,晚饭后出去玩,跟人家抢车车,兴奋得很,回来就一直要玩车车,不睡。刘青又问了些问题,丈母娘逐个回答,都是关于儿子的情况。末了,丈母娘问刘青,小晚说你要升正科了?刘青有些愣,啊,不是。丈母娘说,那小晚说你就要升正科了。刘青赶紧解释,是单位准备提拔一些人,每个人都有机会。丈母娘满怀希望地说,你要是升正科就好了,到那时,小晚调过去,就是分分钟的事情了。刘青说,妈,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丈母娘说,那就把这一撇写上。
挂了微信视频,刘青直觉心里闷着一口气。一直以来,他都极不愿旁人问他两方面的事情,一是自己升职,二是小晚调动。因为两者都是痛点,是他刘青工作多年的软肋,最亲近的人问也不行,虽然面上好好回答,但心底里是有不耐烦的。等小晚洗澡出来,他有些不高兴地问小晚,我说你怎么乱说话,这才什么时候,你就告诉妈说我要升正科了。小晚啊了一声,我没说啊。那妈刚在视频里问我,你没说难道她还能掐指算上一命?我可没说,我就中午打电话时说现在是你关键时期,有希望上正科。刘青憋了一股气,被小晚这回答给挡了回来,心里还是不甘,以后这种事少说,这些年你调动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就是没管住自己的嘴。小晚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没调动还是怪我了。刘青说,没调动不是怪你,但别走到哪都一副老娘这就要调走了的姿态,聪明的人把事干成了才被人知道,傻子才会没谱就到处巴拉嘴,最后事没干成,话倒是传了几千里。小晚气咻咻地坐在沙发上,刘青,说出心里话了吧,这个时候不去想办法,反倒来怪我了。刘青说,不是怪你。小晚说,不是怪我,不是怪我,你这一句句的,哪句不是怪我?刘青心里更烦躁了,我只是告诉你一个道理,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谨言慎行。小晚歇斯底里地打断刘青,去你的谨言慎行,你倒是谨言慎行地干个事给我看看。说罢,眼泪竟大颗大颗地流下来。
刘青心里突然后悔了。倒不是说刘青觉得自己错了,他后悔的是不该吵架,即便自己是对的也不该吵架,因为吵完了还得花时间去哄。在工作中、生活里,遇到不公和不顺,他都心里暗示自己忍一忍、忍一忍,然后自我安慰一会儿,心情就好了。但偏偏在小晚这里,常常兜不住嘴,吧拉吧拉说了一通,结果吵起来了。刘青杵在客厅与走廊的过渡地段,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去哄吧,明明自己心里翻江倒海,还有一堆怨言没说呢, 不哄吧,他又于心不忍。刘青杵了得有三四分钟,深深吸了几口气,叹着气,去哄小晚,好了好了,我错了,不怪你,怪我,怪我。他伸手去搭小晚的肩,小晚甩开他,颤着音,滚。刘青说,你这让我滚哪去?小晚说,你就只知道怪我,什么都怪我。刘青无力地说,我没有。小晚说,给你买衣服不喜欢怪我,孩子身体不好怪我,下大雨家里没关窗怪我,领导不喜欢我怪我,现在就连调动不了你也怪我……小晚的话,像机关枪一样,扫射着刘青,把他打得七零八落、千疮百孔,一蹶不振。他知道抗争无用,索性沉默,一言不发,默默地为她抽纸巾。像一场绵长的战争,慢慢落下帷幕,虽然看起来已然平静,但还时不时地响起一两枪。小晚没好气地说,傻坐着干嘛,还不赶紧去洗澡,也不看看几点了。刘青心里想,我要是自己去洗澡了,那你还不用眼泪给我当洗澡水了,嘴上说,这就去。
这一闹腾,已经十二点过了。刘青拧开水龙头,凉水从花洒里冲出来,浇得他一个激灵,他调了好一阵,才把水温调到合适的温度。流水声急如马蹄,千军万马在耳边奔腾。刘青却无心洗澡,双手有气无力地在身上忙活着,人却心不在焉。水龙头一关,卫生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换气扇的呼呼声悬在头顶。刘青突然听到小区里传来“啪——啪——啪——”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很有节奏。他趴在卫生间窗户上,看到小小的小区广场上,那个老头一下一下地抽打着陀螺,他扬起手,又使劲抽下,扬起手,又使劲抽下,像一场充满仪式感的表演。小区里除了他,空无一人,夜色很静,就他一个人喧闹着。刘青看着看着,竟然有些看呆了,眼前的状景,竟变得无声,高楼间狭窄的灰蒙蒙的夜空,矗立的高楼上少量的亮灯窗口,轮廓模糊的小区路径,分不清颜色的绿化树,一盏孤寂的路灯照着打陀螺的老头,他反复的动作像无休止的不倒翁……
刘青感到一阵悲哀,一阵莫名其妙无可言状的悲哀。有一刻,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枚陀螺,不停地旋转着,有无形的大手,无时无刻不挥动着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抽打自己,让自己马不停蹄地奔忙、日夜不息地转动。他有过疲倦吗?有过反抗吗?有过吧!但渐渐竟习惯了,好像不知疲倦地旋转,才是他的终极使命。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西西弗斯,是的,西西弗斯,就是那个反反复复推着巨石上山的神话人物。作为一枚陀螺的自己,和西西弗斯,有相似的命运,都背负着某种宏大的咒语,在毫无希望的重复与无意义的希望中麻木地奔忙着。
正在出神间,小晚猛地打开门,被刘青傻乎乎趴在小小窗口上的样子吓了一跳,老公,你这是怎么呀?刘青回过神来,我没事。小晚拉开刘青,也趴在窗户看,边说,业主群里已经很多人表达意见了,也有人给物业反映过了,可这老头丝毫不收敛啊,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刘青答非所问,睡觉去吧。刘青上了床,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快一点。他枕着床靠背,若有所思地打开朋友圈,发了一条动态:为了一个材料,反复查找资料,核对数据,终于圆满收工,晚安!发送之前,他把可见范围设置成了“部分可见”里面的“单位领导”分组。而后他又刷了会儿朋友圈,正好刷到肖局长的动态。肖局长发了一条视频动态,视频中他正在厨房掌勺炒菜,下面跟了一大堆点赞,三十余条评论,都来自单位同事。刘青想了想,点了个赞,又评论道:领导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那晚,刘青做了个梦,梦到肖局长把他 叫到办公室,问了好多问题。天亮后却想不起来问了什么,只记得梦里肖局长一直笑着,淡淡地笑着,看不出来他是什么情绪。他打开微信,看到“发现”那里有数据,兴奋地点进去,却发现没有一条肖局长的回复。老板倒是在他的动态下评论了,他说:刘主任好样的,要注意休息!他赶紧回:谢谢领导!为工作,辛苦点没事!有了领导的关心,再辛苦也是幸福的!刘青发完,心里想,不就是恶心人的话吗?老子也是会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