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朗准备过一天幸福的生活!
凌晨四点他就醒来了,看妻子睡得很香,更坚定了昨夜的计划。
天气好像也很配合他的心情,虽然早春,但春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性急的迎春花已成片地开了,黄灿灿的,如金子般在微风中不停地跳跃着。山桃树远远看着,红红一片,细瞧,花骨朵像没炸开的爆米花。五十岁后,他喜欢初春,繁花如锦固然美,可是离凋谢也不远了。而这初春,连空气都是湿的,草坪里的嫩绿,像小狗身上的花色,一团又一团,天地好像也罩上了鹅黄色的轻纱,来来往往的人,也那么不真实。出门时,他给表姐说了,今天他要办一件重要的事,晚饭不在家吃,现在是清晨七点,到晚上七点,还有十二小时呢。也许更多,说不上他晚上十点才能回来。也许不回来也难说呢。这么想着,他叉开五指理了理长长的头发,从镜子里看到已经有了几根灰发。妻子,他也给说了,她嘟囔了一串,他听不懂,不知她心里有无别的想法,好在她没说,即便说了也无妨,反正他听不懂。自从妻子病后,他就很少讲究穿衣,可今天要出门,不能再像平日照顾病人那样邋遢了。他是有身份的人。到次卧换了衣服后,没再进主卧,怕妻子看到多想。出门前,他又在穿衣镜前刮了胡须,擦了皮鞋,表姐看了他一眼,他忙解释,是一位大首长请客,那人对他很重要。声音很小,好像心里真有鬼。表姐已离开,他还是紧张得出门时,衣袖挂到了门把手上。
至少有半年他没有痛痛快快出来玩了,年前跟妻子到公园去过几次,那当然不能算逛。推轮椅小意思,关键得不停地辨析她的语词,得给她擦鼻涕,喝水,吃东西,要考虑哪个公园路平,轮椅出进方便。不要想这些,要想好事,他甩了一下发,把杂乱的思绪抛开,朝大街上望去。按昨晚的计划,他今天要先看场电影。看电影当然不能一个人看,那有什么意思?叫谁?自己的好朋友——林东。可一想不对,林东,还在位上,现在部队抓得严,加班是常事。再说有两个男人看电影的吗?女的?他一想到这,心里蓦得一热,感觉下身有了异样。妻子病了半年,这期间只想如何看好病,其他都很次要了。一乱想,走路也难了,他便拐到马路边的街心花园,坐在椅子上,打开手机,国外大选、股市行情、食品价格……眼花缭乱的资讯让他热热的心渐渐冷却下来。微信圈少说也有几百人,可要找到一个能一起看电影的女伴还真不容易。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办公室的小位,是他把她从外地调到自己部门的。那时他还是副处长,到C军区调研,她是处里的接待干事,一番工作汇报,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刚好局里缺年轻人,一个电话她就调来了。她是感恩他的,或者还有别的想法,反正此后对他就有了别的情意。可他在总部机关呀,一点差池都不得有。他一直装作对她公事公办的样子,她很争气,分管宣传工作,抓了几个全军重大典型,上下反响都很好,现在都当上副处长了。他们也有小半年没联系了。他退休后,是主动给她打电话的,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表示一下对她那份情意的理解。没想到她却公事公办,只发了几个语意模糊,给谁发都适用的表情符号,那咧嘴微笑的样子,好像在嘲弄他的多情,他便不再主动联系她,但她逢年过节还会给他发短信,一看内容就是群发的。想到此,他果断地从观影者里枪毙了她。对,枪毙!
悲哀的心绪让他一时没了自信,他合上手机,回望公园里人来人往,八点了,到公园的不用说都是老人和孩子。即便是老人,也成双成对的,有的还手拉着手,看起来挺恩爱。妻子现在应当吃完饭了。他因为急着出来,没吃饭。他到永和快餐店吃了两根油条,喝了一碗豆浆,慢慢地吃的。吃完,已经八点半了,他还是没找到能跟他一起看电影的人。
忽地一阵歌声响起,是老歌: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也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哦,她比你先到。唱歌的是一位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站在一棵白皮松下,举着手机,唱得好陶醉。听完歌,他一拍脑门,怎么忘了她呢?他一个短信,她肯定来。他们是大学同学,她爱他,毕业后,他分到山沟部队,她还去看过他。那时还没高铁,更无手机,她坐了十几小时的火车去看他,却扑了空,他到师医院住院了。可是有意思的是,那天下午他好像心里有感应,在医院里怎么也呆不住,好像一个声音催着他回单位,结果,他还没到宿舍,她就从隔壁战友屋里跑了出来,说听到了脚步声,断定是他。战友还笑着说,我正在发愁如何安置你的女友呢。说时,还偷偷给他做了一个鬼脸。
毕业五年第一次见,那一夜他们聊得好投机,当他知道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劝她好好生活,她马上说你不要多想,我只是出差,顺便来看看老同学。表情是凛然的,眼泪却暴露了她隐秘的内心,让他心里难受。他已结婚,妻子在老家的城市为他照顾着父母,他不能只顾自己。因为是冬天,窗外西北风呼呼地吹着,可屋里很温暖,暖气足,他们又生着炉子,柴禾毕毕剥剥地响着。他们一个擀皮,一个包,连墙上忽近忽离的影子现在想起来都很温馨。夜深了,他想招待所常年不住人,里面环境也不好,便安排她住自己的宿舍。他到了招待所,都躺下了,心里又放心不下,跑回来告诉她,上厕所不用出门的,公厕在后院,离宿舍远,晚上出去黑乎乎的不安全,又易感冒,内急可以在房子里解决。说着,把洗脚盆从床底下拿出来,用洗衣粉洗了好多遍。她问他跑回来就是告诉我这事?他肯定地说是的。她说你是好男人,我谢谢你了。他不确定这是表扬还是讽刺。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走了,隔壁战友骂他真笨,说我一个男人都看出了她对你有意思,你却把进圈的马儿放跑了。他说不要说得那么难听,什么进圈,什么马儿,人家可是大学里的高材生,校花,是我同学。
她在南方工作,他从西北调到了北京总部,都在部队,都靠写作吃饭,他们时不时在报刊相遇,但都没主动联系。后来,她随丈夫调到了北京,才又有了联系。虽然走得不太近,但他知道她心里有他,这都是通过熟人之口传达到他耳中的。比如他分了房,提了职,儿子上了名牌大学,她总是第一个知道。而且,他们也加了微信,他搜到与她的对话框,发现上次跟她联系是八个月前——2020年9月12日,那时他还在总部宣传局上班。短信是她发的:闲着看过去影集,看到咱们在梅花山的合影,忽然就想问,老同学,你好吗?
那时,知道自己退休命令快下了,可能有了些放松的感觉,回的短信是这样的:好有灵犀,刚瞧着窗外北海的红墙白塔,也想到了你。
真会说好听的。
不信,你摸摸我的心跳。他写完,看到桌上的小国旗,忽感觉这样暧昧的语言很不合自己堂堂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大校局长、已婚丈夫的身份,便果断地删了,可如何回呢?这时一定是上班的军号吹了,提醒他中止这样的荒唐,或者有人来了,反正他回的是一个笑脸,对,就是小位发的那种语意模糊,或者说要结束聊天的暗示,于是对方就再也没联系过他。
他望着她穿着海军少尉军装的头像,是她刚上军校时拍的,他们刚上学,就赶上了授衔,海军的军装好漂亮,白帽子,蓝军装,使她在新闻系女生里,不,全校清一色的绿军装里,艳冠群芳。她念念不忘过去,证明是一个念旧的人,不会在意他当时的无情,想到这里,他写了一句:最近好吗?
没有回音。
她比他小六岁,应当还在班上,再等等。
他又抬起头来,已九点了,他仍没有找到要看电影的人。看看短信仍没声息,他站起来,沿着街心公园跑完五公里,手机仍安静着。他给表姐打电话,询问妻子情况,得到的回答一切都好,让他放心,可他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难道除了家人,他就再也没有一个和他渡过一天快乐日子的朋友?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时瞅他,好像挺可怜他这个孤单者,他想得找点事做,对了,给妻子拍几张照片,含苞的杏花,灿灿的迎春,还有小河边渐黄的垂柳。
这时,电话响了,他想马上看,但又想,哼,我得让你也体会等的滋味,你足足没回我信一个小时了,便没接。在公园里走了一个来回,才过去半小时,他还是禁不住迫切的心情,打开手机,却是老家一个远方亲戚打来的,说儿子上军校的事,他心里更烦,只回了一句,我退休了,管不了啦。对方又说,退休了总有认识的人吧?你在北京工作,又是大领导,这种事也就你一个电话的事,不,一条短信的事。你说什么呀,现在军校招生,都在网上进行,分数至少要进一本分数钱,分数够了,才能在各省招生办提档。他解释了半天,对方还是说你有办法,你肯定有办法。老家人大多都这样说,过去搞得他烦,现在他退休了更烦,他没再听对方的絮叨,挂了电话。对方又打来,还是刚才那些车轱辘话,他想了一下,果断地拉黑了他。
十点,他走出公园,打了一辆北京现代。他有些兴奋,这是第四辆出租了,前面三辆都停下,他却没坐,气得其中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骂他有病。
多半年来,除了跟妻子和医生护士,他再也没有跟其他女人坐下来好好说话了。前天,刚从老家来照顾妻子的表姐一来,他都紧张得半天说不出一句利索话。女司机长得不错,皮肤白净,坐着身材看起来高而苗条,越看越耐看。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他,心情甚好,说去郊区一个度假村。他在位时在那开过会,满院都是郁金香,可漂亮了。现在郁金香没开,可他瞬间就说出了这个地方。对方说那地方挺远,差不多得有七八十块。他说没关系的,那儿可漂亮了,有温泉,有温室,还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花园,想必梅花都开了。对方没说话。他又问生意如何?对方答,一般。你几点收车,几点下班?他又问。对方不响,只看着前面的路。他感觉自己还是挺有魅力的,穿着也是一个中产阶级男人的打扮,怎么她那么不待见?便又问,你一月挣多少钱?对方忽地一踩刹车,他头差点撞到车顶,他还没得及说话,对方就说,下车!
他很是吃惊,说怎么了?我还没到呢。
对方仍是一句话,下车!
他愣了一下,下车时,说了一句最难听的话,他妈的,你有病。
你他妈的才有病,一上车贼眼就不停,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你以为你是杨贵妃貂蝉,我是可怜你,才跟你说几句话。他话还没说完,车腾地就开走了,一阵风呛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到哪去?电话仍安静着,他又给表姐打电话,问妻子问他了没有,他怕妻子不适应表姐的照顾,找他。表姐说,弟妹今天喝了一碗稀饭,吃了一个包子,在电视上看跳舞,就是那种踮着脚尖跳的舞,还笑了呢。
他搓了一下脸,朝四周瞧瞧,忽然看到路边有家理发店,要不是门前的旋转灯,他都不知道里面是干什么的。这个理发店叫绿丝绦造型,这个名字激起了他的好奇。喜爱文学的他,记起这应当来自唐代诗人贺知章的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这首《咏柳》的诗怎么跟头发扯上了?难道头发就像绿丝带,或者就像垂柳?这个老板应当是文化人,刚好头发也长了。他一到门口,一个穿着大红色旗袍的女孩马上迎了上来,她化着浓妆,眼圈像是黑熊猫,唇膏艳得像抹了血,他一时有些犹豫,对方却大哥大哥不停地叫着把他拉了进去。
美发店不是他想的那样,里面很大,还挺高档,黑白色,四周都是玻璃,明晃晃的,让他一时站不稳。客人大多是女人,全在看手机,有些头上好像顶着一个锅盖,不停地转,让他担心碰着她们的头。有的戴着大头盔,有的头皮上还插着花花绿绿的电线,更让他紧张。他知道,那是烫头。这是听小位说的。有次他们出差,小位拉着他让他陪着她去烫头,说这样第二天参加会议形象才好看,同行的还有好几个人,他怕影响不好,但又怕在陌生的城市一个女孩子晚上出去不安全,便叫了一个男干事同去。那是个南方小镇,理发店的色调粉紫紫的,感觉像个夜总会,他坚决制止,又跑了四五站路,终于把小位安排到一家在他看起来干净的理发店,然后跟男干事在隔壁一个茶室边喝茶边等小位。妻子头发好,一直是长发,他有天说你要不烫烫发?妻子说,烫发对发质不好,自己头发软,烫了易掉。他本想说,电影里有风情的女人都烫发,那些发卷会让男人心荡神怡,可他没说。妻子是医生,特讲卫生,到外面吃饭,要烫杯子碟子,外衣都不让穿进屋,必须在门厅换睡衣。家里来了客人,人家一走,她马上换沙发罩。在家里吃饭,她的筷子和碗都是专用的,可这么讲究却病了,病更是稀奇古怪,才四十来岁,先是手脚不能动,接着没多久说的话人也听不懂了。而这病偏是他退休不到一个月得的,原本想着退休了到全国各地甚至国外去玩玩,没想到老天又给他来了这么一个打击。怎么办?他是男人,妻子倒下了,儿子在外地上大学,作为一家之主,他当然得撑起来,使日子看起来还像过去一样正常。
平常进理发馆他很少注意女人,现在他一一打量着她们,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她们来自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对他陌生又新鲜。他不时打量着她们,发现她们个个都那么健康,即便好几个至少有七十岁的老人也在烫发,还化着妆,更让他心里愤愤不平,妻子也就五十出头,怎么就得了这种病?而这些比妻子还大的女人,却在自由地享受着生活,还那么臭美,想到这里,一股妒意弥漫在心头,他便扭过头来,不去看她们。
可又怎么能绕开女人呢?旗袍小姐把他领进门后,就又站门口了。接待他的是前台的一个女人,看起来年纪大些,像个领导,一直在吧台的电脑上不停地忙活着。问他有什么需求,有预约吗?他摇摇头,不清楚理个发还要预约。接待女士喊了一声阿毛,一个正在给套在塑料模特头上的假发梳头的小姑娘马上跑了过来,带他去洗头。这个小姑娘,比他儿子还小,灯光下,脸上没抹粉,茸毛清晰可现,上嘴唇上有几片白皮,看起来像个中学生。他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在一个孩子面前倒有些慌乱,上床时差点摔倒,小女孩忙扶住他,叫了声叔叔,你慢点。正在整理另一张床的小伙子拍了一下小姑娘肩,笑着说,大哥,你慢点,地上有水,说着,忙拿拖把擦了起来。女孩可能是初次给客人洗头,打开水龙头,问他水合适不?有些烫,他闭着眼说。再一调,又有些凉。水还灌进到了耳朵里,他忙用双手把耳朵眼捂住,小姑娘吓得停了手,一紧张,尖尖的指甲又划到他脸上,麻麻地疼。小姑娘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大叔,不对,大哥。他说,没事儿,我耳朵患过中耳症,小心点就是了。小姑娘却说,你等等,大哥。说着,脚步就远了。他感觉一股很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冲进鼻子里,他睁开眼,原来是旁边的小伙子给一个中年妇女在洗头。那女人看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可小伙子左一句姐姐,右一句姐姐,叫得好亲热。步子近了,他断定是那小姑娘,马上闭上眼睛。她不知因为他闭着眼睛,还是怕打扰他,反正拿着一个软乎乎的东西轻轻往他耳朵里塞,小心的样子好像在绣花。他不由地笑着说,我来。她说我是不是弄疼你了?他说没有,只是感觉有些痒。他接过那个粉红色东西,才发现那是一对橡皮泥。她这次洗头老练一些了,水温调得也合适,手指也有了劲,嘴里的热气拂到他脖子上,脸上,感觉热烘烘的。小手指挠着发根,一下又一下,感觉好舒服。抬他脖子时,他也使着劲,怕把她累着。
给他理发的不是小姑娘,而是一个黄头发,身上背着小包的高个男孩,小包里装着各式各样的剪刀,少说也有十几把,明晃晃的,让他心里蛮紧张。便问,就没女的吗?他说时,脸有些发烧。对方却说,没有。女孩子要么是导引员,要么收银,要么就是洗头妹了。一听洗头妹,他感觉很不舒服,便故意把头扭了一下,那小男孩一把摁住他的头说,别动,小心我剪伤了你。
他更生气,在镜子里看到发理得有些短,很不高兴。为了再洗一次头,他又决定染发,再吹一下。
再洗发时,他点名还让那个叫阿毛的小姑娘洗。
小姑娘这次一见他就笑了,过来时手里晃了晃橡皮泥。水有些烫,他却说正好。你多大了?他问。
十六。
来了多长时间了?
一个月。
为什么不上学呢?
对方没回答,却手轻轻地托着他的脖子说,好了。
结账时,不见了那给他洗头的小姑娘,那个假发空荡荡地挂在那儿。他很想请她去看场电影,带她到附近玩玩,这儿离他上班的地方不远,他很熟悉,有后海,有银锭桥,有恭王府,有宋庆龄故居,还有一家叫孔乙己的饭店,请她吃顿饭,如果可能,他会助她上学,那么小,不上学可不好。他还会告诉她自己的大女儿跟她一般大,五岁时得了病,没了,他很想她。
扫了支付宝,他又朝店里瞧了瞧,问收银员那个给他洗头的阿毛到哪去了,他想跟她说句话,那个领她进门的旗袍女人,却已经打开门,先生,请你慢走。
真把我当成什么了?那女孩比我孩子还小,真是龌龊。他这么想着,为了表明自己思想是纯洁的,他快步走出门。
那小姑娘在城里习惯吗?她以后会遇到什么样的命运,嫁什么样的男人?她的父母放心她在远方工作吗?想到这里,他苦笑了一声,自己也真是的,自己都活得这么可怜,却还可怜别人。由小姑娘,他又想到了上大学的儿子,电话拨到最后一个数字,他又放弃了,儿子应当在上课,不能打扰。
十一点半了,他想吃完饭,然后回家。对,回家。
为了让失望的心得到些许补偿,他进了一家叫湘味缘的饭店,大厅里竟然有架黑亮的三角架钢琴,一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正在弹奏,他坐到三面绿植茂盛的座位前,桌上有朵玫瑰,桌布白色,钢琴弹的《梁祝》他听过。其他都没听过,但好听,就像一个女人在说悄悄话。
他要了臭鳜鱼、炒鳝糊、酸菜鲜笋炒小藠头,还要了瓶红酒。点了一支烟,准备抽,点菜的服务员让他看大厅的一个红牌子,上面写着:无烟饭店。
服务员是个二十啷当的小伙子,给他倒水时,眼神好像很怜悯他的孤单,把桌上的三套餐具要收走。他马上说,菜别急着上,我在等一个朋友。
那小伙又看了他一眼,把餐具很响地放下,走了。
怕服务员不信,他拿起手机,假装发语音,告诉对方饭店地址,确信对方听到后,才一条条地刷朋友圈,内容大同小异,男人大多关心国家大事,女人嘛不是吃就是玩,要么就晒衣服化妆品健身旅游。他看得很慢,还不停地动手点赞,太早回家,表姐会怎么想,他面子上如何过得去?他在老家,在亲戚朋友眼里,可是北京的大干部哟。
这时,手机短信突然吱地响了,搞不好又是那个老乡看电话打不通,又换别人联系,这样的事他在位上时,屡见不鲜。他不理。先是短信,后来是电话,一声接一声地响,他一看,一下子惊呆了,是她,大学同学。
对不起,刚才开会。有事吗?
今天刚好有空,本来想约你吃顿饭,没想到你好忙。
现在还有效吗?对方咯咯地笑着。
他一下子兴奋了,来吧,我就在饭店。
他马上让那个男服务员来,告诉他半小时后上菜,然后到卫生间打量了一下自己,刚好染了发,穿着也是新买的墨绿色羊绒衫,白裤子,深蓝色羊绒大衣。因为长年锻炼,他身体笔挺,肚皮也平坦。他过去上班时,几乎每天都要打四十分钟的太极拳,半小时的乒乓球,跑五公里,后来妻子病了,抱上搬下,也练了一身的劲。说他四十岁,也不为过。这不是他说的,是小位说的。那是去年春天,单位组织体能考核,他在他们那个年龄段,三公里跑了第一,用了十五分钟。小位在外圈跑着给他喊加油,跑到终点时还要扶他,他说不用不用,一是当然怕影响不好,再则他这样的身体别说跑三公里,就是五公里也不在话下。小位又给他披衣服,又给他递姜茶。可他一下台,她便把他给群发了。他又在镜子里面细细瞧了瞧自己的脸色,刚才的忧伤,被满脸的喜色代替,镜中人还是蛮精神的。这么一瞧,他信心倍增,回座时迈着军人的步履,好像听着迎宾曲,奔向领奖台似的。
她来得很快,他坐到位置上,端起杯子,她就笑着进来了,怎么,就咱俩?
他笑着说,你要嫌人少,我可以再叫几个。
不用,不用。
他把菜单给她,她笑着说,你点,只要不吃羊肉芹菜,其他都行。他说已经十二点多了,怕饿着美女,就先点了。他说着,把刚点的那几个菜给她念了,她说都是我爱吃的。说完,深深看了他一眼,笑着说,还是那么会照顾人。
她没怎么变,身材还是那么苗条,笑容也是那么明媚,甚至还有些孩子气。比如说话时,赌气,噘嘴,甚至笑容都那么阳光灿烂。身上呢,还有一股香味,是什么味道,他说不清,但肯定跟自己的味道两样。
他说还记得咱们在大学时常说的那句诗吗?黑夜给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我是一棵开花的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边……
他们俩一问一应,服务员和邻座不停地看着他们,他俩也不理。他好久没这样开心了,这多半年的日子,他的生活的关键词就是疼痛、医院、接摩、药品。
他们说三毛、琼瑶的小说,说席慕容汪国真的诗,说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说房龙的《宽容》,谈美国电影《出水芙蓉》那个男主角跳芭蕾舞多么好玩。说的最多的是两人一起去看《庭院深深》电影。他那时没经验,买票时,以为数字连着,座位必定连着,结果一进电影院,两人的座位竟隔着一个走廊。看到兴奋处,他便跑过去跟她说句话,气得后面的人不停地骂他。越说越激动,他感觉自己一下子好像也飞回到那个激情燃烧的八十年代。
对,你,记得咱们那次参加全市大学生歌咏比赛吗?
那天,我是领唱。还记得咱们唱的哪首歌吗?音乐一起,烟雾一放,好像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当然,那时你就感觉浑身充满力量。他说着,情不自禁地唱起来:
当你离开生长的地方
梦中回望
可曾梦见
河边那棵亭亭的白杨
她马上接口唱起来:每一棵寸草都忘不了你日夜守望/思念你的何止是那亲爹亲娘/当你握别温暖的手泪落几行/可曾感到背影凝聚着滚烫的目光……
服务员端来饭,打断了他们的歌声。服务员一走,她又接着唱起来,他也小声哼起来,三十年过去了,他们的声音还是那么配合得默契:
最艰苦的地方
总有着战士的刚强
勇士的肩头肩负着
多少人心头的崇仰
谁不知生命的可贵
谁没有幸福渴望
你默默无闻的足迹
写下不朽篇章
……
唱到“写下不朽篇章”时,她忽然神色暗淡了,那时我们渴望着上前线,渴望着建功立业,一晃都五十岁了,可我们仍一事无成。
他也惨然一笑,至少你还有健康。
她却没接他的话,好像还陷在回忆之中,那时上大学时,我二十。你呢,工作后上学的,二十六,属虎,对不对?
你那时是海军少尉,我是陆军上尉。
人家追你,你也不理。
他何尝不爱她呢?但那时家里已经给他订了婚,他曾想到过退婚,可是妻子真是好呀,一下班就到家里来,做饭,洗衣,送医院,比女儿还亲。父亲说,母亲说,他开不了口。他一听到这话,再看她仍然多情的眼睛,一想到她下午上班,心里就有些遗憾。她可能看出了他的心事,马上说,今天单位刚好没有多少事,可以跟你好好聊聊天了。我们多久没在一起这么开心地聊了,五年?十年?二十年?
三十年,我们都没单独在一起吃过饭,同学聚会虽有,但大家都在,乱哄哄的,正经几句话都没说。
人家约你来着,可你大局长,不给面子嘛。
搞清呀,今天可是我主动约你的。他说着,边在想吃完饭干什么,看电影?逛公园?过去他想了多少遍的事,都可一一去做。看她表情,知道她一定愿意,他一想到这,就好兴奋。那个男服务员又看他们,一定在想他们是什么关系?他想到这里,有些紧张。
对了,你想什么呢?还记得上军校时上的军事地形学吗?
当然记得,我们找到目的地后,我吃了八个包子,那包子真香呀。
我们可是吓死了,一脚踩到一个墓坑里,手电一照,吓得魂都没了。好几天回来都做那个梦。
吃饭时,听你说了。你坐在保障车前,我就在你旁边的香樟树下。你头发上还沾着树叶,但在月光下,穿一身迷彩服,特别美。皮肤又白又细,我都想摸一下,可我哪敢呀,你那时是校花,全校多少男生都盯着呢。
她笑得捂着嘴,更好看了。他试探着说,吃完饭,咱们换个地方?他艰难地说着,又怕自己表达不清楚,补充道,换个安静地方喝茶?
她看着他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猜出了他的企图。
他马上解释喝茶聊天,环境得安静。
她笑了,你不是要跟我到宾馆?
他没想到她还是那么直接,不知她是情愿还是不情愿,心有些发虚,多年的机关工作经验,使他练就了如何对付这样的场面,便笑笑,不说话,挟了一块没刺的鱼,刚要递到对方面前,尴尬地笑笑,我给我爱人经常喂饭,刚恍惚了一下。
她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爱人的事,她真的很可怜,我一想起她,就很可怜你。你真不容易。
他心里刚落的春雨瞬间变成了雪花,端杯的手停了下来,她仍看着他。
他说,你要没空,就以后再说吧。
她说我理解你,你真是对你妻子太好了。
还是她理解我。他暗想,心里有些感动,给她杯子里加了些红酒。他的身上闻着健康女人身上的气息,好久他都没闻到了,他虽然给妻子刷牙,可到底是病人呀,那味道实在不好闻。
不过,要找自己的幸福呀,不能老让病人拴着,对不对?我能想象一个人整天照顾着那样一个病人,不疯掉才怪呢。我丈夫整天不知跑哪去了,我也懒得问。对了,我说的是真心话,要是她走了,你自由了,我们也就可以常见面了,对吧?人生难得几回乐,你看,一晃,我们都五十岁的人了。五十过了,六十还远吗?七十也能瞧得见了。与其这样,她还不如走了的好。
他忽然感觉不舒服,虽然他心里这么想,可是此话从别人或者从她嘴里说出来,不知怎么搞的,他心里就很难受。不知是因为心情,还是其他,他再看她,也没刚进门时,他看到的那么美了。眼角皱纹密布,脖子上也密密两道,还有她那吃相,让他越来越不舒服。妻子即便病着,吃饭还是很讲究的。想到这里,他巴不得她快些吃完。甚至想说假若病的是你,你丈夫那么想,你会怎么样?可终究他是一个绅士,不会直接伤人。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下说,呀,我得回去了。
我是说,我们可以喝茶的,或者干些其他什么事也是可以的。她说着,竟然有些害羞,一双眼睛毛毛的,闪得他一时有些动摇。
不了,不了,保姆刚才又给我短信,她刚来了,还不太熟悉工作。他说着,还真像有那么回事似的,把手机晃了晃,站起来买了单。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这眼神使她原来的温柔好像成了伪装的,更坚定了他要回家的想法。真的,家里有事,我妻子一个人动不了,必须我俩抱。他说着,没等对方回答,就走出饭店,加快了步子,最后小跑起来,好像后面有人赶。回家一路他都在想,爱人会不会不吃饭,会不会哭,会不会恨他,为此他很内疚地到一家花店里买了一束玫瑰。店主是个小伙子,他没想到小伙子还卖花。他一时有些愣,这是第一次买花。小伙子问他送什么人,他说爱人。小伙子看了看他,说那就送玫瑰吧,玫瑰是送情人的最好礼物。
一句“情人”让他很不高兴,接过花,没好气地说,是送我妻子的。
小伙子笑着说,大哥,情人就是妻子,妻子就是情人呀,猫叫了个咪咪,一样一样的。大哥一看就是文化人,挺讲究情调。今天惊蛰,春天来了,我给大哥打八折。
到家门口,他掏钥匙时,感觉裤袋里有个软软的东西,掏出一看,原来是那个给他洗头发的小女孩给他塞耳朵的橡皮泥。他捏了一下,它变成了一只小兔子,挺可爱的,他把它装回口袋里。
此时,是下午三点,表姐在厨房洗衣服,妻子靠在轮椅上看电视。妻子看她回来了,说了一阵话,一声比一声急促,他几乎是小跑着过去,摸摸她的头,看到她嘴里有浓浓的痰,便很想说说表姐,又怕对方不高兴了,要走,那更麻烦了。他给妻子擦时,妻子脸挨着他的手,让他心里更加内疚。一堆纸巾都用完了,痰仍有,他又后悔回家早了。要是跟老同学坐在一起,再喝喝茶,或者干些什么,多好的事。自己是不是有些过敏了,难道老同学说的不是自己心里整天想的吗?好多次,他也厌烦,老同学只不过说了真话,为什么自己就听不进去?是害怕老同学,还是害怕那个内心的自己?要不,给老同学发条短信,再解释一下?可看着轮椅里的妻子跟孩子一样无助,他果断打消了这个念头,悄声问她小便不,喝水不?妻子摇摇头。他把花递到她鼻子前,她闻着花,咧着嘴,看起来很高兴。如果她手上有劲,他相信她会握着他的手表示感激,可她的手像一双无力的木棍,静静地搁在大腿上。他把草莓一只只切成两半,用牙签递到她嘴里,然后急忙用纸巾接着流下来的口水。吃完给擦嘴时,才发现她左手垂落在轮椅下,一直吊着,肯定难受,那么吊了多长时间?自己好不用心,还有右腿也不在轮椅脚垫上,在半空不知悬了多长时间,他又想把表姐叫来批评一下,可是他忍住了。保姆换了两三个,他都不放心,表姐起初也很不情愿,最后他把她女儿让熟人安排了工作才来的。他握起妻子的手,边按摩边给她说,春天来了,花都开了好多,你看这是我给你拍的,我知道你爱花。明天天气若好,我就推你出去转转,闷在家里一个冬天了,你不知道出去有多好。他说完,想拿花瓶放花,刚一松手,妻子就叫起来,嘴不停地嚅动着,说了什么,他听不懂,他握住了她的手,她仍在不停地说,是怪他今天出去了,冷落了她?担心不要她?还是责怪他,猜出了他今天所有的行踪?他不确定,更紧地握住她的手,说我走到哪,都想着你,放心,我永远都在你身边。她不说话了,他又告诉她,明天要带着她逛公园,然后去看电影。去全城最好的电影院,看最好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