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跟玲珑都是二婚,一年前两人办理结婚手续,接受一拨儿老同学庄谐不一的祝福与厚薄不一的贺仪,大宝已经过了58,玲珑才40出头。洞房花烛夜,大宝很真诚也很温情地跟玲珑说,从今天开始,头一二十年,我还可以照顾你,或者说相互照顾;再后,就剩你照顾我了,你要有心理准备啊!
玲珑一撇嘴道,不爱听你在这么美好的夜晚讲一个剩字,要剩也是剩你,不该剩我。你当我是剩女啊?!
大宝乐道,在我认识的朋友里面,剩女多,剩男也不少。你是提前剩下的,我是老早就剩下了,所以你将来照顾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大宝的儿子大学毕业之后,去了北欧瑞典留学并工作,孩子他妈从来都是一个陪读,从一座四季无冬的城市去了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在所不辞。玲珑的女儿跟随她爸生活,在实验中学住校。两人的生活倒也简单,不像其他拖儿带女的二婚生活,总是有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缠绕。大宝目前任职一家投资公司的CEO,忙的时候,个把月都难得在家近一次餐桌;再婚之后,除非事不得已,每天坚持要在家吃一顿饭。概因玲珑从一家台资企业辞职后,居家寂寞,虽然膝下有一只八个月的泰迪,到底还是无人对话。大宝能想象他不在家,玲珑百无聊赖的样子,一边听书,一边洗涤。喜欢洗涤,是因她有洁癖,无论外面是否有日头,总是要在阳台上挂满飘逸着洗涤香波气息的衣物才觉清爽。常常听书,是因他推荐她读的任何书,她都难以坚持一刻钟,要么眼累,要么走神,只有听书,似乎才可以从早到晚不厌倦。
大宝一面叹息道,你又不是九零后,00后,读荧屏长大的,怎么会读不了纸本呢?另一方面又为她终究还能听书庆幸,况且她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陈忠实的《白鹿原》……说明老婆口味不轻飘啊,尽管她走进时装店试衣的沉迷,会把听书的劲头甩下两条街。
这天下班之后,大宝眉头不展,心事重重。直到玲珑把几个香喷喷的小炒端上餐桌,他也没有像平日那样喜上眉梢。玲珑在他的空碗里夹了一箸辣椒小炒肉道,你尝尝这个螺丝椒辣不?
大宝虽然是湖南人,可来深圳近30年,被岁月和地域冲淡了口味,虽然还能吃辣,却早已是粤菜有力消费族的一员。
他心不在焉道,还行。
她漫不经意问,在单位碰到事情了?
他抬头道,你认识的,老同学秦富阳患了脑梗送去医院检查,今天进了ICU溶栓。
玲珑一愣道,上次见他,不还是好好的吗?
他道,那还是半年前了,你以后再没见过他吧?
玲珑点头,是啊,时间过得太快!
那次婚礼,当年中文系毕业在深圳的几个老同学,另有一些单位的同事,总共十几个人过来凑热闹,最活跃的就是李富阳。
任何同学或朋友聚会,总有一个灵魂人物,话稠而俏皮,活跃氛围。玲珑一望而知,富阳是宴席中一个转盘,可以把话题转到任何一个人跟前。他的插科打诨也是一流,话说汪曾祺在一篇散文里讲到乃父当年续弦,汪生母的一个远方兄弟送来一副对联:
蝶欲试花犹护粉,莺初学啭尚羞簧
这副对联摘自唐代诗人皮日休一首诗《闻鲁望游颜家林园病中有寄》的颈联。只不过,皮日休的原诗的一个“飞”字,据说是郑板桥改成了“花”字。李富阳道,郑板桥这么一字之改,不得了,就有多种意味了,本来的一幅春光图画,汪老却在父亲的婚礼之后很久,读出了很“黄”的意思。汪老说:我父亲年轻时的朋友大都有些放诞不羁。富阳当时道,我也比照皮日休这副联,给大宝兄送上杜甫一首迎接客人律诗的颔联。说着他有意避开玲珑,挨个在客人耳边传递杜诗的颔联,最后才跟大宝咬耳朵。在座并非都是中文系出身,不是人人都能听懂李富阳两句诗的弦外之音,大宝立时听懂了,杵了他一拳道,再好的经也能被你这歪嘴和尚给念歪!富阳道,我是一个彻底的流氓无产者,但今天这个闹洞房的场合,也不能念给嫂夫人听,不然就有调戏之嫌了!有几人才悟过来,笑得东倒西歪,便是一阵杯盏乒乓乱响的干杯声。
几天后,玲珑才想起这一出,问大宝,那天李富阳念了什么歪诗?把其他人给乐得!
大宝呵呵道,你就当他讲了一个黄段子吧!
大宝极为欣赏富阳的才华。说他左右开弓,左手写旧体,右手写新诗,都好,对联自然也不在话下。一般人论旧体诗词,多半不离李杜,要么苏辛,再或者李煜、李贺、李商隐……他却喜欢一些少有人知的诗僧——亦诗人,亦僧人,如东晋的支遁,唐代诗僧三大家皎然、贯休、齐己,还说他没看到这些诗僧的传记,材料太少,如果有生之年有余钱,他最想做的事情,不是给汗牛充栋的李杜苏辛之类的研究续貂,而是给这些一生落落,生活枯淡寂寞的诗僧立传。
他最喜欢的是清朝一位只活了35年的诗人黄仲则,曾为他的一本诗传撰写了大致的目次,陆续积攒了不少资料,大宝还资助他去黄仲则的老家常州武进考察过,却开了个头就搁浅了。
大宝家里张挂的唯一一张书法就是富阳撰写的:
万贯家财岂如腰系同心结,千般富贵难匹耳闻解语花。
这句诗就是富阳从黄仲则的一首《感旧》化裁而来: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富阳的毛笔字也好,行楷兼得,笔法飘逸而沉稳。大宝将这首诗的意思解释给玲珑听,玲珑心生感激道,老同学是在提醒你,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懂你的人。大宝将她一双手握紧,举起道,所以我大宝才会装裱张挂,我还有一些名家字画,都一一压在了箱底。就为这位老同学不仅懂我,也懂你啊。
富阳除了送老同学一幅自己撰写的对联,还送了一串自制的竹管风铃。风铃是他从内地带来的,用的是家乡的小山竹,两个手掌长短一共十八支,上面火烙了一些诗僧的诗句。竹管高低错落,风过耳,常会鸣响有节奏感的曲调。神奇的是,北风吹过,铃声铿锵,金戈铁马;南风吹来,铃声柔婉,如怨如诉。
玲珑把竹管风铃挂在北窗,她认为这个新家需要多多拂过阳刚之音。挂风铃的时候,她忽问,这串风铃是不是富阳当年做了想送给一位心仪的女朋友?我很少见男人张挂风铃的。
大宝一愣道,有可能,但也不知为何没有送出去,来不及吗?
玲珑道,找一个他开心的时间,可以问问。
知晓大宝对一向落魄的富阳多有支助,玲珑并无一丝一毫的怨言,甚至提醒过大宝,是否找机会,把一直没有固定职业的富阳弄去他们公司上班。
大宝摇头道,先不讲本公司的人事并不是我说了算,不想让人用挟私的眼光看我;再讲,富阳离开固定职业太久了,已经回不去了。我对他太了解了,一只森林里的鸟儿,尽管觅食不易,你把它抓进笼子里,整天好吃好喝,它终究还是喜欢自由自在的蓝天。
大宝告诉玲珑,虽然在医院临时给富阳找了一个护工,不是自家人,难得尽心的。
玲珑道,那我去呗。
两人并未多商量,第二天玲珑就去医院照看李富阳,先把已经带出了感情的泰迪犬二宝寄养给了闺蜜春旗。
富阳比大宝大两岁,已经60出头了,相比大宝的肤色白净、斯文倜傥,富阳则黑肤宽脸,连腮胡子,落拓不羁也邋里邋遢。结过三次婚,都接二连三地离了,带来的是不断加剧、一路狂奔的清贫,直到赤贫——按大宝的评价:除了一身才华之外,一无所有。大学毕业之后,他被分回老家县一中教书,是不是书教得太才华横溢、风流倜傥了?居然诱发一位高中女生由暗恋老师,到明恋吾师,到满城风雨,一发而不可收拾。如此下去,要出大事情。富阳在一个寒风瑟瑟的冬天,一袭秋衣,墨镜遮掩,不辞而别,仓皇南下。
辗转泉州、珠海、海口,直到投奔大宝而来,于十多年前到深圳定居。说是定居,其实也是居无定所。端赖大宝约起一拨朋友从旁助力,让他编企业报刊,编街道书籍,如果顺利,拿到一位愿出钱写自传的老板的高稿酬,便可维持一年半载体面的吃喝。
可是凡事都有顺逆。李富阳太有个性,无论是编写公家书刊,还是撰写私人传记,他都是拂逆多过听从,用现时医生讲的一句话就是,依从性不大好。常常为一个词要改,或者一段话要删,便怫然作色。那次给一个在家乡办水电站的老板写传记,说好千字三千元,他不署名。老板看了头两章,万把字,还比较满意,但觉把他拔得不够高,顺口说了句,你写完之后我还可以找人加工。富阳当即恼火,说是改动什么也要征得原作者同意啊。老板不悦道,反正又不署你的名,你也不要名,你管我怎么改呢!我管付钱,你管写就是了!
富阳大怒道,我不要名,可我还要脸啊!从此一刀两断,连即将到手的几万首付也没拿便拂袖而去。
富阳不是一个可以攒够粮食度饥年的人。任侠纵酒,千金散尽——手头略有几分银两,便很快挥洒干净。加之熬夜,抽烟,饮食无节……故而原来的三高,现在讲的五高,他样样顶格占全。
李富阳却认真嗔怪大宝道,我看病都是检查出来的,检查仪器越精密,设备越多,检查出来的毛病肯定也越多,以前也只有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现在倒好,多出来高尿酸,高同型半胱氨酸,五高……我看这种递增速度,很快就会有六高,七高,八高!
如果不是头天来了一位内地做到厅官退休的老同学小聚,吃饭之间,富阳一直在高谈阔论,忽然之间就哧溜摔到了桌底,大宝也不至于次日强迫他去孙逸仙心血管医院做体检了。富阳倒是当即爬了起来,嘴角泛出白沫,一只手还在摸酒杯,被大宝不客气地端走了。厅官同学吃得很节制,席间讲了很多养生道理,并提前告辞,为的是去完成每天一万步的快走指标。
虽然在体检报告出来之后,大宝督促他一定要谨遵医嘱,按时服药,并给他买了标注从周一到周日的分格药盒,以利自我服药。身边无人,他哪里有这种觉悟!常常是大宝周日过去检查,他居然还没开启过周四的药格。气得大宝要他几天的药量一顿吃了,富阳也就真的一把吞,惊得大宝一巴掌过去把他满嘴的药打得吐出来。
云积必雨,该落下的终究会落下来,富阳中风了。
玲珑道,见过同学感情好的,也见过兄弟感情好的,你俩的感情好得赛过了兄弟!
玲珑后来跟闺蜜春旗讲,最初就是被大宝与富阳同窗之谊感动了,大宝心高气傲,被他看重的同龄人不多。
春旗点她的穴道,看来你是真爱他,才会为他去伺候一位同学,你在家里哪里不是爸妈的一把金钥匙,藏在兜里怕硌着,挂在颈上怕凉着。
玲珑受用道,是啊,他也讲我乐意做他的灶下婢,他已经蛮感动了。这个婢字,我常常读成啤,啤酒的啤,他纠正了我两次,我也转不过来。他讲,你从我厨房里的灶下婢,到我老同学富阳病房里的床边婢,这个跨度有点大,你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玲珑头一扬道,你以为只有你们50后60后才吃过苦,70后80后都是温室里的花朵啊!
玲珑进到市二医院神经外科的ICU,四下张望,倒是富阳先看到她了,左手抬不起,右手指着她,嘴里含糊地叫她。
男护工身穿一件浅蓝色工装,背有点佝偻,动作却很麻利。他告诉玲珑,幸亏哥送来得早,溶栓很顺利。又端来一张凳子招呼道,姐坐。
玲珑看他一眼想,这人嘴巴倒甜,叫大宝哥说得过去,叫我姐是不是太装嫩了?嘴里道,劳烦你多用心啊!
一边调试点滴的护士已经人到中年了,快人快语道,这个时候的用心不用心,靠的两块,一是经济实力,二是家里人多。 那些个从不愿生孩子的人,一旦送父母进来,看了这个阵仗,就有痛感了!
玲珑心里一动,道,不愿生的原因很多,实在是从小到大,从幼儿园开始就叫跑,小孩和大人都累得不行。
她们议论之时,床上的富阳都听见了,他一脸落寞。玲珑听大宝说过,他有一个跟了母亲的女儿,远在兰州,给她打过电话,告知爸爸病了,女儿回了句知道了,会给爸爸打电话,便把电话挂了。
平时是男护工做全天候看护,玲珑在家做饭熬汤送来,还会带上他爱吃的坚果大列巴。看似就多了一个送的过程,便多出了很多事情,路上来去打车,有方便也有不方便的时候,上下班时间不仅堵车,医院电梯也常常得排队等候。很快的疫情有了反复,医院加强了管理,规定只能有一个家人看护,且需持有72小时之内的核酸检测。
夜晚好一些,玲珑如果白天不能蒙混进去,要么叫男护工出来接去饭盒,要么叫他出来,置换她进去。
还是护士在走道上告诉玲珑,难为她这么用心做饭、送饭,病人不知是胃口不好,还是情绪不好,她进来则好很多;护工在一旁的时候,他常常吃不到一半就把饭菜推掉了。
玲珑心里有数了,以后她每次送饭都尽量将护工置换出去休息,她守着大宝吃完饭才收拾碗筷离开。
生活最在琐屑细微处磨人,更何况是照顾一个重病号这样的费时费力。大宝很快发现了玲珑的精力透支,夜里睡不好,讲梦话。大宝心疼地握着她的手道,大宝很快转普通病房了,我也正在给他找一家养老机构,你做不动就不需要每天去了。
玲珑道,你这么放心这个护工?
大宝道,不行就再换一个。
玲珑道,再换也不如自家人。
大宝道,他的自家人远离了他,我们也不算是他的自家人。
玲珑道,既然我去了,我就是他的自家人,谁叫你们曾经是大学四年上下铺的兄弟呢?谁又叫我嫁给你了呢!
大宝道,你这话我爱听,我既怜惜他,却也心疼你。
玲珑道,去医院照顾了他一段时间,才晓得他真的无所不知。一个那么抗拒体检,抵触吃药的人,中医的典故倒知道得不少。说着,玲珑翻看手机,念了几句诗:我多长卿病,日夕思朝廷。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孙城……
大宝道,这是杜甫的诗,长卿病就是现如今的糖尿病。西汉的文学家司马相如,字长卿,患有消渴病,糖尿病是西医的讲法。富阳在我们班聚会的时候,念过这首诗,这首诗很长,他都能背诵。我们班的人一半过六十了,所以患长卿病的也不少,大概有一二十个。
玲珑道,他的知识多,信息量大,医生有空的话喜欢听他天南海北地闲扯。也有不爱他唠唠叨叨的,有个沉默寡言的护士小玉,长得一般,看得出来富阳很喜欢她,一见到她就眉眼生动,捉住她的手滔滔不绝,说有一个中医方子,做成的药丸叫青蛾丸,是慈禧太后做给宫女吃的。小玉就杠他,说给宫女吃的,又不是慈禧太后吃的,你当我是宫女啊!富阳说,慈禧固然是为了宫女吃了青蛾丸体态轻盈,容貌娇美,好照顾她,宫女不也喜欢自己好看吗?你看看慈禧那么操劳权力的一个女人,那么个内外交困的年代都活到了73岁 ,她是懂得养生的!小玉再一次杠他,你要是也懂养生,哪里会不到六十就住进ICU!
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无论她如何呛他,都舒服吗?我看你就不是这样的啊!玲珑侧脸看大宝,一副别装的表情道,那天我见他偷偷塞了一个小挂件在小玉的工作服兜里,小玉没有拒绝,也不知她是不是知道?如果她事后不知道,富阳的这副殷勤岂不是白表了?
大宝直言道,富阳不可能有多值钱的挂件在身上,是一个小意思吧,感谢护士们每天辛苦的护理!至于她是不是知道,不那么重要吧。
我看很重要,不然他为何不给其他人呢?医生护士不止小玉一个啊!
这是一件很值得在乎的事情吗?大宝疑惑地看着玲珑。富阳是一个单身,小玉是不是我就不晓得了,总之,富阳给一个小护士偷偷送了一个小挂件,可能仅仅表示感谢,也可能是对小护士有好感。仅此而已。我的老同学目前虽然经济拮据,甚至可以讲是朝不保夕,可他爱一个人的权利还是有的吧?
玲珑不语。如果讲一开始她只是对富阳此举感到好奇,凭一个女人的直觉,一个男人送礼品给一个初相识,一定是心有所动,但为何是小玉?她在护士站看到的几个护士,小玉并无任何出众之处。接下来她想到的是,一个刚从ICU病房出来、经历过溶栓的病人,如何会在男女之情上有感觉?她父亲就是在70左右中风的,幸得及时抢救脱险,之后回到家里俨然变了一个人,以前那个谈笑风生、行动利索的父亲不见了,代之以木讷寡言、行动迟缓,兴趣索然的人。出院后的几次检查,医生都说恢复得很好,加强锻炼会恢复得更好。他却直到逝世都没有变得更开心,也不想做任何康复训练,包括站立和走动都要屡屡劝说,勉为其难。难怪在中学当生物老师的母亲说,一个人的身体是自己把握的,精神更是,如果他自己意识不到,没有主动性,旁人再多劝进,都是徒劳。
后来母亲与父亲两相隔膜,母亲纯粹是在尽义务。父亲在80岁还差三个月那年去世了,母亲恍然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玲珑其实早省察母亲在外有一个相识很谈得来,是她在做深圳植物摄影展中认识的。母亲一直在克制,等到父亲去世,母亲压抑在心中的那一份爱恋却似乎也消磨殆尽了。作为女儿,玲珑一直不知道如何描述更不知道如何帮助母亲,故而看到同样中风的富阳依然朝气勃勃——姑且这么定义吧,心中自然感慨——既有好奇,也有好感。
可是这一切,她觉得没法跟大宝说,虽然,她的身心早已托付给他了。
半个月很快到了,富阳面临出院。
医生说,他的病情已经稳定了,回家之后一是按时吃药,定期检查;再是注意生活方式。大概是看出监护人大宝的犹豫,医生追加了一句,如果还想住院,先出院几天再住进来。
富阳摆摆手道,医院又不是疗养院,有哪个倒霉蛋出院了,马上又想住进来的!连胡子也不愿刮净,抬脚就要走。随即自嘲地吟了起来:樵父貌饥带尘土,自言一生苦寒苦。担头担个赤瓷罂,斜阳独立濛笼坞。这是贯休用诗歌给一个打柴人画像,我就是这样一介樵夫。
玲珑开车,大宝坐在副驾上,富阳独自坐在后面,他嘀咕道,出院的感觉真好,头上的太阳都比医院的真实。走了一段忽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大宝抬起近视眼前的墨镜镜片,反身道,前天不是跟你讲过,送你去一个养老机构吗?免得你独居要做饭,万一发病了,也没人知道。
富阳努力回忆道,前天跟我讲过,去一个养老机构?我可以做饭,做一天吃两天的。养老机构很贵吧?我发病了,可以给你打电话啊。
大宝道,贵不贵,你就别管了。你病了不是感冒发烧,就怕你到时候连打电话的能力都没有了。
富阳这次脑梗,自己并没有觉察,是大宝多次打电话给他,未接,下意识感觉有事,这才赶紧过去,一见之下吓了一跳,富阳嘴角歪斜,口齿不清,大宝立刻就打120叫来了救护车。其间,富阳尿失禁,淅淅沥沥拉了一裤裆。
为了安排富阳出院之后进养老院,大宝和玲珑都没少花心思,深圳的养老院大都门槛高,昂贵的入门费动辄百万,不仅他俩会觉得有压力,富阳自己也会心生抵触;低廉的排队人太多,不得其门而入。终于找到龙岗一家民营养老院,有个很诗意的院名:爱晚园。
一栋六层楼,每层有十来个房间,是旧厂房改造而成,仅朝走廊的一面有窗,很像七八十年代工厂的单身宿舍。富阳安排在4楼顶头的一间,房间里还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姓祁,耳背,有点老痴,行动也不方便,借助一个步行器去卫生间或出房门。
事先有过联系,爱晚园的陈老板50出头的年纪,秃顶而壮实。玲珑径直在后门的一栋小楼里找到他,恭维陈总实业做得大,听讲在外面既经商又办厂,忙得一塌糊涂。陈老板呵呵一乐,自嘲是叫花子拉胡琴——穷快活。得知她先生大宝与富阳是同学而非亲人关系,陈老板啧啧两声道,这年头同学肯帮衬同学到这个份上,也是针尖上落芝麻——难啊!
遂答应给富阳入住打八折。
大宝和玲珑事先已经将一应床上用品及日常所需备好,放在后尾箱,分两次提上来。玲珑铺床之时,跟大宝交代,还要买一个塑料桶给富阳晚上泡脚,墙上需要一组黏贴挂钩晾挂毛巾,再是深圳到了12月也有天冷的日子,买一双绒毛防滑拖鞋,袜子也要多备几双,他的旧袜子有两双都露出后跟了,扔了吧……
大宝对富阳道,玲珑心细,我想到的,她先想到;我没想到的,她也想到了。以后她还会常来,你有事也可以随时跟我打电话。
富阳坐在一旁的折叠椅上,神态颓然道,难道我竟要在这样的地方了此残生?
大宝赶紧安慰他道,你别想太多,这里毕竟有护工,还有医务室,理疗室,食堂等等,等过了这个阶段,照样可以出去的。一次脑梗之后,很容易复发的,我不敢叫你一个人住了,像上次那样,吓死人的,起码身体稳定之后再说吧。身体好了,你想上哪上哪。我还等你一道乘坐一次俄罗斯的宽轨火车,穿越西伯利亚,横跨欧亚大陆呢!对了,你要买的相关黄仲则啊,皎然、贯休、齐己等等资料,我也检索出来了,在当当网和旧书网上下单了。
见房间足够大,大宝跟玲珑商量,很快打电话让相邻的家具店送来一张最宽的电脑桌,一只可以调试的仿皮转椅,也没有忘记叫附近的医药公司送来一张轮椅,他的腿脚其实不利索了,站久了支撑不住,走远就更不行了。大宝安慰他道,这是聊备不时之需。
富阳看着轮椅蹙眉道,但愿永远不要有这样的不时之需。
让富阳康复过程写写大字,当不至于太寂寞。富阳行书喜欢颜苏,楷书临过欧柳,平时他在大学班级微信群里亮相的也主要是自己的书法,七律与楹联要么是原创,要么是集句。无论书法或创作,总能迎来围观与喝彩。
看到桌上很快备齐的笔与纸,富阳眼前一亮,双手在床上撑起,慢慢走过来。大宝倒出一碟浓黑的墨汁,玲珑抻平纸下的毡子。富阳想想自问道,写什么好呢?我这脑子完全锈住了啊!
大宝赶紧鼓励他道,写什么都好!
富阳想了想,一笔一划写下: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这是黄仲则。
天生支公与凡异,凡情不到支公地——这是支遁。
应物非宿心,遗身是吾策——这是皎然。
水尔何如此,区区矻矻流——这是贯休。
觅句如探虎,逢知似得仙——这是齐己。
虽然手还不是很得劲,顿挫的斜逸较为明显,笔墨依然称得上饱满。
大宝鼓掌道,宝刀不老啊。头一句听你念过,黄仲则的?
富阳点头道,是的,你的记性不坏,是他《绮怀》中的一首。前面两句是,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后面几句是……
大宝打断他道,可以了,刚出院,无论体力还是脑力,都不能用得太过。你既能写字,又能背诗,跟过去样貌差不太多,我已经很满意了。
富阳要强,捋起左胳膊,又捋起右胳膊,一字一顿道,无记忆,毋宁死!原本他《绮怀》组诗16首我都能背下来,现在只能记住一些零星片段。大宝想想,提醒了两句。富阳摇摇头道,那是我们六十年代初生人的嵌入记忆,梦里都不会背错。大宝又提醒了另一首,也是同一路径。富阳仍不买账道,如果我只能背诵那一类,这副臭皮囊即便现在抛弃在荒郊野岭,也不足惜啊!
说着,他忽然念念有词:
逝水韶华去莫留,漫伤林下失风流。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这是一首清诗,清代的诗歌!诗歌作者叫赵艳雪,是天津佟鋐的小妾。她的同乡诗人查为仁的妻子金夫人病逝,于是作了《和查为仁悼亡诗》。袁枚在《随园诗话》中也极为称赞此诗甚佳。
大宝夸道,好记性!
富阳大受鼓舞,双手撑在电脑桌上,朗声道,好啊,只要记性还在,一息尚存,绝不浑浑噩噩,苟且残生。大宝兄有何事,尽管吩咐就是!
是夜,大宝与玲珑激情缠绵之后,握着她的手道,你晓得我这位老同学人生最矛盾的是什么吗?
玲珑道,心有余,力不足。
大宝忽然手上使劲,玲珑叫道,你捏痛我了,你坏!
大宝道,他想做的事,没有效益;他不想做的事,勉为其难。如此这般,他心里不痛快,抽烟,熬夜,不规律的生活,病痛就找上门来了。
玲珑问,他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大宝道,写点旧体诗,个性化的散文,还有为他欣赏的诗僧做传记。总之不是命题作文,不是千篇一律的公文。要他去写企业家传记那种有偿报告文学,真是明珠暗投,勉为其难。
玲珑道,我看他最适合的还是教书,他的古文底子那么好!现在我们的中学教师,动辄攀比名牌学校的本硕连读毕业,我看未必比得上他一个省级大学的老本科生!那你讲,跟他找点什么事情做才好?你的认识那么多朋友,从政的,任教的,都有;当老板的更多。但是他们未必都对旧体诗感兴趣啊?哎,我想能不能这样,让他给你的朋友每人写一幅嵌名联怎样?或者给公司写楹联,叫他们付钱?
这么有个性的一个人,叫他教书也难,学生喜欢的老师,学校未必喜欢,考试未必喜欢,升学率未必喜欢,你以为他当年逃离家乡的县一中,仅仅是规避桃色新闻吗?大宝沉吟道,找几个人友情演出并不难,难的是一直演下去。资本都是逐利的,资本家并非都是慈善家,也不能要求人家都当慈善家。
玲珑点头道,也是。
大宝道,不过你这个点子倒是提供了一个思路。可以缓解一下他的燃眉之急。
次日傍晚,大宝、玲珑请富阳出来在附近一家火锅店吃饭。富阳起初畏难,认为走不了那么远。大宝说就在爱晚园出门右手三五百米,况且还有一张轮椅啊!
富阳不肯坐轮椅,情愿推着轮椅走。大宝说,他母亲94岁那年去世的,此前10年都靠一把轮椅维持活动和出门晒太阳。有个轮椅自己推着走,她就不怕摔跤,不过那种轮椅跟这种轮椅不一样,需要她自己推着走,走累了就反身坐下来休息。
富阳说,那好,我也推着走,走累了就坐下来歇会儿。
没走多久,他就感觉双腿不得劲,心跳上来了,满脸通红。只有反身坐下来,由大宝在后面推。
富阳感慨道,你看我几乎成了一个废人,同班同学,大宝还在社会上飞扬,我却需要一把轮椅!什么叫毕业三四十年后见分晓,这就是啊!
玲珑知道这是讲给她听的,安慰道,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大宝讲过不止一次,你们班上七八十号人,他最佩服的就是你!他还讲,天才就是偏才,以你为例。
大宝道,谁叫你把自己弄得满身才华!满招损,谦受益。这是出自《论语》吧?
富阳道,“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此言出自《尚书》。才华是可以兑换银两的,我这样穷得乒乓乱响,还是别辱没了才华!
大宝和玲珑一左一右推着富阳到了火锅店。竹篱茅舍的装修,颇显陈旧,却是借了一个公园的形势,绿荫环绕。三人在一楼拣了一个角落坐下,窗外一大簇琴叶珊瑚,粉红色的五瓣花骨朵,灼灼耀眼,各种鸟儿雀跃枝头。
富阳坐下之后,来了兴致道,鸟儿一要安全,二要啄食,这两样保证了,它们就高兴。
玲珑道,我曾经在福田皇岗公园看到一些松鼠,细小瘦弱,攀爬在高高的木棉树上吸食木棉花蕊。那些东西哪里能填饱肚子啊!
富阳道,松鼠的种类很多,全世界有两百多种,中国有20多种,常见的如红腹松鼠、长吻松鼠,岩松鼠。松鼠最好的食物当然还是坚果类,松子、榛子之类,吸食花蕊也可解饥。当然他们最好的觅食场所是针叶林。南方的松鼠不冬眠,活动量大,需要更多的食物才行。
大宝道,深圳很少见到成片的针叶林,是不是在公园里适当投放食物才好?
富阳道,适当投放我以为是可以的,也会带来副作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适合生存的,最后终将会淘汰掉的。
他交叉抱着双手,垂下头来。
大宝与玲珑交换了一个眼神。玲珑忽然指着窗外草地的鸟雀,捂着嘴问,那是什么鸟?前面两只小的,一蹦一跳的,后面一只大的,一步两步地走。
富阳定睛看过去道,黑领椋鸟,前面两只是雏鸟,后面那只的大的是成鸟。那棵美丽异木棉树上的是一只红嘴蓝鹊,一身黑白相间的长裙,像是随时都要赴晚宴去啊。玲珑姑娘,你看鸟儿跟人一样,后者说,人跟鸟儿一样,都喜欢把自己打扮得靓靓的!
玲珑笑道,有一点不一样,它们都是天生丽质,不像我们需要涂脂抹粉。
见老同学兴致高涨,大宝跟富阳讲了一个思路,跟一些公司、单位做嵌名联之类,也写一些大字。挣钱是一方面,再是不让脑子生锈。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富阳看着大宝,一脸狐疑问,我的字有人要么?
大宝告诉他,前一段与一家文化公司打过交道,他们是专做这些事情的。委托他们就是了,一切随缘。
富阳道,好吧。那就试试,免得我总是依赖你这位老同学,时间长了,也是寝食难安哪!
大宝和富阳击掌。玲珑也凑上来一把,一起道:耶!
左右邻桌都好奇地看过来。
玲珑当然知道,大宝并没有事先遇到一家需要人写字、做对联的文化公司。大宝纯粹是灵机一动,想到了该有这样的公司。于是便开始在办公室的电脑桌上,抽空查阅百度,寻找电话,打过去咨询。
果然很快遇到了一家,谓之云里云外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且立刻就有需求,主要是做楹联,取店名,人名,乃至择取开业的黄道吉日……,只不过价格都很低廉。
大宝道,你这么低的价格,也太不尊重文化了吧?亏得你们还叫这么一个声震九霄的名称!
对方回答,你如果能找到文化名人题写,我就随行就市,无名之辈写的联,取的名,这个价格就不错了。你看看现在网约车乌泱泱的那么多,各种压价就出来了!这就是竞争的结果,供大于求。
大宝道,我这位朋友的古典文学水准,写的字,比很多名家以及书法家都强!
对方笑了,名人的名字是镶了金边的,字好坏,联好坏,还在其次啊!
大宝也知道对方讲得没错,只是心里憋屈,嘟囔道,好吧,好吧,就先按你的来。
他将“云里云外”发过来的订单表格下载,将黄道吉日之类的甄选都划掉,到家给玲珑过目,叹道,太便宜了!两三百块钱一副联,还得提供多选,选中了才付钱!
玲珑拿起订单仔细看过后道,黄道吉日之类也别划掉,给我来做做这些应试题吧,百度百科加上网购几本《易经》之类的书籍,他们通得过就算是我们支助给富阳的,通不过就权当做了一些文字游戏呗。
大宝拥吻她道,心地柔软者才有最大的福报啊!
玲珑推开他道,一是受了你的影响,我从没见过大学同窗可以好成这样的,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二是想起我父母亲去世都太早了,父亲55岁脑溢血去世,母亲65岁白血病去世,他们生前儿女众多,却没有享受到多子多福。我排行老四,起码是我尽孝太少,现在想起总是遗憾。忘了是哪一年,我鼓起勇气打电话进了深圳电台一档子夜空不寂寞节目,倾诉的时候情绪一度失控,泣不成声。主持人胡晓梅一直在那头安慰我,后来我特意去了一趟电台感谢她。
大宝道,难为你能理解!你和胡晓梅都是1970年代的人,她在头上,你在尾巴。
玲珑讶问,你连她的年龄都知道啊?
大宝淡淡道,我认识他舅舅,我们都是同一所大学的,只不过他高出我好几届,大师兄。我们是在一次校友会上认识的。
玲珑问,你们校友会里大老板多吗?
大宝道,一所综合性大学,从77级到现在,毕业了40多届学生,什么人才都有,比如胡晓梅,原本是学食品工程的,后来成了一位远近闻名的金话筒主持人。
玲珑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
玲珑常去爱晚园,看到了一些老人形状,每令她触发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感喟和忧伤。
4楼楼梯口住的是一位才70多岁的妇女,阿尔茨海默症中期,要么呆滞,要么暴怒,常常将大小便拉在身上,护工才给换过裤子,转身又尿湿了。玲珑每次从门口走过,都会感受到呛鼻的味道。她问护工,不能给她穿上成人尿不湿吗?护工没好气道,她哪里听你的,穿上她就连裤子一起脱了,把尿不湿给扯了!有时候尿不湿就是穿在身上,裤子也是湿的,不晓得怎么搞起的,你讲气不气人呢?!
碰到连续几天阴雨,不见日头,过道里晾着的老人衣裤,总是散发出一股未曾洗净过的逼人的气息,令人无可逃避。
这位老人有一双很大很圆的眼睛,双眼皮很明显的一圈儿大,一圈儿小,这个样貌与玲珑远逝的母亲很像。每见她眼神里流露的无奈与迟滞,玲珑就会想起妈妈在世时的情景。玲珑还看到一个80多岁的男子,因为老是尿裤子,护工就想了一招,干脆把他的阴茎套上两层塑料袋,再用橡皮筋扎牢。扎了一夜的阴茎肿胀发紫,他家人过来发现了,对护工一顿痛斥,还扇了护工两个耳光……经历过养老院生活的人,会发现,吃,固然是老人的一个问题,拉,才是老人更大的问题。小便能否控制,大便能否顺利排泄,对不少老人来说,都是一个日日新的课题,一道道难以逾越的坎子。
这一天,玲珑又到值班室反映能否配两台烘干机,给几个老年尿失禁的老人烘烤衣裤。服务员没好气道,我们老板回来了,你去跟他反映好了!
玲珑到后楼,陈老板独自在房间里打电话。见玲珑进来,挂了电话请坐,随手泡上一壶功夫茶。玲珑问,陈总好像不是潮汕人吧?也喜欢喝功夫茶?
陈老板笑道,经常与潮汕人打交道,喜不喜欢,都会沾染上这个习惯。
玲珑见他案头上散放着一些书,还有《论语》《易经》之类,便说富阳对古典文化很精通,如果有兴趣可以就近向他请教。陈老板挠头道,自己是猴子戴眼镜——假装斯文。没什么文化,高中都没读完就出来混了。这两年受疫情拖累,外面的生意大受影响。不然,也不可能有闲工夫坐在这里呷功夫茶!
玲珑见他笑得勉强,想起前不久与大宝去金融大厦吃饭,在座一圈人,无论做实业的还是做培训、咨询与投资的,都在大叹不知如何是好,年底年初,发得出工资的公司就是好公司了。
玲珑还是忍不住说了,爱晚园护工素质有待提高,卫生条件有待改善,硬件有待提升,;譬如能不能多买一两个滚筒洗衣机,一楼起码一个;还有烘干机也需要,这一段阴雨天,爱晚园到处都是湿气和尿骚气。
陈老板道,我晓得,有待提高和改善的地方很多,包括有待朋友和银行给我注资,有待给护工加薪,有待不要年年给我的租金加码,有待所有老人的家人多点对我的理解,也多来看看他们年迈体衰的父母……
陈老板坐在一张吱吱呀呀的老藤椅里,头一仰,两鬓的白发被阳光映射得分外耀眼,疲惫的眼神里却溢出一道傲慢。
玲珑怒道,办养老院跟办实业还不一样,这是一个办慈善的事业,不能光想着挣钱!即使你现在外面的厂子都关门大吉了,你也不能总想着从养老院抠门,补窟窿眼!我还有一句话没讲,你这里的伙食越办越差,一点指头大小的腊鱼腊肉,就算一顿!前几天冬至,送几颗汤圆是没心没馅的,几只饺子全是素的!老人吸收功能原本就不好,没有一点优质蛋白,譬如鲜鱼、蛋奶,哪里有足够的营养?!
陈老板瞪圆了眼睛,半天才道,我的奶奶,我可以把后勤跟整个爱晚园都交给你打理!尤其厨房,自己难做,外包也不满意。
玲珑没好气道,我是可以试试,只要你放心!
陈老板鼓掌,我相信你,皇帝后宫用太监——我一百个放心!
玲珑说干就干,先接管了食堂,其它的能管多少是多少。跟陈老板说,先试一个月,工薪由他定,他愿给多少是多少,能给多少是多少,本人不计较。她只要管理权、指挥权,干得太差的她会毫不犹豫地裁撤。食堂连同后勤原有四人,一个大厨,三个帮工。买烧汰一条线。玲珑觉得需要从源头抓起,亲自带了一个湖北籍帮工去周边菜场转悠,比较一番,发现菜场的菜看似更新鲜,却普遍比超市贵出百分之一二十。只好来到一家富源超市。肉的价格依次升高的是后腿肉、前腿肉和梅头肉。玲珑的理解,肉价的高低跟肉质的好坏成正比。
玲珑平时给大宝做菜,主要用里脊肉,要么雪花牛肉,当然最好的是山姆会员店的澳洲牛眼肉,怎么弄都好吃。玲珑一一给小湖北讲蛋白质的含量的高下排序。小湖北听完笑笑道,我不晓得哪种肉蛋白质最高,哪种肉好吃我却是晓得的。我们大厨原先给一个房地产大佬做过私房菜,我跟他打下手四五年了,吃过的山珍海味可以写一张长长的菜单了!
小湖北将玲珑点购的荤素及调料一一打包,扔进那辆蓝色的电动三轮车。她就坐在他驾驶位的右侧。今天她最满意的还不是亲手挑了猪肉,牛肉,而是挑了一些猪下水,比如猪肥肠、猪腰子。记得有次大宝做东请一群朋友吃火锅,富阳最爱的并非涮羊肉和肥牛,却是猪下水。那些肥肠涮着吃有何滋味?玲珑不敢恭维,但见富阳咯吱咯吱地觉着生吞一般吃下去。
那一定是童年或少年的味道,唤醒了他多年沉睡的味蕾吧?
玲珑要亲手为老人们做一顿好吃的猪下水,老人们应该很久没吃过这些“糟粕”了吧?谁讲偶尔吃一两回猪下水就会“三高”或者“四高”呢?
大厨烟瘾极大,从早到晚嘴里都叼着一根烟,不管点没点火,总归得叼着。他先是瞅见一堆新鲜好肉,眉眼一舒,粉红的烟头都掉下来了,他一抢头居然很快又叼住,却很快一口啐掉烟头道,我可是好久没上手过这么多像样的菜品了!
玲珑道,袁枚在《随园食单》里说了:“一席佳肴,司厨之功居其六,买办之功居其四。”重要的还是大厨师,采买得好当然更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是?
大厨斜拍拍手里一条颤巍巍的肉道,有了又滑又嫩的里脊肉,谁还愿意吃槽头肉!
玲珑招呼帮工一起来搓洗猪大肠。一边准备清水及清洗配料,一边念叨,猪下水的清洗很关键,直接关系到烹制以后的味道,要加上面粉、盐和醋,反复搓揉抓捏,外面搓洗干净了,再翻一遍继续搓揉。大厨那边可以同时备齐花椒、八角、桂皮、香叶、小茴香、姜蒜,当然还有料酒。我妈当年也用家酿米酒,放老了烧菜。现在老人家不在了,没人得空酿米酒,我就用黄酒,客家娘酒也行。
玲珑动作利索,嘴没停,手脚也没停。
说话间,已经冲洗出两条肥肠了,条直气爽。
三个帮工,一个拿起扫把在那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一个过来了,蹲在水盆边叫好臭啊!只有小湖北有样学样,也跟着清洗出了两条肥肠。
玲珑瞥了那个吸着鼻子的帮工一眼道,只有自己清洗的猪大肠,你才会吃着放心,香喷喷的。你们跟着做一遍,以后就晓得怎么清洗了。帮工道,这么费事,我情愿吃萝卜青菜啊。
大厨见玲珑如此投入,看不下去了,也挽起袖子过来帮忙。到底是什么灶边活儿都干过的,两手青筋暴露,十分有劲儿,三下五除二,洗毕还用大手掌揉碎一把花椒,顺势上下捋一遍。随手拎起,让玲珑闻闻。
玲珑啊啊道,好香啊!
大厨毕竟是老手,洗净的一大盆猪大肠,冷水下锅,焯水,撇浮沫,下料酒,烧开几分钟,捞出,重新在锅中添水,依次放入七八种香料,加老抽及白糖,煮焖约半个钟点再捞出切段爆香,煸干之后加豆瓣酱翻炒与上色,半勺白酒,一勺沸水,加生抽继续炖煮半小时,收汁出锅。
大厨在做菜之际,玲珑也没闲着,她领着三个帮工搞卫生,从灶台,地板,到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一路乒乒乓乓地大搞清洁。她想起大宝讲过海上有个老报人郑逸梅,近百岁才去世,他的长寿秘诀之一,就是如果跟儿女出去吃饭馆,儿女首先要去探视一下其后厨是不是干干净净。如果不干净,掉头就出门去择下一家。她在讲这个细节之时,没有提大宝,大厨和帮工当然也见过她老公大宝,她只说是自家一个亲戚,活到百岁,秘诀一是很少吃饭馆,二是如果下饭馆,必定看后厨是否干净。末了总结道,如果让他们看到我们的厨房,一定还没坐下就走人了!
大厨呵呵道,健康人千万别到这里来,但凡到这里来的,已有百十种的无可奈何。
中午这顿饭,当然不仅仅有又酥烂又有嚼头的红烧肥肠,还有小炒肉,攸县香干,清蒸鲈鱼,粉藕炖筒子骨……光是这一道肥肠,就令爱晚园的老人们喜形于色,刮目相看。对富阳来说,简直是欢欣鼓舞了。
玲珑叫大宝也赶过来陪富阳吃饭。
陈老板也闻讯过来了。
一起在食堂吃围桌。富阳连吃几箸肥肠,啧啧道,这样的饭菜才叫饭菜,这样的生活才叫生活。
玲珑脸上飞笑道,你的评价这么高啊?你的要求也太低了点吧?
大宝也高兴道,今天是我们家玲珑督厨第一天,不可无酒啊!陈老板止住他起身,随即叫帮工去后楼取来一瓶茅台,斟上三小杯,道,这是真酒,放心喝,一个做酒庄的老朋友那儿提的货。
富阳一杯饮尽了,直咂嘴。大宝只抿了一小口道,玲珑在这里使出了浑身解数,气力耗尽,以后我要么在单位吃饭,要么在这里开伙,免得她一心顾两头,太累了。
陈老板鼓掌道,欢迎欢迎。
富阳给大宝竖起拇指哥道,坚持在家吃晚饭的是个好男人!
三个男人在一起,不免经商从政,国际国内,一通乱扯,说到意见相左之处,大阳和陈老板争得面红耳赤。大宝赶紧在桌下踩富阳的脚。富阳叹道: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我们不是一路人,却进了一家门了!囊中没钱难死了英雄汉,哈哈哈。
富阳好酒,也易过头。很快就现出醉态,却还频频举杯。大宝制止道,他发过脑梗,不能再喝了,回房休息去吧。说着便扶他起身上轮椅。
陈老板感慨道,见过子女孝的,见过夫妻好的,但见同学这么亲近相助的,还是头一回。说着抽出手机连拍了几张,说是要发给自己当年一群发小看看。如今的年轻一代,难有这么好的友情了吧。
富阳感叹,白乐天有一首《简简吟》:恐是天仙谪人世,只合人间十三岁。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一些美好的情感都渐行渐远了,礼义廉耻孝悌忠信,随着独生子女的增多,这个“悌”,就有不少年轻人难以生发这方面的感受了。
大宝推富阳进电梯的那一刻,陈老板反身走到桌边,对正在收拾的玲珑道,我有几句话想给你讲。
玲珑见他脸上忽然严肃,一愣道,什么事?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陈老板挠挠头道,你没做错什么,站在任何一个食客的角度,尤其是爱晚园所有老人的角度,都应该向你翘起大拇哥……只是站在我的角度,天长日久,怕是会难以承受。
陈老板递给她一张手写单子,他说是大厨写的,是今天采购的菜单,还不包括油盐酱醋水电气及人工。
玲珑采购之时,也估量过各式菜蔬的价格,下意识没有碰海鲜等大菜,没想到辛辛苦苦做完,老人们吃得高高兴兴,换来的却是一张拉黑了的老板的脸。
玲珑问,你觉得超支了多少?
超支了百分之百。陈老板道,爱晚园在深圳同类养老机构里,收费几乎是最低一档,若是讲住宿水电费用是固定的,波动最大的就是伙食。年底租赁合同就要到期了,房东不但不准备降价,还说要提升租金,这个我就更难承受了。现在有谁想接盘吗?我分分钟都可以原价转让。要不然这一群无处可去的老人们就太可怜了。
玲珑盯着陈老板的双眼,一个70后,两鬓已经生出不少白发。他的眼神有一些躲闪,一览无余的无力与无奈,也是真实的。
玲珑答应回去之后,好好想一想,若是能够找到一位大老板,或是一家慈善机构赞助就好了。
陈老板双手合十道,等你的好消息,要是能找得到,我一定烧三炷高香!
大宝午饭后去了公司。挨边年底了,玲珑下午想帮着搞搞楼道与走廊的卫生,做到一半,忽然觉得头晕,赶紧在一间客房里半躺着休息。
回家路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一进门,泰迪很乖巧地过来蹭她。玲珑边换衣服边喂狗粮,边琢磨晚饭该做点什么,进去厨房里没见什么剩余,才想起这段时间一心扑在爱晚园,已经很久没去山姆采购了。原本十天半个月是必定要去一趟的,牛眼肉、银鳕鱼、整只烧鸡及大瓶酸奶,是不会错过的猎取。加上进口的各式水果,直到把一个双门冰箱塞满才心满意足,万事方休。
望着冷清的锅灶,她心底忽然生出萧疏的感觉,哪里有点儿不对?是大宝对同学太好了,自己也希望通过助力他的同学,讨得大宝高兴?还是自己原本也想做成一两件让别人尤其大宝刮目相看的事情,证明自己真不仅仅是一个只会洗洗涮涮的家庭主妇?就像今天,原本一早与小湖北亲自去买菜,也不是没有权衡过高低贵贱,一样海鲜都没买,便是量入为出的缩影。劳心劳力,也搭帮大厨与小工配合,做了一顿大家都欣赏的美食,却没想到换来的是陈老板的一张苦脸。
如此这般,还怎么继续下去呢?若是把这个把月的生活看成是一场演出,布景从医院转换到养老院,人物从一位同学过渡到一群老人,最后,一束追光却紧紧盯住了一个孱弱的表演者,那就是她自己,不能谢幕,又不得不谢幕。
做好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红的是番茄,绿的是鸡毛菜,还卧了一只白嫩的荷包蛋。直等到天黑尽了,打一次电话,大宝没接;过一刻钟再打一次,他说马上回来,再过了半个钟点,他才回家。
见他一脸疲惫,连笑意也勉强,她问,怎么搞得这么晚?开会?
他略一迟疑道,没呢,下班径直去了富阳那里。坐下后道,今天中午吃得太饱了,现在还不饿啊。
她瞪大眼问,是富阳还是陈老板叫你去的?
他道,都没叫我,是我想跟富阳说几句话。那个狗屁文化公司把富阳递交的对联之类都否了,我很生气,在电话里跟他们吵了一通。可他们是买方,吵归吵,吵完了,我还得去找富阳,做点迁就。我跟富阳说,阿猫阿狗都能办文化公司,这种人偏偏没文化!咱们不跟他们计较……富阳当时一张脸就阴了,说是我们不跟他们计较可以,那就脚脖子上系腰带——拉鸡巴倒!富阳多有教养的一个人,生活走在刀尖上,也很少听他讲粗话。我安慰了他很久,他才慢慢平复,答应继续修改。我原来想到,就不叫他改了,就说通过了,暗里支付一笔钱给他。又虑及他终究会知晓,那对他的打击会更大;况且也非长久之计,所以……
玲珑道,叹了一口气回答,富阳多自尊的一个人!这种小公司的钱也确实不好挣啊!琢磨着如何跟他谈爱晚园入不敷出的现状,见他卡在富阳的事情上好没情绪,欲言又止。
他翻看手机,眉头蹙紧了。
她问,谁来信息了。
他略一犹豫,将手机递过去。
原来是富阳发来的一段微信:
大宝老同学,你走了之后,我想过了,我不能再这样苟且下去了。一则苟且是生活的苟且,未到残年,却是一支风烛,这么些年,全赖老同学你的帮助,得以苟延残喘!二则苟且是精神的苟且,包括以前写过的和推掉的,那些卖文不留名的所谓报告文学,也包括最近你给拿来的这么些冠以“文化”的活儿,我相信写得越好,自己满意,距离他们的口味和腔调越远……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活着也是一具行尸走肉,给老同学添累,给自己添堵。“To be,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我要么就放下身段,市场需要什么,我就写什么。要么就别苟活着,免得既拖累朋友,又污脏了自己。可以得人一时之助,不可受人一世之扶。我要好好想一想,往后的路如何行走,再告诉你。
玲珑看着看着,身体一阵发冷,问道,他不会真有什么不好的举动吧?
大宝摇头道,不会的,起码不会刻意去解决自己。毕竟这么多年的艰难,他都走过来了。
周末睡到半夜,一阵大风吹来,窗前的竹管风铃砰然奏响,繁弦急管。
玲珑醒来,意识到昨晚忘记关窗,便蹑手蹑脚起来。正要关窗,大宝也醒了,叫道,别关……再听一听。
玲珑在犹豫间,大宝侧耳道,你听到了吗?不是平时那种铿锵的金属声了。
玲珑一听,果然,仍是北风,为何做柔婉幽怨之音了?这是什么兆头?
大宝倏然坐起来,未必是坏事,可能老天爷也在为一身才华的富阳抱屈呢!刚才我正做梦,梦见给富阳找了一条不苟且的路子,马上开写他爱写的出版社又需要的书稿,譬如《黄仲则诗传》,还有一群诗僧皎然、贯休、齐己的评传……出版社看了他写的一段文字,很是欣赏,一拍即合啊!
玲珑道,是吗,虽然是梦,却很可能暗合了需求,真可以找出版社去谈谈!
大宝兴奋道,不知为何,以前我老忘记的那首《绮怀》一首里的两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梦中却背诵得一字不差!
玲珑想了想道,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把一皮箱的金银首饰,珍珠项链,还有多余的一柜子衣物全部挂在网上售卖,卖了二十八万九千六百零五块钱,奇怪,为什么会零五块钱?我把钱都给了陈老板,告诉他,这些够不够大厨增加一年的伙食费!起码让爱晚园里的老人们每天增加一盒奶,一个蛋,二两鱼和肉,进补一下。陈老板的脸色,立刻阴转晴了。
大宝抚着她的肩头,让她倚在自己胸前道,原本感觉你有些娇气,你要求去照顾富阳也好,要求去爱晚园也罢,我没有阻拦,也是希望让你看到人世艰辛的一面。现在你比我期望的走得更远,我真的不想你那么辛苦,也真的有些感动。我知道你很久没有去山姆会员店采购了,更是很久没有去一些品牌服装店逛了……一个有自尊的人,谁愿意长期受人支助呢!我和富阳的秉性一样的:更愿给予,不愿收受。
七点起床,他俩吃罢早餐,玲珑到对面的面包房,给富阳买了他爱吃的三明治和坚果大列巴;大宝将自当当网购买的《僧诗与诗僧》《唐诗笺注》《芭蕉文集》十来本,一本本塞进背包,这些书都来自富阳提交的书单。
出门那会儿,连续几日的阴雨天开晴了。
大宝左手握着玲珑的右手,眯眼望着乌压压的云层中透出的一缕阳光,问玲珑,你说富阳看到我买的这一大包书高兴,还是看到你买的大列巴高兴?如果他高兴了,我们可以问问他,那串竹管风铃当年是想送给谁的啊?
没见她回答。
大宝一回头,见玲珑双眼盈满泪水,却是一脸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