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经历的一段故事,
五十年后写成的一篇童话。
——题记
妈妈点亮了红蜡烛,走出了房门。
我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子。只见窗户纸上,先是映出一片橙红的烛光,随着烛光的摇曳,光晕里映出了一个打柴人的身影,虚虚实实,如梦如幻。
我正看得出神,伴随着隔窗人影,传来了妈妈清脆年轻的歌谣:
笑话笑,笑话笑,
笑话戴着破毡帽。
我的病似乎好了很多,我拍着手喊起来:
“真好看,真好看!影子人,影子人!”
影子人头戴一顶毡帽,他的侧面影像轮廓十分清晰:细眯的眼睛,高耸的鼻梁,大张的嘴巴。
这时,又传来妈妈的歌谣:
笑话乐,笑话乐,
笑话背着柴火垛。
真的,只见影子人身背一垛柴火,迈着缓慢的步子,在烛光里走着、走着,一步一步走出了烛光,好像走进了远山的雾霭之中。
影子戏演完了,妈妈举着红蜡烛走进屋子,只见她另一只手拿着一张用素纸雕镂的影子人——就是那个头戴毡帽的打柴人。
妈妈的脸和手都冻得通红,她不停地呵气,嘘暖着双手,又用双手摩搓着脸颊。
从此,我记住了妈妈为我在窗户纸上演出的影子戏,和那个叫“笑话”的影子人。就在这有趣的游戏中,我的病好了。
那一年,我三岁。
我认定妈妈是这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因为她用一根红蜡烛就能给我变出一个有趣的影子人。
说来真怪,就从那天开始,只要妈妈一点上红蜡烛,影子人就从烛光里走出来。
他穿一身闪光的黑衣服,小小的个子,只有三寸来高,他戴一顶毡帽(不过,没有那么破),背后背着一捆柴火。他一出现,就唱起那首妈妈唱过的《笑话笑》的歌谣。
妈妈看到她送给我的影子人让我这么喜欢,她也很得意地笑着。
每天晚上,影子人都在烛光里和我玩儿,直到夜深了,他才和我告别。
临分手时,他必定摘下小毡帽,用细细的嗓音向我说一声“明儿见”。然后,又戴上小毡帽,向烛光的阴影里走去……
又过了一年,我家从农舍搬进了城里的大瓦房。家里点的是电灯,灶火变成了煤火。我有了许多玩具。我还看上了电影。
我家不再点蜡烛。渐渐地,影子人也被我淡忘了。
有一天夜里,全市停电,远远近近,一片漆黑,家家窗口,黑洞洞的。没有灯光的夜晚,很寂寞,也很孤单。
我忽然想起,前几天在抽屉里,看见过一段蜡烛头。妈妈告诉我,那就是我小时候她给我照影子人的那根红蜡烛。我曾经拿起来看了看,它只剩下一寸多长,我又不经意地放了回去。
今夜,我赶忙把它找出来,点亮了这蜡烛头。
好几年没点过蜡烛了。它昏黄的光一跳一跳的,满墙的影子都在晃动。我已经很不习惯这烛光的幽暗了。
可是,就在烛光的跳动之中,那小小的影子人又出现了。
他还是穿着一身闪光的黑衣服,戴一顶毡帽,背后还是背着一捆柴火。
“你还记得我吗?”影子人很兴奋地问。
“我,我还记得,你,你是影子人。”
“对呀,对呀!你可长大了,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他很惊喜。
“那当然了,我都上中学了。”我很平静地说。
(事后我觉得,我对他有些冷淡。)
“你家也变样了。”他很随便地这里走走,那里看看,“有了电灯。窗户上也不再糊纸了,安上了玻璃。也不用灶火了。”
“早不用了。”我很冷淡地说。
“那我这捆柴火白背了。”他并不为此而沮丧。
影子人热情洋溢的谈话惊动了妈妈。
“孩子,你跟谁说话哪?”病中的妈妈在问。
“影子人来了。”说着,我举着红蜡烛,引领着影子人来到妈妈床前。
“谁呀?”妈妈欠起身,抬起头,张望着。
“是我呀,我是影子人,就是帮您哄孩子,让他高兴的那个影子人啊。”
他很兴奋地喊叫着,一下子跳到了妈妈跟前。
“啊,是你呀,影子人!”妈妈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没变。他长大了,我也老了。”妈妈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她自己。
“您没老,他倒是长大了。他变了。”我没说话。我对三岁时认识影子人的情景,印象已经很淡漠了。而此刻,我对他的到来,似乎也没有那么多兴趣。我真的是长大了?
妈妈倒是比我还高兴。她披上衣服,下了床,坐在桌子前面,用微笑的目光端详着影子人。
“一想起你第一次映在我家窗户纸上的情景,我就觉得自己年轻了。谢谢你啊,是你给我的孩子带来了快乐。”妈妈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瞧您说的,我该感谢您才是。是您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上来的呀,是您让我认识了他呀!”
他看了我一眼,妈妈也看了我一眼。
我找不出适当的话对答,木讷地站在那儿。
我搜寻着三岁时的情景,却像走进云雾之中。倒是妈妈容光焕发,变得年轻了许多。

在我的心中呈现的是一个纷纭的世界。但是,无论如何,我也找不到那三岁时的记忆,想不起那使我惊喜地见到了影子人的情景。
我若有所失。
我感到惶惑、愧疚。
我望着妈妈和影子人那双迷茫的眼睛,正想说几句宽慰他们的话,蜡烛头燃到了尽头,烛光熄灭了,影子人消失了。
时间,其实是按照它固有的速度流逝着。但是,随着我的年龄的增长,我感觉时间在越来越快地飞逝着。
我从学校里毕业了,工作了。
我和童年告别了。
我又搬了家,住进了楼房。不再烧煤炭,有了天然气和暖气。还有了电视机——一个小小的影像世界。
又过了几年,我结了婚,有了孩子,当了爸爸。
现在,我的妈妈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太太了。
爸爸是很不好当的。儿子整天在哭,他好像有哭不完的委屈。
我常常把他出生前就买来的玩具一件一件摆出来:有会跑的、有会跳的、有会哭的、有会笑的、有骑马的、有开车的、有放枪的、有开炮的……他通通用哭声加以拒绝。
再大些,我带他去游乐园,参加各种游艺活动:有会飞的、有会转的、有上天的、有入水的,龙宫、鸟馆、梦幻世界,游了个遍。
(为了节省篇幅,他吃过的美味佳肴,我就不一一写出了。)
转眼间,儿子三岁的生日快到了。怎么过?我们全家人在苦苦思索。
买玩具吗?没一样他喜欢。城里所有的游艺场我们都带他去过了。去饭店吃饭?他对美味佳肴已经没有了兴趣。
儿子因为我们想不出一个让他满意的祝贺方式而大哭大闹。
我的老妈妈看着她的孙子撒泼,却没有像我们那样着急。
只见她在屋里挂起了一张白色的幕布,又把电灯关掉,点亮了一根红蜡烛。
(我至今不知道,妈妈何时又有了一根神奇的红蜡烛?)
儿子停止了哭闹。他变得沉静起来。
只见影子人又从烛光里走出来,映在了幕布上。他还是那副模样——头戴毡帽,身背柴火。
妈妈又唱起了那首古老的童谣:
笑话笑,笑话笑,
笑话戴着破毡帽。
儿子简直看呆了,屏住呼吸,睁大眼睛。
我仿佛又走进梦幻之中,从遥远的往昔传来了妈妈清脆的歌声。我也跟随着唱了起来:
笑话乐,笑话乐,
笑话背着柴火垛。
只见影子人径直走向我的儿子,跳到他平伸出来的小手掌上,一边跳舞,一边唱起新的歌谣:
笑话傻,笑话傻,
笑话永远长不大。
我的儿子也诗兴大发,居然随口编出了新的童谣:
笑话喜,笑话喜,
笑话和我们在一起。
我们全家人跟着唱起来。
我忽然意识到,红蜡烛和影子人不仅属于孩子,也属于我,属于我的妈妈。
我希望这记忆中的烛光永远闪耀,神奇快乐的影子人永远伴随着我们。
最初,他是童年的快乐,稍后是智慧。当我们老了,他仍会带来快乐和智慧,还有一颗永远年轻纯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