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清秋和她母亲说,说要借燕西的汽车,去逛半天西山。同车去的,是两个同班的女同学。冷太太道:“是哪几个人?”清秋道:“不很到我们家里来,你不认得。”冷太太道:“玩玩不要紧,不过要早些回来,若是回来晚了,就会关在城外的。”清秋道:“何至于玩到那样,在三四点钟,我就要回来。”冷太太听她说如此,就不加以追究了。
到了十一点钟,燕西那边派人来对韩一妈一说,汽车已经预备好了。清秋听说,就向这边来,走到大门口,大小汽车夫都已上车。燕西坐在车里,见她来了,又点头,又招呼,连连笑道:“上来上来。”燕西将车门打开,让清秋上车。清秋一坐下,喇叭呜的一声,车子就开走了。燕西问道:“伯母现在真开放了,男一女的界限,看得很淡了。”清秋抿嘴笑道:“那也除非是你这样,对于别的人是办不到的。但是公开地说和你出来玩,我还 怕碰钉子,我只是说借你的车子用一用。”燕西笑道:“这话有些勉强,你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借我的车子上哪儿去呢?”清秋道:“这也无非是掩耳盗铃,她又何尝不知道我们是一路出去玩呢?”燕西道:“老伯母倒是一个慈祥恺悌的人,和我的母亲差不多。我的母亲,人真和善,将来你就可证明这话了。”清秋听他说到这里,就默然不语,只是向车窗子外面看去。燕西笑着拉了她的手道:“你怎不言语?”清秋皱眉道:“你不要提这个罢,你一提这,我满肚子都是心事。”燕西道:“有什么心事?”清秋对前面车夫座上努了一努嘴,没有作声。燕西会意,也就不说什么。车子出了西直门,只见远远近近,那些庄稼地已经将高粱麦子都割去,一片平原,其中夹些半青半黄的树木,空气非常清爽。汽车走得很快,风由当面吹来,人闻到鼻子里去,一精一神很是爽一快。清秋笑道:“好些日子没到城外来,突然出城,非常有趣。”燕西道:“我老早就要你出城来玩,你总不肯来,现在你也说痛快了。以后我想若是没事,我们就坐车子到西山来谈谈,岂不痛快?”清秋道:“一逛西山就是一天,老是来逛,我不要上学了吗?”燕西道:“我们就择定礼拜日来得了。每个礼拜来一次,你看好不好?”清秋笑道:“你做事就是这样躐等。第一次来逛,还 在路上,这又谈到以后的事了。”燕西道:“我并不是躐等。我是想到哪里,就是说到哪里。”清秋道:“惟其如此,你说到哪里,也就忘到哪里了。你说是不是?”燕西笑道:“你这话有根据吗?”这时候,车子已经到了玉泉山。清秋目视窗外山顶上的一列古屋,几层小塔,越来越迎上前来,正出了神,燕西问她的话,她却没有留神。燕西又以为是自己的话或者一逼一十得太紧了,她说不出所以然。因此,也就不愿向下再说。车子到了八大处,停在山脚下一片空场上。燕西走下车,清秋下来,就一把搀着。这里便是西山旅馆的门外。那门外露台下,许多茶座都坐满了人,有一大半却是外国人。虽然其中还 有一二处空座,清秋嫌是外国人当中,不愿坐下。只管上前走。走过这里,有一片空地,有两个空座,正在那个小花圃后面,望着上碧摩崖的山脉迎面而去。清秋笑道:“就是这里好。”燕西道:“你总是这样,要到这人不到的地方。坐在这里,要个茶水,要个点心,也不方便。”清秋随身向一张藤椅上一坐,笑道:“你是来看山的呢?还 是来喝茶吃点心的呢?要为吃点心而来,我就不说了。若是说看山,总以这儿的地方算好吧?”燕西道:“我是无可无不可。你既然说这里好,我就在这里坐下,这也就算很肯听话的了。”说时,躺在藤椅上两脚一伸,说道:“好空气,舒服!”清秋笑道:“这是阔人说的话。你看山脚下那些抬轿的,三百六十天,天天在这里坐着,也不见得他说一句舒服。他们是不在乎空气好不好,若是能到你们厨房里去,闻着一阵肉一香,恐怕他们才说是舒服呢。那些地方是你们所不肯到的地方吧?”燕西笑道:“你很反对资产阶级呢。这样说,我找个小事混混,我们一块去过清苦的平民日子,好不好?”清秋抿嘴一笑,什么也不说。手捏着一块花绸手绢子,托着左腮,对着山色出神。燕西也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只见山上的高低松树,绿色格外苍老了。树中所夹杂的各种果树,叶子都有一半焦黄,风吹着树叶,沙沙地响起来。那风吹过去,刮着那些黄叶,飘飘泊一泊,一阵一阵,四处飞舞。山上的草,这个日子,都长得有二三尺长。草丛里长的那小树,刚刚过草顶,越是黄得多。就是那些草,也就东倒西歪,黄绿相间。陽光射着,便觉得一带山色,黄的成分比绿的成分居多。燕西笑道:“秋天景致真也是极有风趣。可是今年的秋色,比去年的秋色,来得更快,那是怎么一回事?”清秋先还 是一面出神,一面听他说话,后来不觉噗哧一笑。燕西道:“你笑什么?”清秋笑道:“你是刚才在老师面前学了手艺去,马上就要在老师面前卖弄。”燕西道:“这是什么话?”清秋道:“上次我不和你说了吗?秋风先瘦异乡人。你说今年秋天来得更快,分明是在这句诗上套下来的。”燕西笑道:“怪不得人家说我有了个新老师,学问进步多了,所以现在说话,很是文雅。难道我从前在老师面前没有领教以前,连话都不会说吗?”清秋怕他误会了,连忙笑道:“你发什么急呢?那句诗,也不是我作的。不但你没有套他的话,就是套他的话,也是学古人的话,与我什么相干?我不过捉着一个空子,说一句笑话罢了,你怎么左一句老师,右一句老师叫起来?让人家听了,什么意思?”这西山饭店里的茶房,是认得燕西的,便不用燕西分付,早是沏了一壶红茶,盛了两碟点心,一路送来了,放在桌上
这个时候,西风停止了,那深草里的虫声,却是叽叽喳喳地又起又落。听了让人心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触。他们坐的这前面,正是一株洋槐树。天气冷了,这树就枯黄了不少的树叶。忽然之间,有一阵稀微的西风,把树上的枯黄叶子,吹落了一两片,在半空中只管打回旋,一直吹落到他们吃茶的桌上来。清秋用手捉了一片叶子,举到眼面前一看,笑道:“秋气真是深了,树叶黄到这种样子,若是再过十天半月,树叶一落空,就更显得凄凉惨淡了。人生的光景,也是这样容易过。”燕西笑道:“惟其如此,所以我说少年人应该及时行乐。但是你对于我这话,总不大同意,以为行乐是人生堕一落的行为。”清秋笑道:“你所说的行乐,是和别人不同的。我们所认为行乐,看花赏月,游山玩水,这都是行乐。你所说的行乐,是越热闹越好,嫖赌吃喝穿,门门都到。这里说是行乐,岂不让天下人群趋于下流一途?”燕西道:“然而我所说的行乐,并不是吃喝嫖赌穿,你为什么说我也是堕一落呢?”清秋低了头,半天不作声。燕西道:“我觉你是中了旧书的毒,有些地方,你简直是自己拘束自己,自寻苦恼。”清秋笑道:“你这是无理取闹了。为这个事,怎样能牵扯到读旧书上去?”燕西道:“我觉得你那样遵守周公孔子之礼,我有些不同意。对于一般社一交一上,你要那样,我还 赞成。但是对我,也是这君子人也似的,倒有些酸溜溜。”清秋默然了一晌,慢慢地说道:“并不是我酸溜溜。你想,日子正长,我们何必……”说到这里,便停顿了。燕西笑道:“随便怎样,你是说不出一个理由来。走罢,我们在这山路上散散步罢。有话走着说,那更是有趣。”燕西也不问清秋是否同意,拿了她的花伞,向上撑开,笑道:“走!走!”清秋牵着衣襟,站了起来,笑道:“其实,坐坐也就行了,何必走?我有些怕累。”燕西举了伞,给清秋挡住陽光,左手搀住她一只胳膊,笑道:“怕累?我搀着你得了。”于是二人并肩在一把花伞之下,穿过那小花圃,慢慢地走着,行上山脚的一条小路。
这时候,虽然遍地秋风,满林黄叶,但是山里长的那野花,黄的紫的,开着那一球一球的小朵儿,也幽媚动人。草里的小蚱蜢儿,小黄蝴蝶儿,迎着风势,在日光里乱飞。仿佛之中,这草丛里有一种清芬之气。清秋道:“你闻闻,这种香味,有多么好?在城里盖园子,无论盖得怎么好,这样天然的景象,是没有法子可以得到的。你府上什么都有,怎样不在西山盖一所别墅?”燕西道:“怎样没有?不过现在送给人了。”清秋道:“为什么盖屋子,倒让给别人?”燕西笑道:“我要说出来,你又要骂资产阶级了。”清秋笑道:“你倒好象是我骂怕了,一讨论什么问题,总要先封我一句门。”燕西笑道:“不是你骂怕了,我是很以出于资产阶级自愧。”清秋道:“不要说这个题外的问题,你还 是说何以把别墅送了人罢。”燕西道:“就在这山里头,我们原盖了一所别墅,屋子虽不多,也有二十多间,一个院子还 带一个花圃。在这山上,不算小了。可是这样一来,花费就大了,要用两个厨子,两个听差,一个花儿匠。屋子里东西,而且时常损坏,总要添补。”清秋道:“那也是自然之理,算什么耗费?”燕西道:“你不知道,从前没有盖别墅的时候,你也说要上山来住些时候,我也说要上山来住些时候,后来真有别墅了,大家各住了两天,都觉得闷得慌,不再来了。就是偶然到西山来一次,也只到山脚下西山饭店为止,就不愿意再上山了。因此,那座别墅放在山头上,就让几个底下人,在那里大享其福。一个月虽然不过百十块钱,三年下来简直就可惊,一过三年,都是这样。后来家母想起来了,说我们这事,未免太傻,不如把几个底下人叫他回城,把门锁起来。但是这又有问题,没有人管理,花木是要死干净,就是屋子,也容易损坏,不到一年,这屋子就要倒了。于是就有人说,把这屋子卖了。不过卖屋子是和体面有关系的事,若是人家误会了,说是金家要卖产业了,岂不是笑话。所以非常为难,留是留不得,卖又卖不了。后来有一个美国人,和家父一交一情很好,家父乐得作个人情,把那别墅让给他住了。”清秋道:“这美国人,倒是子产之鱼,得其所哉了。但是他也不能天天住在这山上吧?”燕西道:“他倒是很有准的,每逢星期六上山,逢星期一下山。他倒也不肯白住,每年总送一点东西给我们。就是房子坏了,也归他修补。”清秋道:“这样说来,这屋子不也象租界一般,暂时归美国人管。论起产业,还 是你金府上的。”燕西说:“那是自然。”清秋道:“若是要收回来呢,费事不费事?”燕西道:“总不至于费事吧?”清秋道:“若是如此,我就主张收回来。”燕西笑道:“为什么收回来?你愿住在山上吗?”清秋默然不作声,只是向前走去。燕西笑道:“今天是礼拜,美国人一定在山上的,我们去拜访他,引你看一看房子,你看好不好?”清秋将手表一看,不过是一点钟,问道:“路远不远?下山不会晚吗?”燕西道:“山下有的是轿子,我们坐轿子去得了。”清秋见路边松树底下有一块圆石头,随身就坐在石头上,因点着指头算了一算,笑道:“一来一去,至少也得三个钟头,下得山来,就是四点钟了。”燕西道:“就是四点钟回家,来得及呀。”说着,他也挨身在石头上坐下。
这个地方,是一条小路,并没有人来往,只有风吹着树叶子的声音,像下猛雨一样,沙沙地一阵一阵过去。脚下的草被风吹着,也象水上的一浪一纹,一层一层地向下风倒着。清秋看着,未免出了神。燕西见她一只手撑在石头上,用手一摸,却是冰凉。便用手握住,笑道:“不要发愣了,坐轿子上山去罢。”清秋回头一笑。燕西道:“天气还 不十分凉,我走得十分发一热,你怎样手是冰凉的?”清秋道:“人家扶了石头,让石头冰着的,并不是身上发凉。”燕西握住她的手,见她的胳膊又白一嫩,戴上一只细锁链翡翠片的软金镯的,别有风致。便笑道:“这金镯你倒戴得很合式。你从前就不喜欢什么金的玉的,我很反对。我以为这些金玉的东西,在俗人身上,增长俗气,在美人身上,就会添出不少的美丽来。人生在世,无论是男是女,谁不一爱一好?你瞧,那万牲园的孔雀,看见人穿了绸缎,它还 要开屏呢。你从前反对美丽的办法,我觉不对。”清秋道:“提到这一副金镯,我是谢谢你。但我在母亲面前还 不敢说是真的,不过说是假的罢了。所以我为这个,我非和你出门我是不戴的。我虽不是俗人,你恭维我的美人两个字,我也不敢拜领。不过蒙你的盛情,送了我,是希望我戴的。你愿意这样办,我就这样办。”燕西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你这话的意思,就是士为知己者死……”清秋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不是说我女为悦己者容吗?其实,这也不算侮辱女一性一,就算是侮辱女一性一,我看很平等。天下也不知多少男子,为悦己者容哩。你是一交一际很广的了,你去见女朋友的时候,不刮脸,不理发,不穿得很好的去吗?这犹小焉者也,今古男子,为了女子牺牲一性一命财产的,多着呢。我以为那个士字,改一个男字,比较的妥当些。”燕西笑道:“这一改,我倒没有什么不同意。就是你说我一交一际很广,我不能服你这句话。”清秋笑道:“你所认识的女朋友,有小一姐、有女学生、有戏子,还 有一交一际明星,岂不是一交一际很广?”燕西道:“这是哪里来的谣言?全没有这回事。”清秋笑道:“管他有没有,大家心里明白就是了。”
燕西道:“不要说了,我们上山去逛罢。”说毕,跑下山来,对茶房招了一招手。茶房过来,燕西道:“你给我雇两乘小轿,到山上金家花园。”茶房道:“是来回的吗?”燕西听了,踌躇了一会子,说道:“就雇来回的罢,回头再说得了。”茶房雇轿子,是有好处的,连忙雇就了抬到山脚下。清秋因一人坐在那里,也就一步一步地向山下走来。一看那轿子,先不由笑起来。原来是两根轿杠,抬着一把小藤椅。椅子上有几根小竹竿,撑着一个小蓝布棚儿。椅子底下,吊下一块小木板,绳子拴在轿杠上,看那样子,就是踏脚的。清秋笑道:“就是这样子的吗?坐上去,要掉下来的。”轿夫都说道:“很是稳当的,一点儿也不要紧。小一姐,你坐上去,试试看,准没有错。”燕西听他这样说,先就坐上轿子去,对轿夫道:“你抬起来试试。”两个轿夫听说,果然抬着轿子颠了一颠,燕西两只脚踏着板子,伸了一伸。对清秋招了招手道:“你坐上罢。很稳当的,而且很舒服。”清秋用手指点着燕西笑道:“摔下来,你得保我的险。”燕西道:“坐上罢,我保你的险,准没有错。”清秋因为他已坐上,也只好坐了上去。两乘轿子沿着山边小径,一路上去。这一去,在他俩一爱一情史上,却占了重要之一页,与平常人游山,却是不同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