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在msn上说,今天的北京天气晴好,大家争相压马路。
隔着千山万水的我,想起这个城市,脑子里竟异怪地浮起了一个不相干的画面:秋日的下午,水将干未干的荷塘里,破落的几梗疏疏荷叶。塘边是些桌椅,散乱的坐着些面目不清的人,从大碗里啜着已兑过几遍水的茶。那茶,当然是茉莉花茶。秋风一阵阵凉,日头又白又黄,仿佛地老天荒。
今天的北京当然早已找不出这样的地方了。这只是张恨水小说的一个场景在我头脑中留下的意象。是《金粉世家》里结尾不远处,燕西八妹等几个人去陶然亭还 是北海茶座里闲坐,唿喇喇大厦已倾、飞鸟各投林前最后一点暖意。此时繁华气象已尽,与小说开头燕西肥马轻裘奔出熙和园的场景暗应,意味深藏。
要论写北京的小说,第一把一交一椅当然是老舍。土著北京人,京味文学的代表人物。可是相形之下,张恨水给我的影响更深。或者是读张的年龄比较早,再或者终是不喜老舍文字里那股北京话的贫味。张以通俗文学的笔法娓娓道来的众生相,比老舍浸透酸辛的《月牙儿》《骆驼祥子》更让我难忘。(我不是在比较他们文学成就的高低,只是论其对我的影响之异。)
中学课本里曾选过一段《骆驼祥子》。记得极其清楚,课文开头第一句是,“太陽一出来,地上就像下了火。”祥子被无情的日头及命运煎熬的人生,对孩子来说,太沉重,太苦涩。相形之下,张恨水的小说尽管也是悲剧主调,却轻松许多。张的小说全是报上连载。他很了解读者心理,一边风花雪月你侬我侬,一边详尽描写衣食住行。其代表作品《啼笑因缘》以及向红楼致敬之作《金粉世家》,当时一纸风行,轻易赚尽女一性一读者的眼泪。
张恨水的北京不像曹雪芹的金陵,虚晃一槍带过。他对许多地理场景有详尽的描写,地理成为重要的符号。地点带来的对照意味在小说中处处可见。《啼笑因缘》里,北京饭店是主人公樊家树同富家小一姐何丽娜跳舞的地方,而天桥是他结识唱京韵大鼓的沈凤喜、卖艺女关秀姑结识的地方。就第一女主角沈凤喜而言,天桥是她贫穷但自一由恋一爱一之地,西山别墅则是她以卖身的代价进入一温一柔富贵乡的象征。而公园则是一浪一漫一爱一情的发生地。金燕西与冷清秋初遇在公园。樊家树与沈凤喜在公园约会。次要人物,如小冷与柳春一江一,八妹与燕西同学(名字不记得了),也都是在公园初见。民初的北京,公园是一种一浪一漫的象征。至少,在张恨水笔下。
张恨水不同老舍。他以一个外来谋生者的身份进入北京,没有老舍那样牵动本源的切肤之痛,他只是冷眼旁观。他写小说更像金庸,对好看、吸引读者的关注远远超过其他更高的文学追求。但与此同时,他无意中刻划出一副众生相的长卷。他的北京不仅是他自己的,也是樊家树金燕西冷清秋们的,是军阀、阔太太和天桥杂耍把式们的。这个回响着京韵大鼓余音的北京于是永远停驻在文本中,成为民国初年的夕陽残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