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我在瑞典驻华大使馆的晚宴上知道巴金去世的消息,这个晚宴是为斯特林堡举行的,当我们坐在一起讨论这位一个世纪以前去世的作家时,巴金去世的消息传来。我首先是吃了一惊,因为我事先没有得到任何迹象,然后我一个人坐到了角落里的沙发上,拿出手机,犹豫了一分钟,还是没有给李小林打电话,我想她现在可能不接听电话了。我给《收获》杂志的副主编程永新打电话,他不接听我的电话。我只好给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总编辑郏宗培打电话,他正在编辑巴金的书。在电话里,郏宗培向我证实了巴金去世的消息。我沉默了一会,不知道应该对李小林说些什么,最后请郏宗培找到机会转告李小林:我问候她。
我第一次读到巴金的作品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粉碎四人帮以后,很多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和外国文学作品重新出版,当时的出版是求大于供,我所在的海盐县新华书店进的书不多,我是一早去书店门口排队领书票,领到书票以后才能买书,而且每张书票只能买两册书。我买了巴金的《家》,为什么?我少年时期曾经在电影的连环画上读过《家》,读完后我伤心了很长时间。当我读完真正的《家》以后,我再一次感动了。这部作品不仅写下了家庭中成员的个人命运,同时也写下了那个动荡时代的命运。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一部作品和一个时代的关系。
后来我自己写小说了,我也写下了几个家庭的故事。今天回想起来,我觉得这是巴金对我的影响,也是中国的历史和现实对我的影响。中国有着漫长的封建制社会,中国人在这样的社会体?里是没有个人空间的,其个人空间只能在自己的家庭中表达出来,这就造成了长期以来中国的社会纽带不是人和人来连接的,是家庭和家庭来连接。巴金的《家》永久地揭示了我们中国人的生存方式,不仅是过去的生存,也是今天的生存。到了八十年代,我又读了巴金的《随想录》,读完后我感慨万千,觉得巴金是我们中国文学的良心。
今天晚上,我得到巴金去世的消息后很难受,上海《新闻午报》的小干在给我打电话时都有哭泣的声音,这也是很多巴金的读者的反应。我留下了一个永远的遗憾,就是我从未见过巴金。其实我是有机会的,我只要对李小林说:我想见见巴金。李小林肯定会带我去她家,可是我一直不好意思说,从八十年代一直到九十年代,我每年次去上海,都有这样的愿望,可是一直没有说。后来巴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以后,我就更不能向李小林提这样的要求了。
李小林曾经说起过她父亲的一些事,比如最早让李小林阅读外国文学是大仲马的作品,中国文学是《封神演义》。李小林还说到她小时候学钢琴的事,她母亲逼她练习,她不愿意的时候就哭,这时候巴金就会默默地坐在女儿的身边。阅读巴金的作品,尤其是《随想录》,会觉得他是一个在精神上勇敢的人,也会觉得他是一个在生活中温和的人。
今天晚上,巴金离开了我们。我觉得在难受之后,我们还是应该感到欣慰,因为巴金该做的都做了,该留下的都留下了。想想鲁迅吧,他没有写完自己人生的小说就走了;巴金是写完了自己人生的小说才走的,而且是修改定稿以后才走的。我时常觉得《随想录》就是巴金对自己思想和生活最完美的修改。所以我要说:
“巴金很好地走了。”
2005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