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姆·欧内斯 特和纸飞机
第二天早晨她去上学,阿格尼斯 ·斯 托克丝正在外面等。一时冲动的基里想转身回到房子里去,等阿格尼斯 走了再出来,但是回去也太迟了。阿格尼斯 已经在招手叫她了。真缠人!基里一声不吭,在她面前很快走了过去。她听得见阿格尼斯 在后面迈着急匆匆的小步子,接着一只脏手伸到她的臂弯里来了。
真讨厌,基里甩掉了那只脏手。
阿格尼斯 的手是甩掉了,但是她的下巴却勾在基里的臂膀上,她的脸扭过来瞧着基里的脸。她的气息都能闻到。
“今天我们干什么?”她问。
我们?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还 想跟男孩打架吗?我帮你。”
基里转过身去,把鼻子凑到阿格尼斯 又粗又短的鼻子前。哼。“你那蚂蚁的脑子里怎么会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我不要你帮忙!”
阿格尼斯 往后缩了缩鼻子,还 晃了晃她那油腻腻的头发。但是使基里心烦意乱的是那小家伙还 像虱子卵一样粘着她。她脚步匆忙地走在基里身边。基里跨一大步,她要跑两三小步。
尽管在去学校的路上很难摆脱她,基里还 是设法摆出一副她那种著名人士在游行队伍里的面孔,用一种呆滞的目光扫视着远处的人群,对周围的一切好像没有看见一样。
“要知道,我就住在你们家过去的一个街区。”
那准是恐怖城。
“我每天顺路来等你,好吗?”
这个小笨蛋甚至脑子里都没有想到人家根本不想理睬她。
她们一到学校的院子里,阿格尼斯 就在她的鼻子前面晃着一大块没有包装纸的泡泡糖。“来点泡泡糖怎么样?”
噢,什么鬼玩意儿。不过王后也利用过伦佩尔史·蒂尔茨金,不是吗?阿格尼斯 说不定哪天也能派上一些用场。巧妙的手法就在于当你想跟这种人断绝来往的时候懂得如何处置他们。基里有许多耍弄这种巧妙手法的经验。
她一声不吭拿了泡泡糖。阿格尼斯 快活得满面红光。“看见篱笆那儿那个男孩了吗?那个长大鼻子的男孩,他妈妈去年五月跟一个水手跑掉了。”
“是吗?”
阿格尼斯 把一只手捂在嘴上,轻声说道:“我奶奶说这一家子全是垃圾。”
“是吗?”基里大声嚼着她的泡泡糖, “对你们这一家子,你奶奶又是怎么说的?”
阿格尼斯 一下子像一块风干的海绵一样僵硬了。“谁在那儿瞎说我们家?”
“碰巧猜猜罢了。”
“他们会回来的。两个人都会回来。”
“那当然。”
“呃,他们会的。说不定圣诞节以前就回来啦。”
“好,好,我相信你。”
阿格尼斯 的眼睛在她那深眼窝里扫来扫去,研究着基里毫无表情的面孔。“你在取笑我吗?”她最后问。
“我才不会呢。”
阿格尼斯 终于把说不准丢在了一边。“我还 知道更多的事隋。”她说,“你要晓得——都是这附近人们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敢打赌,你准知道,心肝。”基里很小心地吹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泡泡,很危险,就在贴近阿格尼斯 那一头像线一样的红头发旁边“啪”一下破了。
阿格尼斯 发出一声尖笑。“留点神!”她不安地说。头一遍铃声响了。“午间休息见!”
基里耸耸肩,朝哈里丝的六年级走去。“到时候再说。”她说。
尽管基里的一部分脑子要用来继续想如何把伦道夫先生的钱弄到手,但是一进哈里丝六年级的门槛,她就强迫自己思想集中在功课上。她不会让那伙低级的白痴以为他们比她聪明的。她发现自己门门功课都拉在后面,气得不得了,不过她知道过错在于好莱坞花园小学,而不在她身上。她要拼命地学,不仅要赶上他们所有人,而且要超过他们。到那时她再滑下来,甚至完全停下来。这种技巧会
把老师气疯的。他们会认为这是一种恶意的做法,一个能弄得班级里其他人全都团团转的人却又突然一下子一口拒绝再玩这种游戏。要是哈里丝小姐正如此的话,那是基里求之不得的。
午餐时间阿格尼斯 的班级得先到餐厅用餐,所以基里排队下来,阿格尼斯 早就占好座位,招呼她到她那张桌子那儿去。基里宁可单独用餐。阿格尼斯 不是一个跟她一起吃饭可以胃口大开的人,不过既然基里已经决定有一天要派派阿格尼斯 的用场,她也不妨习惯于跟她周旋。她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阿格尼斯 在两只盘子的那头笑得像一只卡通猫。“我还 弄到了一顿不用掏钱的午餐。”她说。
基里瞪了她一眼。谁吃饭掏钱,谁吃饭不掏钱不应该让任何人知道。这完全是一个私人秘密。她头一件要教阿格尼斯 的事情就是什么时候要闭紧她那张大嘴。
“你到底知道不知道,阿格尼斯 ,我看你一眼就使我想吐?”
阿格尼斯 做出一副狗给人踢了一脚的表情。“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什么恶意的攻击。你就是使我想吐——就是这么回事。”
阿格尼斯 把餐厅的板凳朝桌子那儿扯近了点,开始卷她那耷拉下来的衬衫袖子。
“这不是什么恶意的攻击,”基里继续说,“事实上,你可能看书也没有办法。我并不怪你。我只是忍受不了。”
“忍受不了什么?”
基里趴在桌子上,贴着阿格尼斯 涨红的脸说:“你的大嘴巴!”
阿格尼斯 朝后侧了一点,让自己的脸避开基里斜目而视的脸。人家都在看她们。她们两个人坐直了身子,不过基里还 在那儿斜目而视。
“我的嘴巴又不算大。”阿格尼斯 很冷静地说。
“那就闭上它。我们不想让你脑子里还 在想什么就全都泄露了出去。”
阿格尼斯 的嘴巴飞快地张开了,接着马上又闭住了。她耸耸肩,很生气地轻轻哼了一声,接着就吃起饭来。
基里顿了顿,很大方地朝饭桌上的其他人笑了笑,又很灵巧地将餐巾铺在膝上,用兰花手指端起牛奶的纸盒。纳温斯 太太端起咖啡杯的时候,小手指就是这样弯弯的跷得老高。
吃过午饭,她允许阿格尼斯 像一条流浪的小狗,跟着她在运动场上转。有一次阿格尼斯 想冒险试探试探,“嗨,基里。”谁知基里马上转过身来,一副很可怕的样子,让她把还 没有说出口的话全都缩了回去。
当基里离开学校的时候,阿格尼斯 又一句话也不说跟在她后面。她们朝山上进发,基里跨着夸张的大步,她每走一步,阿格尼斯 要踮起脚跑两步才能跟上。当她们到了屈洛特家的时候,基里走了进去。就在快关上那扇脏兮兮的白色尖桩大门时,阿格尼斯 碰了碰她的胳膊,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什么时候才能开口?”
基里挺宽厚地笑了笑。“我们看着办吧,”她说,“我们总得看看情形再说。”
阿格尼斯 张开嘴,就像一只饿得不得了的小鸟,只是没有叽叽乱叫。基里拍拍她那条皮包骨头尽是斑斑点点的胳膊,飞快掠过走道进了房子,把那只张大嘴的“雏鸟”撇在了大门外。
“是你吗,威廉姆·欧内斯 特,宝贝?”
“是我,屈洛特奶奶,我是小毛头。”基里叽叽喳喳地说。
她能听到屈洛特的笑声在厨房里轰鸣。“到这里来,自己拿点点心吃,宝贝。”
基里受到了诱惑,不过决定不作让步。她很聪明,想用食物来收买,门儿都没有,不管她觉得有多饿。她噔噔噔地上了楼,经过开着的厨房门,里边飘出来的是巧克力小甜饼的香味,这一点决不会弄错。那你就该受双倍的诅咒了,屈洛特奶奶。
后来,基里小心把门关上,然后在门背后,从柜子的抽屉里取出了钱。她把整个抽屉抽了出来,底朝天放在床上,她在抽屉的底上抚平那两张钞票,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不透光的胶纸来,那是她特地留意,从屈洛特写字台里偷来的,她把钞票粘在抽屉的底上。
冷不防,房门一下打开了。基里连忙把胸部贴在抽屉上,遮住了那两张钞票。
长一对青蛙眼睛的威廉姆·欧内斯 特站在门槛上,像玩杂技似的端住一个小盘,上面放着一杯牛奶和一盘小甜饼。
“真见鬼,什么事?”基里尖叫道。
“屈——屈——屈洛特……”那是这个孩子惟一好不容易说出来的话,算是回答。他把那盘子弄得丁当直响,那盛牛奶的玻璃杯眼看有危险,要从盘子边上跳出来。
“好吧,放下来,傻瓜。”
威廉姆·欧内斯 特的眼睛在拼命搜索一个放下盘子的地方。基里开始觉得自己趴在一只柜子的抽屉上真是太傻了。她抬起一点身子,把抽屉翻了过来。接着她坐直身子,面朝着他。
“屈洛特没有告诉过你,闯进来以前先要敲敲门?”
他点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盘子又在丁当作响。
她叹了口气,多怪的一个小家伙!“好的,”她说着在这个窄小的空间里伸手过去,“把它放在这里吧。”
他把盘子朝她手里一送,就噔噔噔下了楼。基里又把抽屉翻过来,把它放在床上当做一张桌子,牛奶和小甜饼全放在上面。她把门关上,在床上盘着腿吃了起来。哦,谢谢你,谢谢你,屈洛特奶奶。一盘多好吃,多香的小甜饼。天哪,天哪,阿——阿——阿门。
最后一块小甜饼吃到一半,她突然有了一个灵感。她要利用的不是阿格尼斯 ·斯 托克丝。那个家伙雀斑那么多,不能相信。能相信的是威廉姆·欧内斯 特。那当然,屈洛特的心肝宝贝也卷进犯罪生活。她一想到其中的乐趣,就差一点大声笑起来。那个娃娃脸的爱尔兰人,那个青蛙眼睛的贼,那个双眼分得老开的威廉姆,那个鹅脑袋的教父。这种可能性无穷无尽,其中的乐趣也无穷无尽。黑手党里的小矮人,那个橘色阅读小组里的小气鬼,不,那个橘色阅读小组里无足轻重的家伙。
她跳起身来,把房间整理好,迈着舞步下楼去,把盘子高高托在一只手上保持平衡,接着她就跑进了厨房。
屈洛特正在把一勺勺面团放到烤盘上去,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现在感觉很好了,是不是?”
基里发出她那三百瓦的微笑,那是她特别设计出来熔解养父母的心的。“好得不能再好啦!”她说这几个字的时候节奏快慢,抑扬顿挫都恰如其分。她把盘子放在水槽旁边,开始动手洗起来,不过她的脑子里还 有更多的考虑:她一下子变得这么好,屈洛特会不会因此起疑心?
她像滑冰一样滑到了门厅里,绕过楼梯底下,直接进了起居室,威廉姆·欧内斯 特正坐在地上看电视《芝麻街》。她在他的身边滑过,他的眼睛对她侧目而视。而她呢,给他一个姐姐般安详的笑容,假装被里边的大鸟迷住了。在播放《芝麻街》、《洛奇先生的邻居》和《电力公司》时,她一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有时以一种非常友好的方式跟着哼哼其中一个曲子。她注意到,威廉姆·欧内斯 特会朝她这边投来飞快的一瞥,这种时候她也决不会忘了朝他笑笑。
她的战略似乎正在取得成功。不管怎么说,快到吃晚饭时,她对他说:“你想摆桌子呢,还 是去接伦道夫先生?”他一点也不结巴地说:“去接伦道夫先生。”
这样一来,在厨房里摆好饭桌的是她。她一边干活儿,一边小声哼着《芝麻街》的主题曲《阳光明媚的日子》。吃完晚饭,她用笔记本里的纸,为他折了一只纸飞机,还 建议他跟她一起到外面的前廊上去掷飞机。
威廉姆眯缝着他那对近视的小眼睛,皱起了他那又短又胖的鼻子,把一条胳膊朝后拉得长长的,用足了力气把飞机掷了出去。“嗬!”他轻声地说。只见那飞机出了前廊,向下掠去,突然又被上升的气流托起,升得比他们的头还 高。接着又打了一个旋,平平稳稳地滑向草地。
他的眼睛发亮,转过身来看着她。“看见没有?”他轻轻地问,“看见没有?”
“好,好!”基里奔过去,把飞机拾了起来。这是她折的最出色的一只纸飞机。她爬到连接栏杆的水泥柱子上,高高举起了胳膊,这时她产生了一个更好的念头:“威廉姆·欧内斯 特,你来掷,好吗?”
她爬下来,帮他登上去。他到了柱子的高处,似乎有点不稳,眼睛望着下面,显然害怕移动脚步。
“瞧,我不会让你掉下来,伙计。”她把手紧紧地捏住了他的脚踝骨,她感觉得到在她的手指下,他的身体放松了。他身体朝后仰,掷了出去。“嗬!”这回他叫得比上回响了一点,把那只带有淡蓝线条的白色飞机高高地掷了出去——嗯,高得差不多有房子那么高,打着旋,升高了,又滑下来,最后停在伦道夫先生院子里的杜鹃花的花丛中。
威廉姆·欧内斯 特从柱子上爬下来,走下了台阶。因为有篱笆,他的速度慢了下来,不过没有停住。你一眼就会看出来,他长那么大了,还 没有爬过篱笆,而且要是穿过大门绕过去会快得多。但是因为他那只宝贵的飞机,他不顾一切选择了最最直接的路线。
他掉进了伦道夫先生的院子,掉下去的姿势似乎一条胳膊和一条腿比另外的胳膊、腿先碰到地面。不过他马上站了起来,从树丛里小心又小心地把他心爱的飞机摘了下来。他回过头来,很难为情地朝基里咧嘴笑笑,接着好像捧着英国的王冠一样,先走完伦道夫先生家的小路,又经过人行道,再走进屈洛特家的大门。
走在半路上,他不知说了些什么。
“你在说什么?”基里问。
“我说,”为了努力提高嗓音,让基里听得见,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我说,它飞得确实很棒。”
他看上去并不那么傻,是不是?基里产生一个念头,但没有时间去思索她的脸上究竟应该挂的是什么样的笑容。“你掷得也很好,威廉姆·欧内斯 特。”
“真的掷得很好?”
“那当然。我就喜欢你的那种投掷方式。我猜你是上过课的。”
他莫名其妙地昂起了头。
“没有上过课?难道你只是自学的?”
他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嘻嘻,你生下来就会?我还 没有看见过像你这样生下来就会的人呢。”
他挺挺身子,拉直两个肩头,大踏步走上台阶,就像他是美国总统一样。
他们还 在掷那只纸飞机,不过说得更确切一点,那是威廉姆·欧内斯 特在掷,而基里只是在一旁看,不时说些赞美的话。正在这时,屈洛特和伦道夫先生走到前廊上来了。
“你该看看,屈洛特。威廉姆·欧内斯 特掷起飞机来真棒。”
威廉姆·欧内斯 特没让人帮忙便爬到了水泥柱子的顶上,他现在不需要基里伸手帮助了。“看着,”他轻轻地说,“朝这儿看。”
伦道夫先生抬起他的脸,什么也看不见。“看什么,小子?”
“好像基里做了一只纸飞机。”屈洛特打断他说。
“哦,我懂了,我懂了。”
“现在瞧。”
“我们在瞧,威廉姆·欧内斯 特,宝贝。”
威廉姆·欧内斯 特身子向后一仰,将纸飞机“嗬”一下掷了出去。纸飞机朝前飞扑,滑翔起来,慢慢地盘旋着,又飞掠开去,完成一个超级的飞行动作。
纸飞机姿势优美地降落在路边,屈洛特叹了一口气。威廉姆·欧内斯 特冲过去把它收回来。
“它怎么样?”伦道夫先生问。
“我声明,伦道夫先生,有时候你看不见东西真是可怜。我从来没有把纸飞机当成过一回事,以前我总认为那是把老师气得发疯的东西。”她朝基里转过身去。“它真不简单。”她说。
基里感觉到自己脸红了。还 好,威廉姆。欧内斯 特走上台阶救了她。“那是因为我掷得好。”他说。
“可不是,”基里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掷得确实好。”他抬起头来看看她的脸,眯缝的眼睛里充满了真心的快活。
“谢谢你。”屈洛特温柔地说。
基里看了她一会儿,接着很快转开身去,就像一个人看见明亮的阳光转开身去一样。“要不要我送伦道夫先生回家?”她问。
“谢谢你,基里小姐,我真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才好。”
她搀住他的胳膊,带他小心翼翼走下台阶,她还 特别留神不回过头去看,因为屈洛特脸上的表情,正是基里长那么大,内心深处一直盼望看到的,不过从没有想到过这种表情竟是屈洛特表现出来的。这不在她的想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