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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发布时间:2022-12-05 16:5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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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

“阿尕,要是我不回来了,你就嫁给托雷。”

“呀。”

他想伸手抱她,她却躲开了。酥油灯一闪一闪,她忽然想起两句歌,断断续续唱起来。

我是这盏灯,只有一个心;

你是那棵桃树,不晓得你有多少颗心。

是我决定要走的。狗颠腚似的要去追明丽。我一说走,阿尕似乎毫不意外,一个劲说是命呀命。

她动作粗重,把我所有东西捆好,装进牛皮口袋。我坐在这儿,不知她在为谁忙。明天,谁要背着这堆行李走?我要对那混账说,走吧,滚蛋,什么再见,去你个球。

这天晚上我们过得特别太平,没吵没闹,没你打我我打你。我心里奇怪的平静,并不觉得什么好事在等我。懂我意思吗?我并不向往,未婚妻,久别的都市,绸缎被子下变的戏法。我从向往无比,变得无所谓,淡淡的,简直莫名其妙透顶。我活见鬼。我对忙了半宿的阿尕说,来,坐到我身边来,我要好好抱抱你。她很乖,不乱动,叫她唱她就唱。

你到南边去,我到北边去。

咱们找到金子。

大海边上来相遇。

往下的事该明白了。当阿尕替我扛起行李,拉过马时,我决定不走了。我没走。我的阿尕,我跟谁结婚?就你啦。这是怎么的了,我也纳闷。似乎有种东西在暗中控制我。我朦胧意识到一种巨大的责任,或说使命。这使命似乎从我来到这世上,就压负到我身上,甩也甩不掉。别想摆脱。从我踏上这块草地,就结束了我盲目的人生。我见到河,还有阿尕,便感到使命像幽灵一样渐渐显出原形。是它把我引诱到这里,把河,把阿尕,同时推到我面前。我是跑不了的。阿尕老说命啊命的,我知道就是这种不可知的巨大主宰,它注定我的一生不可能轻轻松松,无所负担,像正常人那样去过。

我留下来了,事情还没完啊。

阿尕手拿着一大把头发,站在何夏面前。好看吧,何罗。她剪去了长发,像汉族女人那样,把头发扎成两个把子。她头发很硬,又像羊毛那样梳不直。他大受惊吓地瞪了半天眼说:我的亲娘!

阿尕委屈地说:她,她就像这样子呀!

“她?你怎么跟她比。”

“我不能比啊?!”阿尕一叉腰。“叫她到这里来,住十年,她也跟我一样,成个丑八怪!”她又想干一架了。

我那傻头傻脑的阿尕,你看看她把自己糟蹋成什么鬼样子了。我知道明丽就梳这种短辫,她仿照她,是为了讨我欢心。以为这一来,她跟明丽就很相似了。她剪掉的长发使我痛惜不已,因为它几乎是她惟一的装饰。可她呢,摇头晃脑扭扭屁股,以为这样就一步跨千年,跟我多少有些平起平坐了。老实说,她那副怪样,险些打消我跟她去乡里登记的念头。

乡里有条街,我给阿尕买了双北京出产的塑料底松紧口布鞋。本来我还想将自己打扮成当地姑爷,阿尕却不干,说要那样我准会变丑。街上有些外地来的贩子,在袖筒里谈交易。他们把对方的手握在又长又宽的袍袖里,讨价还价:“这些。”买方的三个指头被握住,若他不满意,“那么,这些。”卖方又退下一个手指,表示让步。由三块钱让到了两块。然后是付钱。这种付钱方式我在供销社里也常见:他们将钱在钱袋上揩了又揩,以免好运气随钱带给了人家。

我们没领成结婚证。那里锁着门,也挂了块用不着废话的牌子。阿尕说,命啊。听她又来这套,我火了。我说,球,我要怎样就怎样。我要结婚,我认为时候到了,就结。我要想把阿尕看成美人儿,那她就是。我愿意她迷人可爱,她就迷人。什么东西,只要愿意,你就可以信以为真。阿尕牵着马,我骑在马上。她往前猛跑一截,再停下打个唿哨,马就颠颠地追上去。然后她再跑。她想逗我高兴,或说,下意识地在挑起我某种欲念。

她个头不高,长得挺匀称。露骨点说吧,浑身肉都长对了地方,凸凸凹凹毫不含糊。是那种很实惠的女人。在这一带,也许她算个美人,谁知道呢,可能她对他们胃口。

我按捺不住了,跳下马。她看见我的眼神,知道不好啦。她往后退,眼睛又幸福又紧张地看着我。不知怎么,她脚下一滑,仰面朝天跌下去。我只晓得她从不跌跤。八月的正午很静。她说,马,马。她不愿意马看见。

我抱住她的时候,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她躺在那里,急切地看着垂头丧气的我。我用很低很重的声音说:去,你好歹去洗洗。

她慢慢坐起来,又站起来。走了。

整整一夏天,她躲起来不见他,赶着牛羊到很远的地方去放牧。她知道他们永远合不到一起。他把她拉近,再把她推开。一次又一次这样干。他们之间隔着什么,她一眼望不穿。但她晓得,她的爱情是跪着的。任他折磨、驱使、奴役,用鞭子抽。他没有一刻不在嫌恶她。嫌恶跟爱搅得一团糟,你只想要其中一部分,不行,你都得拿去。甜的苦的你全得咽下。在接受他爱的同时,就得忍着痛,任他用小刀在心上一点点地割、划。怎么办呢,她在这种活受罪的感情里已陷得太深,妄想自拔。她坐在天和草地之间痴痴地想,天下要没这个人多好,这个人要不到这儿来多好。他来了,告诉她有种光明,有种被光明照亮的生活。他离间了她跟草原的亲密关系。使她渐渐叛离了她的血缘亲族。她不能安分了,跟着他,中了邪一样从他们的人中走出来。回头看看吧,她正在切断自己的根。

阿尕突然拾起一块石头,抛出去,击中一只牛的犄角,它长吼一声,向远处跑几步,又停下,满心愤怒却不敢发作,只是不理解地看着女主人。她再用石头去击第二头,第三头。直到她手臂发酸,精疲力尽。

我看见阿尕时,她浑身赤裸,站在河滩上。她没发觉我,正低头用一只巨大的棕刷使劲刷着全身。那种刷子十分粗硬,是用来刷马的。她刷得仔细,认真,甚至狠毒,不时蘸着河水。我呆住了。不用问,光听那“刷啦刷啦”的响声,也知道皮肉在受怎样的酷刑。她全身像被火灼伤一样通红发紫。

我觉得那刷子在我的神经上摩擦。懂这意思吗?就是说,看女人洗澡并不都会唤起美感或导致情欲,此刻我惟一的感受就是残酷。

猛然她看见了我。她没想躲的意思,也没想找什么东西遮体。我承认,许多天来,我想她想得苦极了。

她坦荡地站在那里,好像不懂得害羞。后来她告诉我,她每天都这样洗刷自己,狠着心,想去掉这层粗糙的皮,变白,变成我希望的那种样子。她躲开我两个月,就在干这桩蠢事。

还有什么犹豫的,我一步步走上去,而不是像什么畜牲那样一扑。然后,我将夺下那把刷子往河里一扔,转身走掉。我一步一步,一点一点,看清她,头一次认识到黑色所具有的华丽。

走了很远,我听见她声嘶力竭地哭。那只刷子早漂没了。不能回头,绝不,一份古老的、悲壮的贞洁就在我身后。我嫌弃过它,因此我哪里配享有它。

阿尕跟何夏并排躺在毒辣的太阳下,见灰白的云一嘟噜一嘟噜的,像刚从某个头颅里倾出的大脑。所有的一切都在蠕动,正酝酿一个巨大的阴谋。他忽地动了一下,她朝他扭过脸。他说,别看我,阿尕,闭上眼。

她闭上眼,看见一个骨瘦如柴、衣衫污秽的女人,背着孩子,拄着木棍,一步一瘸地在雪地上走。这个残疾的女人就是她。她看见了自己多年后的形象。这种神秘的先觉,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想会有孩子的。阿尕决不会和我白过一场。她健壮,一切正常,腹壁柔软,该是孩子最好的温床。我把我的床加了条木板,这就是我新婚惟一的添置。阿尕说,我怕掉下来。我说,不会,你躺里面。夜里她轻手轻脚爬起来,绕过我,到牛屋去抱了些干草。我奇怪地看着她,不知她这是搞什么鬼。她把草铺在地上,然后躺上去,四肢尽量舒展,痛痛快快打了几个滚,便睡着了。第二天清早,她又轻轻把草抱回去。连着几天,我装不知道。但当我发现她又一桩恶劣行径,便憋不住爆发了。你猜她怎样来瞒哄我?她说她对那双布鞋喜欢得要命,可她只要一出门,立刻把它脱下来掖在怀里,仍是光着两只脚去野跑,跑够了,在进门之前,再赶紧把一双踩过泥、水、牛粪马屎的脚往鞋里一塞。这天,她正憋足气往脏极了的脚上套鞋时,我突然吼道:好哇!

我说,你横竖是改不了了。你那些野蛮愚昧的习性永远也丢不掉的。你宁可像牲口一样睡在草上,我算看透了你。

她起初低着头,忍耐着,像干错事的小孩子。我的刻毒话越讲越多,骂得越来越起劲,她受不住了。她恼羞成怒,终于扑上来,跟我玩儿命。我们往往有这种情形:开始真恨不得你掐死我我掐死你,但打着打着,性质不知怎么就变了。这种肉体的冲撞摩擦从另一方面刺激了我们,就是说,情欲。动作里虽然仍是那么猛烈凶狠,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实质已经偷换了。我们两人都变得急不可待,一面咬牙切齿攻击对方,一面开始撕扯对方衣服。她踢我蹬我,似乎成了一种挑逗和激将。我简直像个土匪,跟着她渐渐温顺,脸上是极度的愤怒和极度的幸福并呈。然后,我们彼此低声地骂着粗话,结束了这场行动。我觉得,与正常的夫妻生活相比,这种行为更令她欢悦。她在这时表现出的激情,实在让我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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