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意大利〕马西莫·邦腾佩利
我曾在塞尔彭蒂街×号三楼的一户人家里做过钢琴教员。有必要说明那时节我没有其他的主顾。每周授课三次,每次走进钢琴室后,一般要等上三四分钟的光景,然后我的学生才露面。我通常喜欢在窗前消磨这三、四分钟。三月初的一个下午,我凭窗向上望去,目光正好和四楼窗前一位金发女郎的两只蔚蓝一色一眼睛对视。以后上课的日子里,这种四目相互顾盼的情景又出现过几次,大约有四五次之多吧。后来我得知四楼住着一户有钱人。我的守护神——或许就是现今向我启示用虚构的小说来捉弄《阿尔迪塔》刊物①读者的这位神灵,当时向我提示了一个活生生的故事以解决我生活中的物质问题;它使我预见到自己将成为一个生活舒适、幸福的丈夫;经过一段神速的、传奇式的一爱一情一浪一漫史后,与那位金发蓝眼女郎结为夫妇。她大概是四楼那位腰缠万贯主人的千金或胞妹吧。除了窗前以外,我在别处不曾见过她。我等待,希望有机会和她相遇,尾随于后,把她唤住,跟她攀谈。于是,我就在这种期待、盼望的心情中过了四月,而后五月来临了。在一爱一情之月的初旬,我和她终于相遇了。那天,我到主顾家去,刚登上一段台阶,突然,在我身后,下一面撄葑飨欤或许是一种心声在作怪,我回过头去。是她,她正在上楼梯。我放慢了脚步。我的脚每登上一级台阶,心就怦怦跳上十下。我不再回转头,不过,我的心感觉到她与我的距离在逐渐缩短。猛地,我像触了电似的,闪电穿过我的全身,我从发际到脚跟被撕得粉碎;闪电打在了我的鞋上。我们撇下故事暂且不表;我不晓得我的读者中是否有人注定要变成亿万富翁,如煤灰大王、鬃一毛一大王、鞋油大王或其他什么大王。我现在就解释我提这个问题的原因。我曾经拜读过美国所有诸如某某大王之类的亿万富翁的发迹史:在他们刚刚起步开始自己的生涯时,都是穿“一双破鞋”到达某座城市的。这是一条必不可少的新闻,所以我的脑子里总觉得这绝非一个偶然的、意外的特征,而是命中注定要成为亿万富翁的基本前提。事情就是这样,即使什么人故意把鞋子弄一破也无济于事,成不了亿万富翁,这是有经验的人告诉我的。因此我问我的读者之中是否有人命定为亿万富翁,我的意思是想了解他们是否穿过破鞋。倘若没有这种经历,那么,有些至关紧要的事情他们是无从知晓的,那就是:鞋可以破在前面,也可以破在后面;而破在后面,那就顶顶糟糕了,因为:第一、那就无可救一药一,整个一双鞋很快就要完蛋了;第二、走起路来特别别扭;第三、令人感到非常丢人和不自在,因为观察到你鞋后面破的人,你自己是看不见他们的,你无法用你的眼光正视或转移人家的注意力,你甚至可以想像你后面跟着一一群一数不清的人在讥笑你,然而在你前面的人,你尽可以看到他们为数多少,这样就可以制止你的幻想和恶作剧。另外,还有极为重要的一点:当你上楼时,在你背后的人最容易观察到你的破鞋。我不晓得自己有朝一日是否应该成为亿万富翁,更不知道现在或过去自己虽非亿万富翁,可是否是某某大王;我这样说是因为一个人可以身为大王,而自己却浑然不知,就像莫诺莫塔帕国传说中善良的里斯米马吉王②一样。但是有一点是确凿的——聪明绝顶的读者一定早已心中有数——那就是我的一双鞋是破的,并且是破在了后面;正当我和她初次交谈的神圣时刻即将来临,我的心几百倍地跳动时,我蓦地想起这档事儿。这个闪念霎时间把我钉在了台阶上。紧接着,另一个闪念提示我要赶快摆脱这一困境,不然它一下子就会毁了我的现在和将来,误了我的一爱一情和幸福。但是,我又不能加快步伐,因为,直到目前为止,我的步伐是非常缓慢的:她会怎么看待我的出人意外的逃离呢?于是,我掏出一支香烟,止住脚步,靠墙而立,开始一摸一索口袋,好像在寻找火柴。我估计这番动作可以给予她时间,让她打我面前经过,使我有机会向她投去决定一性一的伟大一瞥,而我的鞋后跟又能紧紧一贴着墙,避开她那蔚蓝一色一的眼睛。但是,她见我停下来,似乎有点踌躇不决;没错,她怕我使用暴一力去亲近她。怎样才能叫她明白我不至于如此不慎和下流,而是情愿小心翼翼地、毕恭毕敬地跟在她后面,直到她明确暗示我在什么地方可以和她讲话呢?不,她不懂这一切。我站在墙边,在口袋里一摸一索着,寻找火柴。她呐,在距离我二十级台阶上也停了下来。她在一摸一索皮包,找寻手帕。然而,一个男人可以有多到十一个口袋,而一个女人却仅有一个皮包:结果是她擤完了鼻涕,而我却还在衬衣左下一面的口袋里继续寻找我的火柴。于是,姑一娘一只好鼓起勇气,应付想像中的危险,重又开始上楼。她愈向我走近,我愈战地望着她,她的脸蛋儿就愈加绯红,在金光闪闪的秀发衬托下,活像一朵鲜艳的红玫瑰。她登上我所站的台阶,身一子竟然簌簌发一抖,好像又要停下来,又像是要昏厥过去的样子。难道在楼梯上一爱一我竟一爱一到如此地步了吗?不过,她很快就神智清醒了,强打起一精一神,明显地加快了步伐,向上跑去。我手里拿着熄灭了的香烟,几乎是立刻就跟在她后面继续上楼。她明白了我的意图吗?我用一爱一怜的目光望着她那婀娜多姿的身躯,从一头金发开始,顺势看到她那百合花般洁白的脖颈,往下是细弱的肩膀;我的目光庄重地扫视着她那纤细的腰肢,慢慢落到她那轻柔的衬裙,战地溜到她的踝骨,又卑微地向下看到她那小巧的双脚……天上的云,苍穹上的星啊!那对小巧的脚上穿着一双破鞋,一双破在后面的鞋!她自己明白这点。是的,她明白,所以仓惶逃去。那位穿着破在后面的鞋的金发蓝眼女郎跑了,消失了,从此我再也没见到过她。可以肯定,她并不是四楼有钱人家的千金小一姐,只不过是魔鬼创造出来的美一女,安排了一个粗俗的插曲,来考验我的德行,赐予我一生中仅有的一个时刻,仅有的一次机会,让我看到在一个女人的财富上建造我的幸福大厦的可能一性一。我憎恨自己,厌恶这个世界。于是,我转身向后,下楼,走到街上,狼狈逃去,再也不到我最后的那位主顾家去了。从那时起,我和家庭钢琴老师这个职业绝了缘,也无心再去追逐有钱人家的女子了。注:①为一文学杂志名称,“Ardita”是“勇敢”的意思。②莫诺莫塔帕处于赞比西河流域,现在莫桑比克境一内一。从十三世纪开始,土著建立了莫诺莫塔帕国。十六世纪葡萄牙人侵入,建立了殖民据点,传说葡萄牙人立当地人里斯米马吉为国王,而里斯米马吉自己却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