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河流过的地域
在无数的枯干了的河底
手推车
以唯一的轮子
发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
穿过寒冷与静寂
从这一个山脚
到那一个山脚
彻响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在冰雪凝冻的日子
在贫穷的小村与小村之间
手推车
以单独的轮子
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
穿过广阔与荒漠
从这一条路
到那一条路
交织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1938年初
选自《北方》,文化生活出版社1942年版
【赏析】
这首诗写于1938年初。当时,中国士兵在津浦北线、在残壁废垒间浴血抗战,艾青为民族解放战争所振奋,从南方来到北方。在北方,他看到了抗战的持久与艰巨,也目睹了黄河流域民生之多难。在这里,有的人照旧穷奢浮佚,寻欢作乐,而人民——诗人的父老兄弟,则在生死线上挣扎;黄土地——民族与人民的母亲,为悲哀的风卷去了春天的绿色和秋阳的光辉,冻结在寒冷与静寂里。
艾青在谈到《手推车》时曾对笔者说:“这首诗是关于北方农村的写景。我用它来表现北方农民在战争年代的艰苦。凡尔哈仑写农村的破落与城市的触角,启发了我写中国黄河流域日益增长的苦难。”这首诗以“手推车”的抒情形象,凝炼而深沉地吟唱了黄河流域农民无法平复的悲哀,表达了诗人的忧患意识。
当我们在细细品味这首《手推车》时,可以发现诗人借助的艺术手段是象征法。所谓象征,就是在事象的外形与蕴含的观念之间,或直接或间接地寻求某种联系,成为从此一世界达至彼一天地的桥梁。在这首诗里,“手推车”是作为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广大北国人民的象征性外形符号出现的。它具有三种特色:其一,“手推车”的外形本身已包容某种意味,说明着贫穷、落后、艰难;其二,在“手推车”的背后及其深处,提示着北国农民经历过漫长的不安与悲苦的人生道路,载负过荒凉土地多少沉痛与寂寞的生命重压;其三,“手推车”孤独的外形与痉挛的尖音含有刺激性,诗人敏锐地捕捉刹那的一瞥与瞬间的情思,造成一种气氛和情调,以此探掘那种潜藏在心灵深处的感悟,唤起读者的共鸣。
应当说,这种象征技法使《手推车》更富有寓意与启示的艺术效果。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以“北方农民的苦难与悲哀”为题材,写实型诗歌可能非常具体地描写农民种种遭际的凄惨、命运的坎坷等外部客观现象,让你目不忍睹并引起神经的震颤,但也容易铺陈,流于巨细不遗的描绘;浪漫型诗歌往往侧重于哀痛与悲愤的激情之抒发,乃至热衷于感情幻想而忘却理智与静观,凭借丰盛的想象力从不可见、不可思议的事物中获取奇峭的诗美;而《手推车》属象征型表达,它取浓缩的手段,把“手推车”这一表面上与“苦难与悲哀”并无直接关联的事象,置于特定的时空——冰雪凝冻的日子里、灰黄广阔的荒漠上吱哑独行的情状,在“瞬间”把握与表现出来。至于诗的意义,有待读者去解释和充实。也就是说,“手推车”作为客观事象,只是诗人传达悲哀思绪的媒介,诗所寄寓的深广的忧愤,要远远超出手推车的事象本身。
这首《手推车》将“外形”与“内容”相融和,还表现出象征诗共通的对于音乐性的追求。音乐是以节奏与旋律作用于人们神经,在音波的抑扬顿挫、轻重高低中表现情感的力量。《手推车》之体现律动,可从下列方面去鉴赏:格律比较齐整,形式上讲究对称,即空间的对称和对位,表现在进行的规范和行文的严谨(但不失流畅),从而提供了诗歌稳定的音乐性的外部形式;两大段诗中,多见语句的叠用,这对于吟咏来说,容易取得复沓、回环的音乐效果;再从诗的内在节奏去看,“发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和“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相呼应,始终随着“手推车”的运行,传送既不合理却又十分谐和的生活的颤声,低缓郁结,曲终而余韵不绝,使全诗贯串了隐隐哀波的流动。
(杨匡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