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潮水涌上年代久远的堤岸,夏天连接了下一个夏天,
你,什么样?
当大雨席卷烈日当头的村落,夏天淹没了下一个夏天,
你,什么样?
跳过绿春悲秋忍冬和来年更加青绿的夏天,
你又出现在我面前。眉眼低垂。转身带走一整个城市的雨水,
再转身带回染上颜色的积雪。麦子拔节。雷声轰隆地滚过大地。
你泼墨了墙角残缺的欲言,于是就渲染出一个没有跌宕的夏天。
来年又来年。却未曾等到一个破啼的夏至。终年不至的夏至。
逃过来回往返的寻觅。
他不曾见到她。
她不曾见到他。
谁都不曾见到它。那个从来未曾来过的夏至。世界开始大雨滂沱。潮汛渐次逼近。
还没来得及察觉,天气就已开始变凉。
起床晨跑的时候,偶尔也会返回寝室多披一件外套再下楼集合。
那些习惯了在吃完早餐之后早自习之前的那半个小时打篮球的男生,偶尔也会觉得只穿一件背心不足以抵挡早晨的寒气——尽管中午的时候依然艳阳高照。
树木依然葱绿。
这些厚重密实的树荫是没有四季的,只是林中的飞鸟和昆虫日渐稀少。于是整个学校也变得越来越安静。那些足足聒噪了一整个夏天的蝉鸣终于消失。
光线锉去锐利的角,剩下钝重模糊的光感,微微地烘着人的后背。
再然后。
时间顺着秋天的痕迹漫上脚背,潮水汹涌高涨,所谓的青春就这样又被淹没了一厘米。飞鸟已飞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学校的香樟与香樟的枝丫间就变得越来越安静,于是落叶掉下来都有了轰隆的声响。
秋天已经很深很深了。
十一月的时候学校的所有布告栏里都出现了艺术节的海报,很多个早晨立夏晨跑结束后去学校小卖部买牛奶的时候都会路过布告栏,站在布告栏前面搓着在晨雾里冻得微微发红的手,嘴里喷出大团大团的雾气。
秋天真的很深了呢。
其实仔细想来,从十一月开始贴海报真的有点儿早,因为正式的比赛要到明年的三月才真正开始,也就是下一个学期开学的时候才开始决赛。但是每年浅川一中都是这样,提前四个月就开始了准备。因为浅川一中的艺术节在全省都是有名的。每年都有很多有才华的学生光芒四射,特别是艺术类考生。这是浅川一中每年最为盛大的节日,比校庆日都要隆重许多。
傅小司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候都会等着陆之昂一起去学校的画室画画。其实也没什么好练习的,当初考进浅川一中的时候,小司和之昂的专业分数比别人高出三十多分。正是因为这样所以老师就显得特别的喜爱他们。而这种喜爱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关心,表现为傅小司和陆之昂的作业特别的多。每次老师都是一样的语气,“小司,还有陆之昂,你们两个加强一下基本功的训练,明天交两张静物素描上来。”每次陆之昂都会嗷嗷怪叫然后就开始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和老师讨价还价。而傅小司则安静地支起画板,框架慢慢地在画纸上成形。因为傅小司知道再怎么闹这两张素描也是跑不掉的,还不如在太阳下山之前就画完交上去省事。
夏天总是这样,等到要寻觅的时候才发现已经不见了,立夏微微有点儿懊恼。因为自己名字的因立夏一直喜欢夏天。光线垂直照射,打在脸上似乎都有力道,世界浮游、纹路、祭礼、尘埃,都纤细可辨。
立夏偶尔还是会去画室,但已不像夏天那样频繁。
自从上次的事情发生之后,立夏每次见到傅小司都觉得有点儿紧张,毕竟自己跟他的女朋友结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虽然也许人家并不放在心上早已忘记了,况且学习压力又重。每次立夏在画室里用铅笔勾勒线条的时候总是会想到教室里所有的学生都在自习,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笔记,头顶风扇发出老旧的声响。于是自己在这里画画显得有点儿奢侈,在这个号称一寸光阴一克钻石的浅川一中。笔下的阴影覆盖上画纸的同时也覆盖上了立夏的心。
揉一揉就像要滴出水来。
星期五下午开班会的时候,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宣布着艺术节的事情。所有班上的同学都很兴奋。因为大家都是第一次参加,显得格外激动。在浅川一中,初中部的学生是不允许参加艺术节的,所以即使班上很多同学是从浅川一中的初中部升上来的,他们也是第一次参加艺术节。老师在上面指名道姓地叫傅小司和陆之昂参加比赛,因为在三班只有他们两个是作为艺术生考进来的。其实小司和之昂之所以会在三班是因为他们两个的文化课成绩也是全年级的第一第二名。这一直是全校的传奇。因为一般来讲,学艺术的学生都有点儿“不务正业”的味道,而所有成绩很好的学生,都有点儿“呆如木鸡”的味道——立夏在心里对他们两个的评价就是“不务正业的木鸡”,很有点儿冷笑话的味道。
很多时候都会有学姐们和初中部的学妹们红着一张脸从他们两个身边走过去,傅小司总是视若不见,而陆之昂则每次都会笑眯眯地和她们打招呼,一副小痞子的腔调。傅小司总是对陆之昂说:“麻烦你不要这么没品,是个女的你就要吹口哨。”陆之昂差不多每次都是一脸无辜的表情说:“哪有,学姐很漂亮呢!”说到后来小司也烦了,于是也就任由他一副花痴的样子,但心里恨不得举一个牌子写“我不认识身边这个人”。
然而小司再怎么装作不认识也是不可能的,学校里面都知道傅小司和陆之昂是从小长大的好朋友。他们是浅川一中的传奇。初中部的教育主任看见他们两个几乎都要敬礼了。天知道他们两个帮学校拿了多少奖±和奖状。浅川一中恨不得颁一个“终身成就奖”给他们。
小司望着讲台上的老师低低地应了声“哦”,而陆之昂却说了一大堆废话,“老师您放心一定拿奖回来为三班争光”什么的,后来看到小司在旁边脸色难看就把下面的话硬生生地咽回去了,只剩下笑容依然很灿烂的样子,眼睛眯着,像是秋天里最常见的阳光,明亮又不灼人,和煦地在空气里酝酿着。陆之昂笑的时候总是充满了这种温暖的感觉,班上有一大半的女孩子都在心里默默地喜欢着这张微笑的脸。
“那么,”班主任在讲台上顿了一顿,“还有一个名额,愿意去?这次学校规定每个班级需要三名以上的同学参加比赛。”从班主任的表情上多少可以看出他为这件事情非常的困扰,因为三班素来以文化课成绩称雄整个浅川一中。不单单是高一这样,连高二三班、高三三班也是一样的情形呢。可是艺术方面,确实是乏善可陈。
空气在肩膀与肩膀的间隙里面传来传去,热度微微散发。立夏觉得头顶有针尖般细小的锋芒悬着,不刺人,但总觉得头皮发紧。这种感觉立夏自己也觉得很莫名其妙。
傅小司可以明显感到老师的眼光看着自己。于是他微微地抬了抬头,眼睛里的大雾在深秋里显得更加的浓,白茫茫的一大片,额前的头发更加的长了,挡住了浓黑的眉毛。“嗯”他的声音顿了一顿,然后说,“要么,立夏也行。”
议论声突然就在班级里小声地响起来。目光缓慢但目标明确地朝立夏身边聚拢来。本来自己坐的座位就靠前,自己前排的同学都在交头接耳,而自己后面的立夏连回过头去看后面的勇气都没有。只是立夏知道回过头去肯定会看到陆之昂一脸笑眯眯的表情和傅小司双眼里的大雾以及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等一下!”
“嗯?”傅小司回过头来,依然是木着一张脸。
“为什么要叫我去啊?”立夏站在走廊尽头。放学后的走廊总是安静并且带着回声。
“哦,这个没关系,你不想去就去跟老师说一声就行了。”挑了挑眉毛,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
“还有事么?”
“没了。”
也没说再见,傅小司就走下楼梯,白衬衣一瞬间消失在楼梯的转角。
夕阳把整个教学楼覆盖起来,爬山虎微微泛出的黄色开始从墙壁的下面蔓延上来。高一在最上面的一层楼,因为学校为了节约高三学长学姐的体力,按照学校老师的科学理论来说是让他们尽可能地把力气投入到学习上去。
三楼的阳台上,立夏趴在栏杆上,表情微微懊恼。
傅小司身上那种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气息让立夏觉得像被丢进了大海,而且是死海,什么也抓不住,可是又怎么都沉不下去。难受哽在喉咙里,像吃鱼不小心卡了鱼骨。
“立夏也行”。“也行”。凭什么我就是“也行”啊?!气死人。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立夏回过头去看到陆之昂满头大汗地跑过来。
陆之昂看到立夏笑着打了个招呼,然后问:“看见小司了么?”
立夏说:“刚下去你不是做值日么?怎么这么快就完了?偷懒吧?”
立夏说完后有点儿后悔,因为自己似乎还没有和他们熟络到这种程度,这个玩笑显得有点儿尴尬,不冷不热地被僵在空气里。还好陆之昂并不介意,打了个哈哈然后靠过来压低声音说:“你不告密我请你喝可乐。”
立夏松了口气。
与陆之昂谈话的时候总是很轻松的。但每次看到傅小司时的紧张的确让立夏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陆之昂把头伸出阳台的栏杆,立夏也随着他往外面斜了斜身子,然后看到楼下楼梯口的香樟下面傅小司跨在他那辆山地车上,单脚撑着地,前面半个身子几乎趴在自行车把上面,耳朵里依然塞着耳机,白色的耳机线从耳廓绕下来,沿着脖子,穿过胸膛,消失在衣服的某一处褶皱里。
阳光从香樟日渐稀薄的阴影里漏下去打在他的白衬衣上,白光四下泛滥。
陆之昂嗷嗷两声怪叫之后就马上往下冲,因为迟到的话又会被老师骂了。走前他还是笑着回过头来和立夏说了声“再见”,然后还加了句“其实是小司帮我扫了半个教室,不然哪儿那么快啊”。
然后这件白衬衣也一瞬间消失在了楼梯的转角,比傅小司还要快。陆之昂下楼梯都是三下完成,十二级的台阶他总是咚咚咚地跳三下。
陆之昂的最后一句话让立夏脑海里有了些画面。
眼前出现傅小司弯着身子扫地的样子,头发挡住大半张脸,肩胛骨从背上突出来,从衬衣里露出形状。单薄得很呢。立夏本以为像傅小司陆之昂这种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应该都是从小不拿扫把的,看来自己又错了。
其实仔细想想,立夏至今还没从陆之昂和傅小司身上发现富贵人家子弟的那种坏习性。
再探出头去就看到两个人骑车离开的背影。
陆之昂一直摸着头发,感觉像是被敲了头。
“立夏!”
立夏转过头去,看见七七穿着裙子跑过来。天气这么凉了七七还敢穿裙子,这让立夏很是佩服。
刚刚做完每天早上的广播体操,大群的学生从操场往教学楼走,整个操场都是密密麻麻穿来穿去的人。七七一边挤一边说“借过”,足足借了三分钟的过才走到立夏身边。
“你很舍己为人嘛。”立夏朝七七的裙子斜了斜眼睛。七七明白过来了,用肘撞了撞立夏。她说:“我们七班的女生都这么穿的,哪像你们三班的呀,一个一个穿得跟化学方程式似的。”
“你们七班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呀,一个个跟李清照一样,人比黄花瘦也就算了,还人比黄花黄,好歹我们班上的女生虽然不是那么赵飞燕,至少还能沾个‘福态’的边啊。”
“行啦,你快赶上中文系的了。立夏你脚好了么?”
“早就好了啊,其实伤口本来就不深。”立夏突然想起些什么,接着说,“对了,七七这次艺术节你干什么呢?画牡丹还是画对虾?”
“没创意的事老娘不干。我画对虾快画了五十年了,再画下去我要画成齐白石了。你猜猜?”
“少发嗲了,爱说不说。”立夏笑眯眯的,一副吃定了七七肯定憋不住要讲的表情。
“我唱歌呀!”果然,还是没忍住。
“真的?”立夏眼睛亮了。立夏一直觉得七七真的是个完美的女孩子,连立夏自己都会觉得特别喜欢,更不用说七班那一大群一大群的艺术小青年了。
“我还知道立夏这次要画画呢。”
“你怎么知道?”
七七的这句话倒是让立夏愣住了。连自己也是在心里暗暗地决定了去画画的,还没告诉呢,怎么七七就会知道了呢?
“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立夏正想开口,广播室传过来声音:“高一三班的立夏,请马上到学校教导处,高一三班”
立夏皱了皱眉,能有什么事情呢?立夏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
穿过长长的绿色走廊,两边是高大的玻璃窗。阳光照进来,将一块一块巨大的矩形光斑投射到走廊的地面上,中间是窗框的阴影,分割着明暗。
“报告。”
“进来。”
立夏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看见教导主任面对着自己,而坐在教导主任前面的是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旁边是一个女孩子。等那两个人回过头来,立夏在心里轻轻地喊了一声“见鬼”。
李嫣然站起来说:“立夏你好。”
立夏的心情很不好。
从教导处出来后,她的手指一直交错在一起,骨节因为用力而显得微微发白。
那些话语缠绕在心里面,像是一根一根浸满了黑色毒药的刺一样,朝着柔软的胸腔内扎进去;像是有毒的菌类,遍布所有内脏,蓬勃地生长着,吸收掏空着整个躯体,风一吹,变成壳。
然后再被某些复杂混淆的情绪填满。
立夏终于明白自己永远都会讨厌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有钱人。都是些自以为是的浑蛋。
那个穿西装的人是李嫣然的爸爸,这次叫立夏去办公室就是为了表达一下他们自以为是的关心,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立夏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伸着的手,手里捏着一个信封,不用问,里面装的肯定是钱。立夏站着没动,也没伸手去接,心里像是吃了条虫子般的恶心。旁边一个看上去像是助手一样的人说了一句“推辞什么啊,你家条件又不是很好”。这一句话让立夏当时有点儿想掀桌子。
立夏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家里的事情,可是很明显,李嫣然的爸爸调查过她的家庭,至少看过学校的入学档案。上面的那个“单亲”的红色字样立夏现在依然记得。或者就是教导主任告诉他们的。总之,有种被人撕了衣服般的难堪。
立夏忍了忍眼泪,确定不会掉下来之后才敢开口说话,她说:“谢谢了,我家条件是不怎么好,不过还不至于需要别人的接济。不需要的。这些钱留着吧,我想你家司机还需要这笔钱去上上课,学学礼仪什么的,不然,跟李先生您的作风太成对比了,丢您的人。”
说完后,立夏就走出了教导处。走的时候听到那个男人讪讪地笑了两声,然后对教导主任说:“这次嫣然评选市三好学生应该没问题吧,你看嫣然还是比较乐于帮助同学的,哦对了,我们公司还打算为学校添置几套教学设备呢”
立夏几乎是低着头冲出来的,她觉得再听下去自己肯定要吐了。出门的时候撞了个人,两个人都“啊”了一声,立夏觉得这个人个子挺高的,因为一下子就撞到他胸膛上。一种清的香味涌进鼻子,像是沐浴液的味道。立夏也没有抬头看看撞了,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就走了,因为她怕自己一抬起头来眼泪就往下砸,这样肯定会吓着别人的,搞不好又要进一次教导处。
身后那个人一直“喂喂喂”个不停,立夏也没管,埋头一直跑回了教室。
整个下午立夏都陷在一种难过的情绪里面。像是被一层蜡封住了身体所有的毛孔,整个人陷入一种闷热和沮丧的情绪。所有的毛细血管里全堵上了纤维,动一动就全身痛。
立夏趴在桌子上,逐渐下落的太阳把光笔直地射进教室,晃花了她的眼睛,闭上眼睛就是一片茫然的血红色。立夏突然想起以前看到过的一句话:闭上眼睛才能看见最干净的世界。
立夏闭上眼睛,脸上湿了一大片。
放学的时候立夏习惯性地收拾书包然后开始准备画画用的铅笔、橡皮、颜料、画板等等等等,收拾到一半突然想起早上老师通知了今天的美术补习暂停一次,正往包里放铅笔的手就那么停在了空气里面。
干什么呢?什么也不想干。教室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立夏也不想现在回去。心情不好,整个人就变得很沉重。于是就那么坐着,手指在桌面上无聊地画着。写到后来就变成了重复地写着两个字“去死”。但是到底是叫去死,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心中觉得压抑,像是超过警戒线的水需要被释放掉一样。
光线一秒一秒地暗下去,立夏站起来伸了伸胳膊,背起书包转过身就看到了坐在最后一排的陆之昂。陆之昂马上笑了,朝立夏挥了挥手,说了声:“晚上好。”眼睛眯成一条缝。
“你怎么还不走?你在这儿坐了多久了?”
“等你带我去医院呢。”
“啊?”
“上午从办公室出来被你撞到的地方现在还是很痛啊不知道骨头会不会断呢”陆之昂一副困扰的样子。
“断了好,会断出一个夏娃的,这么大一个便宜让你捡到了,苍天有眼。”末了,立夏笑了笑,补一句,“无珠。”
“哈哈,是夏娃?”
立夏的脸一下子就烧起来。心里想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立夏站在山坡上的时候觉得很惊讶,自己以前竟然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她一直以为浅川一中就是学校的那十几幢楼房包围起来的面积,没想到学校竟然还有这么一片长满高草的山坡。
陆之昂躺在草地上,半眯着眼睛对着黄昏红色的天空。
他说:“你以前没来过吧?我和小司逃课的时候往往就来这里写生。画天空,画高草,画树画鸟,画学校里匆忙的人群和暮色里学校的那些高楼。”顿了顿他换了个话题说,“这样烧起来的天空不多了呢,马上天气就会很凉很凉的。”
立夏坐下来,也抬起头看着天,看了一会儿就看呆掉了。
“上午的时候你是怎么了?”陆之昂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可是表情却严肃起来。
“也没什么。”立夏也不知道怎么说。毕竟是让人不愉快的事情。
“是李嫣然吧?”
“你知道?”
“我去教导处的时候看见她了。我也不怎么喜欢她。”陆之昂拔下头发旁边的草咬在嘴里,那根草一直在他脸上拂来拂去弄得他怪痒痒的。
“为什么呢?她不是傅小司的女朋友么?我还以为你们”
“什么你们我们。她是她,我是我,小司是小司。没有们。”
立夏转过头去,看到陆之昂睁开了眼睛,眉头微微地皱起来。还从来没见过他皱眉头的样子呢,以前总是对都一副笑容满面的样子像是世界和平亲善大使一样。
陆之昂吐掉嘴里的那根草,说:“我和小司从念小学就认识了。一直嬉闹,打架,画画,然后混进浅川一中。其实以前我的成绩很不好,也不爱画画,不过跟小司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就养成了很多他的那些洁癖似的各种习惯,后来就开始画画,然后成绩越来越好,从一个小痞子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好学生。李嫣然是后来认识的,因为她的妈妈和小司的妈妈是最好的朋友,而小司是最喜欢他妈妈的,所以李嫣然常和我们一起玩。因为小司的妈妈很喜欢李嫣然,所以小司也对李嫣然很好。其实这种好也就是愿意跟她多说几句话而已。你不知道吧,小司从小到大几乎不怎么说话呢,对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有时候都感觉他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总觉得他有着自己的世界,别人都进不去。不过这小子很受女孩子欢呢,嘿嘿,但是从小到大喜欢小司的女孩子在我眼里都不怎么样,李嫣然我也不喜欢。”
“为什么呢?”
陆之昂顿了顿,像是想了一下该怎么说,然后说:“怎么说呢,我不太喜欢有钱人家的孩子从小养成的那种优越感。”
“去死吧,自己还不是一样。”立夏扯起一把草丢过去,心里有点儿想抓墙。
陆之昂坐起来,扯了一把草丢回去,说:“哎你听我说完呀,说完了我再和你打架。”
“打架?”立夏听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第一次听男生说出要和女生打架的话,而且还说得理所当然像是体育比赛一样。
“我有一个小表弟,家里没什么钱,很喜欢画画的他用着一块钱一支的那种很差很差的画笔,上面的毛都快掉光了。买不起画册就常坐在书店的地板上画册,直到被老板赶出来。没钱买颜料了就不交色彩作业,被老师骂的时候也不解释,于是老师就觉得他很懒,不爱画画,可是我知道他是很爱画画的,他的愿望就是当一个画家。所以我很讨厌那些仗着自己家里有钱就耀武扬威的人喂,你在听没有啊?”
陆之昂转过头去看到立夏脸上湿淋淋的一大片,立刻慌了手脚。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打过来笼罩在两个人的身上。树和树的阴影交叠在一起成为无声的交响,来回地在心上摆荡。
光线沿着山坡消失。温度飞快下降。
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流过脸庞的眼泪。
送立夏回宿舍的时候已六点多了,夕阳差不多完全沉到了地平线之下。立夏侧过头去也只能看到陆之昂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鼻梁很高,眼眶很深,嘴唇很薄显得冷漠。眉毛斜飞上去消失在黑色浓密的头发里。
黑暗模糊了一切的边界,时间水一样地消失。
于是那一句“谢谢你今天陪我”也消失在胸口,无法说得出来。
傅小司从教室跑下来的时候天已黑了。他拿着从教室取回的颜料穿过操场朝校门走过去,他微微地抬起头,然后看到陆之昂和立夏的背影。两个人的影子像钟面的指针,齐刷刷地指向同一个方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香樟的阴影里面。傅小司茫然地抬着头,眼睛里光芒明明灭灭。似乎立夏和陆之昂在一起让他多少有些困扰。陆之昂不是说放学有事情要早点回去么?怎么到现在还在学校里面晃呢?
傅小司摇了摇头,正想回楼梯口拿单车,就听到有人叫他。回过头去看到李嫣然站在树影下面,傅小司和她打招呼,他说:“你也在。”
“我爸爸开车来的,你别骑车了,我送你回家。”
傅小司低头想了一会儿,朝刚刚陆之昂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下,校园空旷一片,然后他回过头来说:“好。”
车门关上的时候傅小司心里突然空荡荡地晃了一下。手把颜料捏来捏去的,因为用力而让颜料变了形。
路过教学楼,陆之昂“咦”了一声然后停下来。立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傅小司的山地车停在教学楼下面。陆之昂喃喃自语地说:“这小子怎么还没回去?不是说他有事先走了么?”
送完立夏之后陆之昂就在学校里面逛来逛去。一方面他想对小司说一下立夏和李嫣然的事情,一方面又比较担心傅小司,心里像是气球被扎了个很小很小的孔,一直朝外漏着气,却又寻不到确切的痕迹。
秋天的夜晚像潮水一样从地面上漫上来,一秒一秒地吞没了天光。当香樟与香樟的轮廓都再也看不清楚,路灯渐次亮起时,陆之昂还是没有找到小司。他心里开始慌起来。住宿的学生三三两两地从浴室洗好澡回宿舍去了。八点的时候所有的住宿学生必须上晚自习。这是浅川一中几十年雷打不动的规定。
陆之昂坐在小司的单车上,望着空旷的楼梯发呆。坐了很久也没有办法,于是只好回去。出了校门赶忙在街边的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终于有人接了。然后他听到傅小司惯有的懒洋洋的声音,不带一丝的情绪。
那边一声“喂,你好”之后陆之昂就开始破口大骂,骂完后也没听傅小司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然后开始飞奔去学校的车棚拿车,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甚至不由自主地在夜色里哈哈大笑起来。
陆之昂现在就想快点回家,因为肚子真的饿得不行了。
早上七点一刻的时候陆之昂骑车到了傅小司家楼下,没看见傅小司的踪影,于是抬起头吼了两声,然后就听到关门下楼的声音还有傅小司冷冰冰的一声“吵什么吵”。
傅小司把书包扔进陆之昂的车筐里,然后跨上他的后座。傅小司说:“我的车昨天丢在学校里了,你载我去学校吧。”
陆之昂踢起撑脚,载着傅小司朝学校骑过去。香樟的阴影从两个人的脸上渐次覆盖过去。陆之昂不时地回过头和傅小司讲话。他说:“靠,你昨天不是说有事早点儿回家么?怎么那么晚还不走?”
“颜料忘记在学校了,回去拿。”
“没骑车?”
“李嫣然送我回去的。”
“又是她。”陆之昂的语气里明显地听得出不满。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和立夏聊天之后陆之昂似乎越来越不喜欢李嫣然了。应该说是从来就没有喜欢过,现在越发地讨厌起来。
傅小司没理他,望着周围变幻的景色发呆。
“你知道李嫣然昨天对立夏说的话么?”
傅小司摇了摇头,并没有意识到陆之昂看不到自己的摇头。陆之昂见傅小司不回答心里微微有些恼火。于是低声吼了一句:“傅小司你听到我的话了么?!”
傅小司才突然意识过来,于是回答他:“我听到了。她和立夏怎么回事?她们怎么会在一起?”
于是陆之昂就告诉了他昨天晚上和立夏在一起的事情。昨天早上陆之昂看到立夏是从教导处哭着出来的。进去后看到李嫣然的爸爸和李嫣然在一起,于是向李嫣然的爸爸问了好,然后在边上一边假装着找自己的作业本,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也知道了一二。于是他才会放学留下来,等着立夏。
陆之昂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在遇到一个红灯的时候停下来回转身望向傅小司,结果傅小司根本没听,靠在自己背上睡着了。这让陆之昂格外地光火,于是推醒他,铁青着一张脸。
傅小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里有点儿不明白。
他最清楚,陆之昂整天笑眯眯地对都很客气,这个人是从来不会把别人的事情放在心上的,这点跟自己一样,只不过自己表现得比较直接而已。可是这次却因为李嫣然和立夏的事情这么在意。于是他抬起眼睛望着陆之昂,想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两个人就这么赌气地互相不说话,然后绿灯,周围的车子开始动了。陆之昂并没有走的意思,气氛很僵硬地停留在空气里,连头发都丝毫不动。
“你到底走不走?”傅小司问。
陆之昂倔犟地不说话,还是铁青着一张脸。
于是傅小司跳下来,从他的车筐里提出书包然后朝前面走去。陆之昂脸色变了一变,但放不下面子依然没有叫他。直到傅小司走出去一段路了他才勉强地在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干瘪瘪的“喂”,可是傅小司并不理会,依然朝前面走,走到前面的车站然后就跳上公交车走了。陆之昂的脸色变成了柠檬绿,他连着怪叫了四五声“喂喂喂”,可是傅小司根本没有从车上下来的意思。
陆之昂赶忙踢起撑脚往前一踏,结果车子纹丝不动。回头看过去后轮上竟然锁着傅小司平时用来锁抽屉的一把锁。陆之昂觉得肺要气炸了,可是抬起头傅小司早就不见了踪影。于是一张脸变得像要杀人可是找不到人一样,充满了愤和懊恼。
“钱松平?”
“到。”
“王室颂?”
“到。”
“陆之昂?”
“陆之昂?”
下面没人回答,班主任抬起头,瞄到陆之昂的空位。
立夏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到傅小司边上空着的座位。目光朝旁边飘过去,就看到傅小司一脸杀气腾腾的表情,冷冰冰地在脸上写着“看什么看”。立夏吓得赶紧回过头。
正好这个时候,走廊里咚咚地响起脚步声。
陆之昂冲到教室的时候头上已是一层细密的汗,头发上也有大颗大颗的汗水往下滴,身上那件白T恤早就被汗水湿透了,他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还好第一节是班主任的课,老师没怎么为难他。只是地说了一句“下次早点儿到”就让他进来了。没办法,好学生总是有这样的特权的,立夏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
陆之昂冲进教室,穿过前面几排桌子的时候因为走得太快还把一个人的铅笔盒碰到了地上,走到座位上时把书包重重地朝桌子上一摔。这整个过程里,他杀人的眼光一直瞪着傅小司,可是傅小司低着头笔记,偶尔抬起头看黑板,眼睛里依然是大雾弥漫的样子,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陆之昂恶狠狠地坐下来,桌子凳子因为他大幅度的动作发出明显的声响,整个班的人都朝这边看过来。立夏没有回过头去,觉得很奇怪,也不好意思问,低下头继续笔记。
整个上午陆之昂没有和傅小司说一句话,两个人都在赌气。其实傅小司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在为什么而生气,仔细想想根本没有任何事情,可是当时看到陆之昂生气的样子就更想让他生气,于是顺手就把锁往自行车上一锁。现在想想傅小司有点儿想笑。可是旁边的那个头发都要立起来的人还是铁青着一张脸,这样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笑的。输人不输阵,好歹要比脸色臭,自己可是强项。
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内容是游泳。
下课后傅小司从更衣室出来,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穿着一双人字拖鞋,宽松的白T恤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弯下腰的时候后背骨架透过T恤露出锐利的形状。
傅小司抬头的时候看见陆之昂站在自己面前,也是刚洗完澡,身上湿淋淋的。他木着一张脸,指着傅小司说:“想怎么样啊你?”
傅小司看着陆之昂,面无表情。但后来还是忍不住笑了,开始还只是咧了咧嘴,后来直接张开嘴笑了,露出两排白色的牙齿。
傅小司把毛巾丢给他,说:“你擦擦吧,我先去拿车,学校门口等你。”
路上傅小司听陆之昂讲了很多立夏的事情。陆之昂几乎是把立夏告诉他的全部都转述给了傅小司。
陆之昂叙述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像是从身体上弥漫出一种深沉而伤感的情绪,围绕着他,让他变得像是黄昏中那些悲伤的树木一样。傅小司定定地望向陆之昂,陆之昂回过头来,明白傅小司想问什么,于是说:“小司你记得我有个小表弟吧,立夏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我的另外一个小表妹一样,有着相同的环境,有着一样善良的性格,所以昨天我看到你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有点儿生气,因为立夏和李嫣然相比无论如何都是立夏更值得去关心的,而不是那个千金小姐李嫣然。小司,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欢那些从小娇生惯养的富家孩子的。我不明白的是李嫣然那样的女孩子为什么你还要跟她在一起。”
傅小司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些光。陆之昂看着那些一闪而过的光芒的时候觉得微微有些刺眼。因为习惯了他没有焦点的眼睛,突然看到充满清晰犀利的光芒的眼睛反而觉得有些仓皇。
傅小司停了停,说:“我没有觉得李嫣然有多好,只是她对我妈妈很好,我妈妈也很喜欢她,所以至少我觉得她不坏。”
“那么立夏呢?”陆之昂望着傅小司。
傅小司没有说话。眼睛重新模糊开去。
之后一路上都是寂静。
汽车从他们身边开过去发出轰隆的声响。秋天的风从树梢上刮过,显得又高远又空旷。像是很远很远的蓝天上有人吹风笛一样。
中途过红绿灯的时候停下来,傅小司问他:“你早上怎么会迟到那么久?我下来的地方离学校已不远了呀。”
陆之昂红了眼:“因为你有病!你把我的车锁了你还来问我,我把自行车扛到学校都快累死了!你去扛着试试!”
“你才有病呢,”傅小司白了他一眼,“你没看见我把钥匙丢在你的车筐里了么?”
陆之昂又憋了半天,然后更加郁闷地说:“我扛到了学校才发现”
傅小司愣了一下,然后就笑得从自行车上下去了。
到了傅小司家楼下,傅小司停好车,挥了挥手,就转身上楼去了。
身后的陆之昂突然“喂”了一声,傅小司转过来望着他,陆之昂把头转向左边,不知道望着什么地方,低声说了句:“立夏和她妈妈一起生活的,她的爸爸,离开很久了”
下午五点半。所有的课程都结束了。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
立夏在桌子前收拾着书包,后面有人拍过自己的肩。
“去画室吧,”陆之昂笑眯眯的,“小司也去。”
立夏收拾了一下就跟他们一起去了。只是有点儿奇怪他们两个上午不还吵架来着么,怎么下午就好了。
穿过一条被落叶盖满的道路。
“你的脚还有事么?”傅小司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身边。
立夏连忙摆摆手,说:“没事没事。”因为李嫣然的关系所以立夏对傅小司讲话也变得十分小心。果然他顿了顿说:“昨天李嫣然的事,对不起。”
立夏本来刚想说声没关系的,可是陆之昂在旁边瞪着眼睛一脸如同见了鬼的表情,然后陆之昂鬼叫两声说:“啊啊啊,来你也是会说对不起的啊”话还没说完被傅小司一眼瞪了回去。
画到一半的时候傅小司把立夏的画拿过去看,不出所料地他说了句:“难看。”然后拿过去用笔在她的画上开始涂抹起来。等他递过来的时候素描上的阴影已细密了很多,而且重新分布过了,不再是她随心所欲搞出的光源不统一的那种。
画好后回寝室的时候路过别的教室,初中部的学生正在做大扫除,一个看上去像劳动委员的男生在冲着门口拖地的女生大吼:“叫你拖你就拖,哪儿那么多废话啊!”然后那女的语气更加的横,说:“我不是在拖吗你急什么急”
陆之昂听得哈哈大笑,弯下腰捂着肚子。
傅小司皱了皱眉头,说:“你脑子里整天就是这些下流的东西。”
陆之昂“嗤”了一声,说:“你脑子里如果不一样是这些东西,你怎么会知道我是在笑什么东西?”
傅小司脸上微微有些尴尬。
立夏赶紧朝前面走几步,假装没有听见这段对话。
送傅小司和陆之昂出了校门,立夏一个人去食堂吃饭,结果竟然吃出了一条虫来,这立夏咬牙切齿了差不多十分钟,才鼓起勇气拿饭盒去倒掉,倒的时候手一抖差点儿连饭盒一起倒进垃圾箱。然后格外愤地跑去食堂门口挂的那个意见簿上写了很大的几个字:饭里有虫!
黄叶似乎一瞬间就卷上了山头,浅川的周围开始一天一天变换着颜色,从盛夏的墨绿,到夏末的草绿,再到初秋的浅黄直到现在黄色包围了整个浅川一中。
日子就这样不断地朝身后行走,带着未知未觉的蒙面感朝着更加蒙面的未来走去。
立夏还是继续买着那一份不怎么起眼的杂志,而里面祭司的画开始呈现出一种前所未见的色泽,大面积大面积的忧伤占领了画面的所有边角,成为高唱歌的王,在摧城掠地的瞬间却又昭示着天光大亮。
妈妈来过浅川一次,带来了很多好吃的东西。放在寝室里一群大胃姑婆两天就解决了。然后对立夏的妈妈非常崇拜。寝室的四个女孩子一直以吃为最高理想,最伟大的牺牲是三个人在冒着生理痛的情况下每人连吃了三个冰淇淋,结果三个人晚上在床上痛得滚来滚去。嘴里大叫着:“妈的想痛死我啊!”据说那一个晚上从一楼到三楼所有的男生都没睡着,而立夏所在寝室一战成名。
浅川一中的公寓很奇怪,男生女生住一幢楼,一楼到三楼是男生,三楼以上就都是女生了。夏天的时候每次从楼下走上来的时候都会看见穿着暴露的男生,甚至是顶着压力从刚洗完澡穿着内裤的男生身边走过才能回到寝室。而现在是十一月,在气温十几度的情况下穿着内裤到处溜达的男生变得越来越稀少。
除了公寓之外,游泳课的时候也是男生女生一起上课,所以女生最痛恨的就是游泳课。什么课都可以坚持,唯独夏天的游泳课一定要逃。都知道那些平时只知道看参考书的男生谈起女生都是一副色迷迷的口吻,所以根本无法想象穿着泳装在他们面前游来游去是什么心态,立夏的感觉就跟一只鸡在黄鼠狼面前昂首挺胸地踢正步一样,充满了行为艺术的气质。
所以几乎所有的女生都会打了假条上去谎称生理期到,无法下水充当浪里白条。唯独宋盈盈在上个星期就打了假条利用了这个借口回家休息了一次,这个星期就只能下水,于是伟大的盈盈决定去折腾两下。
后来立夏同寝室的三个女生在岸上观看了盈盈小姐在水中痛苦地浮来沉去,她脸上悲痛而肃穆的表情让立夏想起慷慨赴死的英勇战士。
下课后盈盈表达了她的体会,她说自己终于领悟到生理假要用在最紧要的关头,正如钱要花在刀刃上。
十二月。
天气一天凉过一天。有时候早晨起床也会看见窗外的树叶上凝了一层厚厚的霜。
粗糙的白色,密密麻麻地覆盖着那些常绿阔叶的浓郁树林。
而那些到了秋天就会落叶的树木,现在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丫,朝着冻得发出灰蓝色的天空伸展上去,大大小小的密集的树枝,像是墨水滴在纸上,沿着纹路浸染开去。
冬天的清晨。整个校园无边的寂静。像是被浸泡在水里。
没有飞鸟声,没有蝉鸣,没有树木拔节的声响——像是一切都停止了生长。
时间荒诞地停顿着。
只剩下很少很少的男生,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坚持着晨跑,他们大口呼吸的声音从遥远的操场上传递过来,在空旷的校园里来回摆荡。立夏闭着眼睛,似乎都能感受到他们呼出的大团大团的白汽,扩散融入到冬日的晨雾里。
每天早上起床都变成一项格外充满挑战性的行动。
六点半的起床铃声就变得比午夜凶铃更加让人愤。
盈盈的起床方式充满了代表性,她总是先伸一条腿出被子试探一下气温,如果比较暖和那么她就会慢慢地爬起来,如果气温偏低的话就会听到她一声惨叫然后像踩了老鼠夹一样闪电般地把腿缩回去。
早上早读的时候语文科代表在上面带领大家读课文,结果他不负众望地把“本草纲目”念成了“本草肛门”,笑声掀屋顶。
中午立夏跟七七吃完饭从食堂走回来的时候碰见班主任,他带着儿子,七七不认识立夏的老师,看见立夏叫了声老师之后装作挺乖巧的样子也叫了声“老师好”,班主任刚想笑眯眯地说声“同学们好”的时候七七突然来了一句“这是您孙子吧真可爱”,立夏感觉差点儿就要后空了。
每天下午傅小司都会教立夏画画,她的画变得越来越能见人,并且立夏和陆之昂、傅小司也逐渐熟悉起来,彼此也能开开玩笑。
傅小司对于立夏的画技进步一直强调是“名师出高徒”,而立夏一口咬定是“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反正他说一句“名师出高徒”立夏就一定要跟一句“师傅领进门”,将不要脸进行到底。
这一切自然地发生,抽丝剥茧般缓慢而绵密。
只是有时候,当立夏站在放学后人去楼空的走廊上,眺望着远处操场上状如蚂蚁般分散渺小的人群时,她才会在内心涌起一种幸福和悲伤混合的情绪。
在这样庞大如银河星系般的人群里,该有多小的概率,可以遇见什么人。
然后和这些人变得熟悉,依赖,或者敌对,仇恨。
牵扯出情绪,缠绕成关系,氤氲成感情。
当夕阳将那种融化后的黄金状粉末喷洒向整个世界,天地混沌一片,暮色中,遥远的风声描不出任何事物清晰的轮廓。倦鸟归巢,雨水飘向远方。
在这样的时刻,立夏会觉得,自己和这样两个传奇般的男生的熟识,就像是这样一整个温暖的,模糊的,散发着热气,却又昏昏欲睡没有真实感的黄昏一样。
温暖的,却又可以无限下沉的黄昏。
时间迈向十二月底。
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开始蒙上白白的霜,气温下降得很快。
穿起冬装,学校里每个人都显得格外的臃肿。不过男生们似乎总是不怕冷的,这样的天气里依然是一件衬衣外面加件外套就行。立夏对此总是非常佩服。
每天早上的晨跑越来越要人命。立夏每天起床的时候都在心里暗自倒计时。
“离一月还有五天。”
“离一月还有四天。”
因为浅川一中从一月开始就不用晨跑了,怕这样的天气跑出去一个人,抬回来一块冰。
每天早上依然会碰见傅小司和陆之昂,他们似乎穿得和秋天一样单薄。三个人呼出一团一团的白汽打着招呼。到后来陆之昂每天还会带一袋牛奶过来,见面就递给立夏。是从家里带出来的,放在书包里,还是热的。
每天下午立夏都和陆之昂还有傅小司一起画画,傅小司教给立夏越来越多的技巧,几乎有点儿让她眼花缭乱了。立夏也越来越佩服傅小司。很多时候她听着听着就出了神,抬起头看着傅小司格外认真的面容。而傅小司总是用铅笔直接敲她的头。立夏始终不明白傅小司眼里终年不散的大雾到底是怎么回事,立夏几乎要断定他真的是白内障了。
但是立夏最近也不是很开心,因为一直参加美术补习班的因,立夏的学习成绩有点儿退步了。几次考试立夏都没有进前十名,这让立夏心里觉得很难受。一方面自己喜欢美术,另一方面对于文化课的成绩立夏也是非常在乎的。
立夏总是搞不明白,傅小司一样没有参加下午的自习,一样是去画室画画去了,可是为什么每次的考试排名他依然高居在第一位呢,连陆之昂也是,永远都在第二名。这让立夏觉得很气馁。
黄昏在六点的时候就来临了。教室里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去。周围慢慢安静下来。
立夏拿着刚发下来的物理试卷发呆,77分,对于很多学生来说已可以欢呼了,可是傅小司和陆之昂一个98一个92,这让立夏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立夏回过头去看到傅小司的脸。
“还不走么?”他开旁边的椅子坐下来。
立夏摇了摇头,然后转过身去。过了会儿就觉得身边有人坐了下来。
立夏回过头去,望着傅小司有点儿疑惑。傅小司什么也没说,从立夏手里拿过试卷开始看。因为动作太快立夏想阻止都来不及了,只能乱找话题问他:“陆之昂呢?”
傅小司眼睛没离开试卷,只是随便地说了声:“哦,他爸爸找他有事情就先走了,我看你一个人在发呆就留下来看看。”
轻描写的一句话。很符合他的作风。
傅小司重新把书包打开,拿出钢笔在试卷上敲了敲,转过身来对立夏说:“你忙着回寝室么?”
“啊?”立夏有点儿没搞懂他的意思。
“你不急的话我就帮你把错的地方讲一遍。”
立夏望着傅小司的脸,发现他的样子已比自己刚进学校的时候看见的成熟了许多,眉毛变得更浓更黑,睫毛也变得更长。
视线散开去,看到的还有薄得很冷漠的嘴唇。还有上面青色的胡碴。十七岁的男生都是这副样子。
脑袋上被重重敲了一下,反应过来就看到面前傅小司一双永远没焦点的眼睛,脸上一下子就烧起来。赶紧说:“不急的,我听你讲。”
夕阳从窗外无声地遁去。
傅小司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回荡在空旷的教室里面。空气凝固下来,从外面可以听到鸽子扇动翅膀的声音。学校后面的那个教堂每天都会在六点半的时候敲响晚钟,而每天的这个时候立夏的心情都会变得很平静。
钟声是种让人觉得宁静的声响。
后来钟声就响了,来回地在浅川一中里面回荡。傅小司捋起袖子看了看表,说:“这么晚了。”
立夏点点头,说:“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都明白的。”
傅小司站起来在空气里伸了伸手,关节发出声响。他说:“坐久了就要变僵尸的。”说完笑了笑。
立夏突然觉得在黄昏模糊不清的天光里傅小司的笑容也被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然后立夏意识到傅小司的笑容真是难得一见呢,平时都是一张扑克牌一样的脸。
傅小司背好书包,说了声再见,然后就走了,临走时摸了摸肚子说:“没注意时间,现在有点儿饿了。”动作像个五岁的孩子一样。立夏心里觉得很好笑。
楼道里清晰地传来傅小司下楼的声音。立夏也开始收拾书包准备回寝室了,等一下还要上晚自习,迟到了可不是件好玩的事情。还没收拾好就听到脚步声咚咚咚地一路响过来,抬起头傅小司又出现在面前,立夏不由得“咦”了一声。
傅小司重新打开书包,拿出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说:“这个,是我的化学笔记,你的笔记我看过,太乱了,你拿我的去看吧。”
立夏接过来说了声谢谢,抬起头看到傅小司笑着摆了摆手。
“我先走了。”
“嗯。”
黄昏只剩下一丝光亮,天空布满了黑色的云,快要下雨了吧。立夏背好书包,准备离开教室,走之前去关窗户,刚把头伸出去立夏就轻轻地叫了一声“啊”。
傅小司打开自行车的锁,把车推出车棚,刚跨上去,结果一抬头就看到满天的大雪飘了下来,那些纯净的白色在黄昏里显得格外安静而且柔软,一瞬间整个浅川一中静得发不出声响,只剩漫天的雪四散飞扬。
那些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操场上,草地上,湖面上,单杠上,食堂的屋顶上,红色跑道上,一寸一寸地抬升了地面。不一会儿傅小司的头发上就落满了雪花,衬着他黑色的头发显得格外的晶莹。傅小司跨在单车上忘记了走,抬头看下雪看得津津有味。逐渐黑下来的暮色里,傅小司的眼睛变得光芒四射,像是黑云背后永远高悬的北极星。
立夏伸出去关窗户的手停在空中,窗外充满天地间每一个缝隙的雪遮住了立夏的眼睛。立夏微微地闭上眼,看见最完美的世界。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消失了寒冷。只剩下庞大的温柔,用白色渲染着这个世界。
下过雪的道路变得格外难骑。
陆之昂跨在车上在傅小司家楼下等他一起上学。这已成为很多年的习惯。下过雪后气温就一下子进入了冬天。傅小司下楼走出楼道门,离开中央空调的环境突然被冷风一吹,冻得傅小司马上重新上楼去,再下来的时候穿了件黑色的外套,后面有个帽子,帽檐上是看上去柔软的白色绒毛。这样的天气一件单衣已顶不住了呢。
陆之昂就穿得更是多了,厚厚的手套围巾,还戴着顶看上去有点儿滑稽的毛线帽子。陆之昂特别怕冬天,一到冬天他就冷得不行,于是催着傅小司快点儿出发。
学校走廊尽头的茶水室也变得格外有人气。一到下课时间所有的人都冲到茶水间去换热水到暖手瓶里。这样的天气也受不了。
整个浅川一中银装素裹,学校暂停了体育课和晨跑以及课间操。每个学生都在大声欢呼。其中七班叫得格外响亮。任何时候七班都是最活跃的班级。立夏不由得很是羡慕。羡慕归羡慕,还是要埋下头来认真地笔记的。
傅小司的笔记做得让人叹为观止。立夏想不通这个整天上课睡觉画花纹的人究竟是什么时候了这么满满一本笔记的。回过头去望着傅小司,他正露出得意的笑容,似乎猜到了立夏想说什么。于是立夏用鼻子出了口气就转了过来,自叹不如地拿出笔记本来。
第三节课下课后立夏把笔记还给傅小司,回过头去竟然看到他们两个在收拾书包。立夏莫名其妙,问:“你们要干什么?”
陆之昂一边把单肩包往身上挎,一边充满神秘地歪起嘴角笑。立夏拿起笔记本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说:“笑个头啊,你们收拾书包干什么?”
陆之昂嗷嗷地惨叫,刚叫完一声就被傅小司捂住了嘴。傅小司望了望教室外面,的确没有老师,才回过头来对立夏说:“我们逃课。”
立夏立刻张大了嘴巴,但冬天的风马上倒灌进来,于是赶紧闭上,问他们:“逃课干吗?”
陆之昂笑笑说:“浅川美术馆今天有场画展,只展一天,是全国大学生的美术作品,去看么?”
“我?”立夏有点儿不敢相信。
“嗯,去不去?”傅小司和陆之昂已背好书包了。
立夏咬了咬嘴唇,把笔记本往包里一放,说:“好吧,死就死。”
三个人站在学校后山的围墙下面,抬头看了看落满积雪的围墙。傅小司和陆之昂把书包丢过围墙去,然后就开始往墙上爬,两个人都是运动好手,陆之昂还参加过初中部的跳高训练,他们很快就站在围墙上了,两个人刚往外面望了一眼就异口同声地“啊”了一下,回过头来,就看到立夏把书包朝围墙外面扔过去。陆之昂和傅小司同时愣住,然后又同时笑得弯下腰去,两个人在围墙上摇摇欲坠。立夏在下面有点儿急了,说:“你们两个有病啊,快点我上去。”
两个男生一边笑一边把立夏上去了,立夏站到围墙上朝外面望了一眼就有点儿想哭。
外面是一个水洼,三个人的书包并排躺在水洼里。再回过头来看见傅小司和陆之昂笑得坐在围墙上站不起来。陆之昂抹着眼泪说不行了不行了肚子痛。
出了校门满地都是积雪,从后山艰难地绕到前门就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鞋子差不多都湿了,手里还拎着个湿淋淋的包,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
陆之昂准备打电话叫家里找辆车子过来接,立夏听了心里有些话想说但也没好讲出口。立夏想自己和他们的世界终究是不同的。
他们是想去哪儿只需要一个电话的小少爷,而自己只是个背着书包上学念书的普通学生。想到这里就有点儿沮丧。
傅小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住陆之昂说:“算了,走过去吧,也没多远的路。”陆之昂说:“也行,那走吧。”
立夏抬起头,正好碰见傅小司微笑的一张脸。他把衣服上的帽子戴起来,朝大雪里冲进去,回过身来朝立夏和陆之昂招了招手。立夏觉得有点儿感动,其实傅小司肯定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瞬间想了些什么。
来也并不是完全冷漠的一个人。
美术馆的人很少,因为今天本不是休息日,而且展出的又不是什么名画,所以整个大厅就只有他们三个人转来转去。立夏看着墙上各种各样的画觉得心里有风声来回掠过。
她回过头去,光线并不很足的大厅里,傅小司和陆之昂的眼睛明亮,像星辰一样泛出洁白的光芒。他们脸上是虔诚而无比渴望的表情,在抬头的弧度里显出让人感动而充满敬意的肃穆。
立夏想,他们两个是真心地喜欢美术吧。
看完画展就中午了,傅小司说:“干脆回我家里去吧,顺便换身衣服。”落在身上的雪都已化了,衣服泛出一股潮味。
立夏欲言又止的神色两个男生都看到了。于是陆之昂拍拍她的肩膀说没什么的,小司的妈妈非常和蔼呢。
傅小司说:“走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喝±咖啡,下午一起去上课。”
傅小司在楼下一直按门铃,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下楼开门的声音。门一打开陆之昂就嗷嗷叫着冲了进去,一边冲一边说:“阿姨啊,好冷啊外面。”傅小司侧身进去,于是立夏看到了傅小司的妈妈。正想开口叫阿姨,还没来得及出口,结果傅小司的妈妈倒先开了口,她说:“你是小司的同学吧,快进来,外面很冷呢。”立夏看着傅小司妈妈的笑容突然就觉得轻松了,刚才还绷紧着全身的肌肉呢。
进去之后却看到陆之昂站在门口,傻站着也不进去,走到他面前才看见他木着一张脸。立夏顺着他的眼光看进去,于是看到客厅里李嫣然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她也在朝这边看过来,一瞬间立夏尴尬得想朝外面退,结果正好撞在傅小司的身上。
“干吗都不进去?”傅小司挤过来,然后看到李嫣然,他的眉毛也皱了一皱,低声问:“你怎么也没上课?”
吃饭的时候气氛有点儿尴尬。几个人都埋头吃饭,没说什么话。傅小司是从来吃饭的时候都不怎么习惯讲话的,可是陆之昂平时那么能讲话的一个人今天也一直低着头吃饭。立夏则更加尴尬,连菜都不敢多夹。只对着自己面前的那一盘蚝油生菜一直进攻。
李嫣然突然对傅小司说:“你今天逃课是去看画展吧?”
傅小司嘴里含着菜不方便说话,于是在喉咙里模糊地答应了一声“嗯”。
李嫣然于是就笑了,她说:“你干吗在大雪里跑来跑去的呀,打个电话给我,我叫爸爸找辆车去接你们啊。”
“就你家才有车。”陆之昂突兀地顶了一句。
于是李嫣然就愣在那里,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了。
傅小司停下来,说:“没什么,我自己不想坐车的,而且又不远,就走了过去。你们快吃饭,等下还要上课呢。”
时间渐渐走远。说不清楚快,或者慢。
再抬眼望窗外的时候冬天已很深了。已不用晨跑也不用上体育课了,积雪再也没有化过。寝室里变得越来越冷,盈盈现在的起床方式已从伸一条腿出去变成露一只眼睛出来感受气温。
迟到的人越来越多,太多的人不能在冬天的低温里起床。虽然早起对立夏来说也很痛苦,不过立夏还是每天早上坚持着上早自习。
学校的热水变得供不应求,打水的人在课间休息时间排起了长龙。一长排的人嘴里呼着白汽,哆嗦着,臣服在冬天的威力之下。
陆之昂是彻底地进入冬眠阶段,上课有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在睡觉。不睡觉的时候也变得目光呆滞,和他说一句话他三分钟后才抬起头,半眯着眼睛回答你。而且十有八九答非所问。
倒是傅小司,在冬天里整个人都显得很精神,身上微微透出一些锋芒,在冬天寒冷的气候里尤其明显,像是一把开过刃的剑。
傅小司还是常会在下午放学的时候留下来帮立夏讲题,依然把笔记借给立夏。而这个时候陆之昂就躺在边上睡觉,傅小司给立夏讲完之后就推醒他,然后着哆哆嗦嗦的他回家。
立夏依然每个月在学校门口的书报亭里买有祭司专栏的杂志,里面祭司的画也开始充满了雪景。大片大片的白色被处理得充满了神圣的意味。
整个世界泛滥着白光,像是洪水一样。
立夏每天下午还是会和小司还有陆之昂一起去画画,只是现在傅小司已不怎么教立夏了,因为基本功学完了之后总归是要靠自己的。现在才是真正的“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了。同样因为傅小司的帮忙,立夏的成绩也提高了一些。有一次甚至考过了陆之昂拿了第二名,这让陆之昂嗷嗷地怪叫了一个礼拜,然后在下一次的考试里总分又足足比立夏多了三十多分。
日子突然变得很平静了,立夏觉得生活变得很充实,这是自己初中时从来没有感觉过的。依然常和七七吃饭,聊天的时候总是不自主地会对七七讲到傅小司和陆之昂,而每次七七都是笑而不语,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立夏看。看到后来立夏也不好意思老提他们两个了。
寒假到来之前的最后一次考试,期末全年级的总排名榜上,高一三班显得格外的辉煌。全年级前十名后面的班级全部写着“高一三班”。
第一名:傅小司,高一三班。
第二名:陆之昂,高一三班。
第三名:立夏,高一三班。
期末考试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学校依然在补课,寒假并没有真正地到来。一直到接近春节了学校才开始放假。立夏和七七一起回了老家。很多同学聚在一起,谈着自己高中的生活。大家都很羡慕七七和立夏,因为能进浅川一中不知道是多少人做梦都想的事呢。
而当寒假结束的时候,春天也来了。
立夏推开窗的时候发现雪已开始融化,有些树上已萌发了绿色的嫩芽。
回到学校的那天格外热闹,毕竟很久不在一起多少都会想念。
而且各自都回了自己的家,立夏的妈妈依然让立夏带了很多家乡的小吃回学校,整个寝室陷入一片狼吞虎咽的声音之中。
开学的第一天立夏拿了两包带过来的小吃去教室,在穿过操场的时候又碰见了陆之昂和傅小司。两个人都穿着黑色的长风衣,在雪地里像是教堂里的牧师一样。一个寒假没有见面,两个人的脸似乎都瘦了,显出青春期男生特有的消瘦,再加上风衣一衬,立夏竟然觉出了一些成熟的味道。
陆之昂看到立夏老远就开始挥手,立夏于是也举起手来挥了挥。
春天就要到了呢。
艺术节在三月一号开始了。整个学校的学生都有点儿不思学习,每天都有各种比赛在进行,立夏和傅小司参加的美术组不需要现场比赛,只把作品交上去就行了。立夏交了一张人物的色彩,是自己在寒假里回去画的妈妈。立夏在画妈妈的时候总是最饱含感情的时候,所以画出来的妈妈脸上都是温柔的光芒。立夏记得给傅小司看的时候就又等着他的那句“难看”说出来,不料傅小司却竖了大拇指微微笑了笑。立夏瞪大了眼睛,觉得有点儿不敢相信。
而七七一路过关斩将,顺利进入声乐比赛决赛,这点连立夏都没想到。以前只听说七七学国画的,而不知道七七来唱歌也那么厉害呢。
陆之昂不知道参加什么比赛,一直神秘地不肯跟立夏说,也不准傅小司对立夏说,任立夏再怎么软磨硬泡都没有用,只是告诉她说到文艺汇演的时候就知道了。
整个艺术节持续了半个月。
像是被人的声浪掀掉顶棚的马戏团。整个浅川一中像是中了魔法般的热闹。之前被整整浸泡了一个冬天的寂静,像是冰雪消融干净。
剩下一些薄而透明的冰片,漂浮在青春的河面上,折射出剔透的光。
三月十六号文艺汇报演出,一大早学校的布告栏上获奖名单就已贴出来了,傅小司理所当然地获得了美术组第一名,七七也拿了通俗组第二名,立夏竟然也拿了美术组的第四名,立夏觉得特别开心。而最让立夏吃惊的是赫然看到陆之昂的名字出现在器乐比赛的获奖名单里,而且是钢琴组第一名。立夏的嘴张得合不拢了。
下午就是文艺汇演。上午老师通知立夏说是下午要演出一个节目,和傅小司一起上台现场画画,声乐组和器乐组的获奖人会同台表演,是一个混合类的节目。
整个下午的课全部取消。
所有的学生都搬出凳子坐在操场上。整个操场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一颗一颗挤来挤去。
舞台也已搭好了,一些校工在调试音响。
立夏和傅小司在后台准备着画画的工具。
不知道为什么立夏总是觉得心里慌,像要出什么事情,总也静不下来。回过头去看看傅小司,他正在低头削着铅笔。立夏张了张口却也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低低地叹了口气。
“嗯?”傅小司抬起眼。
“没什么,有点儿紧张。”立夏回答。继续摆弄着画箱里的那些颜料。红色放左边,白色放右边。自己的习惯。
“其实没什么,画画在哪儿画都一样的,你想我们去街上画人物速写不是一样面对很多人么?”
“那不一样呢”
“没什么不一样,一样的。”傅小司眼里的雾还是没散。立夏想也许看到他清晰的眼睛就不紧张了,这样一双没焦点的眼睛看了让人心里没底。莫名其妙地想起自己前几天看的一篇日本的恐怖小说《灵雾》,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立夏叹口气,也坐下来削铅笔。其实铅笔老早就削好了,立夏只是想找点事情做,好不让自己老是去想表演的事情。
正削到一半就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过头去,陆之昂和程七七走过来,两个人笑眯眯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你们认识?”立夏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
“七七在我们美术班常和我们一起画画的,她可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老师专门给她一间画室,偏心着呢。”陆之昂阴阳怪气地说着。还没说完就被七七当胸打了一。
“没有,那间画室是老师给我们三个的。”
“三个?”
七七朝着立夏身后的傅小司打了个招呼,立夏回过头去看到傅小司难得一见的笑容。立夏彻底晕了。
“那么,等下的钢琴和演唱就是你们两个了?”
陆之昂眯着眼睛一直点头。
立夏想,今天见鬼了。
上台之前傅小司把立夏的颜料全部按照顺序放整齐了,然后又检查了一下她的笔和画板还有橡皮。然后拍了拍她的头。
立夏站到台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刚才在台下的紧张根本不算什么,现在才是真正的煎熬。立夏看着下面无数张面孔就觉得头晕目眩想要逃下去,可是怎么逃呢,这么多的人,脚上像生出根来,穿过鞋子扎在舞台上,笔直地朝着下面如同物理老师没表情的脸一般坚固的水泥地面刺穿下去,于是就动也动不了。
立夏听着陆之昂的钢琴声再听着七七的歌声就开始自卑。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呢,无论是陆之昂弹琴还是七七唱歌,尽管自己还把他们两个当做很好的朋友。想到这里立夏就回过头去看傅小司。傅小司站在离自己两米的地方,全神贯注地在画板上用铅笔勾勒着线条,眼睛里的大雾比任何时候都浓,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颜色。
立夏突然就慌了神,脑子里也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颜色,慌忙抽出铅笔去打线稿,结果一用力铅笔断在画板上,于是又慌忙地去调颜料,可是蘸满颜色的画笔却怎么都调不出自己想要的颜色。
立夏有点儿慌了,拿笔的手泛出惨白的光。到最后甚至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随后眼泪也开始往上涌。立夏想这样子真狼狈,可是越想眼泪越多。
正当立夏觉得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的时候,身边递了一支铅笔过来,傅小司转过身来,在桌子下面抓住立夏的手微微用力捏了一下,立夏张大了嘴,眼前出现各种各样的色彩,像是最绚烂的画。
回过头去是傅小司令人心定的笑容。
立夏也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听到钢琴声结束七七也停止了歌唱。然后立夏自己在画布上抹上了最后一道鲜红的色彩。
当她和傅小司把画从画板上拿下来站在台上对观众谢幕的时候,立夏激动得想要哭了。下面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立夏看到班主任站在人群里微笑。
她转过头去想对傅小司说谢谢,可是目光落到傅小司的画上就再也收不回来。
第一秒钟笑容凝固在脸上。
荒草蔓延着覆盖上荒芜的山坡。那些沉睡了很久的荒,终于被绿色渲染出柔软的质感。
第二秒钟笑容换了弧度。
忧伤覆盖上面容,潮水哗哗地涌动。那些夜里听过的潮声,朝着尽头逼近。
第三秒钟泪水如破堤的潮汛漫上了整张脸。
夏日如洪水从记忆里席卷而过。
第四秒钟第四秒钟已不重要了。
立夏知道自己哭了。
像是听到头顶突然飞过无数飞鸟的声音,雪花混着扬花一起纷纷扬扬地落下。
立夏再抬头就看到了傅小司清晰的眼神,如同北极星一瞬间让立夏失了明。
傅小司的画的右下角出现了立夏看了无数次的签名——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