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
赏析
陶渊明自述其《饮酒》二十首均是“既醉之后”所作,而诗中却以清醒的人生态度,一一展示了对衰荣、显默、生死、善恶、是非、物我等重大问题的思考,诚如苏轼所说,此公“言醉时是醒时”(《王直方诗话》)。因诗人明知为世俗的偏见所不容,乃自托为醉人谬误之言,此所以诗借“饮酒”为题而咏怀也。从这里固可见诗人当年在寂寞中探求人生之道的艰难不易,亦体现了其独立不迁卓然自立的人格。本诗即在回首往事中披露了自己的衷怀。
诗的首八句以从容安详的态度回顾了自己的人生道路,尤其是生平所经历的两次重大抉择。诗人自二十九岁(393)解褐入仕为州祭酒,至义熙元年(405)辞官归田,在其间及以后的漫长岁月里,诗人的内心是颇不平静的,充满了种种矛盾和冲突,有时甚至到了令人痛苦的地步。但在这首诗里,一切却都仿佛被过滤净化,表现为极朴素极单纯的情思。诗中说,自己当初入仕就是为稻粱谋,而为官后依然未能解决衣食问题,由此引起反思,遂认定了人生的归宿。这里说的“长饥”、“将养”、“冻馁”,当然是诗人清贫家境的自况,诗人曾在《归去来辞·序》中自述云:“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缾无储粟。”其友人颜延之也在《陶征士诔》中说他“母老子幼,就养勤匮。”即从他入仕期间所作的某些诗篇来看,也仍未见有大的改善,如“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等。但诗人之所以作出上述的选择,实际上却远非只是出于物质条件方面的考虑。即以退隐归耕而言,其中既有诗人“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禀性气质的原因,也有对“真风告逝,大伪斯兴”世风的义无反顾的决绝意味,有“鸟尽废良弓”对世事翻复无常动辄罹祸的恐惧,也有对“返朴归本”的“贵真”追求。对于如此曲折深微的心理历程,本诗中却以“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两句一掠而过。前一句也即《归去来辞·序》中所说的:“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后一句则语出《荀子·修身》:“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以及方望《辞隗嚣书》:“虽怀介然之节,欲洁去就之分。”指专一不移。诗人在这里避虚就实,化繁为简,一则是出于他对人生之道的朴素理解:“人生贵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因而不讳言被一般士人认为是粗鄙的衣食问题;二则也有意以“不汲汲于自表”(顾炎武《日知录》语)的态度,来与充满矫饰的世俗风气相对抗。这种对人生“复归于朴”的认识和态度,正是陶渊明“冲淡”诗风所赖以形成的思想原因。朱熹说陶诗“语健而意闲”,也正道中了此老站在人生哲学的高度剖析自我的特点,因棋高一着故而能气度雍容,虽不求露已而自富启示性也。
诗的后六句,从回顾反思中总结了自己的生活态度。“星气流”即星宿节气的运行,指时光流逝;“复一纪”指归田以来又已过去了十二年。“冉冉”,渐进意;“亭亭”,久远意,这两个叠词加强了感喟的语气,暗示了岁月的艰难不易,诗人将这一期间“饥寒饱所更”的物质困苦,以及“贫富常交战”的精神苦闷,都凝聚在这感慨之中,言近而意远。“世路”两句则从世既弃我、我亦弃世的关系中洞悉了人生的悲剧。面对广阔辽远而又布满岐路的世道,常使人难以进取,而愈是清醒者,则困惑与痛苦也愈多,此杨朱所以哭泣而返也。杨朱事见《淮南子·说林训》:“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古来失意的士人每借以抒写茫然不知所从的沉痛巨哀,如阮籍《咏怀》(二十)亦云:“杨朱泣岐路,墨子悲染丝。”那么,又如何解得这个人生难题呢?诗人在诗末将自己的答案托出。“虽无挥金事”一句,用汉代疏广、疏受事,二疏名位显达而能急流勇退,归老后日设酒食宴请族人故旧宾客,用金甚多,其意乃在视富贵为祸咎之源,故不欲将产业留给子孙遭致后患,表现了对“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的至理的清醒认识。诗人极为欣赏二疏的人生态度,曾在另一首《咏二疏》的诗中说:“谁云其人己?久而道弥著。”百年之下迹不同而心相通,诗人的“饮酒”因此乃和“知足”“知止”的哲思相关联。古话云:“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诗人放弃了对外在功名事业的进取,而转向内心返归自然、“法天贵真”的精神追求。从这一点而言,陶渊明之嗜酒,实在可以说是以有所不为的狷者之饮而垂范后世的。
作者:钟元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