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永常
夜深了。
讨厌的夜风,把那一阵阵哀乐卷了进来,虽说不上物悲其类,但却扰得我实在无法入眠。
也是,一个十万人口的城镇,生老病死是常有的事,因而对于哀乐也就一习一以为常了。可今晚有所不同,在这悲极的哀乐声中,还掺和着一个男人的哭声。男人的哭,男人的泪,更撼人心肺啊!
这哭声,竟使我麻木了的心生出几分怜悯之情。我碰了碰身旁的妻:“谁过了?”
“柳叶巷的……”睡得朦朦胧胧的妻,嘟哝了一句:“莫寡一妈一。”
哦……?是她!我心头不由一颤。
这是个可悲的女人啊!20多年前,她刚生下二一毛一,男人就在一次工伤事故中丢一了命。这以后,不知是她贞女味太浓,还是因为她额头那个渐渐增大的肉瘤,使她在男人眼中失去了魅力……寡一妇门前是非多,我也没那闲功夫去细细考究。总之,她没再嫁人。
这些年,她既是一妈一又是爸,一包屎一泡尿地把二一毛一拉扯大,是多不容易啊!她先在街道办的塑料制品厂做工,收入甚微,既要保证母子俩生活所需,又要供儿子上学读书。她省吃俭用,一精一打细算,总算把男人遗留下来的这一丝血脉拉扯大了。大前年,二一毛一从职校毕业,进了一家中外合资的机械厂做技工,月薪两千多……可谁能料到,她们母子俩的小日子刚刚有了转机,她却这样匆匆地走了!
谢天谢地,哀乐总算停了下来。然而,在这寂静的夜晚,哭声更加清晰。一声声,一句句,失声断气,好不凄惨,好不悲切,就是石头人听了也会伤心落泪!
我披上风衣,径直出了门。走着走着,忽地听到那哭声中还掺和着阵阵嬉闹声,我的心一下缩紧了。我怀疑是自己上了岁数,耳朵出了一毛一病……
然而,当我跨进灵堂,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盖了纸的莫寡一妈一,静静的卧在灵堂的一角,小号、锣鼓七零八落地摔在桌上、椅上,而二一毛一和一帮哥们儿却正在玩跑夫子,一个个吆三喝四,嬉嬉哈哈,哪有死了一娘一的悲伤气氛?!
这就怪了,是谁在哭呢?我四处寻找,终于发现灵桌上放着一部四喇叭录音机,它还在一个劲儿地哭呢!
不知这帮小伙子赌红了眼呢,还是故意捉弄人,我在门口呆了足有五分钟,竟然没有一人发现。可是,正当我带着满腔的愤怒要离开时,那个耳后夹了两根“金箍棒”的小胡子,尖着嗓子嚷道:“税务大臣驾到!”
这时,二一毛一他们撩一开纸牌,似笑非笑地乜着我。瞧那眼神,似乎是我打搅了他们。随即,一个头戴鸭舌帽的小伙,顺手抓过人情簿,邪眉歪眼地乜着我,“您是送祭葬还是上人情来的?嘿嘿,是现票子呢……还是……你的名字我不会写,来来来……你自个登记吧!”
他们见我没那方面的意思,一个个便嚷开了:
“税务大臣上门,八成是来收殡葬税的吧?”
“嘿嘿,莫大一妈一就睡(税)在那儿,那就劳驾您给她查查体温吧!”
“哈哈!……”
我以无言表示最大的轻蔑。良久,才把目光移到二一毛一身上,心想,自己看着长大的伢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呢?我冷冷地说:“二一毛一!你咯真会省力啊?!”
“省力?!”二一毛一根本没有听出我这话的弦外之音,竟然恬不知耻地:“老子请朱瞎子代劳了半晌,花了老子两张麻大五!”
我没好气地:“你咋不用这些钱买条鱼回来呷。”
“什么?!”二一毛一瞪起牯牛眼,越说越激动,喷着唾沫星子:“你们头儿家里死了人,五千、五万、五十万地耍!俺一妈一死哒,两张麻大五都不该花?!他一妈一的,你们只许州官放火……”
可怜,可怜啊!对他,我怎么解释好呢?一时语塞,沉默少许,我才说:“二一毛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哭是心里的东西么……”
二一毛一瞪起牯牛眼,吼道:“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心里的什么东西呀?!”
到底是心里的什么东西呢?我一时半晌也说不清,道不明。
“嗬嗬!原来你是在挖苦我呀?!”二一毛一似乎明白了什么,只见他歪着脖子乜着眼:“我这是实行殡葬改革,节约眼泪!”
哦……?我懂了!我像是嚼了只苍蝇,转身就走。
我走了好远好远,那四喇叭录音机还在哭,哭得一声比一声悲,一声比一声惨,然而,就是悲而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