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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内蒂《迷惘》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发布时间:2023-05-19 19:4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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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提要】

彼得·基恩是一位学问渊博的汉学家。他与世隔绝,书成癖,家藏数万卷珍贵的典籍。一天他招聘苔莱泽做女管家。苔莱泽是个狠毒而贪婪的女人,她使计与基恩结为夫妻,接着霸占了他的房子和财产。她经常殴打他,虐待他,甚至把基恩赶出家门。流街头的基恩在“天堂咖啡馆”认识了狡猾的骗子、侏儒菲舍尔勒,后者利用他对书籍的感情,在三天之几乎骗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钱。正当基恩陷于菲舍尔勒的圈套,站在当铺里面赎买图书的时候,苔莱泽出现了,又一次对他大打出手,并招来了察。基恩回到原来的大厦,被看门人普法夫恐吓、诱骗,囚禁在底楼的小屋里面,在神和肉体上遭到进一步折磨,几乎神错乱。后来,弟弟乔治从巴黎赶来,救出了基恩并替他赶走了苔莱泽和普法夫。可是基恩已神志恍惚,对周围世界感到深深的恐惧和迷惘,脑海中出现大量幻觉。最后他放了一把火,烧毁了整个藏书阁,也烧死了自己。

【作品选录】

“从我把她反锁在门里的那一刻起,”基恩开始叙述了,“我便确信,我又可以幸福地生活了。”在他的脑子里,在他那坚定的心灵深处,他追溯着整个事件的起因。他清楚地知道它的真实经过,有谁比作案者本人更了解作案的动机呢?他对于套在苔莱泽脖子上的锁链的每个链条都了如指掌。他面带讥讽的神情向这乐于捕人、听耸人听闻的事件的听众概括地讲述着事情的经过,并且晓得怎样讲才能吸引他们。这些人实在可怜,但他们毕竟不是学者,只受过普通教育,也许,他们连普通教育都没有受过呢。他不打算引用中国作家的话,否则这些人会打断他,向他提出关于孟子的种种问题。从根本上讲,他乐于用简单明了的语言深出地叙述简单的事实。尽管如此,他的话语仍然尖锐而清晰,这种本领是他从中国古代经典作家那里学来的。当苔莱泽的幻影再度消失时,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的藏书室。依靠这些藏书,他取得了伟大的科学成就。他打算不久便重新开始这一工作,因为他无疑会被宣布无罪释放。尽管这样,他仍然要在法庭上采取另一种做法,以充分显示他非凡的科学天才。在可能是活着的最伟大的汉学家为科学作辩护时,全世界都将洗耳恭听。但在这里,他不想使用高深莫测的语言。他既不歪曲事实,也不想隐瞒真相,只想简明扼要地把事情的经过讲清楚。

“我将她禁锢在住宅里已达数星期之久,并且确信,她在饥饿的折磨下将慢慢地死去。在此期间,我总是在旅馆里过夜。离开了我的藏书室后,我感到痛苦万分。不过,请诸位相信,我还随身携带着一个备用的小型图书室,在紧急情况下可以随时查阅我所需要的资料。那所住宅大门上的锁绝对保险,永远用不着担心有人会撬开门将她放出来。诸位可以设想: 当储备的食物耗尽之后,这个女人会极度虚弱、充满仇恨地躺在地上,躺在写字台前。从前,她为了榨取我的钱,常常在这张写字台里翻腾。她已经被钱迷住了心窍,想钱想得都要发疯了。至于我在同她同生活的那些日子里,每次走到这张写字台前是什么心情,我今天不想对诸位说了。由于担心我的手稿遭到洗劫,几个星期以来,我忧愁得几乎要变成一尊石像。这是我一生中最屈辱的时期。每当我渴望工作时,我便对自己说,你只不过是一尊石像而已。为了使自己能忍受下去,我不得不相信这一点。诸位之中倘若有谁看守过贵重之物,便一定能想象到我的处境。我不相信命运,但她毕竟遭到了命运的惩罚。她曾用险的手段几乎将我死,然而饿得发疯地躺在那里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己。她再也无法挽救自己,因为她已经失去了自制力。她开始吃起自己来,贪婪地一块一块地吞食自己身上的肉,并且一天天瘦下去。到头来,她虚弱得站都站不起来,只能躺在自己的屎尿堆里。在诸位眼里,我也许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但同我相比,她只是一个幽灵,一个可怜、可鄙的幽灵而已。即使她能站立起来,一阵风就会把她吹倒。她像一根火柴棍,我相信,即便是再瘦弱的人,甚至一个孩子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它折断。关于这一点,我用不着细谈。她每天都穿在身上的那条蓝裙子最后只裹着一副骨头架子,只因为这裙子浆洗得硬邦的,她那令人作呕的体才没有解体。但是,总有一天它会变成灰尘,被她自己呼出的气息吹得无影无踪。不过这样的表达很不确切,因为严格说来她的肺也已经腐烂了。她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有谁会几个星期之久一直守着这副骨头架子呢?她的体腐烂了,变成了一摊水,她从自己身上撕下的一块块肉臭气熏天,在她断气之前,她的身体便开始腐烂。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的书斋里,发生在我的藏书之中。我要请人将我的书斋彻底打扫干净。这女人不想用自杀去缩短对她的审判,在她身上,道德早已丧失殆尽。她残暴至极,表面上装得很惜书籍,但这仅仅是为了骗取我的遗嘱而已。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她都念念不忘那遗嘱,在我生病的时候照看我,没把我弄死,也仅仅因为她还没把我的遗嘱弄到手。我说的全是真话,请相信我,科学赋予我说真话的义务。我怀疑她是否能流利地看书写字,另外,她的来历也不明。她把我的住宅里每一个房间都上了锁,只留给我一个房间,最后连这一间也被她占据了。她得到了悲惨的结局。我们那幢楼房的看门人——我认为他是个忠厚的人——破门而入,发现她穿着裙子躺在地上,只剩下一副令人厌恶、臭气熏天的可憎的骨头架子。看门人以前当过察,能办到别人办不到的事情。她死了,千真万确地死了,对此,他丝毫也不怀疑。他叫来了许多人,听到她的死讯,那幢楼里所有的住户都欣喜若狂。她死亡的时间很难确定,但最重要的是,死神已降临到她的头上。至少有五十家住户跑去看了她的体,谁也不怀疑她已经死去,大家都点头认可这无法更改的事实。

装死的事无疑是有的, 哪一位学者会无视这种狡猾的伎俩呢?可是,我从未听说过一副骷髅也会装死。自古以来,人们想象中的幽灵无不以骷髅的面貌出现。这一观念是深刻、伟大的,有着充分的根据。人为什么会怕鬼呢?因为鬼就是死人、的的确确已经死亡并被埋葬了的人的再现。倘若一个幽灵穿着旧日的衣服,以旧日的、人们所熟悉的面孔出现,谁又会惧怕它呢?绝对不会的,因为一看到它,人们不仅不会想到死亡,反而会认为这只是一个活人而已。但是,假如幽灵以骷髅的面貌出现,人们立即会想到两件事: 死者生前的相貌和他眼前的形象。正因为这样,以幽灵面貌出现的骷髅被许多民族当成死神的象征。这象征具有不容辩驳的说服力,是我们迄今所知最可怕的东西。我们看到古老墓里的骷髅时便会不寒而栗,但是,假如墓是空的,我们就会觉得它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洞而已。要是我们把一个活人称为一具骷髅,那就是说,他离死已经不远了。

这个女人千真万确地死了,对此,那幢楼房的住户都坚信不移。人人都对她死到临头还那样贪婪恶心至极,直到现在还感到恐惧。她生前就是个十分危险的女人。唯一不怕她的看门人将她的骨扔进了棺材。他虽然马上便洗了手,但我仍然担心,他那双手永远也不会干净了。在此,我要对他那勇敢的举动表示公开感谢,感谢他不顾心中的厌恶为她送了葬。出于对我的忠诚,他还请了几位邻居帮助他尽这可憎的义务。可是谁也不愿干这种事,这些普普通通、规规矩矩的人一看到她的体便想起了她的为人。而我自己却与她同生活了几个月之久。当一辆破旧的马车载着那口光溜的白皮棺材在街上行驶时,过路人都能猜到棺材里装的是什么。

为了防止愤怒的众袭击灵车,我那忠实的仆人雇用了几名小伙计。可是,这些人无不吓得发抖,一个个嚎叫着四散逃走,把她的死讯传得尽人皆知。街道上吼声震天,愤怒的男人们放下手里的活计,女人们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学校里的孩子们也跑上大街。几千人蜂拥而来,一致要求开棺戮。自从四八年革命以来,这里还从未发生过如此激烈的乱。无数只拳头举向空中,咒骂声响彻云霄,连街道都在呻吟。人们齐声高呼: 捣毁这体!捣毁这体!我完全理解这种情绪,众是轻率的,一般说来我并不喜欢他们。不过,我那时多么想混在他们中间看看这场面啊。众是开不得玩笑的,他们复仇的心情是多么迫切,而现在,他们又有了复仇对象,他们的行动完全是公正的。当人们掀翻棺盖,看到里面装的并不是一具完整的体,而是一副令人作呕的骨头架子时,他们的愤怒才平息下去。对于一具骷髅,人们是无计可施的。人渐渐散去,只有一条巨大的狼狗还不肯离开,它想吃那体上的肉,但没有找到。于是,它发起怒来,把棺材掀翻在地,将那条蓝的裙子撕得粉碎吞了下去,吞得一点都不剩。这就是那条裙子不再存在的原因。诸位想寻找那条裙子是徒劳的,为了省去诸位工作中的麻烦,我愿意把所有的细节都告诉你们。你们应当到市郊的一个垃圾堆上去寻找她的遗体,寻找她的骨头,卑贱的骨头。我怀疑诸位是否还能把它们同垃圾区别开来,不过,也许诸位会走运的。这条母狗不配有隆重的葬礼,既然她现在已确定无疑地死了,我也不想再骂她。蓝的灾祸已被遏止了,只有头脑简单的蠢才还惧怕所谓的黄祸。中国是所有国家中最神圣的国家。请相信死亡吧!从青年时代起,我便怀疑灵魂是否存在。六道轮回之说完全是无稽之谈,这一点我准备直言不讳地向每一个印度人当面指出。当人们在写字台前发现她时,她只是一具骷髅,而绝不是什么灵魂……”

基恩侃侃而谈,思想却不时地回到他心的科学上。他离它已近在咫尺,他多么渴望对它作一番深刻的阐述啊,因为,只有科学才是他的归宿。但是,每一次他都不得不竭力把自己的思想拉回来。等你回家后再享受这种乐趣吧,他对自己说,书籍等待你去阅读,论文需要你去完成,你已经丧失了许多时间。基恩以坚强的毅力把自己拉回来,拉回到那张写字台前的地板上来。一看见这地板,他的心情便愉快起来,他向那已经死去的女人发出会心的微笑,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并不是幻象。他满怀喜悦地在她的体旁徘徊。对于活着的人,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差,因为他把记忆力全都用在书本上了,否则,他会津津乐道地将她详细描绘一番。她的死不是区区小事,而是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使忍受可怕折磨的人类终于获得了拯救。基恩渐渐地对自己的仇恨感到奇怪,她根本就不值得他去恨,他怎能恨一副可悲的骨头架子呢?她毕竟已经遭到了可耻的下场。使他感到不安的倒是那些被她的体熏臭的书籍。不过,作出一点牺牲也是不可避免的,何况他知道怎样去消除那种臭味。

察们早就听得不耐烦了,只是出于对长的尊敬才没有打断他。但长也看不出基恩的陈述对这次审讯有什么意义,在他已经胜利在握的时候,他可不喜欢这种乏味的长篇大论。现在使他感兴趣的倒是去选购几条新的领带,它们都得是陈列品,他的趣味很高,不是纯丝的领带他可不要。他同所有的商店都很熟,可以几个钟头之久翻来覆去地挑选。他懂得怎样试领带才不会把它们弄皱,所以每家商店对他都很放心。许多商店甚至还将货送到他家里去呢,不过,他并不喜欢这种做法,他有的是时间,可以整天呆在商店里同老板闲聊,每次只要他一去,老板们便撇下别的顾客,因为他凭着自己的职业可以向他们讲述许多有趣的事情,而他们总是很听。可惜他现在正忙着,否则他就可以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让他们大吃一惊。明天他得出去遛遛,假若今天就是明天该多好!审讯的时候,他不得不耐着子听犯人的叙述,原则上他是不想听的,因为他什么都知道了,他已经证明这家伙有罪,任何人都休想骗他。他的神经已经毁了,因为他审理的案子太多。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满足,因为他已经取得了不小的进展,现在迫不及待地要去买一条新的领带。

看门人普法夫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他没有看错,教授先生的确是个好人,刚才讲的都是关于他自己的事。说他普法夫忠诚倒也不错,但他可不是什么仆人。假如他愿意,他可以把所有的住户都找来。只要他一声喊,这些人都会屁滚尿流地跑来,他大吼一声全城都能听见。他从来没有害怕过,因为他当过察,可以打破每一所住宅的门,没有一把锁能挡得住他。他只要一拳便能把门打破,根本用不着去踢,他得惜鞋。要是换了别人,肯定马上就会用脚去踢。他有的是力气,想干什么便能干什么。

苔莱泽溜到基恩身边,费力地听着每一句话,两只脚在她的裙子下轮流划着圈。这下意识的动作流露出她心的恐惧。她怕面前这个男人。她和这个人在同一所住宅里竟然生活了八年之久。她越看越觉得基恩像杀人犯。以前他从未透露过这件事,现在却一口一个谋杀,真是个危险的家伙。当他讲到写字台前那具骷髅时,她立即想到,那是他第一个老婆。那女人也想把他的遗嘱搞到手,多么明!这窝囊废却总是一不拔。那裙子说来也真丢人,一条狗怎么会吃裙子呢?看来他谁都想杀,真该狠狠地揍他一顿,打得他死去活来。他说的全是谎话,那三间屋子是他自己送给她的。再说,她要那些手稿有什么用?她只不过想找到那银行存折罢了。他说那些书散发着臭,八年来,她天天掸那书上的灰尘,怎么会一点也没闻到?另外,人们在大街上对着棺材大喊大叫,对一具首,谁也不会这么做。看来这个人先是出于情娶了某个女人,然后又把她害死了,这家伙应当上绞架!她苔莱泽可不想杀人,嫁给这痨病鬼也不是出于情。他自己才成天想着钱呢,这该死的吝啬鬼!那条所谓的蓝裙子是他编造出来的谎言,只不过想气气她而已。她用不着担心他会杀死她,这儿有察呢,她可以大哭大叫。在这个瘦鬼看来,女人只不过是畜生罢了,他应当为那个女人的死偿命。每天早晨六点到七点,他总是一个人出门,那一定是去杀人。对于那张写字台,他尽可以放心,难道她在写字台里找到了什么吗?这该死的窝囊废,还说看门人能对她苔莱泽发号施令!她苔莱泽要是死了,可得有一辆漂亮的灵车,棺材也得是黑的,还要由高头大马拉着才行。

苔莱泽越想越害怕,一会儿觉得基恩杀死的是他第一个老婆,一会儿又觉得是她自己。她不愿想那首上的蓝裙子,这裙子使她感到万分迷惑。她为他第一个老婆的死难过,因为他那样卑鄙地处理了那条裙子。她还为那悲惨的葬礼感到羞耻,对那条狼狗恨之入骨。大街上的人太不像话,小学生挨打挨得太少,男人们最好还是去干活,女人们难道不应该去烧饭?她一定要对他们这样说。这件事和那些住户有什么相干?连他们也来看热闹!犹如快要饿死的人见到面包一样,苔莱泽贪婪地倾听着基恩的每一句话,甚至连害怕也忘记了。突然,她发现自己所想的同基恩所说的正好相符。紧张的思考弄得她晕头转向了,从前,她可没有这样的惯。假如不是被恐惧折磨得半死,她一定会为自己的明能干而自豪的。她好几次都想站出来告诉大家基恩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恐惧使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竭力猜测着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思路却一再被基恩打断,仿佛他扼住了她的喉咙似的。她拼命抵抗着,难道她要等着他把自己掐死吗?不,她还得活很长时间,要活到八十岁才死,而绝不在八十岁以前就死去。她还得活五十年呢,这可是格罗普先生的愿望!

基恩用一个漂亮的手势结束了自己的陈述,那只伸向空中的胳膊好似一根没挂旗帜的桅杆。蓦地,他挺直身体,骨骼发出嘎嘎的响声,用洪亮而清晰的声音高呼道:“死亡万岁!”

喊声惊醒了长。他极不情愿地放下面前的领带。这一大堆领带都是他心挑选的,是最漂亮的货,瞧,他连把它们收起来的时间都没有。看来只好把它们搁在一边,等过些时候再欣赏。

“好朋友,”他说,“据我所知,你已经讲到死亡了,最好把事情从头至尾再讲一遍!”

察们用胳膊肘互相,上司的脾气真是不可捉。苔莱泽的脚也不再划圈,现在,她得说话了。记忆力天才认为自己大显身手的时刻即将到来,他已经记住基恩的每一句话,很想把犯人的话复述一遍。“他已经累了,”他轻蔑地朝基恩耸耸肩膀说,“我来讲也许更快一些。”苔莱泽这时却上前一步说:“请注意,他要杀死我!”她的声音虽然由于害怕而很轻,但基恩还是听见了,只因他不愿承认她的存在,才没有转过身去。他绝不转身,那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她已经死了。苔莱泽又哀叫道:“啊,我害怕!”这一次记忆力天才生气了,他于是训斥道:“难道有人会把你吃掉?”好学生的父亲打圆场地说:“女人生来脆弱。”这是他的儿子最近写的一篇作文的题目。长掏出镜子打了个哈欠并叹息道:“我现在也累了。”那鼻子也不再吸引他,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苔莱泽又一次喊了起来:“我求求你们,把他带走!”听到这声音,基恩仍然克制着自己,没有转过身去,只发出一声呻吟。苔莱泽的哀求使普法夫感到厌烦。“教授先生,”他冲着基恩的后背吼道,“事情并不像您想的那样糟糕,我们大家都还活着,而且很健康!”他不愿别人说起死,于是迈着沉重的脚步站出来说话了。

教授先生是个聪明人,因为他读过很多书。他很会说话,不仅有名气,而且心地善良。他刚才讲的话一句也不可信,他没有杀人,他哪里有力气去杀人?因为恨女人,他才这样说。这种事情书本里多得很,教授先生什么都知道,可是他连一枚大头针都害怕。这女人把他害苦了,她是个心术很坏的臭们, 同每个男人都乱搞,而且随时都可以干。对于这一点,他普法夫可以发誓作证,教授先生离家才一星期,她就勾引了他普法夫。他普法夫当过察,附带着还看守大门,不过现在他已经退休了。从他贝狄克特·普法夫能记事时起,那栋房子的门牌就是埃尔利希大街二十四号。提起偷东西的事,这臭们最好还是闭嘴,她自己就是个女佣人,教授先生出于怜悯才讨她做老婆,要是换了别人,早就把她的脑袋打扁了。她的母亲穷得饿肚子,由于乞讨还被判过刑,死的时候一无所有,肮脏至极。这一切都是他女儿躺在床上时告诉他的。这臭们血口喷人,教授先生是无辜的,就像他普法夫已经退休一样,千真万确是无罪的。他准备把教授先生带回家去,他家里有一间禁闭室。至于费用,当然应该由察局来负担。同事们假若上他家去看看,一定会感到惊奇,他家有金丝雀,还有一个窥视孔呢。一个人总得找点事干干,谁要是不干事,就会成为国家的负担。

大家愕然地听着,每个人的脑袋都被这闷雷般的吼声震得嗡嗡直响。好学生的父亲为自己那善于作文的儿子感到无比骄傲,这汉子刚才所说的不正是他儿子的语言么?长也开始感兴趣了,他现在不得不承认,这红头发的汉子的确当过察,普通人是不敢在这里如此放肆地大叫大嚷的。苔莱泽一再提出抗议,但她的话是那样无力。她一会儿溜到左边,一会儿又溜到右边,并猛地揪住基恩的上衣下摆用力拉扯着。他得转过身来,说明她究竟是女佣人还是女管家。她需要他的帮助,同另一个丈夫的恶毒咒骂相比,基恩似乎不那么可怕了。他因为她才娶了她,这情难道叫狗吃了?尽管他是个杀人犯,但仍然可以出来作证呀!说她苔莱泽是女佣人她可不干,三十四年来她一直是女管家,而且再过一年就能当上体面的女主人了。他得站出来说话,得赶快替她作证,否则,她便要把他每天早晨六点至七点之间所干的见不得人的事说出来。

她暗暗打定主意,一旦基恩证明了她的身份,流露出他还她,她便出来揭发他。唯一听见苔莱泽抗议的是基恩。尽管普法夫雷鸣般的吼声震得墙壁直晃,他仍然听见她在自己身后嘟囔着,声音虽然微弱,但充满了愤怒。他感到有一只粗暴的手在拉他的上衣。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小心翼翼地弓起背,扭动着肩膀,把胳膊从衣袖里退了出来,并用手轻轻抓住上衣,最后猛地一挣,既脱掉了衣服,也甩开了苔莱泽。假如她抓住他的背心,他也会如法炮制。他既不愿想那个幻象,也不愿想身后这女人。他竭力回避着她的名字,驱赶着她的形影,心里却很明白,自己在抵抗什么。

普法夫说完后,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便一步跨到基恩和苔莱泽之间大喝道:“住手!”又夺过苔莱泽手里的上衣,像给小孩穿衣服一般替教授先生重新穿好。在这儿,可没有什么能挡得住他。长一言不发地把钱和证件还给基恩,眼里却流露出失败的惋惜。不过,他绝不承认这次审讯失败了。记忆力天才对红发汉子的说法表示怀疑,无论如何,他得把这家伙的话记下来,于是扳着指头数了数普法夫讲话的要点。察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人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一个喜欢卖弄成语的察说:“现在事情终于水落石出了。”这的确代表了大家的意见。苔莱泽当过三十四年女管家的说法被嘈杂的议论声淹没了,她急得直跺脚。这神态使好学生的父亲想起了自己的小子和禁果,于是,他要求大家安静下来听这女人的陈述。她满脸通红、声音嘶哑地用数字为自己辩护,并且说,这瘦男人可以作证,假如他不肯证明,她便请格罗普夫妻家具店的格罗普先生作证,这位先生新近才结婚。“结婚”这个词被她很快地带了过去。可是,谁也不相信她的话,她仍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佣人。好学生的父亲邀请她当天夜里同他约会,这话被普法夫听见了,不等她回答,他便表示同意。“她会跟你一直跑到巴西去的。”他和颜悦地向同事们解释道,美国在他看来还太近。说完,他又满脸放光、挥舞着胳膊在卫室四下里瞧瞧,发现墙上挂着柔道运动员的大幅照片。“在我当察那会儿,”他粗声粗气地说,“这样的照片多得很呢!”然后,他握紧两只有力的手,将拳头伸到几个对他极为钦佩的同事的鼻子下。“不错,得赶早。”好学生的父亲一面说,一面伸手苔莱泽的下巴。他的儿子将来会过上更好的日子。长打量着基恩。他原来是教授,怪不得自己一开始就感到他出身不凡呢。他口袋里揣着大把的钞票,换了别人一定会打扮得衣冠楚楚,他却穿得像个乞丐似的到处乱跑,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苔莱泽对好学生的父亲说:“我当然愿意,不过,你得先承认我是位太太。”她觉得自己又像三十岁那样年轻了,但对刚才受到的侮辱仍然耿耿于怀。基恩像一尊石像呆呆地盯着长,苔莱泽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进他的耳里。当普法夫温柔地抓住他的胳膊,准备立即领他回家时,他只是摇了摇头,使出全身的力气紧紧抓住桌子。几名察想把他拖开,却把桌子也拉动了。贝迪克特·普法夫大吼道:“滚开,你这婊子!”接着又向同事们解释道:“他讨厌这女人。”好学生的父亲抓住苔莱泽,半开玩笑地将她推了出去。她虽然很生气,但还是低声对他说,他搅乱了她的心,将使她永远不得安宁。走到门边,她又用全身的力气大喊道:“杀了人反而没事,杀了人反而没事!”直到她嘴上挨了一巴掌,才飞也似的跑回家去。她可不能把一个杀人犯放进来。她急忙锁好门,下面两道锁,上面两道锁,中间两道锁,然后又四下里瞧瞧,看看是否有人闯进来。

十名察也休想把教授从桌边拉开。“她已经滚蛋了。”为了使他高兴,普法夫安慰他说,并像转动一颗骰子似的把他的头转向门那边。但基恩仍一言不发。长仔细看了看教授的手。这个人太放肆了,竟敢把他的桌子拖歪,像这样下去,他不久便会坐在一间空房间里。他站起身,发现椅垫也歪了。“先生们,”他说,“这样可不行!”整整一打察围上来和颜悦地劝说基恩放开桌子。“每个人的幸福只能靠自己去创造。”其中的一人说。好学生的父亲许诺今天便去劝苔莱泽放弃自己的坏念头。“讨老婆就得讨个好点的!”记忆力天才说。他一心想娶个有钱的女人,所以直到今天还是个光棍。领导这场闹剧的长想: 这一切同我有什么关系?他打了个哈欠,蔑视起所有的人来。“别给我丢丑了,教授先生!”贝迪克特·普法夫喝道,“乖乖地跟我走!我们现在该回家了!”但基恩还是不肯让步。

长等得不耐烦了,于是命令道:“把他赶出去!”十二名正在劝说基恩的察立即冲到桌边生拉硬拽地把教授拖到一边。基恩像一片枯萎的树叶似的摇晃着,但没有跌倒。他可不是那样容易制服的,仍然准备再冲上前去。不过,那样做又有什么用呢?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扎住眼睛。他用力扯着手帕,虽然感到疼痛,仍然打了个死结。他的朋友扶着他的肩膀将他搀了出去。

卫室的门关上后,记忆力天才用手指抚着额头说:“罪犯原来是第四个人!”察们于是决定,从今天开始对特烈茜当铺的门房进行严密的监视。

在大街上,普法夫请教授先生住到他那间小屋去。他要是回家去一定会生气的,干吗要挨那臭们的骂呢?现在他所需要的是安静。“不错,”基恩答道,“我受不了那种臭味。”他决定接受普法夫的建议,等他的住宅打扫干净后再搬回去。

(章国锋、舒昌善、李士勋译)

注释:

指1848年欧洲爆发的民族民主革命。

在此暗示男女间不正当的关系。

【赏析】

1935年,卡蒂发表了小说《迷惘》,当时年仅25岁。时隔漫长的四十多年,也就是1981年,卡蒂主要因这部小说的成就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称它是“一部目光深远、思想丰富、具有强烈艺术力量的书”。《迷惘》验证了一个文学事实——具有永恒艺术价值和深刻思想涵的作品,即使暂时被遗忘在历史的尘埃中,却终将因为那文学之魂的不朽而重放异彩。

《迷惘》是一本奇特的书,阅读的过程将是一次视觉、听觉、感情、思维紧张跋涉的过程。它的文字并不晦涩,情节也并不错综复杂,却会让人感到费解。因此在进入文本之前,读者应该首先懂得授奖辞的另一段话: 作家在这部小说里“创造了一些典型人物和一幅过渡式的世界图景……小说充满了咄咄人的、甚至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幽默,书中的格各有其疯狂的逻辑”。作家在书中着重展现的,乃是一个疯子的世界。抓住了“疯子”、“疯狂”这样的关键词,在具体的阅读过程中就不会陷于困惑了;相反,作家那奇特的构思和恣肆的才情,反而会让读者惊诧叹服,越读越着迷。

此处节选的是小说第二部“没有头脑的世界”中小标题为“私有财产”的部分。基恩在图书典当行门口遇见了来卖书的苔莱泽和普法夫,几个人揪打在一起。被带到察局后,基恩神志恍惚,他认为苔莱泽已经死了,眼前出现的是她的魂。他自言自语般地诅咒苔莱泽,想象着发生和没发生的事。苔莱泽和普法夫则各怀鬼胎,盘算如何抢夺基恩的钱财,又不连累到自己。

作家卡蒂本人有一个观点:“要表现与众不同的人物,通常的现实主义方法已不再合适。”他在塑造人物时,运用了大量现代派的写作技巧,去表现那个疯狂世界里人的外在姿态和心世界。幻觉、梦境、暗涌的意识、变形的图景、扭曲的人、错乱断裂的思维、乖戾夸张的行为、神经质的语言在小说中交替出现。通过节选的这一部分,读者就能够充分领略到小说的上述风格特征。

作家在塑造基恩这个人物形象的时候,突出了他由于自我封闭和耽于幻想而形成的半梦半醒的状态。我们看到,由于苔莱泽突然出现的刺激和殴打情况的发生,基恩的脑子里更加一片混乱。他使出自创的杀手锏,即合上眼睛和关闭耳朵,不作分析,躲进想象,自编自演着一出杀人的闹剧。他一会儿描述苔莱泽死亡的场面,然后就使劲地咒骂她;一会儿回忆起自己和书受到的迫害,想到自己从事的伟大的学术研究事业,表现出无限的缅怀。书、学术研究,组成了基恩全部的生活容,所以他才会对破坏了这一切的苔莱泽恨之入骨。他不参加任何公众活动,不和任何人来往,只是每天躲在巨大的书堆中,想想写写,跟古人对话。书为他打开了一个理想国,却也为他关闭了现实、真实的人生。幻想中的生活,让他的语言混乱、迷惘,有点颠三倒四,似乎杂乱无章。自言自语、自说自话,是基恩经常的思想和语言方式。他认为感觉即存在,凡是我感觉不到的东西都不存在。他像个蜗牛一样缩在壳里,对生活中一切烦人的因素都闭目不视,还嘲笑那些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的庸人。对于这个人物,作家让他在被抛出硬壳、抛进现实中后,受尽了凌辱和欺骗,直至最后烧死在一片大火当中。由此可以看到,在作家的心目中,尽管基恩的遭遇值得同情,但基恩躲避现实的做法是愚蠢和可悲的。

继《迷惘》后,作家创作了一部思想理论巨著《众和权利》,探讨了众和权利的本质问题,其中的思想理论的火炬在《迷惘》中已经点燃,并迸射出最初的火花。节选部分中,作家夸张而深刻地塑造的“察”形象,作为权力的象征,就是例子。基恩被抓进察局,察们没有可靠的证据,却断言基恩是个小偷和杀人犯。他们脱光了基恩的衣服,把他推来搡去,嘲笑他,侮辱他的人格。长则是个可笑的自恋狂,对于当事人的叙述他不仔细听,一心想的是买什么样的领带。下属们是马屁和白痴,他们没有侦察的本事和判断的公正,却凶残而专横,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态度对待嫌疑人,颠倒黑白,无中生有,什么都干得出。恰恰是这样一些人渣,被赋予特权,专门去宣判别人的好坏生死。作家借基恩在察局中的遭遇揭露了一个真相: 权力意志的泛滥,是造成20世纪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的又一原因。

我们还看到,基恩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绘声绘地想象着苔莱泽死后,愤怒的众如何蜂拥而至,袭击灵车,诅咒她,并且高喊要开棺戮,向苔莱泽复仇。这段描写,既是基恩本人对苔莱泽深恶痛绝的仇恨,也是作家的所谓“众”观念的显现。作家认为众的力量巨大,但有时候又很盲目,基恩在小说中曾经引用过《孟子·尽心上》的原文证明他的观点:“行之而不著焉,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此话的意思是,众的特点即在于行动而不明白事理,听从惯而不进行反思,一辈子都照着做,但不了解原理。因此卡蒂认为,权力体制会利用众的这种糊里糊涂、盲从跟上的力量,来达到其“让别人为自己去死”的目的。

德国作家卡蒂非常崇敬中国人和中国文化,他无比向往这个古老国度的悠久文明。他研究中国的历史,在中国古代哲人的理论著述里,寻找着自己思想观念的根据。他把这份深厚的感情写进了小说。《迷惘》中,基恩是个学问渊博的汉学家,会说中国话,屡屡阐释中国古代哲学家们的神,引用他们说过的箴言。在节选部分中,基恩神志已经极度恍惚了,但是根深蒂固的信仰还让他下意识似地呢喃着:“中国是所有国家中最神圣的国家。”作家认为,西方的世界已经不可救了,堕落的神只能在中国这样的东方古老文明中才能得到疗救,找到治病的良方。他在中国古代的哲学思想中,还特别重视孔子、孟子等为代表的儒家思想。所有这些,都是20世纪以来西方思想界包括德国的文化风尚,反映了中外文化互融互补的发展趋势。

小说的女观值得注意。这方面的思想渊源既有孔孟儒学的传统思想,也有古希腊的神话与历史故事,总的倾向是对女采取批判与揭露的立场。小说通过苔莱泽这一妇女形象,毫不修饰地、几乎夸张地刻画了女身上的贪婪、虚伪、贱和不忠。作家还特别使用了反讽与象征的手法。在西方,蓝本是忠诚的象征。相貌丑陋的苔莱泽恰恰是穿着一条浆洗得硬邦的蓝裙子,先后勾引了基恩、看门人普法夫和家具店的年轻店员。基恩对苔莱泽的仇视,也外化为对她身上这条蓝裙子的痛恨。节选部分中,蓝裙子在基恩的想象中被野狗撕烂吃掉,无疑意义深长,值得回味。

苔莱泽可以说集贪婪、吝啬、冷酷、放荡、败坏和荒于一身。她花尽心思要抢走基恩的全部财产。她强占他的书房,破坏他的研究工作,凶狠地殴打、谩骂他,赶他出家门,变卖他珍贵的藏书。她的这些作为还象征着对科学、文明、道德的损害。她语言贫乏,举止轻浮,在局中还惦记着家具店的“格罗普”。她的愿望是占有基恩的巨额财产,然后去和那个比自己年轻三十多岁的小伙子结婚,成立“格罗普夫妻家具店”。她恬不知耻地一遍遍做着这样的美梦。当察局长邀请她晚上同他约会的时候,她立刻同意了,并令人作呕地忸怩作态,说对方搅乱了自己的心。

小说中的男形象也基本上是恶的化身。如与苔莱泽有染的看门人普法夫,亲口骂她是个“臭们”,说她心术很坏。但他本人同样是不折不扣的虐待狂、变态狂、暴食者、偷窥者。他是地方恶霸,拳头是他的社交工具,吼叫是他的说话方式。人们都怕他,他的妻子、女儿也是被他的暴力虐待致死的。因为心里有鬼,所以在察局中他听到基恩提到谋杀和女人,以为自己的行为败露了,害怕得瑟瑟发抖。等到发现事情和自己无关,他立刻变回凶暴的嘴脸,自诩所有的人都会被他吓得屁滚尿流。节选部分结尾还提到“第四个人”,这是指侏儒菲舍尔勒。菲舍尔勒在小说中是欺骗、谎言的象征。他直接参与对基恩的残害,代表着谋算计和肮脏卑鄙。

《迷惘》中的人物并不众多,却各属其类。作家对他们进行归类划分,通过外貌、语言描写,格、品质展示,塑造了一疯狂世界里的怪胎。他们各自遵循着一套疯狂的逻辑行事,却又具有,即对金钱的贪婪欲望和疯狂占有。

作家卡蒂是一个驾驭词汇、语句的高手,他把那些普通的词语进行一番巧妙的排列,就制造出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效果。作家学识广博,行文之际经常将文学、历史、哲学、宗教、语言学及自然科学等方面的知识信手拈来,再得心应手地运用到小说当中,巧妙而自然地为塑造人物和表达思想服务。有关这些知识的引用和解释,往往成为人物意识肆意流动中的一处处旋涡和头,因此读来并无掉书袋之嫌,反倒增加了小说的深度和广度,激发了读者的想象和沉思。

(孙悦、张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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