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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察洛夫《悬崖》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发布时间:2023-05-19 11:1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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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提要】

贵族青年、艺术家赖斯基由于在彼得堡追求表妹索菲娅失败,再加上艺术创作毫无进展,“一气之下”来到他名下的小庄园马林诺夫卡省亲。这里住着他的两个远房表妹:妹妹玛尔芬卡青春活泼、天真无邪,姐姐韦拉冷艳、娇美、神秘。“情场失意”的赖斯基先是对玛尔芬卡动心,然而单纯的玛尔芬卡对他的示毫无反应,她的是单纯的维肯季耶夫。赖斯基在短暂的热情之后又移情于冷艳、具有反叛神的韦拉,结果被断然拒绝。赖斯基预感到她身上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受妒忌心驱使,赖斯基开始跟踪韦拉,发现她上的竟然是满脑子新思想、受政府监视的流放犯伏洛霍夫。赖斯基在心灰意冷中放弃了追求韦拉的想法,独自躲进他曾经“扑腾”多年而毫无建树的艺术象牙塔里继续自己的创作。一生追求自由的韦拉后来发现自己与伏洛霍夫身上所谓的新思想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原来伏洛霍夫追求的是虚无主义思想,而且他根本不相信人与人之间会有永恒的情。韦拉毅然与伏洛霍夫分手,回到了代表传统道德的祖母身边,最后与深她的地主资本家图申结合。赖斯基从姐妹俩不同情故事里悟出了人生的真谛,出国深造,并在祖国的召唤下回到了俄罗斯。

【作品选录】

十二

马克在半倒塌的亭子里等候。桌上放着火和制帽,他自己在几块得以完好的木板上前后走动。当他踩着木板的一头,另一头便微微翘起,并带着响声落下去。

“噢,魔鬼的音乐!”他说,对这响声十分恼怒,并在靠近桌子的一条长凳上坐下,双肘支在桌面上,两手插进浓密的头发里。

烟,一枝接一枝。擦火柴时,他把自己照亮。他脸苍白,显得十分激动或充满愤恨。

每一声响过后,他都仔细谛听一会儿,然后顺小径走去,朝灌木丛仔细张望,显然是在等待韦拉。当他的等待没有实现时,便返回亭子,开始在“魔鬼的音乐”下走动,再次扑向长凳,将手指插进头发里,或是在一条长凳上躺下,按美国方式将双脚搁在桌子上。

放过第三后,他仔细听了七分钟,他什么也没听见,便现出郁的神,仿佛人一下子老了许多,慢慢拿起,勉强顺小路走去,显然打算离开,但放慢脚步,好像感到难以在黑暗中行走似的。最后,他迈出坚定的一步——却突然撞上了韦拉。

她停住,将一只手按在心口,吃力地喘着气。

他抓住她的手——她的惊悸顿时平息下来。她因为同赖斯基的争斗和走得太急,现在只想竭力缓过气来,而他看来无法抑制自身所充溢的强烈感情——实现等待的喜悦。

“不久前,韦拉,您曾那么准时,这次我不得不耗费火,放了三……”他说道。

“用责备代替高兴!”她答道,把手挣脱开。

“我这是为了开始交谈——没什么用意,其实我像赖斯基似的,幸福得简直傻呆了……”

“不像!倘若是这样,我们也就不用鬼鬼祟祟在悬崖上会面了……我的天哪!”

她歇了口气。

“我们最好是并排坐在那里,坐在喝茶的桌子旁,等待着举行结婚仪式!”

“那有什么?”

“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情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要知道是不可能把您许配给我的……”

“她会的:她会做我愿意的事情。您就只有这一障碍吗?”

“我们又开始这场无休止的争论了,韦拉!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聚——您自己说的。不管怎样应该结束这种令人痛苦的折磨,让烧红的木炭消失吧!”

“是的,最后一次……我起过誓,将永不来此!”

“那么,时间宝贵。我们将会永远分离,倘若……愚蠢的念头,也就是的看法,将我们拆散的话。过一星期,我就将离开,您知道,许可证已获得。或是我们同居在一起,不再分离。”

“永远?”她轻声问。

他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是永远!”他恼火地重复道,“这些话听起来多么虚假:‘永远’啊,‘终身’啊!……当然是‘永远’啦:一年,或许两年……三年……难道这还不是——‘永远’?您想要无限期的感情?可是难道有这种感情?您把您所有那些亲的男男女女数上一遍:没有一个人是无限期相的。您瞧瞧他们的窝——那里有什么?人们各干各的事情,养儿育女,然后互不理睬,各奔东西。直至脑子迟钝才坐到了一起……”

“够了,马克,您那情期限论我也听腻了!”她不耐烦地打断道,“我很不幸,我心里不只是与您别离的愁云!瞧我不肯同吐露心扉已有一年——这使我神上受到极度折磨,而这种折磨愈发加重,我看到了这一点。我心想,日这折磨便将结束;今天,明天,我们最终将充分谈一谈,真诚地相互告之自己的想法、希望、目的……和……”

“然后呢?”他用心听着,问道。

“然后我去找,告诉她:瞧我选中了谁……过一辈子。但是……看来……没这必要了……今天我们见面是徒劳无益的,我们该分手了!”她十分沮丧地轻声把话说完,低下了头。

“是啊,倘若把自己想象为天使,那么您当然是对的,韦拉:那是终身大事。连这位头发斑白的幻想家赖斯基也认为女人是为某个崇高目的而创造的……”

“她们首先是为家庭而创造的。女人不是天使——好吧——但也并非野兽!我不是头母狼,而是个女人!”

“哦,就算为家庭创造的吧,那又怎么样?那对我们又有什么妨碍?该喂养和培育孩子?这已不是情,而是特殊的忙碌,是保姆和老婆子们的事情!您想要一层伪装:所有这些感情、心上人,以及其他——只不过是层伪装,是那些树叶,据说,人们还在天堂时便用它来遮挡身子……”

“是的,是人们!”她说道。

他冷冷一笑,并耸耸肩。

“就算是一层伪装,”韦拉继续道,“但是要知道,按您的学说,它也是大自然赋予的,可您却想把它摘下。既然如此,为何您还死缠着我,说是我?——瞧您显得有多瘦?……您不是反正都一样吗,为何不带着您的情观,替自己在那里,在镇上或伏尔加河对岸的小村子里找个女伴呢?是什么迫使您整整一年往那儿,往山脚下跑呢?”

他闷闷不乐,眉头紧皱。

“您看看自己的错误,韦拉:您说‘带着情观’,可问题在于情并非一种观念,而是一种好和强烈的愿望,因此它大部分是盲目的。您的美貌,并且是相当罕见的美貌——在这一点上赖斯基是对的——以及智慧,还有观念的自由——使我处于被俘状态,时间之长是任何别的女人所无法比拟的。”

“十分荣幸!”她轻声道。

“这些‘观念’害了您,韦拉。要不是它们,我们早就同居了,并且双双幸福……”

“那也是短期的,然后便有新的令您倾心的女人出现,让位于她——诸如此类,对吗?……”

他耸耸肩。

“这方面并非我们的过错,而是天!并且它做得非常好。否则,倘若对所有生活现象都要停下来讨论很久——这就意味着脚上套上了沉重的锁链……意味着过日子靠的是‘观念’……本难移!”

“这些观念乃是准则!”她证实道,“本有自己的规矩,您曾教导过:人也有规矩!”

“瞧,将天然的慕变成规矩,并铐住手脚,那里便是一片死气沉沉。情就是天赋予人的幸福……这便是我的看法……”

“这幸福背后是附带责任的,”她说道,从长凳上站起身,“这是我的看法……”

“这是臆想,是杜撰,韦拉,把您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和‘观念’弄弄清楚吧!忘掉这些‘责任’吧,同意情首先是慕……有时是无法遏止的慕……”

他也站起身,搂住她的腰。

“是否这样?对此很难不同意吧,固执的……美人儿,聪明的女人!……”他柔声道。

她将腰肢轻轻从他手中摆脱出来。

“可您却想出什么‘责任’!”

“是的,是责任,”她固执地重复道,“为相互同献出的最美好的幸福岁月,彼此应该以余生相报……”

“请问,这何以相报?当一个人还身强力壮,生活在召唤他,继续吸引他的时候,让他在某个身体孱弱、神经不健全的女伴身旁,或是在某个步履维艰、瘫痪在床的老头身旁,熬汤,陪着踱步,面对面坐着,装模作样,在‘规矩’和‘责任’中憔悴下去!……难道是这样不成?”

“是的,要挺住,别朝‘吸引’着您的那边看!那时并不需要装模作样,而只要克制,说过‘如同远离酒杯那样’,这很对……这便是我对幸福的理解,并且希望幸福就是这样的!”

“嗨,当事情到了要引用智慧的时候,便糟了。您显摆她吧,您就说她的规矩在您身上是多么的根深蒂固……”

“没什么可显摆的!”她闷闷不乐道,“是的,今天,从这里离开,我便去找她,并且去……‘显摆’一下!”

“您去对她说些什么呢?”

“这里有过的一切……她未曾知道的一切……”

她在长凳上坐下,靠着桌子,将脸埋在双手中,沉思起来。

“为什么?”他问。

“您是不会理解为什么的,因为您不认为需要负责任……可我在她面前早就欠债累累了……”

“这一切都是使生活变得无聊、发霉的道德说教!……韦拉,韦拉——您并不,您不会……”

她突然走到他跟前,责备地盯着他的脸。

“别说这种话,马克,倘若您不想使我绝望的话!我认为这完全是装出来的,是想使我迷恋但并不我,想哄骗……”

他也从长凳上站起来。

“您也别说这种话,韦拉。我在这里并不想听情讲座!假如我想欺骗,那早就骗了,因此我不可能……”

“我的天哪!您为何颤抖,马克?您为何糟蹋自己的生命!”她两手一拍道。

“听我说,韦拉,我们别再争论了。那个是通过您的嘴在说话,只是,用的当然是另一种语言。这一切在过去是合适的,可现如今开始了另一种生活,那里往外冒的不是权威,不是机械的观念,而是真理……”

“真理——它在哪里?您干脆说吧!……别是在我们背后吧?您在寻觅什么!”

“寻找幸福!我您!您为何要折磨我,为何同我和同自己争斗,使两个人都成为牺牲品?”

她耸耸肩。

“可怕的指责!好好看看我——我们好几天没见了:我成了什么样子?”她说道。

“我见您很痛苦,这便更不像样子了!现在我也想问:您为何过去和现在都上这儿来?”

她几乎怀着敌意地盯着他。

“您是想问,为何我早先没有感觉到……自己境遇的可怕?是啊,这个问题我们俩早就应该向自己提出并进行谴责了,并且当时我们互相真诚地对此予以回答,回答对方,也回答自己,我们便不必来此了!现在为时已晚!……”她若有所思地轻声道,“不过,晚回答总比永远不回答更好!我们今天应该一个人向另一个人把问题回答清楚:我们想要什么,相互期待对方什么?……”

“请让我把话全说出来,”他开始道,“我想得到您的,并将自己的献给您,这便是情上的一条‘规矩’——自然界指明的一条自由交换规则。并非对所依恋的人的强制,而是自由地忘情于印象中,并享受相互间的幸福——这就是我所承认的‘责任和规矩’,也是我对‘我为何上这儿来?’这一问题的回答。应该有牺牲吗?牺牲是有的——依我看这并非牺牲,但我将叫出您的名字,并且还是留在这个泥潭里,不知多长时间,我将在这里耗尽力——但不是为您,而首先是为自己,因为现在这成了我的生活——我将活下去,趁我幸福,趁我恋的时候。而待到我感情冷淡下来,我会说声再见并离去——去生活指引我去的地方,不承担任何‘责任’、‘规矩’和‘义务’。我把所有这些都留在这里,留在悬崖底下!您看,我并没有欺骗您,我把一切都显示出来。我将说声再见,然后离去!您也同样有权这么做。可瞧那些半死不活的人,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却将欺骗称为‘规矩’。而自己偷偷干那档子事——还巧妙地想出法子攫取这种权利,却不给女人们这种权利!我们之间应该是平等的。您来判定,这是否诚实?”

她否定地摇摇头。

“诡辩!诚实地接受别人的生活,诚实地以自己的生活回报别人:这是规矩!可马克,您知道我的另一些规矩……”

“呶,到这步了!现在就将开始!规矩将像块石头套在您我的脖子上……”

“不,不是像石头!”她热烈反驳道,“我将强调,情将责任放在人们身上,如同生活将另一些责任放在人们身上:没有责任便没有生活。您得同年老体衰、瞎眼的母亲在一起坐坐,领她走,喂她吃——为什么?要知道这并不令人愉悦——但诚实的人认为这是责任,并且喜欢它!”

“您在大发议论,而不是在,韦拉!”

“可您是在逃避我的真话!我发议论,是因为我,我是个女人,不是动物,也不是机器!”

“您有的是某种想象出来和凭空虚构的情……如同长篇小说里那样……希望无限期……总之,是无限期的情!但是,您要求我的,诚实吗,韦拉?假设我不给情规定期限,像维肯季耶夫那样蹦蹦跳跳,打打闹闹,把手‘永远’伸给您:您还想要什么?您会说,‘让上帝祝福我们的结合’,也就是进教堂——违背信仰——公开举行仪式……可我并不信上帝,也无法忍受神甫:我这样做是否合理,是否诚实?……”

她站起身,将黑大披肩披在头上。

“我们相聚,本应消除一切障碍去争取幸福,却反而增加了障碍!您粗鲁地对待对我来说是神圣的东西。那您为何把我叫到这里来?我以为您会向古老的经受考验的真理作出让步,我们会永远把手相互伸给对方……我每次都怀着这一希望从悬崖上下来……但每次都错了!我再重复一遍我早已说过的话:我们间,马克……(她以衰弱的声音结束道)有着不同的信仰和情感!我本以为您本人的智慧将告诉您……真正的生活在哪里——您的最佳角在哪里……”

“在哪里?”

“在您的诚实女人心中,并且做这个女人的朋友……”

她凄然地挥下手。眸子中涌满泪水。

“您过您的日子吧,马克——我可不能……那日子没有根……”

“您的根早已腐烂,韦拉!”

“这样也好!”她说道,越来越虚弱,眸中已经泪如泉涌。“并非我想与您争论,想用智慧和自己的信仰驳倒您的信仰!我既无智慧,也无力量。我的武器是缺乏勇气,也只有这么一点价值,但它是我个人的,是我在自己平静的生活中选取的,而并非来自书本,并非听人家说的……”

他做了个动作,但她又开口说话。

“我曾想用另一种力量来战胜您……您记得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吗?”她在长凳上坐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开始我是可怜您。您在此孤身一人,谁也不理解您,人人都离您远远的。同情心将我引到您一边。我见到的是某些奇怪的放纵行为。您什么都不重视——甚至都不讲究礼貌,思想随便,说话冒失,玩世不恭,玷污聪明才智,不尊重任何人与事,什么也不信,还以此教训别人,惹人厌恶,还夸口吹牛,显摆自己的勇敢。我出于好奇注视着您,叫您来我处,向您借书,发现您的智慧和某种能力……但这一切都与生活分开……后来……我硬想要(对此我直犹豫!)做点什么……我常对自己说: 我要使他珍惜生命……起先是为我,然后是为生活,使他尊重人,又是先尊重我,然后在生活中尊重别人,使他相信……我,然后相信……我想让您活下去,变得比所有人更好,更高尚……我同您争论,为您杂乱无章的生活……”

她叹口气,仿佛逐一回忆起这整整一年的情景……“您受了我的……影响……而我也受了您的影响:在智力和勇气上,也沾染上一些……诡辩……”

“而且倒行逆施,变得让感到可怕!既然您发现了诡辩,为何那时不将我抛弃?真会诡辩!”

“为时已晚。我热切地对您的命运表示关切……我感到痛苦,并非为这种蒙昧的生活方式,而是为您本人,我固执地跟着您,心想为了我……您将会懂得生活,不再孤单单一人徘徊寻路,否则对自己有害,对别人也无任何好处……我心想,会有结果的……”

“我会当上个副省长或是出的高级文官……”

“职称无关紧要——得做个坚强有用的人……”

“做个心肠好、易受一切支配的人!——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做我的终身朋友:您要记住!我对自己的期望完全入了迷……瞧,我都被吸引到什么地方来了!……”她轻声补充道,回头一瞧,战栗一下,“我在这场可怕的争斗中获得了什么?不就是您眼下对情、对幸福、对生活的逃避……对自己韦拉的回避!”她说着走近他身边,把手放到他肩上。“别回避,看着我的眼睛,听着我的声音:这声音中有真理!别逃避,留下来,我们一起去那里,去山上,去果园……明天这里任何人都没有我们幸福!……您是我的……马克!马克……您听见吗?直接看着我……”

她朝他的脸俯下子,很近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迅速从长凳上站起来。

“离我远一点,韦拉!”他说,把她的手挪开,晃动着脑袋,像头多兽。

他站得离她三步远。

“我们没有谈到主要问题——何时谈清了,我便不再回避您的厚意,也不从此地跑开……我将不会躲避这个韦拉,躲避您。但您却将另一个韦拉硬塞给我……倘若没有她,我该怎么办——您决定吧,您说啊,韦拉!”

“可是倘若我有了这个信念——我该怎么办?”她问道。

“舍弃某个呆板做作的信念,比原本没有而去获得一个信念更容易些……”

“这信念乃是生活本身。我已经对您说过,我靠它生活,我不能按另一种信念生活……因而……”

“因而……”他重复道,“两人相对而立,很难谈妥,也无需谈妥。”

她又想将丝织大披肩披在头上,但未能如愿:双手从大披肩上垂下。她只得头也不回地离开。她挪了一步,却重新坐在长凳上。

“从哪儿获取力量——没有力量,无论是离开,还是留住他!全完了!”她心想,“倘若留住他,又将怎样?并非一个生命,而是两个生命,有如两个永远被栅栏隔开的囚徒……”

“韦拉,我们俩都很刚强,因此两人都很痛苦,”他忧郁道,“所以,我们分手吧……”

她否定地摇摇头。

“倘若我刚强的话,您便不会想从这儿离开了,而是同我一起去那里,去山上,并非悄悄的,而是勇敢地挽着我的手臂。我们走吧!您想要我的幸福和我的生命吗?”突然间她受到震惊,重新燃起希望,走到他跟前热切道。“您不可能不信任我,也不可能假装——这很恶劣!”她绝望道,“怎么办,我的天哪!他不相信,他不去!我该如何说服您?”

“为此需要您比我还刚强,但我们却半斤八两,”他执拗道,“所以我们无法相投,只是争斗。我们得分手,无法解决争斗,或是一个永远服从另一个……我也许能驾驭您——也能驾驭任何别的卑俗的女人,对她毫不怜惜。别的女人身上表现出的会是装模作样、轻微的恐惧或是脑子迟钝,那么在您身上便会是力量和女的坚毅。现在我们之间没有迷雾,我们全都解释清楚——我要给您应有的评价。您具有很好的本,韦拉。旧观念,道德,责任,规矩,信念——对我而言全然不存在的这一切,在您身上却忠贞不渝。您在自己的追求上并不轻松,您绝望地争斗,在对那方和对另一方条件相等的情况下,您才肯同意承认自己被战胜。欺骗您——便意味着偷窃。您献出一切,并为取胜于您,要求对方也付出一切。可是我不可能献出一切,但尊敬您。”

她微微昂起头,一瞬间脸上闪烁着自豪而几乎幸福的光芒,但随即又低下了头。她的心儿在无可避免的分手面前苦恼地跳动,重又心灰意懒。他的一席话是告别的前奏。

“我们都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把决定交到您手中!”马克闷声道,绕到亭子的另一边,从那里紧紧地盯着她,“我决不欺骗您,甚至现在,在这样一个决定时刻,在我脑袋发晕的时候……不,我不能——您听着,韦拉,我不答应无限期的情,是因为我不相信它,也不要求从您那里得到它,我不会同您一起去教堂举行婚礼。但眼下我您胜过世上的一切!……倘若在我对您说过这一切之后,您朝我扑来……这就是说,您着我,并且愿意成为我的……”

她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觉得他在颤抖。

(严永兴译)

注释:

此处和下面的韦拉(Bepa),虽为大写,却一语双关,既是女主人公的名字也是俄语小写“вepa”所含的信仰、信念、信赖之意。

此处的“信念”一词,原文为убеждения,两相对照,因此二者统一译为“信念”。

【赏析】

《悬崖》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冈察洛夫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一直被作家视为“宠儿”。我国作家巴金在青年时代曾给予这部作品极高的评价,他说,《悬崖》的主题是“激情”,“文章流畅得像水一般”,“而在一些激动心魄的篇页中,又含有使人颤栗的力量”。现在看来,巴金的评价是难能可贵的,因为《悬崖》在苏联解体以前一直受到俄国文学评论界的指责,而巴金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公正地指出小说的魅力是“激情、力量”,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独到的见解。读惯了现代小说的读者如果静下心来读读这部一百多年前的长篇小说,依然可以从中感受它的激情和力量。

《悬崖》构思于1849年,最初,冈察洛夫希望通过刻画一位具有先进思想倾向的艺术家反映俄罗斯的社会问题,这就是小说主人公赖斯基。到50年代中期,作家又在小说里增加了冲破传统桎梏,勇敢追求新理想、新情的俄罗斯女形象,她就是韦拉。韦拉甚至响应恋人伏洛霍夫的号召,抛弃家庭,随他流放到西伯利亚。然而19世纪60年代的俄国农奴制改革使得作家对现实做出了另一番理解:他相信农奴制改革,把革命民主主义的社会思想视为虚无主义,并认为小说原来的构思已不合时宜,要使小说与时代合拍,使人物与当时的社会生活发生更加密切的联系,那就必须坚决地反对虚无主义。60年代初发生在冈察洛夫身边的一件事情更加坚定了他的这一想法:作家的好友弗拉基米尔的妻子叶卡捷琳娜由于受到青年大学生柳比莫夫激进主义思想的诱惑,于60年代初抛下丈夫和孩子与柳比莫夫私奔,来到高加索开办空想社会主义的“公社”,结果遭到失败,叶卡捷琳娜从此一个人独自在外,没有回到弗拉基米尔身边。冈察洛夫认为叶卡捷琳娜的悲剧是情欲和“摩登”学说即虚无主义所致。他因此决定重新解释韦拉的悲剧。结果,长篇小说第四、五部在容、情节和思想意义上与前面三部出现了巨大“断层”,作家笔下的伏洛霍夫被描写成为一个虚无主义者,韦拉在经受了思想和情上的迷误之后悬崖勒马,回到代表俄罗斯传统神的祖母身边,并投入地主资产者图申的怀抱。

赖斯基并不是小说的主人公,他所起的作用仅仅是贯穿情节的作用,小说真正的主人公是韦拉和伏洛霍夫。

韦拉是小说里最突出的形象。这是一个具有反叛神的俄罗斯少女,她身上不仅有着神秘的美丽,而且还有着追求独立生活的热情。韦拉不像妹妹玛尔芬卡那样乐观、单纯和顺从,只满足于小庄园里的宁静生活,而是从小就养成了独立思考的惯,喜欢独来独往,行动有些诡秘,甚至在她的美丽里都暗含着神秘的力量。韦拉喜欢读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的书籍,甚至还读过宣传空想社会主义的著作。可以说她是俄国19世纪60年代女反叛传统的代表。她与维护旧传统道德的祖母以及惯于顺从的妹妹没有同的语言。她不愿做祖母羽翼下的鸽子,希望有一天能展翅高翔,实现自己的理想。伏洛霍夫是一个被察监视的革命青年,他看不起贵族,不承认天上和地上的一切权力,否定私有财产,而且还宣传社会主义。同时他身上也存有极端的个人主义和虚无主义思想,生活上放荡不羁且有些偏激和粗暴。冈察洛夫笔下的伏洛霍夫并不是一个为了浑水鱼而跳入漩涡的冒险家,而是一个正直、真诚的人,他并不愚蠢,格也坚强有力,他也不是蓄意撒谎,而仅仅是他真诚的迷误才把韦拉和其他人引入歧途。

叶卡捷琳娜的遭遇使得冈察洛夫不但不愿让这两个年轻人结合,而且还让韦拉回到祖母的羽翼下寻求慰藉。“悬崖”底下的诀别是小说的高潮部分,新旧两种情观在这里进行了最后一次较量,参与双方不是敌对者,而是一对相着的男女青年,这样的安排无疑让他们的情故事更具悲剧彩。

韦拉意识到自己与伏洛霍夫在情理想上无法达成一致时毅然决定离开他,但她还是尝试作最后一次努力,幻想让伏洛霍夫能放弃他的“情期限论”,因此她不顾赖斯基的劝阻,来到悬崖下与伏洛霍夫会面,这次见面仍然是无休止的争论。当韦拉提出他们是否可以永远在一起时,伏洛霍夫却依然是那种不耐烦的口气,“您想要无限期的感情?可是难道有这种感情?您把您所有那些亲的男男女女数上一遍:没有一个人是无限期相的。”在伏洛霍夫眼里,女人似乎不是为家庭所生,家务与情无关,而是保姆们的事情,女人应该像天使一样活着。伏洛霍夫甚至认为,男人对漂亮女人的追逐是天情是天赋予人的责任,却可以不负任何责任。所以当韦拉用祖母的道德准则来说服他时,他对此表示了反感:“当事情到了要引用智慧的时候,便糟了。您显摆她吧,您就说她的规矩在您的身上是多么的根深蒂固……”他们之间的分歧恰恰就在这里,韦拉的幻想破灭了:“我以为您会向古老的经受考验的真理作出让步,我们会永远把手相互伸给对方……但每次都错了……我们间,马克,(她以微弱的声音结束道)有着不同的信仰和情感!”由此可见,韦拉和伏洛霍夫永远无法调和。最后是祖母的“传统”在韦拉身上发生了作用,使她战胜了伏洛霍夫的“虚无”。

小说中的悬崖极具象征,作家在描写马林诺夫卡的年轻男女的情故事前赋予了悬崖以神秘、恐怖的气氛,随着情节的发展,悬崖在作品中的象征意义更加明显——它是横亘在传统与反叛之间的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也是幸福与苦难的分界线,悬崖之上是遵循祖母传统道德者的天堂,悬崖之下是传统道德反叛者的地狱。这是一次痛苦的分手,分手的原因并不是背叛,而在于对待祖母那“经受了考验的真理”的态度上的不一致造成的,这本是情的死亡,但却预示了人的复活。通读《悬崖》,我们可以看出,冈察洛夫并没有附和任何政治派别的意图,他把男女主人公的情追求和道德伦理思索紧密结合起来,目的在于通过青年男女的情悲剧探究人类的“永恒问题”,并通过人物的情感经历来展示社会道德现象、道德意识和道德准则。19世纪俄国作家还无人像冈察洛夫这样赋予俄国妇女选择情的主动权,并为俄国妇女的解放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

冈察洛夫的创作技巧在《悬崖》里进一步成熟,这特别体现在他的戏剧化手法上。与作家的前两部作品相比,《悬崖》的情节更为曲折、复杂,戏剧化场面更为彩。特别是本文的节选部分,充分反映了作家的这一创作特点。韦拉已经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当他们的争论没有任何结果,韦拉愤然离开悬崖时,读者以为她会扬长而去。然而作家并没有这样写。在作家的笔下,韦拉为了在即将成为陌路人之前最后一次回望自己曾经过的人,而这次回眸给了他们再次品尝禁果的理由。冈察洛夫这种戏剧化的描写富有深刻的含义,表达了他对“妇女堕落问题”的深刻思考:情欲是女“失足”的诱因,罪魁祸首则不是女人。下面一段描写,充分表达了作家的这一态度。“她倒在他的怀抱里。他的亲吻堵住了她的哀号。他又重新将她拥在怀里,像头野兽,飞快跑进小亭子,带着他的猎物。”冈察洛夫还是一位描写对话的高手,对话在冈察洛夫的小说中占有很大的篇幅。从节选部分我们可以看出,在两种对立观点的交锋中,对话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然而,在小说大段的人物对话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词或者句子,每一句都掷地有声,形象而生动。还是别林斯基说得好:“冈察洛夫君的小说不是印刷出来的书,而是生动的即兴之作。……然而对我们来说,这些对话属于长篇小说的优秀部分。……他福至心灵地解决了一个本身十分困难的课题,他能够在很容易变做一个说教者的时刻,仍旧保持自己是个诗人。”

(高荣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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