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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普京《告别马焦拉》内容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发布时间:2023-05-17 10: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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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提要】

苏维埃时期,安加拉河下游要建水电站大坝,有着300年历史的马焦拉岛即将被淹没。年逾八旬的老太太达丽娅和邻居西玛、纳斯塔霞对此十分担忧。这时,鲍戈杜尔又带来了坏消息: 有人在破坏墓地。达丽娅带领老人们与防疫队的工作人员发生了激烈争执。坟地事件,使得达丽娅夜不能寐。她徘徊于野草萋萋的山冈上,感到恐惧,似乎一切都要完结了。达丽娅的儿子巴维尔报告了新镇的情况,年轻人迫不及待地要告别马焦拉,但老人们却不想离开它。离开马焦拉的时间越来越近。纳斯塔霞与丈夫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彼得鲁哈为了拿到补偿金,第一个烧掉了房子。最后的时日到来了,农场派来了抢收庄稼的外人,放火队开始收拾树林了。达丽娅心神不定,她向去世的亲人赎罪,幻想被他们审判。在小岛将被淹没的最后一晚,大雾笼罩着马焦拉岛,前来营救村民的汽艇迷失了航向。在一片茫茫大雾之中老人们在等待,艇上的后辈们在寻觅……

【作品选录】

安德烈因为无事可做,也去开那个会了。他置身于众人之外,像个局外人一样往门框上一靠,也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听听上级带来了什么神。回家以后,把会上讲的一五一十告诉了达丽娅。达丽娅在墙边的板凳上坐下来,一时垂手默默无言。后来,宛如打定了什么主意,有了什么盘算,只听说道:

“噢,噢。”

达丽娅的嗓子使安德烈感到惊讶: 只用这么一个声音,就能够表现出一种虔诚信仰的庄严,似乎谁也不信,谁也不懂,只有她一个人信,她一个人懂,而真理是属于她的。但这声音里还有另外一层意味,类似告的意味: 走着瞧吧,要有祸了。说有祸就得有祸,怎么也躲不过去的。但是要有什么祸呢?!所有别处的土地,它们也都要学马焦拉,都烧成一吗?但达丽娅又比较平静、比较温和地补充道:

“对人也这样就好了。也告诉他什么时候死就好了——真的,要是知道了,就作准备……就不会再去瞎忙了……”

“你怎么啦,,干吗要知道啊?!”

达丽娅没有回答,也许是同意安德烈的话: 这跟人毫不相干。她为自己念咒免罪,可又不愿认罪。但是安德烈已经激动起来,他想象起来了,说道:

“那有多可笑啊。就是说,你是活人,健康的人,可你的公民证上,紧挨着哪年生就写着哪年死。”他笑了起来,笑声很不自然,仿佛是别人在替他笑似的。“你一出示公民证,人家不看你姓什么,却看你还能活几年。这才是最要紧的。谁活不长了,就请走开,干不了活儿;谁活得长,就请过来。比如说想娶媳妇了,就说: 拿出来看看,拿出来看看,小宝贝,看你能活多久。姑也张嘴就说: 喂,你能活……不行,,”他皱了皱眉,若有所思地表示不同意,“不需要。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你的上帝瞒着这个事不教人知道,不是没有道理的。”

巴维尔回来了,达丽娅就站起来,想摆桌吃饭;但巴维尔说,他先得上草场去看看草垛。傍晚天放晴了,露出了大片的晴空,不再像原先那样时晴时的了。天空升高了,斜挂着的云彩状似层峦叠嶂,四缘开始泛白。凉风飕飕,这是天气彻底转晴的第一个信号。太也不时探出头来,忽而投下一条光带铺在河的对岸,忽而在村边闪现,掠过牧场、田野和草地,飞快地向下游滑去。这些天来一直默不作声的公鸡,纷纷引吭高歌——它们也嗅出了放晴的气息,不是随便啼鸣的,各种音响都变得清脆起来了,一俄里之外当的一声,听来犹如响在耳边。巴维尔确信: 行了,雨天到头了。于是就决定去看看,这雨造了什么孽,割倒的草有没有发黑,草垛有没有发霉,好确定活儿从哪儿干起。

巴维尔脱掉雨衣换上棉背心出去以后,安德烈在自己那起伏的心潮的扰和触动下,想起了他到家之日那席谈话:

,你那天说你觉得人可怜。人人都可怜。你说过的,记得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

“你为什么觉得人可怜呢?”

达丽娅在收拾屋子,她找不到小勺儿了,满屋转来转去,用目光搜索着,她随口答道:

“可怜就是可怜呗。可怜巴巴的,怎么能不可怜他呢?又不是外人,看你说的。”

“可我问的是为什么可怜。你说过,人是很小的。就是说,是软弱的,没有力气的,还是怎么的?”

“看把你急的。说过就说过。也许我是这样说过,随便说说。”

“你不是随便说说的。”

达丽娅终于找到了小勺儿,到穿堂间从双耳木桶里舀了点儿水,又回到灶间。她不想再谈下去,可又不行,就在灶间里接着说话,同时手脚不停地忙她的事。

“难道不是很小,还是怎么着?”她问道,同时渐渐地深入谈话,考虑着能说些什么。“好像没有变大。从前什么样儿,现在还是什么样儿。从前他长的是两只胳膊两条,现在也没多长,却把生活弄得紧张透了……他把生活弄得这样紧张,真叫人看着害怕。是他自个儿拼出来的,谁也没着他干。他以为他是生活的主人,可是老早啊就不是主人咯。他早就松手放开了生活。生活骑到人头上去啦,想要什么就跟人要什么,用鞭子赶着他。人只得快跑。他最好把生活勒住,停一停,看看周围什么东西还在,什么东西已经叫风刮跑了……可是人不干,不干还不算,还一个劲儿地往前赶啊,赶啊!这么着人要累垮的,拼不了多久就要累垮啦,这有什么可说的!……”

“真有意思,既然有机器,人怎么会累垮呢?干什么都用机器。,你知道造出了多棒的机器呀。这些机器多能干,你想都想不到。比人强多了。现在没有光靠拼人力的生产啦。他哪儿会累垮呢?你说得不对,,你说的是生活在一百年前的老八辈子的人。”

达丽娅不满地从铁锅边转过身,直起腰来,说:

“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一百年……一百年前生活好像是安定的。我跟你说的是你,是你们,现在的事。肚脐你们现在是伤不了的,没有说的!肚脐你们保重得很。可你们把自己的灵魂给丢光了却满不在乎。你总听说过,人,人是有灵魂的吧?”

安德烈莞尔一笑,说:

“据说有这种东西。”

“你别笑,是有的。你们养成惯了,以为看不到,不着,就是没有。孩子,谁身上有灵魂,谁身上就有上帝。不管你多不相信,可上帝就在你身上。不是在天上。他祝福你,保佑你,为你指路。不光这样,他还保你做人。希望你生来是人,永远是人。让你心地善良。谁要是糟蹋了灵魂,谁就不是人了,不是人!这种人什么事情都敢去干,连头也不回。你们有多少人不顾一切地丢掉灵魂——没灵魂那多轻松啊。轻轻松松地朝前奔吧。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那你身上就没人诉苦,没人喊疼了。就没人问罪了。你说有机器,机器为你们干活儿。唉,唉,早就不是机器为你们干活儿咯,是你们为机器干活儿呢——我没看见,还是怎么着!可为了这机器得费多少东西呀!这不是马,喂点燕麦,再往牧场一轰就行了。机器要榨干你们的血汗,要糟蹋土地。机器干这个可是行家。瞧它们跑得真快,搂得真多呀。你们一见挺希罕,就追上去了。你们就追着机器跑。机器把你们甩在后边,你们又追上去。追还没追上,那些机器又造出了别的机器,不过没用你们帮忙,它们自己制造。要么是自己生出来的。钢铁生钢铁。这些新机器更加灵巧。你们就得更加拼命快跑,免得落后。更顾不上自己,顾不上人啦……你们一路上很快就把自己全都甩光啦。能带着快跑的你们就留下,别的就都不要啦。从前人们也干活儿,没抄着手闲坐着,但那都是踏踏实实地干,可不像现在这样儿。现在干什么都是飞跑。去上工,飞跑,去吃饭,飞跑,干什么都没工夫。这叫什么世道!连生孩子也是飞快的。孩子还没出世,还不会站着,还一句话也没说,就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这样有什么用处?”达丽娅停顿了一下,把早上给牛煮好的土豆靠着水桶放在地板上,就又往下说:“我看你爸爸呀,难道他能活到我这个年纪吗?这还是在马焦拉呢,这儿也许还安定些呢。城里我可去过,我一看,哎呀,多少人在乱跑啊!像数不清的蚂蚁,像数不清的虫子!来来去去,来来去去!简直没法转身。你推我挤,你追我赶……千万别到那儿去!你看见那个就会想,他们死后,哪儿去弄那么多地把他们一个个地埋下去呢?没有哪一块地埋得下。可是你也凑上去了: 拼命地往一边跑过去,看也没看清楚,就又朝另一边跑过来了。图的就是千万别停下来。你瞧哪儿头高,你就要赶哪儿的头。”

,瞧你在说些什么呀?拼命地跑,飞快地跑……我们都在生活就是了。谁能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安德烈站在通灶间的门口,听到达丽娅的话感到惊诧,便含着讥讽的笑意注视着她。

“你们在生活……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吧,只要你们喜欢。你们不一定听我的。我们的苦已经受尽啦。不过你呀,安德留什卡,以后等你也筋疲力尽的时候,你就会想起我的。你会说,急急忙忙地干什么去了,你干出了什么成绩?你只是在自己周围添了点儿热气罢了。别的什么也没干成。这就是你带来的好处。你们生活吧……瞧,你们的生活要吃多少供啊: 把马焦拉端给它吧,它饿得皮包骨了。光吃一个马焦拉就够啦!?它要伸手去抓,哼啊哈的,还要更拼命地要呢。还得再给它。有什么办法呢,你们还得给。不然你们就要倒霉。你们已经给它放松了缰绳,如今就再也勒不住它啦。怨自己吧。”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问的是为什么你觉得人可怜?”

“那我跟你说的是什么?”她感到委屈,讷讷地说,但一转念,对呀,她又是所答非所问,于是叹了一口气。她最好什么也别说了——有什么用处!早宣布过了,庄稼一收完,就烧掉马焦拉。可她不是打起神来,准备应付那个期限和那个行动,却去议论那不可能说清楚的事情,说起无聊的废话来。啊,多少时间花在这种事上头啦!哑巴总被认为是不幸的,他们不会说话,可是他们长期不停地思索,这也算得上不幸吗?但是安德烈在等待着回答,他不知为什么需要达丽娅的回答。于是,达丽娅又叹了一口气,寻思着从哪儿说起,便用忧郁而十分温顺的嗓音犹犹豫豫地说:“就是可怜嘛……只要看一看人……”达丽娅一边用搅拌棒在桶里拌着牛食,一边解释起来——她边搅牛食,边琢磨语调,嗓门儿忽而压低,忽而提高,仿佛在把声音拽下来又扔上去,话头忽东忽西地跳跃着——她说道:“人哪,都是荒唐的糊涂虫。把别人弄糊涂了,那好办,找他负责。可是他把自己也弄得那么糊涂,哪边是左,哪边是右,都分不清了。他仿佛有意把一切都颠倒过来。不想干的事,他却偏偏在干。这不光我一个人看得出来,不光是我有这个眼光,你要是看一看,也能看得出来。仔细看看,好好看看吧。他一点儿笑的心思都没有,也许应该哭出来,可他却笑啊,笑啊……他说起话来……字字句句都耍花腔,说的不是他想说的。话到嘴边上了,却不说,又咽下去。该朝这边走,他却拐到那边去。事后明白过来,就害臊,就生自己的气……既然生自己的气,也就生天下人的气。更讨厌的是横着来,更坏的是斜着来。做人可不该这样,不该捣鬼。生活吗,很简单,为什么不能好好儿的活一辈子,不能想想,人家会对你留下什么记忆。记忆呀,它记得一切,保存一切,点滴不漏。你死后哪怕每一天都在坟头上栽上鲜花,那还是白搭。唉!”达丽娅又叹了一口气,对这一声叹息,安德烈突然产生了过去他怎么也不会产生的怀疑: 是这叹息声自然流露出来以减轻郁积的沉痛呢,还是在巧妙地用叹息声应和自己的谈话。但他并没有打断的话。接着说下去:“你以为,卡捷琳娜家那个彼得鲁哈装傻没装腻吗?他呀,这小伙子可不蠢,不蠢。他知道自己是在装疯卖傻,不是在生活。但他已经不会回头了,居心不良,偏不回头。他走上这条路,就要走下去,一走到底。彼得鲁哈又算什么!彼得鲁哈没有责任。看看一本正经的人,似乎他生活得合情合理,那更是在装模作样。他不是自自然然地抛头露面,总是在冒充另一个人。这另一个人,他什么地方比你强?为什么你不是什么模样就什么模样,却总想装假呢。亲家母塔吉雅娜有个女儿嫁给伊凡。古季卡,就是这个妖里妖气的姑,还喜欢装斜眼,没羞没臊地翻白眼。这个古季卡,她把锤子藏到厕所的后面。要是有人看到她往那儿去,她马上就抓起锤子敲打起来,好像就是为了钉紧一块木板才上那儿去的。真该问问她: 谁不上那儿去呀?有什么害臊的?!瞧,我们人人都是这样的,装模作样钉木板。创造了人,让他生活,可他呢,你瞧,却装成另一个人。糊涂啦,唉,糊涂啦。装假装上瘾来啦。”

“你也是一样吗,?”

“我又怎么样?我有时也发现自己做得不对头。其实,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很容易。可是就不那么做,该走的路不走,该拿的东西手不拿。像鬼使神差似的。这要真是魔鬼干的——趁人们拍着脯争吵有没有上帝的工夫,魔鬼早就做尽坏事了。饶恕我吧,仁慈的上帝,饶恕我这个罪人吧,”达丽娅从安德烈身旁朝着门里画了个十字。“我又怎么样?!我不该责怪人们。不过,我眼睛还看得见,耳朵还听得见呢。我特别要告诉你,安德留什卡,你要记住。你以为,人们不懂不该把马焦拉淹掉吗?他们懂,可还是要放水淹。”

“那是没别的办法。必须这样。”

达丽娅从炉边直起腰来,她正准备把劈柴堆进炉膛,留待明天早晨使用,此时转过身,对安德烈说:

“没别的办法,那你们就一下子把马焦拉切下来嘛——既然你们什么都能办到,既然你们什么机器都造出来了……就请你们把马焦拉切下来,搬到有土地的地方,放在旁边。上帝赐给土地时,哪一个人也没多给一丈。你们倒觉得马焦拉岛多余啦。运走吧,留着它吧。你们会用得着它,它也会为你们的子子孙孙出力的。子子孙孙会给你们道谢的。”

,没有这样的机器。这样的机器还没想出来呢。”

“要想就能想出来。”

也不知是由于害怕,还是由于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感到害羞,她一边用木锨把劈柴放进俄式火炉的炉膛,一边以和解而流露着倦意的口气说下去:

“你问为什么要可怜他?怎么能不可怜?要是不顾自尊心——他生下来是小孩,一辈子就总是小孩啦。瞧他疯疯傻傻的——是小孩,瞧他哭哭啼啼的——是小孩。我老是看到有人在偷偷地哭呢。自己管不住自己,什么病也没有。有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压在他身上啊,看着真叫人害怕。他就奔来奔去,奔来奔去……而且是平白无故地奔来奔去。可以走的地方,他也跑。还有死……他好好的人,那么怕死!就凭这个就该可怜他。世上没有比他更怕死的了。还不如兔子呢。一害怕,什么事干不出来……”

达丽娅把木锨放在屋角,又转身回来。在安德烈的背后,在外屋里,从朝着安加拉河的一扇窗口射进了光。达丽娅的脸亮起来了。

“上帝呀!”达丽娅悔罪般地喃喃低语:“我提起死来……我这老东西一定是疯了。一定是的。”

好不容易才得破云而出,这是真正的太,虽然尚嫌苍白无力。落山之前,太浮现在云缝间一道狭窄而明净的蓝天上,为了宣告自己获得了解放,它便铿然作响,熠熠闪光,又似乎在对人许诺,它此去不过是下山过夜,明天一早就出来开始工作。

公鸡嘶鸣,家畜乱吼;什么地方传来铁器的撞击声,听来庄严而洪亮。

(董立武等译)

【赏析】

《告别马焦拉》是俄罗斯作家拉斯普京的重要作品。故事发生在俄罗斯的一个小岛马焦拉上,由于安加拉河下游要建水电站,马焦拉岛不得不被淹没,面对这样的命运,马焦拉的村民们作出了不同的反应。主人公达丽娅等一些老人们对马焦拉充满了深情,无论如何不忍离开他们生存的土地,而一些年轻人却向往新地区,开始他们现代化的生活。作者要探讨的不仅是人类生存与自然环境的冲突,更关切的是人类神家园的丧失和找回。

这部作品有着浓厚的乡土情结。马焦拉在俄语中含义是“母亲”,同时这个词又是“陆地”的同根词。显然,马焦拉这块养育了马焦拉村人的肥沃土地被赋予了象征的意义,它不仅仅是一个被现代文明遗忘的角落,更是母亲的象征。在老一辈人的眼里它富饶多产,从300年前就是命运指定给人们的生存之地,它已与马焦拉人连成一体,它应当是永恒的。土地是人类得以生存与繁衍的根基,是人类的生命之源。面对它即将被淹没的厄运,老人们心情沉重,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达丽娅说:“前辈们把马焦拉交给咱们,就是叫咱们用上一阵……让咱们好好服侍它,靠它养活咱们。可你们待它怎么样?”达丽娅的儿子巴维尔也始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一想起来就会感到心痛,“每当想到那即将淹没的是一片什么样的土地,是祖祖辈辈世世代代耕耘、施肥,养活了几代人的最肥美的土地,他的心就不禁疑惧地紧张起来: 这代价不会太高了吗?会不会得不偿失呢?只有那些没有在这儿生活过、劳动过的人,没有用自己的汗水浇灌过这每一垄土地的人,才不心疼这片土地。”巴维尔是年近五十的人了,也是这块土地哺育的孩子,他同母亲一样,是善于反躬自省的人。他徘徊于马焦拉与新镇之间,寻找着真理,他不断地问自己什么是对的,但他已无法明确对与错的界限。他可以很容易地适应新镇的生活,但是偶尔回到马焦拉,这块故土仍能带给他亲切感。巴维尔的儿子安德烈也在寻找真理,而他的真理就是社会的发展需要离开马焦拉,人是自然的主宰,年轻人需要在现代化的工程中,到最紧张的第一线去,于是他选择到安加拉河上筑坝去。一代代人就这样不断地远离了土地,远离了母亲。

达丽娅等老人们坚守的不仅仅是一片土地,也是传统文化的载体。有着悠久历史的马焦拉本身就是传统的象征。在这块生养他们的土地上留下的是深深的记忆。达丽娅始终放不下的祖坟是她对于家族的记忆。这块土地上埋葬着她的父亲母亲,她的丈夫、小儿子以及其他亲人。她记得父亲的话,“只要能活着,达丽娅,就活下去。好也罢,赖也罢,要活下去,让你生下来就是要你活着嘛。你会受苦受难,筋疲力尽,想要到我们这里来——不,要活着,要干,好使我们跟人世连得更紧,在我们曾经生活过的世界上扎下根子”。正是记忆联系着过去与现在,正是记忆使历史在生命的延续中得以沉淀,传统在俗的潜移默化中得以传承。当达丽娅带领老人们与防疫队的工作人员发生争执之后,她陷入了一种未曾经历的痛苦,独自在岛上徘徊,不是观望马焦拉的风景,更多的是回味在马焦拉这块土地上的记忆。在焚烧房屋的前一天,达丽娅仍然坚持要把房屋粉刷一遍,因为房屋拥有的是她的家庭记忆。这些记忆被沉没,便意味着传统被割裂,人与生存之根疏离,人终将成为“无根”的浮萍。正如达丽娅责问年轻人时所说:“你们没在这儿扎根,在什么地方都扎不了根,你们什么都不会心疼。你们就是这样的……秕糠。”

在丧失家园的悲剧中,作者揭示了人被现代文明所异化却不自知的悲剧,使作品臻于完美的深邃。所选章节就是最好的例子。安德烈与达丽娅之间的这段对话,蕴含了深刻的哲理。安德烈认为人纵了自然的一切,人创造了机器,成为生活的主人。达丽娅却用质朴的语言反驳了安德烈的观点,表达了“人是可怜的”这一深刻的哲理,尤其是在以不断创造各种机器为进步标志的现代文明中,人类面对的生存困境就是无法主宰生活,反而成了紧张生活的奴隶。人们沾沾自喜于机器的发明,却没有发现“早就不是机器为你们干活儿咯,是你们为机器干活儿呢”。人类被他所创造的物质文明所异化。最为可悲的是,人被异化却不自知。达丽娅相信其直接的恶果就是丢失了自身的灵魂,“你们把自己的灵魂给丢光了,却满不在乎”,从而失却了善良,变得不再相信,“以为看不到,不到,就是没有”。她相信每个人身上都有“上帝”的存在,“谁身上有灵魂,谁身上就有上帝”,“上帝”是一种至善,是道德与自然相融合的境界。人类对于“自然”感情的失却,对于以往记忆的失落,直接导致了道德的沦丧。物质文明的进步与对自然审美情感的匮乏以及神领域的道德沦丧之间就形成了不断的恶循环。在拉斯普京笔下,“岛主”、“树王”被赋予了灵气,它们神秘而庄严,也不受人类随意摆布。人类在这些富有生命力的生物面前显出了他们妄自尊大的愚蠢。作者再次提醒我们,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永远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永恒的是自然,远非人类。

拉斯普京不仅善于运用象征,在他的小说中幻境也成为独特的表达方式。坟地突然遭人破坏使得达丽娅陷入了极度的焦虑和恐惧之中,晚上她半梦半醒地来到院子里,缀满天空的星星离她越来越近,使她头晕。等她醒来后,感觉灵魂被洗净了,恍惚听到一个声音:“去睡吧,达丽娅,等着吧,人人都要被问罪的。”这里的梦境具有独特的审美特征,是作者独具匠心的艺术构思,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梦境也从情节设计上使作品起伏跌宕。在达丽娅的房子将要被焚烧之前,她再次来到墓地,又一次地陷入了幻境,仿佛能够与亲人们直接对话,接受他们的质问,也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嘱咐。达丽娅在这种虚实结合的状态下,得以与祖辈们在神上取得联系。归根结底,这些幻境不过是主人公自身忧虑的外化,更加深刻地传达了作品的主题,凸显出寻求向故土回归这一过程中的神压抑。

当大雾弥漫着马焦拉岛,汽艇迷失了航向,记忆之岛即将沉没,老人们连同家园将一同消失在茫茫大雾之中,年轻人独自在大海上寻觅。我们仿佛看到来自上帝的惩罚,人类又将开始新一轮的“诺亚方舟之旅”,茫然地去寻找栖身之所。

(延经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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