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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塞《荒原狼》内容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发布时间:2023-05-16 18:3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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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提要】

哈立·哈勒年近五十,是一位中产阶级的知识分子,他博学多才,行为孤独,不满现实,远离人,自称“荒原狼”。在租住的房间里,他留下一部手记,里面记录了他在游荡阶段的心灵历程。其中包括他对时代、艺术的质询,对人生、神的追索,对自我、个的体察。某天他得到一本叫做《论荒原狼——仅供狂人阅读》的小册子,这本小册子是对其“荒原狼”本质的诠释与批判。后来他认识了在神上给他指引的赫尔米娜,和在肉体上给他慰藉的玛丽娅,以及具有神秘气质的乐师巴伯罗,他由此尝到了热烈的激情和温暖的情,并过上了一种和他原来的中产阶级品味迥然不同的生活,重新焕发出活力。最后,他被邀请进入一场“魔术剧”,他亲历了很多离奇玄妙的事件,目睹了对人全新的领悟方式,特别是与音乐家莫扎特相遇,他们之间展开了一次深入的对话。一刹那,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当然,路途还在前方,他必须继续探索。

【作品选录】

建设指南

保证有效

我觉得这里值得一看,于是就走了进去。

一个昏暗寂静的房间,里面有一个男人坐在地上,就像东方的惯那样。他面前放着一个像大棋盘似的东西。起初我以为那是我的朋友巴伯罗,因为这个人也穿着一件花丝绸上衣,有同样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

“您是巴伯罗吗?”我问。

“我谁也不是。”他亲切地解释说,“我们这里都没有名字,在这里我们都不是个人。我是个棋手,您想听关于个建设的课吗?”

“是的。”

“那就劳驾把您的形象给我一些。”

“我的形象?……”

“就是从您的所谓个中分解出来的那些形象。没有这些形象我就无法下棋。”

他拿着一面镜子对着我,我又看到了我的统一个分解为许多的我,而且数目比过去更多了。这些形象现在变得很小,只有棋子那么大,那个棋手用稳健的手指拿了几十个,放在棋盘旁的地上,像常常重复同一讲演和课程的人一样用单调的声音说:

“那种会给你带来不幸的错误观点,即人是一个持续的统一体,您已经是很熟知的了。您同时也知道,人是由很多灵魂、很多自我组成的。把表面统一的个分解为许多形象,被认为是发狂,科学界为此发明了神分裂症这一名称。当然没有引导、没有某种次序和分类,多样是不能控制的,科学只有在这一点上才是正确的。相反,科学的错误也就在于它相信自我分解只能变成一个一次的、固定和终身不变的次序。科学上的这一错误带来了令人不快的后果,这一错误的价值只在于,国家雇用的教师和辅导员可以简化自己的工作,省去自己的思考和试验。由于这一错误,结果使许多不可救的疯子被当作‘正常人’,被当作对社会有很高价值的人,相反有些天才却被当作疯子。因此我们要以我们称之为格建设艺术的概念来填补科学上灵魂学说的空白。我们要向经历过自我分解的人指出,他可以随时把分解的碎片按照自己喜的次序进行新的排列组合,这样他就可以实现生活游戏的无穷多样。正如作家只用一小撮形象就可以创造出一出戏剧一样,我们也要用新的游戏和新的套数,用永恒的新环境把分解了的自我形象组合成新的组像。您请看!”

他以安详、机敏的手指抓住我的许多形象,老人、青年、孩子、妇女,欢乐的和悲伤的,强悍的和温柔的,灵巧的和呆笨的各种形象,迅速地放到棋盘上组成了一幕戏,这些形象立即组成各种组织、家庭,欢乐嬉戏,互相斗争,时而亲切友好,时而互相敌视,构成了一个小型的世界。在我惊喜的眼前,他让这个生气勃勃、秩序井然的小世界运动、游戏和战斗,结成同盟,进行大战,互相竞争,缔结姻缘,繁衍后代;好一幕形象众多、活泼紧张的戏剧。

然后他用快活的姿势把棋盘一抹,轻轻推倒了所有的形象棋子,将它们堆成一堆,像一个很讲究的艺术家那样思考着,用另一种不同的组合,不同的关系和不同的混合,把同一个形象组成另一出新戏。这第二出戏和第一出是互相联系的: 用同样的材料组成同一个世界,只是声音有变化,速度有改变,强调了不同的动机,构成了不同的场景。

这位聪明的建设者,把我的这些碎片形象,组织成一幕幕的戏,远看个个都相似,个个都认识,都是属于同一个世界,属于同一个来源,可是每一幕又都是完全新颖的。

“这是生活的艺术。”他以教训的口吻说,“以后您自己也会喜欢把自己的生活游戏任意加以塑造,使它活跃、复杂、丰富,这就在于您自己了。正如更高级意义上的癫狂是一切智慧的发端一样,神分裂症也是一切艺术的发端,一切幻想的发端,甚至学者们也逐渐认识到这一点。例如,人们可以在《王子的神奇号角》这本有趣的书中看到,一个学者艰辛勤奋的劳动,如何通过一些癫狂的、关在神病院中的艺术家的天才合作而变得高贵起来——现在请您收回自己的形象,这个游戏会给您经常带来愉快。今天那个长成妖怪样子、败坏您游戏兴趣的形象,明天您可以把它降级为无害的次等角。那个一时看来似乎是倒大霉、遭厄运的可怜的小形象在下次游戏中您可以把它变成公主。祝您愉快,我的先生。”

我向这位天才的棋手深深鞠躬表示感谢,把各种形象放进口袋,通过狭窄的门回到回廊上。

我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心乱神迷、疲惫不堪,走廊上白的灯光倒映在光亮的地板上。我并没有达到不朽人物的境界,还没有。我还一直在扑朔迷离的人世间,还在痛苦的荒原狼的世界上,还在磨难交织的现实中。这里不是好地方,不是可以忍受的安身之地,应该结束这一切。

在巨大的壁镜里哈立站在我对面。他脸看起来不太好,差不多就像那天晚上拜访教授后和在黑鹰酒店的舞会之后那样。但是这都已成为往事,几年、几世纪过去了,哈立年龄更大了,他学会了跳舞,观赏过魔术剧,他听到了莫扎特的笑,他对跳舞、女人、刀子再也不害怕了。只要在世界上再混几百年,就是庸才之辈也会成熟起来。我久久注视着镜子中的哈立: 我还能清楚地认出他,他还是有点像那个在春三月的星期天,在山丘上遇到罗莎脱帽致敬的十五岁的哈立。可是从那以后他已经老了几百年,搞了点音乐和哲学又厌倦了,在“钢盔酒店”里喝了亚尔萨斯葡萄酒,跟迂腐的学者们争论了印度神克利什那,过艾莉卡和玛丽娅,成了赫尔米娜的好友,用射击过汽车,和那位肌肤平滑的中国女人睡过觉,遇到过歌德和莫扎特,把他还身处其中的这个时代和假现实的罗网撕得大窟窿小眼。虽然他把美丽的形象棋子丢掉了,可是口袋里还装着锋利的刀子,前进吧,老哈立,年老疲惫的家伙!

呸,见鬼,生活的滋味是如此之苦!我向镜子中的哈立啐了一口唾沫,用脚去踢他,把他踏成碎片。我缓步走过声音回荡的走廊,留心地看着那些诱人的门: 一个招牌也没有了。我慢慢地走过了魔术剧场的所有上百个门。我今天不是参加了舞会吗?上百年过去了。很快就不再有年月了。还有点事情要做。赫尔米娜还在等着,大概这将是一个特殊的婚礼。在悲伤的涛中我向彼岸游去,前途暗淡,奴隶、荒原狼。呸,见鬼!

在最后一扇门前我停了下来,是那悲伤的波涛将我卷到此处。啊,罗莎,啊,消逝的青春,啊,歌德和莫扎特!

我打开门,见到的是一幅简单而美丽的图画。地毯上有两个人体躺着,是美丽的赫尔米娜和美丽的巴伯罗,紧紧地靠在一起,睡得很熟,因的嬉戏而疲倦不堪,这的嬉戏好像是那样地贪得无厌,可是又那样迅速地使人得到满足。美丽的人,美丽的图像,奇妙的身躯。在赫尔米娜左边脯上有一个新鲜的圆形斑点,那是暗的淤血,是巴伯罗在亲热时用整齐发光的牙齿咬出的伤痕。就在圆形斑点处我扎了一刀,深深地,只有刀把留在外面。血从赫尔米娜白嫩的皮肤上流过。如果这一切是在某种稍有不同的情况下发生的,那我会把血吻掉。在现在的情况下我不这么做,我只是看着血如何流,看到她的眼睛睁开了一会儿,痛苦万分,惊讶不已。“她为什么惊讶?”我在想。后来我想起来,必须把她的眼睛闭上。可是它们自动闭上了,完事了。她只是把身体稍稍转向一边,从腋下到部我看到一条美丽温柔的影,似乎要使我回想起某些事。忘记了!然后她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动了。

我久久地望着她。我终于如梦初醒地颤抖起来,想走掉。这时我看到巴伯罗在动,看见他睁开眼睛,伸展四肢,看见他俯身看着美丽的死者,微笑着。这个家伙从来不会严肃起来,我想,一切都会使他微笑。巴伯罗小心地掀起地毯的一角,把它盖在赫尔米娜身上,一直盖到部以上,这样伤口就看不见了,然后他默不作声地从包厢里走出去。他到哪里去?所有的人都把我抛弃了?我呆站着,身边只有半覆盖着的死人,我喜的和羡慕的人。她苍白的额上挂着一缕男孩子般的鬈发,灰白的脸上红的嘴唇在闪光,微微地张着。在散发出幽香的秀发下可以半窥到她那轮廓纤巧的小耳朵。

现在她的愿望实现了。在她还没有完全属于我之前,我就把我的情人杀死了,我把这桩不可想象的事干完了,我跪着,两眼呆滞地望着,不知道这行动意味着什么,是好事,是正确的事,还是相反。那位聪明的形象棋子表演者,还有巴伯罗会对她说些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无法思考。那生命消逝的脸上画过的嘴唇越来越红,我的整个生活就曾经是这样的,我的小小的幸福和情就像这张已经僵硬的嘴: 有点红润,但只是画在死脸上的。

从死者的脸上,从死者白嫩的肩上和手臂上缓慢地、悄悄地渗出令人寒颤的东西,是一种冬天的荒芜和孤寂,是一种缓慢增长的寒冷,它使我的手和唇发僵。莫非我把太熄灭了?莫非我把所有生命的心都杀死了?莫非宇宙的冰河期已经来临?

骨悚然地望着已经变僵的额头,望着硬硬的鬈发,望着耳轮上那灰白的寒光。从死者额头上、头发上、耳朵上渗出的寒气是死气,但是又是美丽的: 这寒气在发出声音,在奇妙地震颤,这寒气就是音乐!

我以前不是曾经有过一次感到如此寒颤同时又觉得幸福吗?我不是曾经有一次听到过这种音乐吗?是的,那是在莫扎特那里,在不朽的人物那里。

包厢的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我看了两眼,才认出来,那是莫扎特,没有辫子,没穿长及膝盖的短,也没穿有扣环的鞋,而是穿着时髦的服装。他紧挨着我坐下,我几乎要碰着他,要把他挡住,怕他的衣服会被从赫尔米娜脯流到地上的血玷污。他坐下了,专心致志地摆弄他的几件放在周围的小机器和小工具,他非常郑重其事地拆装机器,我惊奇地看着他那灵巧的手指,我多希望能看到这些手指在弹钢琴啊。我沉思地看着,或者说根本不是沉思,而是梦幻似地沉浸于欣赏他那好看、敏捷的手,感到他在跟前既温暖又有点不安。他究竟在干什么,装卸什么,作什么,对此我根本没注意。

但那是一台收音机,是他装配成的,现在他打开扬声器,并且说:“可以听到在慕尼黑演奏的韩德尔F大调大协奏曲。”

使我大为吃惊的是,那鬼东西铁皮喇叭吐出的实际上是粘痰和嚼碎了的橡皮,可是留声机用户和收音机订户竟一致称之为音乐,——在肮脏的粘痰和噪声的背后还真能听出那仙乐的神妙结构,王家的结构,清爽舒畅的呼吸,饱满浑厚的弦乐之声,就像在层层污垢之下有珍贵的古画一样。

“我的上帝!”我惊恐地喊道,“您在干什么,莫扎特?您真的要把这些污七八糟的东西强加给自己和我吗?您真的要把这可恶的机器对着我们吗?真的要把这时代的胜利品、把这个时代为消灭艺术而进行的斗争中最后的有效武器拿来对付我们吗?必须这样吗?莫扎特?”

啊,这个可怕的人是怎样地在笑啊,他笑得多么冷酷,像幽灵一般,无声而又能通过他的笑摧毁一切!他欣喜地看着我的痛苦,拧着那些该死的螺丝,摆弄着喇叭,他笑着让那被歪曲的、没有灵魂的、含有毒素的音乐继续在室回荡,他笑着回答我的问话。

“请不要激动,邻居先生!另外您注意到里面的强烈节奏没有?是个好主意,不是吗?是的,您这个急躁的人,听听这节奏渐慢的乐段吧——您在听低音?这些低音像神灵在叫喊——让老韩德尔的这个思想来浸透和安慰您这颗不安的心吧!听听吧,您这个侏儒小人,不要激动,不要嘲讽,这可笑的机器虽然有令人绝望的愚蠢的面纱,但在其背后却有着神圣音乐的遥远形象!请您注意,这里可以学到一点东西。请注意,这疯狂的喇叭似乎在干着世界上最愚蠢、最无用、最禁忌的事情,它把在任意一个地方演奏过的音乐毫无选择地、愚蠢地、粗糙地、并且是蹩脚地歪曲了地转播到一个陌生的、与音乐本身无关的地方——尽管这样,它并不能破坏那音乐的原始神,而通过这音乐不得不证实了自己那不知所措的技术和单调无味的作装配!您好好听着,侏儒小人,这对您很有必要!来吧,竖起耳朵!好,那么,您现在听到的不仅是被收音机蹂躏了的韩德尔的作品,虽然这种表现形式恶心透顶,但作品的神还是保持了,还是神圣的——您,最可敬的人,同时还听到、看到一切生活的一个优秀的比喻。如果您听收音机,您就会听到和看到在思想与现象、永恒与时代、神的东西与人的东西之间的原始斗争。我亲的,正如收音机能把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无选择地抛进最不相称的空间中去十分钟之久,抛进中产阶级的客厅和阁楼,抛进闲聊的、大吃大喝的、打呵欠翻天和打呼噜睡觉的人中间去一样,正如它剥夺了音乐的官感美,败坏了音乐,破坏了音乐的完整,玷污了音乐,可是并没有能完全杀死音乐的神一样。生活,也就是所谓现实,把世界上美丽的形象游戏乱扔一气,在演奏韩德尔作品之后接着就举行关于中等企业中隐瞒资产手法的报告,把奇妙无比的管弦乐声变成平淡无奇的声音堆砌,把它的技术和勤奋忙碌,把它乱七八糟的粪便和虚荣心一起塞进思想和现实之间、乐队和耳朵之间。整个生活就是这样,我的小家伙,我们不得不听其自然,如果我们不是笨驴,我们就对此发笑。像您这一类人根本没有权利去批评收音机或者批评生活。您最好是先学会去听收音机!学会严肃地对待值得严肃对待的东西,而嘲笑其他的一切!或者您自己曾把这一切做得更好、更高尚、更聪明、更有趣味?啊,不,哈立先生,您没有这样做。您把您的生活写成了一部可怕的病史,您的天才变成了不幸。据我所见,您除了向一个如此漂亮,如此令人喜的年轻姑身上一刀把她杀死之外,别无他法!您认为这样做正确吗?”

“正确?啊,不!”我绝望地喊道,“我的上帝,一切都是如此错误,愚蠢不堪,坏到极点!我是一头动物,莫扎特,一头愚蠢凶恶的动物,又有病又堕落,您说得一千个对。——可是关于这个姑,是她自己愿意如此的,我只是满足了她本人的愿望。”

莫扎特无声地笑着,可是做了件大好事,把收音机关掉了。

刚才我还一心一意地为自己辩护,相信我的理由,现在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相当愚蠢,意外地愚蠢。我突然回忆起,有一次当赫尔米娜谈到时间和永恒时,我立即认为她的想法就是我自己想法的影子。但是我却理所当然地认为,让我把她杀死的想法,完全是她自己的想法和愿望,丝毫没有受到我的影响。可是,为什么我当时对这种如此可怕、如此陌生的想法不仅接受了,相信了,而且甚至预先就猜到了呢?也许因为这就是我自己的思想吧?而我又为什么正好在我发现赫尔米娜赤地躺在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里的时候把她杀死呢?莫扎特无声的笑显得无所不知,充满嘲讽。

“哈立,”他说,“您是一个开玩笑的人。难道这个美丽的姑真的除了希望您给她一刀以外,对您别无所求?这个您骗不了人!不过,您倒是认真地刺了一刀,那个可怜的孩子是死了。也许现在是您弄清您对这位女士干这漂亮的一手的后果的时候了。或者,您想逃避这一后果?”

“不,”我喊道,“您难道一点不理解?我怎么能逃避后果!我除了渴望赎罪、赎罪、赎罪,引颈就戮,受惩罚、被消灭以外,其他什么也不想。”

莫扎特以令人难以忍受的嘲讽的眼光看着我。

“您总是那么郑重其事!可是您还会学会幽默的,哈立。幽默一向就是绞刑架下的苦笑,必要时您就在绞刑架下学会它。您愿意这样做吗?愿意?好,那您就到检察官那里去吧,忍受一下那毫无幽默感的法庭机器,直到在监狱里,在黎明时分把您的头砍下来为止。您准备好了吗?”

一块招牌突然闪现在我的眼前:

处决哈立

我点头表示同意。一个光秃秃的院子里,四周墙上的小窗户都钉上了铁栅栏,一个很干净的断头台,十几个穿着法衣和礼服的先生,我站在中间,在清晨灰蒙蒙的空气中冷得发抖。由于悲伤和恐惧,我的心都收缩了,但我甘愿如此。遵照命令我向前走了几步,遵照命令跪下。检察官取下帽子,清了清喉咙,其他各位先生也干咳几声。检察官取出一份庄严的文件,把它打开,宣读道:

“先生们,站在你们面前的哈立·哈勒受到控告,他由于肆意滥用我们的魔术剧而犯下了罪行。由于哈立把我们美丽的形象大厅与所谓的现实相混淆,用镜子里的刀子杀死了一个镜子里的姑,从而不仅玷污了高尚的艺术,而且他还有意识地、毫无幽默感地试图把我们的魔术剧当作自杀的机器,为此我们判处哈勒永生,并且剥夺其进入我们剧场的权利十二小时。同时被告人必须接受一次被耻笑的惩罚。先生们,开始耻笑: 一、二、三!”

随着口令声“三”,所有在场的人都无可指责地一致地开始大笑,这是一场笑的高声大合唱,是一场可怕的、人类几乎难以忍受的曹地府的大笑。

当我清醒过来时,莫扎特像刚才一样坐在我的身旁,拍拍我的肩头说:“您已听到对您的判决了。您会不得不惯于继续倾听生活的收音机音乐。这会对您有好处。您的天分太低,亲的蠢家伙,但是您会逐渐明白对您的要求是什么。您应当学会笑,这就是对您的要求。您应当懂得生活的幽默,懂得这生活的绞刑架下的苦笑。但显然您是准备好了应付世界上的一切,只是没有准备好应付对您的这一个要求!您决意刺死这个姑,您决意让自己庄严地被处死,您肯定也愿意上百年地苦修苦行,承受鞭挞。或者,不是这样?”

“啊,是的,我衷心愿意。”我在痛苦中喊道。

“当然!每一个愚蠢的毫无幽默感的游戏您都喜欢参加,您这位慷慨的先生,所有慷慨激昂的和毫无乐趣的东西您都赞成!但是我不喜欢这个,对于您那漫劲头十足的全部忏悔我嗤之以鼻。您愿意被处死,愿意被砍头,您这个狂怒的战士!您还会为这个讨厌的理想打死十个人。您想死而不想活,您这个懦夫。见鬼去吧,您正是应当活下去!给您判最重的罪倒是对您正合适。”

“噢,那判的会是什么样的罪呢?”

“例如,我们可以使那位姑活,让您跟她结婚。”

“不,这我可不愿意。这样做会是一场不幸。”

“好像您的所作所为还没有造成足够的不幸似的!但是现在再也不该有慷慨激昂和打死人的事情了。您理智一点吧!您应当活着,而且您应当学会笑。您应当学会听那该死的生活中的收音机音乐,应当崇敬这音乐背后的智慧,应当学会嘲笑这音乐中无关紧要的废物。完了,对您没有更多的要求啦。”

我小声地、像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问道:“要是我拒绝您的要求呢,莫扎特先生?要是我剥夺您支配荒原狼,干预他的命运的权利呢?”

“那么,”莫扎特平和地说,“那我将建议你再一支我这美妙的香烟。”当他这么说着并从上衣口袋里出一支香烟递给我时,他突然不再是莫扎特了,而是我的朋友巴伯罗,是他在用一双深的异国眼睛热情地看着我,而且很像是教我玩形象棋子那个人的孪生兄弟。

“巴伯罗!”我跳起来叫道,“巴伯罗,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巴伯罗把烟递给我之后又递过火。

“我们现在,”他微笑着说,“是在我的魔术剧场里。如果你想学探戈舞,或者想当将军,或者想与亚历山大大帝谈心的话,那下一次都可以办到。但是我必须说,哈立,你使我有点失望。你完全忘乎所以了,你把我的小魔术剧的幽默给破坏了,干了一些很糟糕的事情,你动起了刀子,你用现实的污斑把我们美丽的形象世界给玷污了。这可不怎么样。但愿你是因为嫉妒我和赫尔米娜躺在那里而干出这种事的。很遗憾你不会跟这个形象打交道。——我原以为,你会更好地学会这种游戏的,不过,这是可以改正的。”

他拿起赫尔米娜——她在他的手指间很快缩小成一个棋子形象——装进了刚才给我掏烟的那个口袋。

香烟散发出甜蜜而浓烈的舒适香味,我觉得自己一点力量也没有了,好像被挖空了一样,真想睡上一年之久。

啊,一切我都明白了,我理解了巴伯罗,理解了莫扎特,我听到身后某处有莫扎特那可怕的笑声,知道生活戏剧的所有十万个形象棋子都在我的口袋里,震惊地猜测到了这件事的含义,愿意再一次开始这个游戏,再次去品尝它们的痛苦,再次因其荒诞不经而颤抖战栗,反复地去穿越、经历我心的地狱。

我一定会把形象游戏演得更好些,我一定能学会笑。巴伯罗在等待我,莫扎特在等待我。

(李世隆等译)

注释:

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356—公元前323),希腊国王。

【赏析】

西方人从柏拉图开始,又经过笛卡儿的强化,上千年来一直是以二元对立的模式看待人自身的。本能与智慧、感官与神、欲望与意志、情感与思想、肉体与灵魂、心灵与理、知识与德、先天与后天……人被当成这样一系列二元因子的组成物,并以它们之间的矛盾对立来解释人的思维和行为,影响之大,直到今天还制约和规范着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但小说《荒原狼》却揭露了这种认知方式的局限,并且尖锐地挖掘了其原因。

作家黑塞通过他作品中的主人公,那被称为荒原狼的哈立·哈勒,一方面塑造处于新旧不同文明的对立当中、两种时代的文化价值矛盾和冲突之下的苦闷、动荡、无家可归的灵魂;另一方面具有指导和启示地指出,导致哈勒灵魂痛苦的根本原因是人自我假设的二重格,及这两方面无论在虚构层面和现实层面上的不可调和。此处节选小说中有关“魔术剧”的部分,作家那具有开创意义的哲思在其中得以充分的体现。

通篇小说都充满亦幻亦真的气氛,魔术剧更把这种感觉推向极致。节选部分中,哈勒应赫尔米娜的邀请,去参加一场化装舞会,在舞会上,他有机会进入了所谓魔术剧的现场。很显然,魔术剧场是个虚拟的空间,那里是现实世界的镜中之像。然而这镜子的功能却绝不是简单的复制,而是映照出事物隐藏在表象底下的本质和人类思想上的歧途。

在前面的篇章中,作家已经通过《论荒原狼》这本小册子明确指出,在荒原狼身上,以及在所有人身上,都有二重格的对峙,即所谓人和狼的对立。而实际上,人的格要复杂得多,是由上百种、上千种本质构成的。把复杂的多面的人物形象简单地分为人和狼,然后再根据它来对万事万物作出解释,是“一种毫无希望的儿戏”,“是对现实的强”。的确,哈勒本人不正是依据类似的二元对立的假设,被人为地切割成非此即彼的两部分,“分成狼和人,分成本能和智慧”吗?其他的如善与恶、美与丑、利己与利他、激进与保守、漫与务实、革新与守旧……还有许多的二元对立的组合,也都同样,不趋向一个极端就趋向另一个极端,就像在黑白棋盘格上安排人生的脚步,似乎只有两种可能的路子。就是这种情况,造成了荒原狼的痛苦、孤独和自杀倾向——好古典艺术,就无法容忍现代音乐;崇尚理想神,则不能兼容现实功利;回归自然的狼,就难以保持理智的人

那么,正确的理念和认识应该是怎样的呢?在节选部分中作家写到,一个东方智者通过下棋的形式对哈勒进行个建设的指导。他通过一面镜子,把哈勒一人的个分解成许多的小棋子,再把它们组成一个形象,通过变成棋子的这许多形象来做游戏,上演了一幕幕彩的人生戏剧。这个情节说明,人的格是多样的、复杂的,一旦恢复了本来面貌,一旦被分解的碎片经过不同的排列组合,统一成新的整体,就会焕发出前所未有的能量和潜力。东方智者告诉哈勒,这才是“生活的艺术”,也即“生命的艺术”。在后面的篇章中,哈勒又观看到了“驯荒原狼奇迹表演”,这个表演是古怪地分成人驯狼和狼驯人两个部分。每一部分都既野蛮得可怖,又失败得可笑。这无疑是在形象地表明,把个简单地划分为人与狼的二重对立,再用一方面去克服另一方面,既不可能成功,也令人痛苦困惑。

节选部分中还有一个更富代表的细节,即哈勒对收音机播放莫扎特的音乐深恶痛绝。在他看来,那种达到了辉煌极致的古典音乐,只能由造诣高超的艺术家在宫廷的乐池里演奏,否则就是亵渎。哈勒就是按照这样的模式来理解自己的命运的。所以他永远在不同形式的两极之间摇摆和颠来倒去,注定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和归宿,只能在神上自我折磨。但是莫扎特却不赞同哈勒抱怨、憎恨用收音机播放古典音乐的态度,对哈勒断定这是机器消灭艺术的最乌七八糟也最有效的手段不以为然。他肯定音乐的原创神是什么手段都破坏不了的。他告诫哈勒“应当崇敬这音乐背后的智慧,应当学会嘲笑这音乐中无关紧要的废物”。道理就在于,生活中的实际事物也不是简单地二元对立的。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并非只有一种舍此取彼的选择,互相绝无容的可能。所有事物也并不是好的全部好,糟的全部糟。无论是古典音乐还是现代音乐,无论是乐队演奏或收音机播放,都既有智慧的华,也不免赘余的废物。

拯救之路就这样重新在脚下开始了。正由于世界和自我的灵魂是复杂多元而不是二极对立的,正由于人并非连通自然和神之间的一条两块板的小窄桥,通向和谐与理想的路途才如此漫长曲折,历经艰辛。小说最后,哈勒虽在有关人的多元分解和统一组合方面获得许多启示,从自己的错误和愚蠢中醒悟过来,却出自嫉妒心杀害了赫尔米娜,“用现实的污斑把我们美丽的形象世界给玷污了”,破坏了魔术剧的幽默。这一情节说明,有关自我个的完整认识和重新铸造,真正要做起来,以达到预想的目标,并不是容易事。无论在理论阐述的层面,或生活实践的层面,都将是十分漫长而艰巨的过程。于是,作家冷静而深刻地进一步指出,只有正确认识人的本来面貌,才能真正戳穿荒原狼的荒诞,促使人类在个建设上向着整体的丰盈进化。至于这个世界所有的悖谬与荒诞,就用笑与幽默来对付。那不是出于浅薄、无聊或自我解嘲,这是因为,悖谬与幽默本身就是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东西。节选部分中,莫扎特告诉哈勒,“幽默一向就是绞刑架下的苦笑”。当高声的如同大合唱的笑声处决了哈勒这头终至确定了方向的荒原狼时,那一刻,他下定决心,愿意再一次开始这个游戏,一定要学会笑,哪怕前程再遥远,路途再艰险,也要继续努力,进行尝试。

青年时代就接受漫主义影响的黑塞,喜欢把人物置于各个角度的映照之下。《荒原狼》就是通过“出版者序言”、“哈立·哈勒手记”、“《论荒原狼》的小册子”、“魔术剧”四个不同的叙述角度刻画人物的。这四个部分的描写不尽一致,尽管都围绕哈勒的所作所为和神情感经历而展开,但又有不同变化,形成了黑塞自己所谓的“奏鸣曲式艺术结构”,或者像音乐作品中的四重奏——同一个旋律,却以四重的变奏加以展现。这种写法,明显又具有现代派小说艺术的特征。

同时,小说标志着人物形象上艺术审美方式的转折,它变革了二重人格式的漫派风格。除了致力于揭示个的丰富程度,小说人物关系的设置也不再是二元分立或互补的。巴伯罗和哈勒算是一对,巴伯罗莫测高深,永远面带微笑,最后又与伟大的音乐家莫扎特幻化成同一个人,他在格和思想倾向上和哈勒形成对称和互补,但其间又插入了作为哈勒的“镜子”的赫尔米娜;在赫尔米娜和哈勒之间,又加上了个玛丽娅;而哈勒的启蒙者、不朽的伟大人物,除了莫扎特外还有歌德。所有这些形成了三维或多维的关系,都是有意为了打破根深蒂固的二元格局。《荒原狼》只是在第一人称手记的形式上还保留着忏悔录的痕迹,其实早已超越了漫派喜欢剖析自我的忏悔录写法。通过这部小说,黑塞成功地突破了漫主义文学的传统手法。他以思辨式的反思,而不是形象的塑造,来表现其创作的意图和宗旨。为此,整部小说充满了扑朔迷离的魔幻彩的同时,又具有较浓厚的哲理意蕴。

(张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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