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庚家有一只羊，一只老母羊。
老庚有一个儿子，叫小庚。小庚管那只老母羊叫二一娘一。
小庚出生那阵，他一娘一没一奶一，他饿，成天哭，哭个不停，哭哑了嗓子。家里穷，买不起一奶一粉，老庚和女人急得一团一团一转。正好，他家一有只羊，刚生了羊仔。老庚突然计上心来，他在小庚哭的时候，端一个碗，挤半碗羊一奶一，让小庚喝。羊仔渐渐长大了，母羊的一乳一房渐渐瘪了，老庚怕小庚断了一奶一，就挤得更勤了。然后，再用土方法保存下来，一点一点给小庚节约着喝。就这样，小庚靠着羊一奶一活了下来。
从小，小庚就多病。小庚两岁的时候，一个瞎子打村里经过，吆喝着，算命啦，算命啦，前看五百年，后看五百年，不准不要钱。一娘一叫住瞎了，给小庚算了一命。瞎子掐着指节，叽哩咕噜说了很久，听得一娘一直点头。回到家，一娘一就把小庚牵到羊圈边，点三炷香，对小庚说，有了这羊，才有你，是它救了你的命，你拜它做干一娘一吧。接着，一娘一就握了小庚的手，合一拢，教小庚给羊打拱作揖。嘴里，还念叨着，保佑小庚肯吃肯长，不生三遭八难。从此，小庚就在一娘一的教导下，把一只羊叫了二一娘一。
小庚慢慢长大了，他真个把羊当一娘一一样侍候着。
放羊的时候，小庚总是挑草最嫩，路最好走的地方去。有时，羊出了轨，吃了别人家的禾苗，不管别人怎么生气，他也不让对方动羊一指甲。每过几天，他就会用盆子端了水，给羊洗一次澡。后来，羊也老了，他把羊牵出来，拴在院子里，自个儿上山把草割回来。他也知道羊闷，隔三差五的，他就用背篓装了羊，大汗淋一漓背上山，让羊慢悠悠吃饱了再背回家。夏天，他给羊打扇，驱蚊；冬天，他临睡时把自己薄薄的小棉袄给羊取暖，第二天一早再穿回身上。
有一天，村里一个外号叫冬瓜的人指着羊，问小庚，你叫它什么？
二一娘一。小庚脱口而出。
孝顺嘛，你真是它生的？冬瓜一脸的嘲笑。
不是，但它救过我的命。小庚说。
不对，你是它生的，你就是一只羊。冬瓜说。
小庚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是就是吧，我就是一只羊，关你什么事？
就关我事儿了，你是一只羊，那我们不也和你一样，变成一羊了？冬瓜耍横了。他说，过几天，我宰了它，让你的二一娘一见鬼去吧。
你敢，你宰它，我就宰你。小庚一步蹿到冬瓜面前，恶狠狠地说。
冬瓜吓了一跳，没了言语，悻悻地走了。
几个月后，小庚上高中了，路远，得住校，不能天天回家看羊了，他把羊交给了老庚和一娘一。临走时，他还不放心，看着羊磨磨蹭蹭不愿出门。一娘一说，它是你二一娘一，一娘一知道怎么照顾它，放心上学去吧。小庚就上学去了。不久，冬瓜的话也应验了，可是宰羊的却不是冬瓜。
那天，是秋末的一个日子。老庚在山上打柴，被村里的李主任寻回了家。路上，李主任说，乡长找你哩。老庚问找他干啥，他又不认识乡长。李主任说，乡长的儿子得了怪病，医院都医不好，听说有一个土方子，要十多年的羊角、羊心入一药一，找遍了全乡，就你有，他想高价买你的羊哩。老庚的心就颤颤地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说，它是小庚的二一娘一，小庚不会答应的，我也不卖。老庚一抽一身想回山上去，继续砍他的柴。李主任拽住老庚的胳膊，说，这个是机会，你得抓住，一来可以和乡长拉拉关系，二来也可以卖个大价钱。你不存点钱，以后小庚读大学咋办？老庚不吱声，被李主任拽回了家。
乡长好说歹说，价钱出到了八百。李主任也在旁边一个劲地帮腔。村里听说老庚家一只母羊，卖到了八百，都好奇地聚拢来七嘴八舌地劝老庚，说一只老母羊市场价就几十块，现在乡长都出了天价，还不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再说，那不过是一只羊，又不真的是小庚的二一娘一。
老庚和女人犹豫了大半天，终究还是卖了。
李主任牵着羊绳，他打算给乡长送上门去。可是，不管他怎么使劲拉，羊的四蹄却紧紧一抓住地面，不移动分毫。羊看着老庚和女人，凄惨地叫着。
无奈之下，李主任提了两只前脚，乡长提了两只后脚，把羊倒立着提走了。
小庚回来，一个人跑到他经常放羊的后山，大哭了一场。
天黑了，小庚还没回家，老庚就去找，没找着。
第二天下午，老庚才听说小庚昨天跑到乡上去，刺了乡长一刀，乡长还在县医院抢救。小庚被派出所抓了，送进了公一安局。
后来的事就很简单了。
乡长救活了，老庚砸锅卖铁赔了医疗费，小庚进了劳教所。
老庚曾经收到一封小庚寄回来的信。信里，小庚说，他天天想他的二一娘一，天天做梦，梦见他真的变成一只小羊了，偎依在二一娘一的怀里……读着信，老庚就捶一胸一顿足，双手死死揪着自己的头发，咙喉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不能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