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次参观,我深信新社会的大门对我是敞开着的,问题就看我自己了。
我满怀希望地迈进了一九五八年。这时我已经有了乐观情绪。这种情绪最早的出现,是在一九五七年秋季抬煤的时候。
每年秋季,管理所就大量地运来煤炭,一部分准备冬季取暖,一部分制成煤砖供蔬菜一温一 室使用。我们冬季吃的青菜都是自己暖房生产的。
从前每次搬运煤炭和制作煤砖都用不着我们,我们从这年起才开始参加这项劳动。这时我的体质与往年大不相同了。在本组里我和老王、蒙古族老正与一个伪将官年岁较小,凡是重活大都由我们四个人做,我因此得到了锻炼,体质有了显著的增强,从前的一毛一病已全部消失。在制作煤砖的劳动中,我担任的是比较费力气的抬煤工作。这天因为所长和一些干部都来参加制作煤砖,大伙干得特别起劲。临完工,我和老宪又多抬了三满筐。
一交一 工具的时候,我听见王看守员对一个同伴说:
“我看溥仪干活是实在的。他不挑显眼的干。”
我和老宪放下煤筐,到树权上拿衣服穿,所长笑着问我:
“溥仪,你的肩膀行不行?”
我看看肩膀,回答说:“不痛不肿,只略有点红。”
“你现在的饭量怎样?”
“干饭三大碗,大饺子可以吃三十多个。”
“不失眠了?”
“躺下就睡着,什么病也没有了。”
在场的人不论是所方人员还 是伙伴们,全冲我乐起来。显然,这是和从前完全不同的笑声。我觉得受讥笑的日子已成为过去了。
我这时在其他方面,也有了进步,例如学一习一 《政治经济学》和《历史唯物主义》,并不像从前那样吃力了,在自己的衣物整洁方面,跟别人的距离也大大缩小了。不过,我最有信心的还 是劳动。只要不叫我做那些像扎纸花之类的细巧活,我的成绩总是第一流的。即使是理论学一习一 成绩最好的人,都不免在这方面对我表示羡慕。
伙伴们的羡慕和我的信心的增长,与其说是由于劳动观点的树立,还 不如说是由于社会上新出现的劳动风气的启示。从一九五七年末开始,我们就从报纸、家信以及所内人员的各种新动一态 上觉出了一种新风气,好像人人都在争着参加体力劳动,把体力劳动看做是最光荣的事。数以万计的干部上山下乡了,学校里增加了劳动课,出现了各式各样的短期义务劳动的队伍。在所里,我们不但看到了干部们做煤砖,而且看到所长和科长们在厨房里洗菜、烧火,以及在南道里挑送饭菜。每天清晨,我们还 没起一床一 ,院子里就传来了木制车轮声和车上的镐、锨撞击声。这种声音告诉我们,所长和干部们已经出门到后山开荒去了。这一切都在启示我们说:在新社会里,劳动是衡量人的一项标准,当然,在改造中更不能例外。
我忘记了是谁告诉过我,许多人都错误地把劳动看做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只有共一产一党一 人才正确地把劳动看做是人类自己的权利。我当时对任何神佛都已丧失了兴趣,看不出劳动和上帝有什么关系。我们每个人都能看出,劳动对于共一产一党一 人来说,确实是一件很自然的事。记得有一次我们清除一堆垃圾,文质彬彬的李科员从这里走过,顺手拿起一把铁锨就干起来,干得比我们既轻快又麻利,而且一点不觉得多余。
一九五八年,劳动之受到重视,劳动之成为热潮,给我们的感受就更深了。我从北京的来信中,知道了许多新鲜事。从来闷在家里不问外事的二妹,参加了街道上的活动,兴高采烈地筹备着街道托儿所,准备帮助参加劳动的母亲们看管孩子。在故宫里工作的四妹参加了德胜门外修湖的义务劳动,被评为“五好”积极分子。三妹夫和三妹都参加了区政一协 的学一习一 。老润和区政一协 的老头们参加了十三陵水库工程的劳动,这些人的年龄加起来有七百六十六岁,工地上就称他们为“七六六黄忠队”,他因为一件先进经验的创造而得到了表扬。五妹夫老万和五妹,以自豪的口吻报道大儿子的消息,这个学地质的大学生参加了关于利用冰雪问题的科学研究工作,作为向自然进军的尖兵,正在向祖国西北一座雪峰探险攀登。几个侄子和大李都有了工作,在市郊农场做了生产小队长。到处是劳动,到处是欢腾,到处是向自然进军的战鼓声。人人都为了改变祖国的落后面貌的伟大历史运动,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伙伴们收到的家信中反映的气氛全是如此。后来,大家知道了一毛一主席和周总理以及部长们都参加了十三陵水库的劳动,简直就安静不下来了,一致向所方和学委会提出,要求组织生产劳动。
所方满足了大家的要求,先试办了一个电动机工厂,制造小型电动机。后来因为这种生产很有前途,而我们一所的人力既弱又少,又转一交一 给三所、四所的蒋介石集一团一 战犯去办,另给我们安排其它的劳动。这次的安排,是按照各人的体质和知识等条件,并且是从培养生产技能着眼的。我们共编成五个专业组,即畜牧组、食品加工组、园艺组、蔬菜与一温一 室组和医务组。我和老元、老宪、老曲(伪满四平省长)、老罗(伪满驻外使节)五人被编入医务组。我们的工作是每天扫除医务室,承担全部杂务和一部分医务助理工作,边做边学,另外每天有两小时的医学课程,在医务室一温一 大夫的辅导下,自己读书和集体讨论。我的四个同学都当过医生,三人复一习一 西医,老罗和我学的是中医。此外,针灸是五人的共同课。分组劳动了一段时间,我又有了新的信心。
我初到医务组时,医务助理业务远不如那四位同学。我制作外科用的棉球时,做得活像从旧棉絮里拣出来的;我量血压时,注意了看表就忘了听听诊器,或者顾了听又忘了看;我学一习一 一操一纵血压电疗器械时,起先老是手忙脚乱,总弄不好。只有在干杂活、用体力时,我比他们每人都强。后来,我下定决心非学好业务不可。大夫或护一士 教过了我,我再找同学们请教,同学们教过了,我独自一人又不停地练一习一 。这样学了一段时间,医务助理业务慢慢地弄会了。那时每天有个日本战犯来电疗,每次完毕之后,他总是向我深深一躬到地,并且说:“谢谢大夫先生。”我不禁高兴地想,固然我的白罩衣和眼镜可能引起了误会,但是这也说明我的一操一作技术得到了患者的信任。第一个学程终了,一温一 大夫对我们进行了测验,结果我和别人一样地得了个满分。
在试制电动机的时候,我曾遇到过很堵心的事。电动机的生产分组名单,是学委会提出的。自老万、小瑞等人释放后,大家新选了前伪满总务厅次长老韦、溥杰、老王和两个伪将官为委员,老韦为主委。凡是带技术一性一的工作,这个学委会都不给我做,带危险一性一的也不给我做,缠线圈怕我缠坏,铸铁怕我出事故,结果只把一项最简单的工作一交一 给我,让我跟几个老头捣焦炭——把大块焦炭捣成小块。我把这看做是对我的轻视,一交一 涉几次都没结果。现在,我把医务助理业务学得跟别人一样了,连那个治高血压的日本人都把我误认成大夫,第一次测验又得了个满分,相信自己并不十分笨,这样地学下去,自信必能学得一技之长,没有四百六十八件珍宝,自信照样能生活。
有一天,我要求见所长。这时老所长已经调了工作,这里成了他兼管的单位,不常来上班,接见我的是一位姓金的副所长。这位年轻的副所长一精一通日文,原是专管日本战犯的,日本战犯大批遣送回国后,他照顾了全所的工作。我对他说:
“我一交一 出的那批首饰,政一府应该正式收下来了。存条我也早丢掉了。”
我以为副所长对这件事的过程未必清楚,想从头再说一遍,不料他立刻笑着说:
“这件事我知道。怎么,你已经有了自食其力的信心了?”
这天,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讲了四百六十八件珍宝(这些东西后来进了陈列室)的每件的来历,由一位文书人员做了记录。完成了这件工作,我走到院子里,浑身轻松地想:
“副所长的那句话,无疑的是一句宝贵的鉴定。看来,我进步的不错吧?快到了做个正经人的那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