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五点我们从书房转移到起居室。深绿色皮椅是父亲的座位,我坐在一张装有暗红色天鹅绒软垫的矮脚椅上,大小正合适。有时候他让我帮忙拆信封,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太会拆东西。我们身后有一个壁炉——据我所知,它压根儿没被用过;壁炉上的玻璃防火屏里嵌着蝴蝶标本。看书的时候,我通常喝糙米奶,他喜欢一种名叫“皮卡多”的红色鸡尾酒,但他从不让我尝,理由是“你还太年轻”。那时候在那人眼里,我始终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
在此,我想描述一下父亲的模样:高大个子,身高六英尺四,宽肩细腰,手臂肌肉健壮,双足俊美(当我发现大多数人的脚是那么丑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父亲的脚是一件绝美的艺术品);乌黑的眉毛和深绿的眼睛齐整地镶嵌在脸上;皮肤暗白,鼻子挺拔修长,嘴唇纤薄,上唇的曲线如同一弯弓,下唇的唇角处都很丰满。他的头发如黑缎般柔滑光亮,前额处向后弯曲。在我很小的时候,直觉已经告诉我,父亲相貌出众。他的步伐犹如舞者,轻盈优雅;你从来都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但当他走进房间的那一刻,你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我觉得如果让我蒙住双眼,塞住双耳,我依旧能够判断他是否在那儿;他周边的空气具有一种可以被感知的灵光。
“蜂蜜是怎么做的?”那天下午我问他。
他张大眼睛答道:“蜂蜜是蜜蜂采来的。”
他向我讲解了蜜蜂采蜜的过程,从花蜜讲到蜂巢,又从蜂巢讲到采蜜。“不育的母蜂担当工蜂,”他解释道,“公蜂基本没什么用处,它们唯一的作用就是与蜂王交 配。公蜂的寿命很短,出生后过不了几个月就死了。”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他的嘴形显得很别扭,仿佛在讲一门陌生的语言。随后,他绘声绘色地形容了蜜蜂回到蜂巢时的“舞姿”:他用手比划着,双手来回摇摆,还一边模仿蜜蜂的声音,那声音如此优美,宛若天籁一般。
讲到养蜂人的时候,他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百科全书,翻出一张养蜂人的插图给我看。图上的男子头戴一顶宽沿帽,脸上戴着面罩,手拿一个喷嘴的装置,养蜂人利用这个装置制造的烟把蜜蜂从蜂房里熏出来。
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母亲的轮廓——一个带着厚手套,披着长纱的女人;但我没有跟父亲提起她,也没问他关于“薰衣草蜂蜜”的事。他从来不回答有关母亲的问题,通常他会以转换话题的方式来回避。记得有一次,他说,一提到我母亲就会唤醒他心底的伤痛。
我不知道薰衣草蜂蜜到底是什么滋味。我只吃过丁香蜂蜜——蜂蜜的名称注明在罐子的标签上——它会让人联想起夏天的草地散发出的沁人心脾的绿色气息。我觉得薰衣草蜂蜜的味道应该更浓郁,花香中掺杂一点烟草味,色若紫罗兰——宛如拂晓时天空的色彩。
时间这个概念在我父亲的世界里毫无意义。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未瞅过一眼书房里那个古董钟。尽管如此,他对时间的安排非常严谨——也许出于对我的考虑。每晚六点是我吃晚饭的时候,他会坐在旁边陪我。按照惯例,麦克?奇夫人(我懒得写她的全名,反正平时我就是这么称呼她的)每天把预先做好的晚饭放在烤炉里保温 :芝士通心面、砂锅豆腐或是素食肉酱。她煮的东西全都外糊里生,淡而无味但有益健康。等我吃完,父亲会帮我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