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的和平气象就像是千年万载的,传播着好消息,坏消息是为好消息作开场白的。这城市是乐观的好城市,什么都往好处看,坏事全能变好事。它还是欢情城市,没有快乐一天没法过的。河南闹水灾,各地赈灾支援,这城市捐献的也是风情和艳,那就是筹募赈款的选举上海小姐。这消息是比风还快,转眼间家喻户晓。"上海"是摩登的代名词,"上海小姐"更是摩登的代名词,上海这地方,有什么能比"小姐"更摩登的呢?这事情真是触动人心,这地方,谁不崇尚摩登啊?连时钟响的都是摩登的脚步声。这是比选举市长还众心所向的事情,市长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上海小姐却是过眼的美景,人人有份。那发布消息的报纸一小时内抢光,加印也来不及,天上的云都要剪下来写号外的。电车当当地,也在发新闻。这是何等的艳情啊!是梦中景色,如今却要成真。都像是坐不住要跳起来的,心怦怦乓乓地擂鼓,是快三步的节奏。灯光也像是昏了头似的,晕眩闪烁。还有什么能比"上海小姐"这事情更得这城市的心?这。已是像孩童一般天真,有些恬不知耻的贪欢。这是人人都要去投票,无私奉献意见的事情,选票上写着爱美的心意。
最初建议王琦瑶参加竞选的,是那拍照的程先生。程先生后来又给王琦瑶拍过两次室外的照片。这两次,王琦瑶是要老练一些,但却不动声色。她就像知道程先生的心意似的,程先生刚想到,王琦瑶便做到了。王琦瑶的美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美,不会减,只会加,到了最后,程先生眼里的王琦瑶是如天他一般,举世无双的了。他是真心建议王琦瑶参加竞选"上海小姐",他简直觉得这选举就是为王涛摇而举行的。倘若只有程先生的建议,王琦瑶还不会去报名,因她对自己不如程先生那样的有信心,再则她也不同于程先生的人在事外,她是有过得失的,得失都是心上留痕;她可不敢轻举妄动。但程先生的建议确实触动了她的心。那些接履而至的晚会,时间长了,就有徘徊之感,不知何去何从的。程先生的建议使她心头一亮,虽然亮也是蒙昧的亮。这晚,蒋丽莉一个远房表姐的婚宴上,蒋丽莉一下子宣布了程先生的这个建议。这其实是一个很不合适的婚礼节目,带有喧宾夺主的意思,众人的目光全转到王琦瑶身上,她虽然恼怒,却也不好发作。不过,在喜庆的宴会上宣布这事给了她一个吉兆,那大红灯笼虽不是对着她来的,可洋洋喜气却是有主也没主的。那一对新人是吉兆,成双的吉日是吉兆,杯子里的酒,怀里的康乃馨,都是好兆头。马路上的灯也是流光溢彩,喜形于色,广告灯箱里的丽人倩影,更是春风满面。王琦瑶心里对蒋丽莉也不全是怪,还有一点感激,她想,这也许是一个机缘呢?谁又能知道。于是她便顺势而走了。
蒋丽莉就好比是自己参加竞选,事未开头,就已经忙开了。连她母亲都被动员起来,说要为王琦瑶做一身旗袍,决赛的那日穿。蒋丽莉拖着她,参加一个又一个晚会,就像做巡回展出。她也不懂婉转措辞,开口就提选票的事,不管人家认不认识王琦瑶,也不管王琦瑶难堪不难堪。她的任性和专断,算是用着了地方,她的一厢情愿,也用着了地方。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好像"上海小姐"是她家的,王琦瑶也是她家的,她都有权一手包揽的。好在她是一片真心都写在脸上,否则,保不住是要坏事的。她是真心地以为王琦瑶美,而要向全社会推荐这美。她选择美丽的王琦瑶做她的知心,她的心事也变得美丽了。"上海小姐"这称号对她无关紧要,要紧的是王琦瑶。她想得王琦瑶的欢心,这心情是有些可怜见的。她对父母兄弟都是仇敌一般,唯独对个王琦瑶,把心里的好兜底捧出来的,好像要为她的爱找个靶子似的。这爱不仅是她自己的,还加上小说里看来的,王琦瑶真有些招架不住了。王琦瑶内心又可怜她,觉得她是有的不要,要的没有,对人对己都是无故的折磨。因此才能由着她胡来,只是见得她闹得过分了,不得不说她几句。这时候,她就成了个不知错在哪里的孩子,满脸的害怕和惶惑。心里又是不忍。有一回,王琦瑶又生气了,蒋丽莉拌着双手说了一句:王琦瑶,我不知怎样让你高兴!这句话使王琦瑶想起了吴佩珍,心里不由一阵暗淡。她想吴佩珍从不说这些起腻的话,但时时处处都是这样做的。如今她和她,虽在咫尺之间,却遥如天各一方。
事情已经沸沸扬扬,王琦瑶的小照却刚刚寄出。王琦瑶的原意是寄出小照就不管了,全当没有这回事,可是哪抵得住蒋丽莉的鼓噪,还有程先生的一日三提。程先生在报界有些熟人,选举上海小姐是这段日子报纸的热门话题,选票也由报业发放。但程先生在报界的熟人又不是太熟的,所以他带来的消息难免真假参半。王琦瑶倒还好,蒋丽莉就总是被这些消息左右。程先生有一回说某某企业的业主,号称某某大王的,其女也参加竞选,一下子便捐助给赈灾委员会一大笔款。蒋丽莉立刻就要去筹款捐助。又一回程先生说的是,某某政界要人为某某交际花竞选,专门在国际饭店召开一个盛大的酒会,社会各界名流都邀请了前去。蒋丽莉便也要去开酒会。王琦瑶的心怎能不受影响,也是七上八下,想不管也不行了。这些日子是有些激动难捺的,天天都在等待结果。这结果又是像押宝一样,有力气也使不上;只能由着天意。于是蒋丽莉就要去礼拜堂祈祷,祈祷辞是可当作抒情散文发表的。王琦瑶的不耐本是压在心里,却叫蒋丽莉张扬得满世界,那不耐便加了倍的,不由生出厌烦之心,对蒋丽莉不理不睬的。蒋丽莉只以为自己做的还不够,就更加努力,王琦瑶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蒋丽莉是对她好,可这好却像是压迫,是侵犯自由,要叫人起来反抗的。这就像用好来欺人,好里面是有个权力的。这事情如今八字没一撇,却已闹得满城风雨,几乎人人皆知。王琦瑶只恨没个地方躲,可以不见人;又恨不能装聋作哑,好拒绝回答问题。好在,这时她们已经毕业,可以不去学校。倘若还是在校,众目睽睽之下,王琦瑶想都不敢想的。可即使是在家里,光是家人和亲戚,就够她应付的。所以,她又不得不经常在蒋丽莉家中,蒋丽莉再鼓噪,不过是一个,外面可就是成十成百的。后来,索性就搬过去住了。
蒋丽莉早就邀请王琦瑶与她同住,王琦瑶一直没有答应,如今搬去了,把蒋丽莉喜欢的,提前三天就在收拾房间。见她高兴,她母亲便也很积极,吩咐老妈子做这做那,好像迎接贵客。蒋丽莉家中只有母亲和一个兄弟。父亲在抗战时把工厂迁到内地,抗战胜利也还不回来,其实是在那里娶了小的,是连过年也在那边过的,每年只在两个孩子的生日回来,也算是舔犊之情吧。蒋丽莉的弟弟在读初中,读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逃了学也不干别的,只在家里听无线电,这无线电可以从一早听到一晚,关起了门,只三顿饭出来吃。他们家的人都有些怪,连老妈子都有怪解的,样样事情倒着来;孩子对母亲没有一点礼数,母亲对孩子却是奉承的;过日子一分钱是要计较,一百块钱倒可以不问下落;这家的生子还都是当烦了主子,倒想着当奴仆,由着老妈子颐指气使的。王琦瑶住过去之后,几乎是义不容辞的,当起了半个主子,另半个是老妈子。第二天的菜肴,是要问她;东西放在哪里,也是她知道;老妈子每天报账,非要她记才轧得拢出入。王琦瑶来了之后,那老妈子便有了管束,夜里在下房开麻将桌取缔了;留客吃饭被禁止了;出门要请假,时间是算好的;早晨起来梳光了头发,穿整齐鞋袜,不许成天一双木屐抓哈队啦的响。于是,渐渐的,那半个主子也叫王琦瑶正本清源地讨了回来。王琦瑶住进蒋丽莉家,还是和蒋丽莉搞了平衡。她是还蒋丽莉的好,也是还她的权力控制。这样,她们就谁也不欠谁,谁也不凌驾于谁了。就在这时候,王琦瑶接到参加初选的通知。
初选真是美女如云,沪上美色聚集一堂。大报小报的记者穿插其间,是抢新闻也是饱眼福。那眼睛是花的,新闻也加了花边。进行初选的饭店门口,三轮车和轿车穿梭似的,你来我走。小姐们带着娘姨或者小姊妹,还有家人陪伴的,裁缝和发型师也有跟随而来的。上海的小姐们就是与众不同,她们和她们的父兄一样,渴望出人头地,有著名利心,而且行动积极,不是光说不做的。她们甚至还更勇敢,更坚韧,不怕失败和打击。上海这城市的繁华起码有一半是靠了她们的名利心,倘若没有这名利心,这城市有一半以上的店铺是要倒闭的。上海的繁华其实是女性风采的,风里传来的是女用的香水味,橱窗里的陈列,女装比男装多。那法国梧桐的树影是女性化的,院子里夹竹桃丁香花,也是女性的象征。梅雨季节潮新的风,是女人在撒小性子,叽叽味浓的沪语,也是专供女人说体己话的。这城市本身就像是个大女人似的,羽衣霓裳,天空撒金撒银,五彩云是飞上天的女人的衣袂。
这一天,就更是不同凡响。是小姐们的节日,太阳都是为她们升起的,照着她们从千家万户走出来。花店里的花是为她们馨售一空的,为的是庆贺她们入围。最漂亮的时装穿在她们身上,最高超的化妆术体现在她们脸上,还有最摩登的发型,做在她们头上。这就像是一次女性服饰大博览,她们是模特儿。她们的容貌全是百里挑一。她们分开来看,个个可以夺魁;对比着看,一个赛一个;再要合起来,这美便是排山倒海之势。她们是这城市的精髓,灵魂一样的。平常的日子里,她们的美润染在空气里,平均分布的,而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她们集起精华,钟灵娟秀,画下这城市最美的图画。
有了初选一幕,王琦瑶就有些安心,对各方的关怀询问有了交代,对自己也有了交代。而接下去的进入复选,却是有些意外的喜悦了。可说到了这时,王琦瑶才开始认真起来,之前,她就好像是应付蒋丽莉,还应付程先生。她的不认真,有点是为自己做一层防卫的壳,壳里藏的是自尊心。蒋丽莉和程先生的认真,来日都会打击她的自尊心,所以她只有将这不认真做得彻底,才可保住自己的不受伤。回想那时的一段日子,其实是难挨的日子。蒋丽莉和程先生的希望和努力,说到底都是要王琦瑶来负责任的,他们的成和败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王琦瑶的。他们那样的做法是有些代人做主,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的。王琦瑶倘若是认真,定会对他们有怨气,甚至反友为敌。也是不认真救了他们和王琦瑶的友情。现在好了,能够进入复选,连蒋丽莉和程先生都满意了。
王琦瑶和蒋丽莉重新出现在各种晚会上,每一个晚会都有些像记者招待会,问题层出不穷,王琦瑶总是有问有答。而蒋丽莉却变得格外矜持,问十句不定答一句的。程先生又给王琦瑶拍了一次照,是借人家的照相间,拍的大特写,专要人记准她的脸的。他再去托报界的熟人,竟真给登在了报纸的一角。报不是大报,却是竞选上海小姐的配文,等于做了一次广告。事情到了这步,王琦瑶心里倒有些害怕。她觉得事情太顺了,顺得像有个陷阱在前面等她,她相信物极必反的道理。这时候,王琦瑶其实是真正的起了奢望。她的心本来是高的,只是受了现实的限制,她不得不时时泼自己的冷水。她知道这世界上的东西真是太多了,越想要越不得,不如握牢自己手中的那一点,有一点是一点,说不定反会有意外的获得,所以是越不想越能得。如今这意外却到了眼前,不想也要想的地方。这是更难挨的日子。前边的难挨是在"防",这时的难挨是在"进"。在等待复选的日子里,王琦瑶竟然推摔了。
王琦瑶住的是底层客厅旁的一间,本是书房,专门为她做个卧室。廖户对了花园,月影婆婆。有时她想,这月亮也和她自己家的月亮不同。她自己家的月亮是天井里的月亮,有厨房的烟熏火燎味的;这里的月亮却是小说的意境,花影藤风的。她夜里睡不着,就起来望着窗外,窗上蒙着纱窗帘。她听着静夜里的声音,这声音都是无名的,而不像她自己家的夜声,是有名有姓:谁家孩子哭,奶娘哄骂孩子的声;老鼠在地板下赛跑的声;抽水马桶的漏水声。这里只有一个声音有名目,像是万声之首的,那就是钟声。它凌驾于一切声息之上,那些都是它的余音,是声的最细小的笔触,是夜的出声的冥想。这夜声是有浮力的,将人托起,使之荡漾,像水似的。一个人浮游得久了,便会觉得从里到外都虚空了,叫这夜声绘浸透了。这里的夜,是有侵蚀性,它侵蚀人的实感,而代之以幻觉。这里的夜色清澄见底,也不像她自家窗外的夜色,是有着杂质,浑饨饨的,这里的夜色可照见人影儿,头发丝都一清二楚。伸出手,夜色从指缝里全漏尽了,筛子也筛不出个颗粒。一穹的夜色压在顶上,也不觉重,是如蝉翼一般的,也只有一件东西是有形,也是为首的,那就是月光投下的影,透明的夜色是替它作衬托,也是夜色最细小的笔触,是夜的肌肤。这夜色可在万物之间穿行,无缝不入,最终,万物皆成无形无色。这夜色是有溶解力的,它溶解了物的实体,代之以虚形,总之,这里的夜晚是有魔术的,它混淆视听,使得人物皆非。
复选的名单是登在报上的,尽管胜负未决,但也已是光辉的殊荣,人人瞻目。都知道王琦瑶住在蒋丽莉家,她家竟有点门庭若市的了。凡认识些的都要来坐坐,问题是问也问不完。王琦瑶也更成了蒋家的光荣。蒋丽莉和母亲成天替她送往迎来,准备条点,忙得不亦乐乎,只有那弟弟闭门不出,无线电叽叽吹仅不知在说唱什么。她们这三人,一早起来就穿戴整齐,坐在客厅里,等着门铃响,好去迎客,有点严阵以待的意思。都明白事情已接近最后的关头,一点儿也忽略不得的。曾有个晚报记者来采访,回去写了篇文章,把王琦瑶和蒋丽莉描写成干姐妹的关系,于是蒋家的工商背景又使她名声增添一成。其实,蒋丽莉的母亲早已将她看成比亲女儿还亲的。亲女儿是样样事情与她作对,王琦瑶则正相反,什么都遂她的心。她甚至还写信给重庆的丈夫,逼他捐一些钱给赈灾委员会,为王琦瑶的竞选再添筹码。这母女俩平时的是非全是出于无事,如今有了这事供她们忙,且又共一个目标的,于是相安无事,甚至还有些同心协力。这时候,离复选虽还有几天,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有些数了。有一些人明摆就是给垫底的,还有一些人则明摆着要进入决赛,只不过走个过场的。而另有一些人却是在这两种人的之间,既不是垫底,也不是确定无疑的。这是尚待争取的人,王琦瑶便是其中之一。竞选的任务其实是由这类人真正承担的,她们可说是"上海小姐"的中流砥柱,是名副其实的"上海小姐"。这场竞选的戏剧实际上是由她们唱主角,一轮轮的考验都是冲着她们来,优胜劣汰也是冲着她们来。最后能冲出重围的,是上海小姐里的真金。
在登门来访的客人之中,有一个人却是王琦瑶始料未及,那就是吴佩珍。进门见是她,王琦瑶不由就慌了神,吴佩珍也有点慌,眼睛看着别处,手也没处放的。两人就这么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吴佩珍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在王琦瑶手里。她来回看了两遍,还没看懂似的,只模糊知道那是片厂的导演写来的一张请柬。吴佩珍说,要有个回话,去还是不去。王琦瑶想也没法想的,就说去。吴佩珍也不告辞一声,转身就走。王琦瑶踉在后面,一直跟出门外。吴佩珍便放慢了脚步,两人走了并肩,走出弄堂,又走了一段,到了一个邮筒跟前。吴佩珍说:回去吧,别送了。王琦瑶说再送一段,反正是没事。两人都停了脚步,也是谁也不看谁。吴佩珍又说:我本来想把信投在这里的,结果却自己送来了。王琦瑶不说话,看着那邮筒。停了一会儿,两人都哭了。她们也不知在哭些什么,有什么可哭的,只是觉得心里有一种无法挽回的难过。上午十点钟的阳光从梧桐叶里洒在她们身上,晶片似的,还像水银,有一些落叶扫着她们的腿,在路面上呼呼地过去。她们的眼泪把手里的手绢都浸湿了,可还是说不出名堂,还是难过。有一种和她们纯洁无忧的闺阁生活有关的东西似乎失不再来了,她们从此都要变得复杂了。有轿车从她们身后开过,无声地,车身反射着阳光,也是水银流淌般的。她俩又哭了一会儿,吴佩珍慢慢地转过身,低头抹泪地走了。王琦瑶看着她的背影,渐渐地干了眼泪,眼睛有些酸胀,被太阳刺得睁不开,脸上的皮肤是紧的。她也慢慢转过身,向回走去。
导演请王琦瑶吃饭是在新亚酒楼,王琦瑶心想吴佩珍也会去,就没告诉将丽莉,怕她跟着,只说要回家看看,拿点衣物。可是吴佩珍却并不在,只有导演自己。导演见面就叫她瑶瑶,使她回想起片厂的事情,几乎是隔世的了。导演说:瑶瑶成大姑娘了!这话是兄长的亲昵,要叫人掉泪的。王琦瑶忍着,笑道:导演却是越发年轻了。导演显然没料到王琦瑶能有这样场面上的应答,倒是一怔。停了半拍,王琦瑶又问:导演召见有何责干呢?导演嘴k说没事,心里却开始打鼓,后悔来时太没准备,王琦瑶已今非昔比了。这时,跑堂送上菜单,导演让王琦瑶点,她略略推辞便点了两样,糟鸭掌和扬州干丝,不贵也不便宜,不叫主人破费也不叫主人难堪,也是经场面的。是临窗的桌,窗玻璃都叫泼墨似的霓虹灯染了,天上放礼花一般。餐室里只亮了几盏壁灯,桌上点了蜡烛,烛光摇摇曳曳,两人的脸忽明忽暗,心里都有些恍惚,心想对方这人是谁,又为何在了一起。导演先前已经说过没事,也不便再改口,只能拉扯些闲话。王琦瑶不会真当他没事,只是不知是怎样的事。两人心里都有些不耐,嘴上还东一句,西一句的,说些往事,又说些近况,后来就说到了"上海小姐"的事情上,两人忽都停了一下。
菜上来了,导演客气了几声,便埋头吃起来。一旦吃起,就好像把要说的事给忘了,只是一股劲地吃。这时,王琦瑶看见他西装袖口已经磨破,一层变两层,指甲也长了没剪,心里有些作呕,便放下筷子。等几个盘子的菜都去了大半,导演才从容起来,渐渐地放下筷子,脸上也有了光彩似的。他请王琦瑶抽烟,重新对待的方式,王琦瑶不抽,却帮导演点了烟,这动作使导演受了感动,就有些推心置腹的。他说瑶瑶,你还是求学的年龄,应当认真地读书,何必去竞选"上海小姐"?王琦瑶说我并不是有心想去竞争,不过是顺水推舟,水到渠就成,水不到就不成的。导演说:瑶瑶你是受过教育的,应当懂得女性解放的道理,抱有理想,竞选"上海小姐"其实不过是达官贵人玩弄女性,怎能顺水推舟?王琦瑶说:这我倒有不同的看法,竞选"上海小姐"恰巧是女性解放的标志,是给女性社会地位,要说达官贵人玩弄女性,就更不通了,因为也有大亨的女儿参加竞选,难道他们还会亏待自己的女儿不成?导演说:那就对了,其实为的就是这些大亨的女儿,"上海小姐"是大亨送给他们女儿和情人的生日礼物,别人都是作的陪衬,是玩弄里的玩弄。听了这话,王琦瑶却变了脸,冷笑说:我倒不这么想,在家全是女儿,出外都是小姐,有什么她是我不是的,倘若真是你说的那样,我就是想退也不能退了,偏倒奉陪到底,一争高低。见她这样动气,还这样有道理,导演不由乱了方寸,不知说什么好。他支吾了些男女平等,女性独立的老生常谈,听起来像是电影里的台词,文艺腔的;他还说了些青年的希望和理想,应当以国家兴亡为己任,当今的中国还是前途莫测,受美国人欺侮,内战又将起来,也是文艺腔的,是左派电影的台词。"王琦瑶便不再发言,只由着他去说。等他说了有一个段落,便站起来要告辞。导演措手不及地也站起,想再说些什么,王琦瑶却先开了口,她说:导演,其实我竞选"上海小姐"也有你的一份,如不是当初你让程先生替我拍照登在《上海生活》,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情,说实在,去竞选还是程先生的建议呢。说罢一笑,是有些嘲弄的口气。这笑容刺激了导演,他突然来了灵感,对王琦瑶说出一番话,他说:瑶瑶,不,王小姐,"上海小姐"这项桂冠是一片浮云,它看上去夺人眼目,可是转瞬即逝,它其实是过眼的烟云,留不住的风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它迷住你的眼,可等你睁开眼睛,却什么都没有,我在片厂这多年的经历,见过的光荣,作云是倾盆的大雨,作风是十二级的,到头来只是一张透明的黑白颠倒的胶片纸,要多虚无有多虚无,这就叫作虚荣!王琦瑶没听他说完就转身走了,留下他在身后朗诵。楼下有新人的喜宴,鞭炮声声,将他的话全盖没了。
导演是负了历史使命来说服王琦瑶退出复选圈,给竞选"上海小姐"以批判和打击。电影圈是一九四六年的上海的一个进步圈,革命的力量已有纵深的趋势。关于妇女解放青年进步消灭腐朽的说教是导演书上读来的理论,后一番话则来自他的亲闻历见,含有人生的体验,这体验是至痛至爱的代价,可说是正直的肺腑之言。他看着王琦瑶走远,头也不回,她越是坚定,他越觉得她前途茫茫,可想帮也帮不上忙的。喜庆的鞭炮声是一连串的,窗玻璃上的灯光赤橙青蓝。这城市的夜晚真是有声有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