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沙是革命的混血儿,是共产国际的产儿。他是这城市的新主人,可萨沙的心其实是没有归宿的。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谁,到哪边都是外国人。这城市里有许多混血儿,他们的出生都来自一种偶然性很强的遭际,就好像是一个意外事故的结果。他们混血的脸上,流露出动荡飘泊的命运,还有聚散无常的命运。他们语言混杂,看上去都有怪瘤,大约是两种血缘冲突的表现,还是两套起居方式混淆的表现。他们行为乖张,违背常理,小时看了好玩,大了可就不以为然。他们显得怪模怪样的,走在人群里,也是一副独行客的面目,招来好奇的目光,是看西洋景的目光。他们在这城市是寄居的人,总是临时的观点,可这一临时或许就是一生。他们很少作长远打算,人生都是零零落落,没有积累的。积累也不知积累什么,什么都是人家的,什么都不归他。有一些混血儿神秘地消失,杳无音讯。也有一些扎下很不走了,说着一口本地方言,甚至掌握了黑道上的切口,出没于街头巷尾,给这城市添上诡秘的一笔。
萨沙表面上骄傲,以革命的正传自居,其实是为抵挡内心的软弱虚空,自己壮自己的胆。他是连爹妈也没有的,又没个生存之计,成日价像个没头苍蝇地乱投奔。脸上的笑都是用来逢迎的,好叫人收留他。可又不甘心,就再使点坏,将便直找回来。反正他没什么道德观念,哪一路的做人原则也没有,什么都按着需要来,有时也是能给人方便的。
王琦瑶想到他是再合适不过的,对别人下不了手的,对他却可以。对别人过不去的,对他也可以。他好像生来就是为派这种用场的。她对康明逊说,有办法了。康明逊问她有什么办法。她不说,只叫他别管了,一切由她处理。康明逊有些不安,隐隐地有些明白,几乎不敢再问,可又不能不问。幸好王琦瑶死活不说,只让他近段时间不要来了。这天临走前他照例与王琦瑶相拥一阵,他将王琦瑶抱在怀里,忽然心痛欲裂。他久久不能放手,怀里的肉体与他骨血相连,怎么都扯不断的。他的眼泪没了,全干了,声音也哑了,一句话说不出。最后,他终于走出门去,推起自行车,推了几下设推动,才发现忘了开锁。他骑上车,摇摇晃晃地骑在马路上,眼前白晃晃的一片,云里雾里似的。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逆向地行车,车灯照着他的眼。他体会到人将死未死的情景,那就是身体还活着,魂已经飞走了。以后的几天里,他总是在平安里附近走动,好像在等着什么,自己也不清楚的。平安里总是嘈杂,人进人出,车来车往。他问自己:王琦瑶是住在里面吗?回答也是犹豫不决的。弄口玉清瑶的打外招牌他是头一回注意到,却不明白那上面的名字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已是临近过年,人们都在置办年货,马路上更添几分熙攘,与他也是隔岸的火似的,无子无系。一连几天过去,他早一趟晚一趟地从平安里过,竟一次也没看见王琦瑶,甚至也没见严师母家的人,进来出去的都是些未曾谋面的陌生人。这王琦瑶就像是沧海一粟,一松手便没了影。他心里空落落地往回走,说是第二天不来,第二天还是来了。直到有一天,下午三点时分,他在平安里对面,看见萨沙手里提着一包东西,脚步匆匆地走进弄口。他在附近几家商店穿行着,眼睛却看着弄口。天渐渐黑了,路灯亮了,萨沙没有出来。他有些倦了,便骑上车,慢慢地走开了。从此,他不再来了。
萨沙将王琦瑶当作许多喜欢他的女人中的一个。他知道自己有一张美丽的脸,是女人都喜欢。女人对他的喜欢总是掺杂着一点母亲对儿子的心情,爱怜交加的。久而久之,萨沙就变得更加温柔乖觉,就好像可着她们的。动思长成的。萨沙对女人,则是当作衣食父母那么来喜欢的。他喜欢女人的慷慨和诚实,还喜欢女人的简单和轻信,她们总是有一得就有一还的。女人又是那么一种虚无的东西,将温情看得无比的重,简直不可思议。萨沙别的没有,可说是个真正的无产阶级,可温情他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萨沙对自己的苏联母亲,记忆早已模糊,也没有姐妹,他对女人的所有经验,都来自这些略微年长的、爱他胜过爱自己、向他索取温情、又踢以仁慈的女人。他在她们怀里就像一只小猫,温柔得不能再温柔。也有不耐烦的时候,那都是被她们的爱给惹的,他便是抓挠几下,也是温柔的。
萨沙在女人堆里可说是鱼水自如,可萨沙毕竟是个男人,心胸是广大的,欲望很多,虽不一定能争取到手,看一眼也是好的,男人的世界在向他把手。然而,萨沙在这个世界里却缩手缩脚的伸展不开,他的漂亮脸蛋没什么用处,国际主义后代的招牌也只是唬人的。他对男人是敬畏参半,有着不可克服的紧张。他敏感到人们看不起他,对谁也构不成威胁,心里难免又嫉又恨。女人对他既是安慰又安慰不了,她们甚至会唤起他的自惭形秽。他想,他是因为不行才和她们厮混的。所以,萨沙内心其实又是恨女人的,她们像镜子,照出了他的无能。有时,他就会伺机报复一下,当然,还是温柔的,引不起一点警惕。不过,萨沙对王琦瑶的心情略有不同,说这不同,其实也不是对王琦瑶来的,而是冲着康明逊。他毫不怀疑王琦瑶会喜欢自己,却是因为康明逊而使形势变了。凭他的聪敏小心,早已看出他俩的纠葛,他说不上有什么气恼,反觉得兴奋。他觉着他是与康明逊对峙,得到了平等的快感。
要说萨沙可怜,他自己却不知道。见王琦瑶待他亲热,康明逊又不上门了,便以为是战胜了他,虚荣心很是满足。那王琦瑶因是争取来的,有一点胜利果实的意思,则又分外看得重一些。见王琦瑶懒懒的乏力,没有胃口,又去求人做了回苏联面包。他还学会了搓棉球,消毒针头,给王琦瑶打着下手。王琦瑶不觉动了恻隐之心,问自己是否太缺德,可是紧接着就想到康明逊。康明逊出现在眼前,总是那系着围裙,戴了袖会,头上出了油汗,曲意奉承的样子,心便像被什么打击了一下。她晓得没有回头路可走,不行也得行。那头一回搂着萨沙睡时,她抚摸着萨沙,那皮肤薄得几乎透明,肋骨是细软的,不由心想:他还是个孩子呢!他拱着她的胸口熟睡着,她轻轻地拨着他的头发看,看那头发从根到梢竟木是一种颜色,鸟羽似的,便要笑一笑,一笑,眼泪倒落下来了。他平时戴眼镜不注意,脱下眼镜才看见了扇子般的长睫毛,覆在眼睑下,鼻翼是很精致的,轻微地抽动着。王琦瑶觉着害他是多么不应该,可她也是万般无奈,便在心里求他原谅。再想他到底没父没母,没个约束,又是革命后代的身份,再大个麻烦,也能吃下的,心里才平和一点。不过,萨沙也有使她觉着可怕的地方,她没有想到孩子般的萨沙,竟这么懂得女人,动作准确熟练,她几乎都有些难以自持了。王琦瑶和男人的经验虽不算少,但李主任已是久远的事情,总是来去匆忙,加上那时年轻害羞,顾不上体验的,并没留下多少印象;康明逊反是还要她教;只有这个萨沙,给了她做女人的快乐,可这快乐却是叫她恨的。这样的时候,她对萨沙的愧疚烟消云散,取而代之一股报复的痛快,她想:萨沙你只配得这种回报。
当她把怀孕的事情告诉萨沙时,萨沙眼睛里掠过疑虑的神情。然后,他开始提问,问题都很内行,就像一个妇产科专家。问题还有些设置圈套,逼王琦瑶露马脚似的。王琦瑶知道他是一百个不相信,可话里却是滴水不漏,叫他一百个没奈何。她暗暗惊讶萨沙的镇定,康明逊是不能与之同日而语,看来,由他来承担这事是对了。萨沙问过之后,心里虽还是不相信,可也没再说什么。两人依然吃饭说话,甚至还上床睡了。事后,萨沙趴在王琦瑶肚子上,用耳朵贴着。王琦瑶问他做什么,他笑嘻嘻地说:问它叫什么名字。王琦瑶就说:它不会告诉你的。两人话里有话,都是没法说出来的。王琦瑶只觉着萨沙下手比平日都狠,她的快乐也加了倍,更觉着他所做应得,心中很是解气。过后的两天里,萨沙都没提这事,这事就好像没有似的,王琦瑶忍不住问怎么办,他就说急什么呢?王琦瑶心里着急又不好说,只得忍着,依然与他周旋,却拿定主意咬住他不放。因有了恨意,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她甚至还和萨沙开玩笑说,把孩子生下来。然后一同去苏联吃面包。萨沙也开玩笑,说不晓得他要不要吃苏联面包,说不定只吃大饼油条呢。王琦瑶到痛心里发虚,不敢把这种玩笑开下去,只得中途撤回,心里的怨恨则有增无减,决心也更坚定了。又过了两天,萨沙来到王琦瑶处,吃完午饭,坐在那里剔牙。太阳从窗户照进来,照着他的脸,连皮肤下的毛细血管都历历可见。他剔了一会儿牙,然后说明天带王琦瑶去医院。王琦瑶问是哪一家,说是在徐家汇,他特别找了个医生,苏联留学的。多日来的石头落了地,王琦瑶长出一口气,竟觉着一阵晕眩。
去医院是乘公共汽车。萨沙好像是有意的,放过两辆车不上,偏要上那最挤的一辆。王琦瑶本是不常出门,更少乘车,也不会抢先,尽是让着人家,等她上了车,车门是在她背上关拢的,脚后跟也夹痛了。而萨沙早已挤到深处,没了人影。她站在门口,进不得退不得,上车下车的人都推她,还埋怨她。等到了徐家汇,下了车来,她已头发蓬乱,纽扣挤掉了一颗,鞋也踩黑了。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唇颤抖着。萨沙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问她怎么了,她咬咬牙,把眼泪咽回肚里,说没怎么,就跟了萨沙往前走。无论他走多么快,都抢先一步,那姿态是说:看你还能怎样]萨沙原是要继续捣蛋,这时也不得不老实了。两人终于走到医院,挂了红十字招牌的大门赫赫然在了眼前。萨沙带了她七拐八绕地走,去找他认识的医生。那医生是在住院部的,刚查完病房,坐在办公室休息。萨沙先进去与他说了一会儿,然后把手让王琦瑶进去。王琦瑶一看,那医生竟是个男的,先就窘红了脸。医生问了几个问题,就让她去小便然后检查。她出了办公室去找厕所,找了几圈没找到,又不敢问,做贼似的。后来总算找到了,厕所里又有公务员在清扫。等人扫完,她走过去,关上门,一股来苏水的气味刺鼻而来,不由地一阵搅胃。她对着马桶呕吐起来,吐的全是酸水,刚擦过的马桶又叫她弄脏了。她又急又怕,眼泪就流了出来。这一流泪却引动了满腹的委屈,她几乎要嚎啕起来,用手绢堵着嘴,便咽得弯下腰来,只得伏在厕所的后窗台_L。后窗外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屋顶,有谁家在瓦上铺了席子晒米。太阳照着屋顶,也照着生了虫的米粒。有鸽群飞起,盘旋在天空,一亮一亮的,令人眼花。王琦瑶止了抽噎,眼泪还在静静地流。鸽群在屋顶上打着转,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屋顶像海洋,它们像是海鸟。王清摇直起腰,用手帕擦干眼泪,走出厕所,径直下了楼去。
直到下午两点,萨沙才回到王琦瑶处,见她正给人打针,还有一个等着的。桌上点了酒精灯,蓝火苗舔着针盒。床上的被褥全揭下来,堆在窗台上晒太阳。地板是新拖过的,家具也擦过了。王琦瑶换了身衣服,蓝底白点的罩衣,头发也重新流过,整齐地流向脑后,用橡皮筋扎住,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见萨沙进来,便问他有没有吃过饭,要不要喝水。因有外人在,萨沙也不便发作,只得等着,却不知道王琦瑶究竟是要做什么。那打针的一走,他就跳了起来,脸上却带了笑的,问她是不是不喜欢那医生。只见了一面就跑了,连招呼都没打。王琦瑶说她去了厕所再找不到那间办公室,所以才走的。萨沙就说都怪他不好,说应当陪在她身边,给她作向导。王琦瑶则说是怪她太笨,总是不认路。萨沙说不认路倒不要紧,只怕要认错人。王琦瑶便不说了,只笑笑。停了一会儿,又问萨沙要不要吃饭,萨沙一扭身说不吃,脖子上的蓝筋鼓出来,一缕一缕的。他这样子使王琦瑶又一次想到,他还是个孩子,她想她和康明逊要比他年长四五岁,却在欺他。她走过去,站在萨沙身后,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又看他鸟羽似的发丝,很轻柔地摩拳看她的掌心。两人都不说话,停了一会儿,萨沙脸不看她地问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办?这话里是有着钻心的委屈,还有些哀告的意思。王琦瑶想她再委屈,其实也没萨沙委屈。可她是没办法,而萨沙却有办法。她的手停在萨沙的头发里,奇怪这头发的颜色是从哪里来。她说:萨沙,你知道有一句俗话叫作"一日夫妻百日恩"吗?萨沙不响。她又说:萨沙你难道不愿意帮帮我?萨沙没说话,站起来走出房间,将房门轻轻带上,下楼了。
萨沙的心真的疼痛了,他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竟是这么一团糟。切莫以为萨沙这种混血儿没有心肝,他们的心也是知冷知暖知好歹的。他知道王琦瑶欺他,心里有恨,又有可怜。他有气没地方出,心里憋得难受。他在马路上走着,没有地方去,街上的人都比他快乐,不像他。眼前老有着王琦瑶的面影,浮肿的,有孕斑,还有泪痕。萨沙知道这泪痕里全是算计他的坏主意,却还是可怜她。他眼里含了一包泪,压抑得要命。后来他走累了,肚子咕咕叫着,又饥又渴的。他买了一块蛋糕一瓶汽水,因汽水要退瓶,便只能站在柜台前吃。一边吃一边听有人叫他"外国人",心里就有些莫名的得意,稍微高兴了一点。他喝完汽水退还了瓶,决定到他的苏联女友处去。他乘了几站电车,听着电车铃响,心情明快了许多。天气格外的好,四点钟了,阳光还很热烈。他走进女友住的大楼,正是打蜡的日子,楼里充斥了蜡的气味。女友的公寓里刚打完蜡,家具都推在墙边,椅子翻在桌上,地板光可鉴人。女友见萨沙来,高兴得一下子将他抱起,一直抱到房间的中央才放下,然后退后几步,说要好好看看萨沙。萨沙站在一大片光亮的地板上,人显得格外小,有点像玩偶。女友让他站着别动,自己则围着他跳起舞,哼着她们国家的歌曲。萨沙被她转得有些头晕,还有些不耐烦,就笑着叫她停下,自己走到沙发上去躺下,忽觉着身心疲惫,眼都睁不开了。他闭着眼睛,感觉到有阳光照在脸上,也是有些疲累的暖意。还感觉到她的摸索的手指,他顾不上回应她,转瞬间沉入了睡乡。等他醒来,房间里已黑了,走廊里亮着灯,厨房里传来红菜汤的洋葱味,油腻腻的香。女友和她丈夫在说话,声音压得很轻,怕吵了他。房间里的家具都复了原位,地板发着暗光。萨沙鼻子一酸,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流了下来。
第二天,萨沙到王琦瑶处去,两人都平静了下来。萨沙说,他可以再找一个女医生,王琦瑶说男医生就男医生吧,到了这个地步,还管医生是男是女吗?两人就都笑了,还有些辛酸。再约定好日子,又一次去那医院。这一回去是叫了三轮车,萨沙坐一辆,王琦瑶坐一辆。还是那位医生,不过是在门诊部里了。他好像已经忘了王琦瑶,将先前的问题再问一遍,就让她去小便。王琦瑶出了门诊室,见萨沙跟在身后,便笑着说:你真怕我不认路啊!萨沙也笑了,却并不回门诊室,而是站在门口等。门前来往的都是女人,怀孕或不怀孕的。大约是因王琦瑶的关系,他觉着这一个个的女人,都有着没奈何的难处,又是百般地不能说,不由的心情忧郁。过了一会儿,王琦瑶回来了,自己进了门诊室,一会儿又出来,说是去化验间,再让他等着。王琦瑶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已是决心接受一切的样子。事情很顺利地进行,手术的日子也最后定下了。走出医院,天已正午,王琦瑶提议在外面吃午饭,萨沙也同意,两人对徐家汇这地方都不熟,漫无目标地走了一阵,看见了徐家汇天主教堂的尖顶,矗立在蓝天之下,心里便有一阵肃穆。再走了一阵,终于看见一个饭店,推门进去了。
一坐下,萨沙就说由他请客。王琦瑶说怎么是他请呢?当然是她请了。萨沙看她一眼,问为什么是她请,明明他请才对。王琦瑶暗暗一惊,差点地露出破绽,是有些大意了。就不再与他争,心想萨沙也不定拿得出钱,等会儿再说吧。两人点了菜,说了会地闲话,萨沙忽然冒出一句:做这种手术痛不痛?王琦瑶怔了怔,说她也并不知道,想来总不会比生孩子难。萨沙就又问:那么比拔牙齿呢?王琦瑶笑了,说怎么好比呢?她体会到萨沙的担忧,心中有几分感动,也有几分感激,却不好流露,只得嘲笑着:这又不是一颗牙齿。这时,菜来了,两人就开始吃饭。萨沙说:我吃来吃去,觉着最好吃的还是王琦瑶烧的菜。王琦瑶笑他嘴甜,萨沙却很正经,说他决不是恭维,王琦瑶的菜好吃,决不是因了珍奇异味,而是因了它的家常,它是那种居家过日子的菜,每日三餐,怎样循环往复都吃不厌的。王琦瑶就说:谁家的菜不是居家过日子的菜,还能是打家劫舍的菜?萨沙道:王琦瑶,你这"打家劫舍"几个字说得太对了,说出来怕你不相信,像我这样的人,从来就是过着打家劫舍似的生活。王琦瑶说:我当然不相信。萨沙不理她,兀自说下去:我是个没有家的人,你看我从早到晚地奔来忙去,有几百个要去的地方似的,其实就是因为没有家,我总是心不定,哪里都坐不长,坐在哪里都是火燎屁股,一会儿就站起要走的。王琦瑶说:不是有奶奶的家吗?萨沙有些凄凉地摇了一下头,没回答。王琦瑶心里同情,却没法安慰,两人沉默了一时。吃完饭,要结账了,王琦瑶做出理所当然的样子,掏出钱来,不料萨沙勃然大怒,说王崎瑶你这不是小看我吗?萨沙虽然不发财,可也不至于请女人的钱都没有。王琦瑶窘得脸都红了,呼啸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这本是我的事情。这话说得相当危险,眼睛里全是认账的表情。萨沙按住她拿钱的手,脸上忽有种温柔,他轻声说:这是男人的事情。王琦瑶没再与他争。等叫来招待付了钱,两人出了酒楼,一路没说话,都在往肚里吞着眼泪。
临到手术这天,忽又有事。萨沙的姨母从苏联来访问,要他去北京见面。萨沙说等他回来再去手术,反正没几天的。王琦瑶却说不要紧,他尽管去,她自己到医院好了,又不是什么开膛破腹的大手术,就好比是拔一颗牙齿,她开了句玩笑。萨沙不依,无论她怎么说行也是不行。后来王崎瑶骗他,说让她母亲陪她去。他虽是不信王琦瑶会让母亲陪去,可见她执意要去,也只有装作相信了。走之前,他硬是给王琦瑶十块钱,让她买营养品。王琦瑶先是收下,然后悄悄塞进他口袋二十元。听他下了楼梯,脚步声在后门口响起,又渐渐远去。有一阵子发呆,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暮色漫进窗户,像烟一般罩住了王琦瑶。
这一个夜晚非常安静,好像又回到以前,没有萨沙,没有康明逊,也没有严师母的时候。她又听见平安里的细碎的声响:松动地板上的走路声,房门的关闭声,大人教训孩子的喝斥声,甚至谁家水开了,那话出来的"哦"一声。她还看见对面人家晒台上栽在盆里的夹竹桃,披着清冷的月光,旁边是一盆泥栽的葱,也是被月光的,好像能看见栽它的手,小心翼翼的样子。水落管子的动静却气势磅礴,轰然而下,呼然落地,要为平安里说话似的,是屈服里的不屈。平安里的天空虽然狭窄曲折,也是高远的,阴震消散的时候,就将平安里的房屋衬出一幅剪纸。那星和月有些被遮挡,可也不要紧,那光是挡不住的,那温凉冷暖也挡不住。这就好了,四季总是照常,生计也是照常。王琦瑶打开一包桂圆,剥着壳。没有人来打针,是个无病无灾的晚上。摇铃的老头来了,喊着"火烛小心"在狭弄里穿行,是叫人好自为之的声音,含着过来人的经验。剥好的桂圆蓄起了一碗,壳也有一堆,窗帘上的大花朵虽然褪了色,却还是清晰可见的。老鼠开始行动了,息息率牵地响,还有蟑螂也开始爬行,背着人的眼睛。它们是静夜的主人,和人交接班的。许多小虫都在动作,麻雀正朝着这边飞行。
第二天是个阴雨的天气,潮湿而温暖。王琦瑶打了一把伞出门,锁门时,她看了一眼房间,心想能回得来吃午饭吗?然后就下了楼,雨是浙浙沥沥的,在阴沟里激起一点涟储。她在弄口叫了部三轮车,车篷上虽然垂了油布帘,车垫还是湿滚流的,这才觉出了凉意。有很细小的雨从帘外打进来,溅在她的脸上。她从帘缝里看见梧桐树的枯枝,从灰蒙蒙的天空划过,她想起了康明逊,她肚里这孩子的爸爸。她这时想到肚里的麻烦还是一个孩子,但这孩子马上就要没有了。王琦瑶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心也跳得快起来。她忽然之间有些糊涂,想这孩子为什么就要没了?她的脸完全被雨水溅湿了,雨点打在车篷上,碑噼啪啪地响,耳朵都给震聋似的。王琦瑶想,她其实什么都没有。连这个小孩子也要没有了,真正是一场空呢!有眼泪流了下来,她自己并不觉得,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紧张,膝盖都颤抖了,有一件大事将在须臾之间决定下来。她眼里盯着油布帘上的一个小洞,将破未破的,还网着丝线,透进了光。她想这破洞是什么意思呢?她又看见了灰白的天空,从车篷与布帘的连接处,那么苍茫的一条。她想起她三十岁的年龄,想她三十年来一无所有,后三十年能有什么指望呢?她这颗心算是灰到底了,灰到底倒仿佛看见了一点亮处。车停了,靠在医院大门旁的马路边。王琦瑶看见进出的人群,忽有一股如临深渊的心情。她坐在车帘后头,打着寒战,手心里全是汗。雨下得紧了,行人都打着伞。那车夫揭起了车帘,奇怪地看她一眼,这一个无声的催促是逼她做决定的。她头脑里昏昏然的,车夫的脸在很远的地方看她,淌着雨水和汗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忘了件东西,拉我回去。帘子垂下了,三轮车掉了个头,再向前驶去。是背风的方向,不再有雨水溅她的脸。她神智清明起来,在心里说,萨沙你说的对,一个人来是无论如何不行的。
她回到家,推开房门,房间里一切如故,时间只有上午九点。她在桌边坐下,划一根火柴,点起了酒精灯,放上针盒,不一时就听见水沸的声音。她又看钟,是九点十分,倘若这时去医院,也来得及。她忙了那许多日子,不就为了这一次吗?如不是她任性这时候怕已经完事大吉,正坐在回家的车中。她听着钟走的嘴略,想再晚就真来不及了。她将酒精灯吹灭,酒精气味顿时弥漫开来,正在这时,却有人敲门,来推静脉针的、她只得打开针盒,替他注射,却心急火燎的,恨不能立刻完事好去医院。越是急越找不着静脉,那人白挨了几下,连连地叫痛。她按下性子,终于找着了静脉,一针见血的霎那间,她的心定了一定,药水一点一点进入静脉,她的情绪也和缓下来。最后那人按着手臂上的棉球走了,她收拾着用脏的药棉和针头,那一阵急躁过去了,剩下的是说不出的疲惫和懒惰。她听天由命,抱着凡事无所谓的态度,她反正是没办法,就没办法到底也罢了。已是烧午饭的时间,她走进厨房,看见昨晚上就炖好的鸡汤,冷了,积起油膜。她捅开炉子,放上砂锅,然后就去淘米,一边看着玻璃窗上的雨,她想她总算赖住萨沙了,不生是他的,生也是他的,萨沙要帮忙就帮到底吧!她嗅到了鸡汤的滋补的香气,这香气给了她些抓挽着的希冀。这希冀是将眼下度过再说,船到桥头自会直的,是退到底,又是豁出去的。
萨沙此时正坐在北上的火车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这姨母是他从未见过的,甚至只在几天前刚听说。连母亲都是个陌生人,更何况是姨母。他所以去见姨母,是为了同她商量去苏联的事情。他决定去苏联是因为对眼下生活的厌倦,希望有个新开头。他想混血儿有这点好,就是有逃脱的去处。这逃脱你要说是放逐也可以,总之是不想见就不见,想走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