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快要结束的某一天,我们一觉醒来发现下雪了。下雪真棒,可是也很奇怪,因为几天前我们才和老师一起去公园认识春天呢。我们写了满满两页的观察报告。
“你们看,刚冒出头的嫩芽,有没有看见?”
“有!”我们一起大叫。
“有没有看见刚冒出头的小草?那是什么颜色?”
“绿色!”我们叫得更大声。
但是老师仍然不满意,又继续问道:“还有呢?”
“黄色!”有人这么猜。
“不对,那不是黄色。再看仔细点!那是很嫩的浅绿色,接近黄色却不是黄色。写下来啊!现在注意看了……”真是无聊透顶!
每一次,当我发现什么有趣的事物,想要过去看看时,老师便说:“托尼诺,不要随便乱跑,过来这里。你若不过来,怎么能认识春天呢?”
我告诉老师,我早就认识春天了。而且跟外公一起认识春天要好玩多了。
老师听了很生气,当妈妈来接我的时候,她很大声地对妈妈说谎,说我没有好好儿地注意听,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做笔记。于是,当两天后我起床发现又下雪了,忍不住幸灾乐祸起来。那天早上一上学,我就想跟老师说:“冬天回来了!”可是她却没有来上课。我们班由另外一位老师代课。这个老师人非常好,她让我们在雪地里痛快地玩了一个小时。
“之后要写心得报告吗?”我问她。
“不用,今天突然下雪,你们可以高高兴兴地玩。”
到了下午突然刮起风来,在太阳照射下,雪都融化了。
“三月的天气真是爱开玩笑!”奶奶说道,“晚上还会降霜!”
这天晚上妈妈比平常晚回家,因为店里的顾客有点麻烦。妈妈和一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家专卖各种老东西的“二手店”,卖衣服、帽子、玩偶、钟表、装饰品等等。奶奶称东西为“可爱的小配件”,总之不是卖古董的。
妈妈说:“那些东西就像奶奶的年纪那么大。”她很看重自己的工作。因此对奶奶的评语感到很生气。
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妈妈突然想到外公还没有打电话来。
“现在他八成已经睡了,我明天再打给他吧。”她说,我立刻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电话就响了。那时我正在厨房时吃早餐。我还记得那天,就像其他的每个早晨一样,一碗可可牛奶放在我面前,我把饼干放在里面开始“划船”。这是我最喜欢的游戏之一。那些饼干很硬,可以漂得很远。我把它们一个个放在碗的边缘,用汤匙往下轻轻一推,在碗里围成一个圈。等到它们快要溶化的时候,我赶快让它们消失在我的嘴里。妈妈说,这些饼干让我每天少睡十分钟,也让她多紧张十分钟,可是如果她心情好,她就随我去了。
妈妈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只听到她大叫一声:“我的天!”然后就跑进房间去找爸爸了。她开抽屉又关抽屉,嘴巴不停念叨着,但是说得很快,我一句也听不清楚。
我听到爸爸说:“现在冷静一下!”最后他终于从房间走出来,一声不响地从我身边走过去。他已经换好衣服了,平常这时候他都还穿着睡衣。妈妈也穿好衣服了。
“托尼诺,”妈妈说道,“今天爷爷送你上学!”
“哪个爷爷?”我问了一个很笨的问题。不是我真的不知道,而是我不喜欢他们在我面前藏个秘密,然后急急忙忙地要去哪里似的。
“什么哪个爷爷?”妈妈吼道,“你敢再开玩笑!”
“我才不要跟爷爷去学校呢!”我反驳道。我以为妈妈会跟我解释一下,可是她却狠狠地给我一个耳光。“赶快把牛奶喝光,不要再闹了。”她命令道。
我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爸爸还想说什么,这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我跑过去开门。是奶奶,她一进门来,就抱住妈妈,低声说道:“喔,真可怜啊!”
“他还没有死!”
“没错儿,不过,总是很不幸啊!你现在要去哪里?医院吗?”
妈妈点点头。
“可不可以照顾一下托尼诺?”
“当然可以,不要担心。去吧!快去!”
奶奶几乎是把爸爸妈妈推出门,然后她回到厨房,这时我也刚好决定某人必须为刚刚那个耳光付出代价。我很快就告诉奶奶,我不要和爷爷一起去上学。就像我所想的那样,奶奶开始求我要乖一点,可是她越求我,我就越顽固。最后,她摆出架子,用那种平常她不准福乐皮出去的表情看着我,说:“托尼诺,你为什么这么不懂事呢?”
我把最后一块饼干放进碗里,然后用手指头飞快地搅拌它们。我故意要激怒她。
她气得满脸通红,抓住我的手肘,把我的手从碗里揪出来,叫道:“你惭不惭愧?你外公都快要死了,你还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是奶奶的表情太吓人了,还是她说的话,总之,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都还觉得有点头晕呢,就像在游乐场乘坐云霄飞车那样。
还有,更糟的是,奶奶还没说完,我就忍不住张开嘴把所有的饼干、牛奶都吐在她身上了。
她当然气得要命,马上跑去叫爷爷来。
之后,他们两个人一定要知道我们昨天的晚餐吃了什么,我说,我吃了荷包蛋及薯条,奶奶翻了一下白眼说道,这下她明白了。
“那是消化不良,你留在家里,别去外面受寒,病很快就会好了。”
于是,我整个早上都待在家里和他们及福乐皮在一起。因为我一点都不想说话,也不回答他们的问题,奶奶于是相信,我一定是发烧了,她把我抱到床上,用堆得像小山似的棉被压着我。
她不停地问我:“现在觉得怎么样?哪里痛?”
我回答说,我不知道。事实上,我觉得糟透了。我感觉比外婆去世的时候还难过。
大概是吃午饭的时候,妈妈回来了,我听见她在另一个房间和奶奶说话。
“真的?”妈妈说,“本来还好好儿的呀。”然后她走进卧室。我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睡,不敢和她说话。妈妈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然后又走出去。一会儿,爷爷奶奶离开以后,妈妈又进来我的房间,坐在床边,问:“你为什么装睡?”
我睁开眼睛,问道:“外公是不是死了?”
“谁这样告诉你?胡说八道!他不过是感染肺炎罢了,唉,那个老顽固。”
“那他不会死了?”
妈妈弯下身体,紧紧地抱着我。“不会,他不会死的,这次他又侥幸逃过。他为了不让那棵樱桃树的新芽冻坏,整夜都在树下生火取暖,今天早上人家发现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快冻僵了。那你呢,你到底怎么了?觉得怎么样?”
我说,我一点事都没有,好得很呢。她没有再追问下去,我也没有告诉她我和奶奶的事。那太难解释了。
从那次以后,我再也不喝可可牛奶、也不玩饼干船的游戏了。
外公受冻生病十四天后,医生通知妈妈,他已经恢复健康,可以回家休养了。
当他病得连呼吸都很困难的时候,还是经常问菲丽丝和阿凤的事。妈妈把阿凤暂时寄放在艾米利欧的家,但为了让外公安心,她告诉外公阿凤在我们家过得很舒服。至于菲丽丝到底怎么样了,那天我们特地到乡下去看看它。那天夜里很冷,外公因为害怕新芽冻坏而不敢睡。
菲丽丝没事。我爬到树上去看看那些新芽,它们慢慢生长,说不定外公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开花了。我告诉妈妈,她却摇摇头。
“我想,他不会这么快回家的。”
当妈妈宣布外公可以出院时,爸爸妈妈及爷爷奶奶间起了很大的冲突。外公说什么都要回他自己的家,可是大家都认为他疯了。
“能不能让他在医院里待久一点?”奶奶这样建议。
爸爸说,这也不是解决办法,不过,他已经跟医生说过,外公可以多留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外公对大家说,他的病已经完全好了,现在就算把他绑在床上,他也要出院回家。
妈妈无助地从医院回来。
“他不可以回家,他还不能一个人生活。”
“那,你说该怎么办?”爸爸问,“他既不能回家,又不能去住养老院……”妈妈生气地看着他。
“我们可以留他在家里一段时间,然后再看看……”
“然后再看看?你以为,以你爸爸的生活方式,他会习惯住我们这种公寓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爸爸耸耸肩,往外走去。
“每次都是这样!”妈妈总结道,一脸悲伤的样子,“如果是他的父母,就什么都可以了……就连那条狗都没关系。”妈妈只要说到福乐皮,就开始生气,一发不可收拾。
我突然有个主意:“我们可以把阿凤带过来啊,这样外公就肯来了。”
“阿凤!”妈妈大叫,“我们要怎么安顿它?”
我说,如果爷爷奶奶可以把福乐皮留在家里,那我们当然也可以把阿凤接过来。阿凤比福乐皮聪明多了。
“没错儿!”妈妈说,“不过,你要和外公一起照顾阿凤,我可不管。”
我向她发誓,我们一定会好好儿照顾阿凤的,她一点都不需要担心。我对爸爸发了三次誓,不过他还是一点都不相信的样子。最后我不得不对他说:“如果阿凤吵到你,你可以把我们三个都赶出门。”最后爸爸终于答应了。
“好吧,那我们就收留那只鹅吧。还好它不是一头牛!”
爸爸有时候也蛮幽默的。
在外公出院的前一天,我和妈妈一起去艾米利欧那里接阿凤回来。我们在院子里找到它。它看到我们的时候,高兴得直拍翅膀,嘎嘎叫个不停。
“它怎么了?”对鹅一点都不了解的妈妈问:“它要跳到我们的脸上来了!”
阿凤看到我们非常高兴。我跟它说,我们要带它去外公那里,它应该先去洗澡,因为它看起来实在太脏了。它完全明白我的意思,走到河边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然后从河里跳出来,抖抖身子,钻进车子里,在后座上端端正正地坐好。
“真是不可思议!”妈妈叫出声来,“它比那只狗要聪明十倍。”
回家后,我帮它打了个漂亮的红领结,提了一个篮子和一个食盆,带它到阳台。
第二天,当我放学回家时,外公已经在我们家了。他在我的房间里坐着,把阿凤抱在腿上。
“外公,您回来啦!”我大叫着跑过去抱他。
外公笑了,想要站起来,可是怀里的阿凤太重了,使他站不起来。他瘦了很多,而且看起来比以前苍老许多。我知道,他再也不可能爬到樱桃树上去了,一想到这里,我就很难过。“不要吵外公,他现在要休息。”妈妈一边说,一边帮外公脱衣服,扶他上床。
我们在我的房间里放了一张床给他睡,因为我的房间比较大,又有一个窗户对着外面的花园,这样他也可以看看植物,不过花园里没有树木,只有一些玫瑰花和灌木丛。我画了两幅菲丽丝的画——一幅开满白花,另一幅结满樱桃——然后将它们挂在外公床边的墙上。但是那天,外公并没有发现我画的画,这让我有点难过。那明明是外公,可是看起来却像别人。我跟妈妈提起过这件事,妈妈说外公住院住久了,有点神志不清,他得慢慢适应外面的生活。
“对,然后他就会变回以前的样子!”
妈妈没有回答我的话。
外公整个下午都躺在床上,阿凤就睡在他旁边的篮子里。晚上,他说他没有胃口吃饭。
“您要振作起来,爸,”妈妈责怪地说,“否则我们又要送您回医院去了。”
妈妈刚从店里回来,买了我很喜欢的炸鸡和薯条,还有她喜欢的比萨当晚餐。
“这是给猪吃的!”外公抱怨地说,“你妈妈竟然买这种东西吃!”
妈妈深吸一口气说道:“那么告诉我您想吃什么,我做给您吃!”
“我什么都不想吃,我要回家。”外公顽固地回答,转身就走。
妈妈用力地切比萨,好像连盘子都要切断似的。
“再这样下去,大家准备收拾残局了。这个家、工作、鹅、老爸……”
“我喜欢吃鸡肉!”我大声说着。
“不要用手拿!不过你外公是对的,这个鸡肉比鞋底还硬。我下次再也不买了!”
爸爸这天晚上不在家,所以妈妈可以尽情地讲话,关于那只鸡、薯条,还有比萨、奶奶的厨艺。关于奶奶的厨艺,爸爸认为比妈妈的好得多,我也同意这点。
当我回房间准备睡觉的时候,外公问我:“你妈妈唠唠叨叨的,到底在骂谁呀?”
我从头给他讲了一遍,他看起来一副很得意的样子。“就像可怜的琳达一样。”他叹息道,“你外婆的性格真是暴躁。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她跟肉贩吵架的事?就为了一块牛排少了三十克。那屠夫说是因为包装纸的关系才会少了三十克,可是你外婆坚持说屠夫有意骗她。吵了很久,两边都认为自己有理。你外婆拿了一张一万里拉的纸币,撕了一小角下来,然后用那张缺角的纸币付钱。‘这一小角就是你欠我的三十克牛肉。’”
说完故事以后,外公突然肚子饿了。
“你能不能帮我拿点鸡肉来,最好再拿点薯条?”
“外公,您自己说那鸡肉很难吃的。”
“不是,那只是要气气你妈妈而已。”
我没有告诉妈妈外公说的话,当然也没有跟外公说,我在厨房里遇到妈妈时,妈妈跟我说:“他真是比小孩子还糟糕!”如果我说了,两个人可能整晚都不能睡觉了。
第二天,外公一大早就起来,告诉我们他必须立刻回去,他梦见樱桃树被人砍掉了。
“那是您的幻想,樱桃树自始至终都好好儿的。托尼诺和我两天前才去看过它。”
“真的,外公,它全身长满了新芽,而且很快就要开花了。”可是外公坚持一定要回家,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
“会有什么事发生呢,爸?您不要回去了吧,市政厅的工程计划已经搁置,天知道那条马路什么时候才会盖起来。您还不能一个人过日子,您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
“我再也不要留在这里,除非你硬要把我绑着。”外公一边说,一边从椅子上跳起来。
妈妈也从椅子上跳起来,而且立刻把手举高。我以为妈妈要打外公,没想到她用手围住外公的肩膀,将他按回椅子上。
“听着,爸,如果您答应我安心地留在这里,我一有时间,一定带你回家。到时候您自己就可以看是不是一切都好好儿的。”
外公点点头,继续喝他的牛奶。
后来当我们要从车库开车出来时,妈妈还非常地激动,把倒退挡当成前进挡,撞坏了两个后照灯。平常送我去上学的是爸爸,但他今天刚好因为办公室里有事要处理提早出门。而妈妈今天得九点钟准时到店里,帮她的同事代班。
在路上,妈妈对所有的事发火,直到她在一个红绿灯前被警察拦下,说她的刹车灯坏了,还开了一张罚单给她。妈妈试着跟他解释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却坚持说没有刹车灯不能继续行驶。妈妈勃然大怒。
“去他的刹车灯!如果你有一个刚出院、情况恶劣的寂寞老爸,一个每天一定要准时上学的儿子,还有一对成天只想着他们的狗的公婆,你会怎么样?”
那警察被她吵得不得不开始吹哨子。那一刻,我才知道外公说的是对的——妈妈真的是个强悍的人。我这样告诉她。
“有你陪着我多好!”她含着眼泪哽咽着。
在学校里,老师要我们写关于春天的两个感想。我写了关于外公,关于那辆坏掉的车,还有那张罚单,写了整整一页。老师却觉得这些跟春天没什么关系,在我的作业簿上写下这样的评语。两个月后又来了另外一张罚单,因为妈妈那天又闯了红灯。
这次我什么都没写。我在家里画了一幅画——那警察脚上打着石膏躺在医院里,他的老婆坐在床边哭泣。我把这幅画拿给妈妈看,妈妈却说,那警察只是在执行他的任务罢了。妈妈这个人啊,跟她在一起永远搞不清楚她到底想什么。
外公好几天都没提要回家的事,表现出一副正常的样子。但是这种“正常”,就像妈妈和奶奶之间的那种“正常”一样,一点都不像外公以前的样子。他看起来安静又客气,大部分时间只跟阿凤在一起。有时候,他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有时候,他抱着阿凤在花园里散步。他在花园里走来走去,轻声地和阿凤讲话。
“为什么?”妈妈瞪着奶奶,大声问道。
“那些邻居们……”
“抱着鹅又怎么样?那些拖着狗散步,或者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们的狗在街上大便的人,又怎么样?他们想干吗?”
奶奶脸都红了,再也不说什么了。
有一天,我问外公他跟阿凤说什么。
“啊,我们无所不聊。我们聊到琳达还在的时候日子多么美好,也聊到那些想抢我的土地的坏家伙,还有好多好多事……”
外公呆呆地看着前方。
“它回答了吗?”
外公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诙谐的笑意,就像以前那样,然后凑到我的耳朵旁。“当然了,它其实并不是一只鹅。”
星期六——外公刚好在我们家整整住了一星期——他问妈妈,要不要陪他去乡下看看那棵樱桃树。
“今天不行,爸,我店里刚好有很多事情要忙,因为路易莎还在生病。也许皮洛可以陪你们去。”
但是外公不要爸爸陪他,爸爸也不想跟外公去。妈妈说:“下星期路易莎一回来,我一定立刻带您去。您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我替托尼诺请一天假,然后我们待在乡下玩一整天,只有我们三个,还有阿凤,就像以前一样。”
外公听了很满足,妈妈也很高兴,而我则是最兴奋的。我知道菲丽丝一定已经开花了,真想立刻爬到树上去。也许外公也可以靠着梯子慢慢往上爬。
可惜,星期一路易莎并没有遵守约定回来上班,她一直到星期四才回来。之后,每当妈妈回想起这一切时,总是忍不住说道:“就因为那三天的延误,那可恶的三天。难道她就不能早一点回来吗?”说完,妈妈就伤心地痛哭一场。
可是爸爸说,很多事总是事前想不到的。他说发生就发生了,也没有办法。妈妈一听到他这样说就很生气,两个人又吵了起来。那段时间,他们常常吵架,后来他们吵得更凶。
妈妈知道路易莎不回来的时候,告诉外公,我们星期四才回乡下。他点点头。星期三那天,当我们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却没有看到外公。一开始妈妈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开始铺桌布准备吃饭。
“去花园里叫外公回来吃饭。”她对我说。
但是外公不在花园里。
“他可能在楼上和爷爷奶奶一起吃饭吧。”
可是他也没有在那里。
“早上我们带福乐皮一起出去的时候,他还在。他抱着那只鹅走来走去的。”爷爷向妈妈报告道,“我们跟他打招呼,可是他没理我们。”
“那他看起来怎么样?很正常吗?”
“是呀……”奶奶答道,“……不过也有一点怪怪的……不过,你知道的,你爸爸总是有一点那个……”
妈妈差一点就把门摔到她的鼻子上去。
“菲丽丝塔,我们能帮你什么吗?这个可怜的男人,真不知道又惹了什么麻烦……”就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奶奶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
妈妈坐下,手支撑着头,但随即又跳起来打电话给爸爸。爸爸要她安心地在家等,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每次妈妈很激动的时候,爸爸总是比较镇定一点。他说这是因为他比较理智,不像妈妈总是感情用事。爸爸真不愧是个工程师。
爸爸真的一下子就回来了,然后听妈妈说完一切。之后,他分析说:“我们想一想,以他目前的状况,不可能跑太远的。也许他想散个步,却迷路了。他又不会跟人问路,你是知道你爸爸的……”
我们跳上车,开始在附近的小路上找。
“注意看啊,托尼诺。”爸爸说。
我到处看,可是都没看到外公的身影。当我们把附近的小路都找遍以后,又继续往前走,最后来到了公园。公园其实离我们家不是很远,只要穿过了几条小街道,可是有一条回转道上车流却很多。
“我们下去看一看,”妈妈说,“我有一种预感!”
我们一起走进公园。公园里树木很多,一些树长满初生的叶子,一片绿意盎然,另一些则开满小花。有一棵树开满粉红色的小花,树下聚集了一些人,每个人都仰头看着。离树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救护车,妈妈一看,就用手捂住了嘴。
“他在那里。”爸爸说。我们走到树下。外公就坐在一根晃动的树枝上,两手抱着阿凤,两脚晃来晃去。树下站着一名警察、两个穿白衣服的人,还有四五个人在那里议论纷纷,甚至还有摄影记者在。
“喂,托尼诺!”外公对着我大叫,“你有没有看到菲丽丝开了多少花?我想了整整两天了,今天终于决定亲自过来看看。还好,我下定决心过来,太好了!”
“爸,”妈妈小声地说道,“您在说什么呀?”
“我在说什么?怎么?你不要又那副样子,够了,那些……看见没?那些都是市政厅派来要砍掉樱桃树的人。想要砍树,就得……”
外公动了一下,几乎要掉下来。妈妈大叫一声。
警察走过来问我们:“你们认识他吗?”
“他是我爸爸。”妈妈哭着说。
外公呆呆地看着前方,好像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那一天距离现在已经有三年了,然而我还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我记得,每一个人听到妈妈的话后开始交头接耳,朝我们这边看。摄影记者迅速按下快门,爸爸大声骂他,而且举起手不让他拍照,然后爸爸把妈妈揽入怀中,不停地安慰她。
“是这样的,”那位队长说,“大约半个小时前,有一位太太打电话报案,说看到你们的父亲背着一只鹅要爬树。她正要劝他,他却开始大叫。我们来了以后,一直劝他下来,我们也怕他太激动摔下来……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下来?那些急救人员急着回家,他们被叫来的时候,正好是午休时间。”
妈妈擦擦眼泪,走到树下去。
“爸,是我,菲丽丝塔!”
“我看见了,”外公说,“我没有瞎。”
“下来好不好?”
“他们要先写封声明书给我,保证不会拿走我的土地,也不会砍倒我的树。”
妈妈焦急地扭着手。
“好,爸,他们会给您写的。”
“不行,我要先看到。”
爸爸对那个队长说了一些话,于是他从袋子里拿出纸笔开始写。
“满意了吗?这是声明书,现在我们要带你下来了。”
外公没有说话。一个男人搬来梯子靠在树上准备往上爬,外公脱下一只鞋子对他说道:“你再靠近一步,我就砸你的头,这就是我的本色。”
我忍不住笑了。
“来,托尼诺,你上来吧。”外公对着我大叫。
听起来他心情很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托尼诺接您,您是不是就下来?”妈妈问。外公答应了,于是我从最低的树枝开始向上爬。
“你要爬到我这么高!”外公命令我。
我看了妈妈一眼,她摇摇头。“我们要赶快下去才行,外公,现在是吃饭时间。”
“这么晚了吗?那我们就等一会儿再回来吧!”
外公不想把阿凤放下。他把它放在肩膀上,慢慢地抓着树枝往下爬。当我们两个一起下来时,所有的人都鼓掌。这时摄影记者又开始拍照,爸爸又大声骂他。
“那么,回去吧?”外公问,“不知不觉肚子饿了。”
爸爸让妈妈带我们进车子里去等着。他还要和那位队长及两个穿白衣服的人说几句话。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时,妈妈对外公说,她要送他回乡下去了。
“太好了,那我今天不用去上学了。”
“不,你要上学。”
“但是您说过……”
“你去上学,别再说了!”
妈妈的表情非常严肃,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想,她还在为昨天外公的事生气,可是我不懂为什么她把气出在我身上。如果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忍受的,那就是不公平,就会让我很生气。妈妈在那一刻里让我觉得很不公平,于是我决定像那次和奶奶在一起时一样大闹一场。
但是,正在喝牛奶的外公突然站起来,朝我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摸我的头,好像怕把我弄疼似的。
“不要担心,托尼诺,我和阿凤会去学校接你。”
那一刻,我突然什么都懂了。我看着妈妈,她的眼神充满恐惧,呆站在那里,突然间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感受到一股从来没有过的伤痛,开始哭了起来。
外公继续摸摸我的头,直到妈妈握起他的手,轻声地叫他:“爸,去收拾一下,我们出发了。”
外公笑着跟妈妈进去了。
就这样,外公住进那栋没有颜色的房子,之后就没有办法再出来了。
当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爸爸妈妈看起来就像刚参加完葬礼一样。阿凤孤单地坐在阳台上。
“你知道吗,托尼诺?外公现在已经病得很厉害了……”爸爸坐在我身边说,“他不能再跟我们一起住……回家也不行……”
“你们带他去哪里?”
“去一家医院。在那里会有人照顾他。”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外公在那家医院里住了整整四个月。我去看过他一次。他住在一个全白的房间里,在一条全白的走廊的尽头。连护士小姐从头到脚都是白色的。门上也装着白色的磨砂玻璃。所有的东西都是白色的,而且四周静得像个鬼屋。
外公坐在窗边,两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窗外。他看起来瘦弱又苍白,两手微微地颤抖着。
“外公,我带了菲丽丝的樱桃来看您。”我对他说。我为他摘的都是最漂亮又最成熟的樱桃,全部装在一个小篮子里,用叶子盖着。
外公伸手到篮子里去,抓了一大把出来,全部塞到嘴巴里。他一边吃,一边笑,一边吃,一边笑,就像个小孩子。樱桃汁缓缓地从他的嘴角流下来。
妈妈帮他擦干净,说:“把籽儿吐出来啊,爸!”
但是外公全部吃进去了,包括籽儿。最后,他把叶子拿出来放在头上。他头上戴着叶子看起来实在很滑稽,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也笑了,直到护士小姐进来对他说道:“欧塔维也纳先生,您真像个小孩子!”
她把叶子从他头上拿走,拿块湿毛巾帮他擦脸。外公变得越来越苍白,就像那房间、那护士、那医院那么白。
那次看完外公以后,我再也不愿意去医院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