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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08-04 16:1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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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列整整走了三天四夜,窗外的景色一拨一拨换,越换越荒凉,越换越狰狞,就如舞台悲剧要开场前的场景。

坐在我边上的女孩子已经哭过三遍,一次是因为脚肿得落地就疼;另外两次内容不详。她痛哭时我分外安定,尤其将双肘搭在我肩上;这仿佛绝妙的合作,我的焦灼悲怆也通过她的身体一块排泄,因此这痛哭流涕传给我间接的快感!

"喂,喂,我注意你好久了。"

是个男人忿忿不平的声音。据说他是这趟来接我们的老知青。身材短小但精力过剩,满脸以天下为己任的匆忙劲。大家唤他知青头,只见这几天他在车厢里四处乱窜。我听出他语气里带着轻微的敌意,一下子就慌了。

"你是说我吗?"

他的双眼透过镜片审视我,有病的眼睛凝视人光点都有几分邪。"你这人少一点革命的人道主义。边上小同学哭你就听之任之,阶级感情很成问题。"他操着夹生的国语说道。

这无疑是当头一棒。第一步还未跨稳,就把个上司惹火了。我想不能就此罢休,必须扳回僵局。于是就解释说,能哭出的人其实是比欲哭无泪的人要舒畅。

他说:"像你这样的女生倒是少见!"

这一次我明确了这个人对我的反感已变为固定。那起源于一种抵触,甚至一种噢觉。有些人之间只消彼此远远地望上一眼,就会感觉肌肉紧张,如戒备什么利器。那是从骨缝里冒出的狭隘本能。然而这之前,平辈的大上几岁的男生只会马马虎虎地把我划出他们的注意圈,只有这知青头例外。

坦白说我懊悔让他发现我。我外表本像个低眉顺眼的乖女孩,柔柔的宛如面团,这一辩解,却把锐角暴露了。郑闯就大不一样,晚上缺水,他就用开水刷牙;知青头闻风而动,大训其娇骄二气严重。郑闯垂手而立,十二分地唯唯诺诺,知青头绷紧的面部肌肉随即松弛。我感觉他从中得到了难以言喻的享受。许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洞察到世上确有寻求那种畸形快乐的男人,他们试图在压倒别人中掩饰自身之虚弱和无能。这种人若得势,必成暴君。由此,知青头对我的嫉恨也就有了人性的解释。

当时郑闯的表现尖锐地刺痛我,太阳穴那儿扑扑乱跳。奇怪,我丝毫没有怪罪郑闯,我尚且恐慌上司的威慑,那个肩膀薄薄的男孩自然不是对手。我忽然恨上了知青头,恨得纯粹,没留一点余地。

知青头满足而去。郑闯猝然抬头,从鼻腔里吭出一声。他居然会这种小阴谋,纯属弱男孩的狡猾。我发了一会儿呆,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悲痛。社会原来就是各种人,大家藏头掖脚地处在一起?我又想起舅公一番老谋深算的处世哲学。但愿我所要见的社会不那么肮脏,如一个光洁的红苹果。

我猛然觉得前胸肿痛,低头一看,原来是边上的女孩歪着身子拱过来。她叫钱小曼,论生日还大我十天,可脸像个娃娃,动画片上的娇滴滴女孩似的。她告诉我她是阿娘一手带大的,我这才想起上路那天是在站台上见过那个矮端端的老太婆,脸出奇地标致,但身子已经干瘪了,让人瞧了心酸;我想钱小曼将来也会变成这样,她的阿娘其实是她的一个活榜样。

火车颠动得很凶,整个车厢都昏昏沉沉的。绝大多数人都快垮了:脚肿,甚至小腿像皮胎一般胀大;口里生泡,牙向浮起,扁桃腺发炎;有一个还犯了白喉。气候骤变,再加上三天四夜的硬座坐下来,钢筋铁骨的知青头也在偷偷捶腰。

有时候人会被经历搞得缺少快乐。我生平第一次坐火车,就破坏了对火车一切美好的联想。从此便把此行当看成服苦役,这苦涩的体味渗入每一细胞,变成既定观点。

钱小曼双手攀着我的肩,头扎在我怀里。我敏锐地察觉她的脸在我胸区轻轻厮磨,我一阵发紧,像是打了个惊悸,毫不犹豫地推开她的卷毛头。她当然是醒着的,窘迫得脸上要喷出血来。我觉得我再也没法喜欢她了,倒不是愤恨她有什么恶意,这并不存在。可怜的女孩她甚至还没有一点发育的迹象,尽管大红大紫的外套很醒目地打着地道的胸褶,但她脸色苍白,胸和胯部都窄如瘦童。她一定羡慕有秘密的女孩,梦想有朝一日也拥有它。我从心底怜悯她。同时又不由自主地想到美妹。那是个情感炽烈奔放的女孩,遇上意外的欣喜总要扑上来跟我拨成一团,我在其中体察出那喜悦传导交融。这平等亲呢的接触丝毫不尴尬,关键在我跟美妹是同步生长的,从自身每一点小秘密中熟识了对方的秘密。钱小曼就不同,她那大惊小怪,那探究般的好奇目光,让我怜悯。带着一点杂质,这个年龄的友谊就完了。我不想交一个小小妞朋友,生怕重新萌出一颗童心。

"暧,"她温顺地瞧着我,"能讲讲你为什么报名来这儿吗?"

提这个真让我感觉到暖意,能有爱情和前途可追求,就是幸运少女。可是对这个小公主说这些复杂的心绪,她能懂吗?我自以为神秘地笑笑,反问道:"那么你呢?你先讲。"

"原因多呐--你肯定也是。"她看看我的脸,"你脸相很好,我阿娘说到了那里要多跟你往来。她的相术很高明。相出你是颗吉星。阿娘说漂亮的女孩命不好,比如我,那叫红颜薄命。阿娘还会打阴阳卦,能卦出阴雨雷暴,万事万物。"

我想这老太真是事业心强,车站匆匆一遇就工作了一路。吉星自然是好,但前提建在长相并不美丽上,就有些扫兴。不过钱小曼突然使我有了兴趣,从一个笼统的娃娃变为个占有神秘角落的女孩,那个角落的人和事我毫不知晓,所以就更觉得神兮兮的。

钱小曼谈了她那个整天香雾弥漫的家。她阿爷生前是个老虎也能打的壮汉,没病没灾。某日,阿娘突然哭泣不止,让阿爷三日之中守在家中避灾。阿爷不依,阿娘就搬把凳子日日夜夜守在门口。到了第三日黄昏,阿娘熬不住,打了个盹;阿爷迈开腿奔出去,不过奔了两条横马路,迎面让一部疾驶而来的货车撞倒。当夜钟敲十二下时,阿爷断了气。

一个人命归黄泉竟因为抗拒阿娘的那一卦,这叫我生出无限遗憾。问钱小曼,除了我,阿娘还给周围哪个看过属相。她嘘了一声,伏在我肩上说:"就是你对面那个,她命苦。"

那是个秀丽的女孩,朴朴素素的,很喜欢笑,而且眼光很柔和,不会咄咄逼人地使人难堪,只是嗓音有点粗,一开口像个敦厚的小妈咪。我听到别人叫她倪娜,还见到她欠着颀长的身子吹净小茶几上的尘灰;跟我对坐时,她的腿总是往一边斜,从不碰到我。我对她印象好得要命,因为她是个很有内容的女孩,她的魅力让我时时注意她,却不敢主动去接近。倪娜几乎待每个人都极友好,我又是那么一般,似乎这个高高在上的女孩还不会轻易察觉别人的好意,她什么都不缺。

此刻,听钱小曼战战兢兢地说阿娘看的凶相,那种呼风唤雨的魔力说到就到。我果然在倪娜的嘴角边发觉两条苦命纹,它们浅得如影子那般时隐时现,但抹杀不了那种难言的凄凉,这同她精致的嘴以及天真烂漫的童花发式格格不入。我算是领教阿娘那双毒兮兮的利眼,可绝不相信她真是薄命人。我问钱小曼有什么法子可破。她说阿娘有一套梵语般难懂的话。但她记不住。我怨她记性太坏,说得凶了一点,仿佛她已沦为阿娘的帮凶。

火车仍踽踽而行,仿佛一个饿汉在风雨缥缈之中。特制的双层车窗早让冻住,不时有尖尖的冷气钻进来。倪娜取出棉大衣盖在膝上,又把下摆部分覆在我跟钱小曼膝上,说:"这么冷,一定是快到了。"

我们将去的林场在鸡形地图的最北端,几乎在鸡冠的顶上。从上海到那儿洋洋洒洒几千里,简直伟大。我没把那儿想得如天堂般美妙,去谋生找出路肯定会倍受煎熬。那里一定冰天雪地,像个边塞军营,不再会有时间去松松垮垮想起那个阿娘的话。现在我可以把她的话想成是信口开河。对于那么善良可亲的女孩,邪恶是无法显灵的。这一点我坚信:善有善报。

我对钱小曼说:"别再提你阿娘,她那是迷信,纯属四旧。"怕她反问我,又变被动为主动地加了一句,这是我刚觉悟到的。

钱小曼很乖巧,这是新发现。她说:"我也觉悟到了。"宣传了迷信、四旧是要招惹麻烦的,刚才讲算卦竟忘了禁忌。现在我们两个很有政治头脑似的对笑起来,像双双脱了险。这同时也注定我们私下可以深入谈谈,就如让那个秘密连起来。

钱小曼说她来这里是因为这里的人全都又高又壮,看看都精神。我哑然失笑;小的喜欢大的,矮的向往高的,人都奢望得到缺少的另一面。但这个人,千里迢迢奔这里为了这个!简直是把高大的人看成了摆设。

她补充道,以上只是其中一点。另外么,有个人到她们学校去做报告,那个人与众不同,先谈林区的艰苦环境,一点不哄人,而且很幽默。她觉得应该随那个人过苦日子,想来想去就报了名。

我问那个人到底是谁。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没跟我们一趟车。也是个来招工的老知青。美男子,很高大,我才到他领扣那儿。不过是暂时的,女孩能长到二十岁。我还能长整整四年。"

钱小曼突然又喜又悲地捧住脸庞,我想她不巧也已漩入爱情;人小心大,先前两次哭泣多半也是为他。真是个爱起来就带着使命感的女孩。那个幽默的美男子--我怦然心动:会不会是那浦江饭店遇上过的人?不可能,他算不上漂亮,也不幽默;长相平平,腔调油滑,而且一脸老相:不像知青,倒像知青的爸爸。况且,人海茫茫,我想躲一个人,就这一个人我永不愿见!也许那时我已具备占卜未来的能力,我的心早晚会处处受伤,疤痕累累,可我仍怕,怕那个男人。

火车终于到站了。我们连人带行李被解放牌卡车载到一个贮木场,那儿新搭起几座帐篷。我们这一拨近二百人,女生三十人占一个帐篷。帐篷军绿色厚帆布面,中间有什么不软不硬的东西衬着。大家七嘴八舌地猜那到底是什么,有说棉花,有说尼龙。结果一个黑皮肤的女孩用水果刀割开帆布,发现那是毡。那个黑女孩环视四周,狠狠地说了句:"你们都笨死了。"

帐篷内像个前线指挥所,简陋又低矮;南北两面有几扇窗,很小很低,玻璃又厚,所以光线昏暗。帐篷本是为游牧民族创造的,因此不会考虑南方来的女知青的视力问题。进帐篷时,我已被枕木般的门坎绊了一下,差点扑到烧得泛红的铁皮炉上。那个炉子安在帐篷中央,中间填的干柴,外壳被烧得像在大炼钢铁,凹凸不平的泥地里拱出热烘烘的土腥气。

知青头伸进头来探一探,又缩回去,在门上叩了两下。他用手点着篷内两长溜半腰高的通铺说:"会排铺吗?要不要指导?"

被一大群女生围在当中,他似乎显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快活,活泼泼地比划着,"懂吗?头朝炉子的方向睡,横过来!"接着竟伶俐地跳上铺板在众目睽睽下做了个示范。女生们全哄笑起来。我觉得他的不得体不限于一个举动,而是根深蒂固地长在心底,他的四肢只是在受摆弄,不得不出点小丑。

黑皮肤女孩不知从哪找来根粉笔,跪倒在那儿,给知青头躺过的地方留一个白圈。立刻,许多女孩都惊吓地瞧着那地方,仿佛那是个肮脏的地方,充满暧昧不清的恐惧。大家慌慌忙忙地解行李,几个动作快的,已在远离白圈的地方铺好了垫被。我的行李外头让郑闯母亲捆贼般地勒进几条麻绳,待到取出棉絮,只剩下两个铺位了。我疑疑惑惑地在紧挨白圈的地方铺好了铺位。

钱小曼最后一个取出铺盖,原因是她不知它装在哪一件行李中。统统拆开后,才抱出条足有八斤重的棉絮。她举着那庞然大物、移到白圈边上。这时黑女孩嘘了一声。钱小曼顿时怔在那儿,小脸上显出一副哭相。

这是种人为的惩罚,它本不可怕,但因为人心理上的慑懦它才显得凶蛮。许多锐气是被对惩罚的恐惧压服的。当初尽管我愤恨黑女孩的恶意,可只是深藏内心,仅此而已。我从未像现在那么清楚,我是孤身一个,背后空空的。经过这场小摩擦,我悲哀地感到自己永远不会出类拔萃,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这以后,又经历了无数次大波折,每一次我都试图跳开那种悲哀,可它已经成为忠实的追随者。似乎注定无法拯救那已经脆弱的灵魂。

周围有几个女孩交头接耳,说是听人讲,男人躺过的地方女孩再去睡就不清白了。有一个说,孩子就是这样生养出来的:夫妇住在同一张床上。钱小曼听罢就嚎啕大哭,就如贞洁已失去大半。我劝她,说那绝不可能。黑女孩逼近我,让我说说清楚。那时大家对两性间的秘密简直一无所知。我猜想过接吻也许会导致怀孕,可把这个字写在手心上让她们看后,大家竟鸦雀无声,只有黑女孩尖声笑起来。我猜想,她一定是了解真正的秘密,只是她很高兴我们的无知,那样她就变成个高明的统治者。

钱小曼伤心地抹着流不完的泪,一个人不可能单独为一件事忧伤,值得伤感的有一大片,只要扇门打开,就会接二连三闯出来。我想她一定也为白马王子迟迟不露面而焦心。有句话叫做"立足现在,放眼未来"。这也许只适合天才们,我们这些平平常常的女孩--比如钱小曼,假如她能料到两年中的巨大变迁,当初便会充满幸福感地在那个位置安下铺位的。

预知未来,这对十六岁的女孩未免苛刻。生活的严酷惶惶地笼罩下来,只能一面生存,一面辨认自己和别人。

在一片吵嚷声中,倪娜抱着自己的铺盖走来。我至今记得她那垫被是用粗纱布裹上的;地上全是行李,所以她膛水一般跨着大步,脚提得又高,亮出整个鞋底。她把铺盖放在白圈上。齐刷刷地展开了。

"我们对换了。"她对钱小曼说。

大家望英雄般地看着她把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压上荷叶边的枕头,又盖上一块鲜艳的尼龙围巾。左右瞧瞧,又在床头那儿拴上布条,挂出一面心形的镜子。于是,就如巧破魔法,倒霉的迹象一扫而光,这个铺就成了全帐篷的光彩点。许多女孩忙着翻箱倒柜,纷纷装点自己的铺位。霎间,灰暗的帐篷变得富有温馨的闺房气息。

我感叹着,觉得自己被安顿好了。不知是因为倪娜紧挨着我,还是我已在心里接受了这地方。男生那儿轮番有人来借东西,茶缸啦,衣架啦,好像丢三落四是他们的本职。进来一个,就哇地叫一声,表示见到了奇迹;女生们则合而不露地笑着,带着做女人的自豪。

黑皮肤女孩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就说:"男生们都嘲笑你们,女孩真多此一举。在帐篷里弄得花红柳绿好比在没窗的房间里装窗帘。"

说罢她就心满意足地跳上铺位,她的被子弄得像个破蒲包。一踏入社会就遇上这种恶毒的女孩真够扫兴的,她存心不让别人快乐,向往奴役别人的心灵。这种克星类的女孩我在半生中陆续见到过若干,她们实在是不幸的。被毁坏的往往是她们自己的快乐和幸福,甚至于前程;然而她们误入歧途,全然不知心头变成寸草不长的荒山秃岭。

倪娜说:"我们不理睬他们。"她像对自己说。

我万分喜欢她那个洒脱的样子,跟这样的女孩交朋友一定永远不会厌倦,就如守着举世无双的宝库。可是要命的自尊心捆着我的手脚,我只能非常一般化地跟她搭讪:

"那个黑皮肤的叫什么?"

"她叫吴国斌。"

"她好坏呀。"

倪娜这才抬头仔细看我。我很高兴她的眼光热忱地掠过我的五官,停留在我的额上,那是我最光彩的部分,饱满、热情,有着真诚和纯洁。我深深为此陶醉,从不肯用留海遮盖它。果然,倪娜笑了笑,伸手将我散落在额角的短发朝边上橹,她手上带着种爱惜,很温暖很轻柔。

她说:"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既然早晚会碰到,那还是早点领教的好……我很喜欢你把头发往后梳,这样显得开朗。"

"你也留这发式吧!"我把她的留海撸向两边,刹那间,她的脸就变陌生了。她的额头很窄,瘪瘪的,而且颜色发暗,仿佛是个历尽沧桑的人。我赶紧帮她把留海抚平,心里涌出种发紧的酸楚,哽在嗓子那儿。我相信那是她的秘密区域,不仅仅是她长相最粗陋的地方,而且还密匝匝地记着许多经历。我矛盾到极点,既希望她经历丰厚,能不断给予我指点;又觉得作为朋友就该同甘共苦,让她一马当先地吃许多苦,那简直罪过。

她很会心地浅浅笑一笑,扬起脸望一望钱小曼,那小妞儿正用手掌拍着胖得发肿的棉絮,满头满身都被棉花丝弄个银装素裹。

"让她在这里学学干活。"倪娜对我说,"咱们出去转转,要在这儿住一辈子,早点熟悉才好。"

我挽住她的胳膊,忽然想落泪。在千里迢迢之外,我终于有了依托和知音。有些人寻找一生也未必能发掘到真正的友谊,而一个平平淡淡的女孩却获得了至宝,那是人生必不可少的支柱之

我们帐篷二百米开外就是一个硕大的贮木场,如同一个露天仓库,木头被锯成各种规格的长度,分门别类地归在一起,堆成一大垛一大垛。走到近处,踩着那满地碎树皮,我总觉得它们可怜如落花。倪娜在木头垛上敲敲,顶上便落下些积雪。紧靠木头垛有两条狭窄的铁轨,我们沿着它向前。没走几步,就听后面传来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巨响。回头一看,我们刚才站的木头垛,滚下来五六根粗粗的原木。

"倪娜,我们差点一起死掉。"我说。

"你今年十六岁吗?"她看看我,"那你至少应该比我多活两年。我十八岁了,再苦再苦我也没想过死。以后我会把身世告诉你,很长很长的一段。"

天已近黄昏,风越发野起来,带着股旷野的腥味,走了半里多路,发觉地上有个压碎的烤土豆,我们异常兴奋,仿佛在迷途中找到了人迹,闻到了同类的气息。

又默默地赶了一段,我们几乎不再奢望遇上一个人,仿佛只是为了亮一亮相,让四周熟悉我们,从此敞开怀抱来接纳。就在这时,前头出现一条路,朝甫岔去,不宽,但十分平坦,踩上去,路冻得硬嘟嘟的。跟着路绕过半座山,前面突然有了房屋,有少许砖瓦房。大多是木头垒的房。顶都是尖形的,后来才知那是顺应天时,北方常年积雪,尖顶易于除雪化雪。

炊烟缕缕,不时传来女人叫孩子的长音,看见一个男人挑着水桶匆匆而来,穿着毛朝里的皮袄,走到跟前,他用手背抹抹眼睛,满脸狐疑地扫了我们一眼。我们四处张望,居然看到一只鸡寒号鸟似的拱着脖子。

我真有些喜出望外,原来这儿也有家庭温暖,与别处相似的生活!就像雨普降平原那样,我将要落根的同样是一片活上。我惊异糊涂到如此地步--只要有人就会构成生活,有生活就有大大小小的苦恼和快活。地域割不断生活的相似奥秘,一切均等,不同的只是习惯。我真正安下心,无比坦荡。对倪娜说:"我很高兴能四海为家。"

她说;"他们能过惯,我们就也能。"

回返途中,天光一下子就黯淡,亏得从地面上泛出白亮亮的光斑。我感觉头有些沉,双腿有些疲软,倪娜让我倚着她,并用手托住我的后腰:"小姑娘,你真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我们磕磕绊绊地行走在冷风中,皮肤好像又脆又硬,变成了薄薄的壳。突然,对面射来一道电光以及一个逼人的喊声:

"谁?站下!"

电光无礼地在我们脸上扫过,啪一下暗了。那人说道:

"倪娜呀倪娜,都像你那样,我就得上吊!"

"要出人命了!"倪娜咯咯地笑,"现在认错还来得及吗?真是忘掉讲一声了。"

知青头从暗头里闪出,那副镜片有点反光,幽幽的很是叵测。他温存地在前面照明,一边关照道:"小心,这儿有个坎。"倪娜不断地答应着,仿佛默认了他对她的亲呢。

知青头滔滔不绝,说是林区有三宝:人参、貂皮、飞龙鸟。又许诺说夏天一定打几只让她尝尝鲜。他大概忘掉自己的近视早暴露在众人面前,大大吹了一通自己的枪法。

"真有趣!"倪娜说。

十个男人中至少有九个喜欢吹自己的见识,知青头居然在这一点上非常合群:"稀奇的事可讲三天三夜。说有个人冬夜里在外头赶路,擦擦鼻涕,只听砰一声响,有个什么硬物砸疼脚面,一看,原来是鼻子冻得落下来,你说有没有趣。"

倪娜叫起来,非让他领着去见那人。知青头柔柔地说:"那是寻开心的。不过,这儿冬天是有三大怪:火车没有汽车快,窗户纸贴在外,山上吃水用麻袋。"

倪娜说不信,知青头突然急得说话像打连珠炮,说是这儿冬天河面冰冻九尺,连装甲车都能在河上开着抄近路;当地风又紧又密,窗缝纸贴在内仍会钻风;山上井冻住了,只能用麻袋装回冰块来化水。

远远的看见我们的帐篷,门开了半尺多宽,有人哗地倒出半盆水。知青头连声喊糟糕,说水倒在外旋即就结冰,踩上去就打滑。他像个卫士一般寸步不离倪娜,哈着腰找那打滑处,亮光移来移去,好不繁忙。

"小倪,你慢一点,慢--"他话音未落,突然一个趔趄扑倒在地,电筒飞出去一路滚向前,神枪手的称号也弃置一边:扑在那儿抓瞎似的到处寻眼镜。倪娜赶紧蹲下去帮他找回眼镜,还伸手拉他,我看见他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好半天才松开。

我们两个进了帐篷,我往铺上坐,想着知青头的狼狈相,就解气地说:"真好笑!"

倪娜严肃地说:"我看不出哪点好笑!"然后也闷闷不乐地坐下。至少十分钟才开口说,"你好点了吗?让我摸摸发烧吗?"

我躲开她的手,那手与知青头握过,我神经兮兮地怕知青头的手气会间接地按在我额上。我小声说:"我看见他拉你的手。"

"他摔倒了,需要我扶一把,"倪娜的脸红红紫紫的一片,"难道你没看见吗?"

"可他是个男的,况且你不拉他也能爬起的。我觉得他巴不得你对他好。"

"你真让我难堪。"她双眼厉害地盯得我不自在,"女孩让人瞧不起就因为小心眼存得太多!男的就不该受尊重?不能当哥哥或者弟弟那么对待?!"

她是我头一个遇见的那种心宽宽的女孩,有主见,却没有心计,不会把自己深深地藏起来,而是很明朗地裸露心地,想的比美妹要浪漫十倍!我喜欢她那磊落的口吻。可心里接受不了那一说:太不谨慎了,弄得知青头差点要以未婚夫自居,她都听之任之;等人家将她团团围住,那就为时过晚!我把这意思一说,她干脆更占起上风来:

"假如真有人有办法围住我,我就不突围,高高兴兴投降。"她说,"我不怕,我能把握自己。"

我担心横亘在眼前的差异会影响友谊。女孩子间是容易谈崩的,甚至好端端的朋友变为冤家对头。我不喜欢那种对恨对爱随随便便换来换去的人,我想忠实待人,是那种掏出心的好。即使她冷淡我,我仍爱她,捧着她,因为要命的好感已经笼罩我,喜欢她和喜欢自己已经难解难分。

十六岁时的一片痴情总想贡献给什么人。没给郑闯,因为一上车我们的缘分就浅了。我惊奇,我们宛如一对陌生人,只由着那些小秘密牵住,那像红线,细微得若有若无。我渴望的是个知心朋友,一个亲同手足的人,好像并不是情人。我准备去牺牲,用以换取倪娜的真挚感情。我真的愿意去为她受伤吃苦。哪怕她再用手摸我的额头都在所不借。

"倪娜,我十分难受。"我说。

那个大度的女孩真腾出手摸摸我的额。这回我根本没想到该死的知青头,她的手能净化一切杂念。她说;"要命,你在发烧!"

我看清她好看的眉优雅地往下弯弯着。霎间,她像被气浪推出老远,我想扑出去追赶却坠了下去。只听到她急切的声音:靠着我,靠紧点。可我停不住,仿佛一只劳碌的陀螺在疯狂地旋转,

J旋转……

我就此一蹶不振。头昏、呕吐,不思茶饭。贮木场的医生来过两回,扎了一针,扔下点药,末了还摊摊手,说行医至今未见过这等怪病。

隔了一天,我吐得更凶,全是些绿色的胆汁,肚里竟装着这些玩意,真使我羞愧。一帐篷人坐在一块参加集训,我时不时奔出去大吐一通;知青头见这情势,便通知我不必参加集训。这其实是罚我陷进孤独的泥潭,漫长的白天,我可做的就是躺在床上,眼睁睁地望那蝙蝠色的篷顶。

不久,我颈脖那儿长出一圈密匝匝的疹子,大小如绿豆,宛如一长串饱满的珍珠项链。倪娜慌慌张张跑去请医生,我猜想她奔的如同苗条的鹿。可我已不信任那医生,他绝医不好我的病;他之所以不断推出些药是因为想碰上好运气,但好运气与他无缘。

我拒绝与医生合作,但随着我双脚也开始肿胀,妥协就重新出现。医生在我额上脖子上拔火罐,很残酷地把我的额头烫得发紫,他说是把邪气抽出来;中医从此在我眼里变成一种巫术。以前我最不屑一顾的职业要数体育教师,此后就变成中医师。我对接触人体有关职业的偏见延续了许多年,直至有了一点博爱精神才消除。

翌日,我的脸和整个头部全肿胀起来。医生问我感觉如何。我在他的瞳仁里见到奄奄一息的自己;这一刻,我才相信那个病重的女孩就是我本人。邪气攻她心,厄运降她身,它们要为难她、冒犯她。这些都是注定的,像已经过去多年的事又倏地冒了尖,轮回过来。我对他说,我熟悉它,我以为他会懂,却见他如影子那般飞速撤后去,吟唱似的说:"没治了。"

贮木场的医生是本地一个大拿,他说没治,自然就不再有医生上门。而我的病情却一天天加重,头肿成个木瓜,面目可憎。倪娜早把心形镜子撤得无影无踪。每当她端着搪瓷茶缸去烧乌梅汤,我就撑起身,在帐篷玻璃上照自己的脸。对着我的帐篷窗口是一棵枯树,死去多年,枝桠成精般地岔得开开的。有一段正映照在那块窗玻璃上,与那憔悴的脸构成落泊景象。

倪娜端着乌梅杨进来。她带到此地的吃食一样样都拿出来试过。唯有喝乌梅汤我才不原封不动地吐出来。她鼓着腮吹那热气,神态像个小母亲,十分神圣。不一会儿,知青头来了,一个劲说:是万林强要收她!是他做的主!现在麻烦来了,他却留在上海迟迟不归。

我猜到他会一脸怨恨,每一个细胞都将我当成废品,因为预料到的,所以不值得愤怒。我的思维格外清晰,那个新出现的名字迅速地传播开来,那就是他,他在走近来。走近来,挥舞着激情的胳膊,可我无力迎他,肉体疲惫到极点,仿佛死掉了,冬眠了。

"我跟你谈的事你考虑了吗?"倪娜说。

"当然,当然,"知青头说,"我去找过邢指导员,他说哪天先来见见人。"

"哪天呢?"

"还没定。他是个忙人,一时抽不开身。小倪,千万别急。东北佬火上房顶了,还得把烟袋拍完呢。等他见了人,会答应的。"

我不知他们背着我商量什么,只知与我有关。我立即体会出自己与健康人的天差地别。当晚,倪娜神秘地失踪了,大家昏昏沉沉入睡时她才带着一身寒气归来。她绞了一把热水毛巾递我,我擦了脸,就欠起身来看她做事。她把毛巾放在盆里搓着,忽然直起身忧郁地瞧着我,仿佛要把我印进记忆。我发现那水仍是清寡寡的,原来我已病得连污浊也没了,此刻,任何正常的机能都令我仰慕,可它们在逃避我,抛弃我。我简直羞于伸出手来,因为指甲苍白如纸,已无一丝血色。这改变了我十六年来的审美观:管脸蛋红扑扑的女孩叫阿乡;将脸色苍白的女孩看作白雪公主。我忽然不要那书卷气的病态美,想往当一个村姑,有火烫的血气。

当夜,我做了个苍白的梦。出现个老翁,貌似舅公但绝不是他,我想那舅公的形象不过是个幌子,除他之外我没关注过其他老翁的脸,所以只得由他的五官显现。他问道:你死在此地如何?我说好。然后就惊醒,悄悄坐起,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已经死去了。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我望着窗外,枯树在冷寂中站立。我想我死后,它仍会那么站立,将一枝的枯影斜射在窗上。我突然想挥动斧子将它截掉,让它先于我死,先于我倒在那儿,否则太不公平,否则我就死不瞑目。我要用最后的残忍杀掉那棵枯树,就如抹掉一个痕迹;找一个同归于尽的伙伴。那之后,再见到听到溺水者不顾一切抓住某件物品,我都会涌出悲悯。人怕的是两手空空去死,与其说是贪婪,还是归结于懦弱的天性。人的最大敌人便是孤独。

"小姑娘!"倪娜转过脸来,"你想什么?"

"有点冷。"

她那儿窸窣地响起来,一下子钻进我的被子,她的上衣像是柞丝的,老是响着。她用裸着的胳膊拢住我的肩,我紧挨着她健壮美丽的身体,把脸埋在她胸前。她的热量暖烘烘地熏着我。我感觉那是一片温柔的云,是没有边际的温泉。在那里,我变成个婴孩,一个粉嘟嘟的女婴。

"小姑娘,"她挨着我的耳际,"好好睡,明天就能决定命运。"

倪娜差点领我上了歧途。

一早,倪娜就把我拽起来,并把我全副武装起来。她说命运,我无动于衷。那份玄已失却魅力,它只对圈外人产生诱惑。我顺从她,是由于能讨她喜欢的机会越来越少。我们出了门,她搀着我,顺着铁轨一直向前。

"去指导员家。"她说,"昨晚我去过,基本上已讲妥。你坚持一下呵。"

没走多远,我就虚汗直淌。于倪娜无关的事我都觉得索然无味,此时我想着的只是昨晚她走夜路的寒冷,但愿知青头没再来接应。我怕那甜腻腻的声音会让她坠入陷阱。大意的女孩周围会徘徊一些阴险的男人。

倪娜领我进入一个雄壮的门垛,在周围这是相当考究的,有土财主的气势。指导员是个大个子,身板挺得精薄;脸松松垮垮,像个瘪口袋。背影像小伙,脸像大爷,让人不知怎么就生出感慨!

"炕上坐。"他就说了三个字,就找了个墙角倚着,蹲得低低的抽烟。

那个炕有文把长,五六尺宽,像中学里的小戏台。坐上去,居然是温热的。炕头那儿坐着个黑擦擦的女人,奶奶模样,满脸是辛酸的皱纹,却敞着怀奶孩子。

"是个小子!"她把孩子的腿扒开让我们过目,"生了四个丫头,才得这小子。隔几天就满月了。"

说话间,外面涌入四个小丫,拖鼻涕,小狼般地看着我们。指导员挥挥手,她们就全蹿出去。他说:"隔几天她出了月子,我就去区里场里说说。她病得挺邪,"他用下颏点点我,表示已转过话锋,"不过,得让她落个白纸黑字,要不显出咱这块不仁义,将个病包子打发走,落个话柄。"

我感觉钻进个圈套,指导员跟倪娜已组成起联盟,要不是他用了一番农民的精明算计,倪娜也许会一直瞒我大红宫印盖下来。我拼命喊:"我绝不写申请,别打算退我回去。"

倪娜仓惶地说:"退回去你就能留在上海。"

"要走我也不能这么走!"我说,"你想到我的心情吗?做一个走回头路的废人我情愿死。"

"我讨厌你说死!"她对着我咬牙切齿。

"我恨你那么逼我!"我笨拙地转了个身,用整个脊背对住她,样子很凶恶。

我们说的上海话,然而指导员全都领悟,就如我们观赏哑剧小品,因为人的喜怒不分地域全球通用。他兴奋地说:"不走也中,咱这块养人。嘿,那地有灵气!"

他比划着,如女人在炫耀娘家的富庶。他说当年日本鬼子有心闯这儿来掠夺木材,可天突然奇寒,大雪没人头顶,日本孬种吓得屁滚尿流。说话间,他带着对当地的爱以及对外来者的抵触。他甚至口口声声称这块儿养得起更多的知青娃,仿佛我们都成了靠他抚养的小丫。

后来我才得知他原是从山东盲流过来的,这块肥沃的土地是他的恩主,因为爱得深,他才巴不得永久占有它。对于后来者,他深藏底细,跻身于当地人之列。他是农民,他的子孙万代都靠这片土地,那大概是他尽心尽力的动力。因此,我从不相信他会欢迎我们,任何托词不过都是些言不由衷的官样文章。

有关外来人的观念在那个早晨就根深蒂固地存在了。不想走,是因为不能一无所获地走。那时我太年轻,满脑子功利思想,殊不知任何所获都会伴随着所失。

默默地跟倪娜走回程路,她仍搀我。我穿得像个桶,而她身材高挑,使我自惭形秽。大概是这种自卑提醒我克服本性的狂妄,纵观下来,我能与之常相识不相疑的女友个个如花似玉,美不胜收。我很高兴自己凭着智慧和忠诚蒙住了她们讲究外貌的眼睛。

风凄凉地吹。我对倪娜说起那株枯树,并且扬善避恶,只说怕那树。倪娜说请个男生帮忙砍一下。她确实已成了个一呼百应的人。我安下心,仿佛宿愿已了清。

当天下午,倪娜真约了两个男生来砍树。其中一个英俊少年,天然卷毛发,他先爬上去砍那巨大的枯桠。然而就在枝桠落地的刹那间,他欣喜地叫道:"它还活着!"他们几个举起那大桠,说截断处木质是青白色,还有树浆渗出。看来它真活着,它有生命我就奈它不得。那棵活树因为我成了独臂将军,在它眼里,我是个该死的魔王。

我的病情继续加剧,病魔能使人变得多愁善感:别人敲着铝盒去食堂,我会像聆听哀乐一般郁郁寡欢。钱小曼带着哭相看我,我便想到将来瞻仰遗容她会悲痛欲狂。郑间来过几次,垂着手呆站,不停地伸出舌头舔嘴唇,我怜惜他小姑娘般的腼腆,是我打击了他,让他空欢喜一场。我极想说些道歉的话,留在那个人伤痕累累的心底。可每逢我欠起身来,他就如惊弓之鸟,报出个离去的借口,让人不忍不允。

我预感到死亡紧跟在生命之后,可我以为死是个郑重其事的杀手,它总会在下手前给点暗示。我想往的死其实也带着生的光彩,就如那个诡秘的旧梦轮回往来,生与死构成了浑圆,时空间连成了古朴的线。我不相信那个我会死,会真正死得没了灵魂。我只相信除我以外的人会先后长眠,他们难以长生不老。

一个阴惨惨的下午,我孤独地安睡在黑擦擦的帐篷内,仿佛置身于乌青色恶云之下。天旋地转的头晕早已过去,我分不清是昏睡还是半昏迷。我见到舅公,这回他没与我讨论生死,而是紧闭宽阔的嘴。他向我伸出手,脸色格外肃穆。我觉得周身轻得像插遍羽毛,我微笑着想伸过手去……

"你要什么?"

我感觉有人摇撼我肩,指甲如尖犁嵌入。我感觉浑浑噩噩的地乎线突然闪耀一线鱼肚白,接着天和地被拉开,那可爱可亲的空白在扩展,我自己的气息充盈地占满四周。

"可怜见的,她怕是不中用了。"

"黑良心的,你怎么提走她的大头鞋?"

"她用不上了。留着也白瞎。"

"缺德玩意!"

两个女人吵成一团,老母猪般地喘着粗气。我认得那两个蠢娘们。自从我们搬进帐篷,她们几乎天天来拾荒,麻绳呵、空罐头瓶什么的全要,装在大口袋里叮叮当当地掮走。

我其实能一跃而起,吓她们半死,但那种兴致死掉了,难以生还。直到倪娜回来,佝起腰四处找那鞋,我才把经过说了一遍。

她走出去,在一个树墩上坐了许久,头低垂在膝盖上。等钱小曼把她劝回来,她几乎已经冻僵。从那个傍晚起,倪娜就患了咽喉炎,嗓音永远带着沙哑。

母亲总像个神灵出没于我生命中每一个重大关口。当天晚上我收到她寄自医院的信,除了一长串提问她还带来个坏消息:舅公在我离开上海的第二夜死去,说不是凶死,是安安静静地死。我没歇斯底里大发作,而是异常镇定地接受了发生的一切。

我琢磨着回信,仿佛这是一场默写,只需要记忆冒出若干字眼--妈妈:我平安到达,一切均好,请勿念。很忙,详情以后告之。

这个以后是彻底断裂掉了。除非我死后她收到一封简练通顺的诀别信,否则她是不会知晓这一段的坎坷。有了第一次,也就注定有了永久的回避。

死这概念一直像枷锁。从小我听到死人就忍不住恶心;死人的遗物也如害虫般地令人毛骨悚然。对于活人,死亡永远是个缺陷,一个深深的魔窟。然而待它走近,擦过我们帐篷匆匆来临,我觉得它如个慈祥的老人,带着神秘的古老岁月的不可知。许多亲人祖先已随之而去,余下的亲人将相继汇集那里。我想我终于能在生前对死亡有了公正和超脱的认识。不过是时间上的落差,不值得惧怕。

我写诀别信,那是为了亲人们的需要。他们也许会把这几尺宽的纸条留到发黄发脆。悲伤已被挤走。我甚至让倪娜扶我坐起,她把牛皮箱搬上她的铺位,那个神符般的锁对着我,我尽心擦拭它。倪娜定定地盯牢我。

"你找什么?"她说,"我帮你找。"

我的脸肿得很凶,一按就是一个坑,眼光不知怎的总有些涣散,所以我怕别人直视我,怕光线;哪怕是亲密的倪娜,我都不敢看,躲避她的脸,她的影子。我扶着箱子沿口,噢到逃窜出来的烟杂店才有的咸涩气味,用手翻搅着里面的衣物。我本想重新整理,换一种摆法,否则母亲见到原封不动的箱子会悲痛欲绝的。但我已无力做这些,我已至少有三天未进水米,人虚弱到极点,我只能搅拌它们,破坏原有的秩序。突然,我的手触到一包沉甸甸的东西,那手感居然引起一阵心悸。

那是一包泥土,一见它,我就想起我家门外那个栗色的园子。倪娜突然激情地夺过那包栗色的土,说这也许能救人。

不知倪娜又施行什么魔法,总之她给我灌了许多栗色的汤;前些天我是喝口水也得吐一阵,但这仙汤入肚后,居然镇吐。事后我多次追问此事,她都含蓄地一笑,说只是用了偏方。我总觉得不仅仅如此,她不愿深谈的部分我也了如指掌。它值得我们揣在各自最高深莫测的地方。

我就此一日日强壮开来,手指温暖,皮肤泛出血色,那样好看的亮晶晶我从前没见过。欢欣鼓舞地收获那些变化。仿佛不是为最根本的生命,而是为它展现的绝伦美妙。

我在一次散步中遇上贮木场的大拿医生。

"好多了吧?"他说,"那不过是水土有点不服,治那个,各种偏方都多得是。"

"您真忘了当初的诊断?"我想当初他把病人舍弃掉了,总不该那么健忘。

他长着豹头环眼,活像个揭竿而起的草莽英雄,但这只限于外表。十六岁的直率埋下了一个祸根。半年或一年,那个根就爆出另一岔新芽。可当时,医生笑了笑,是那种倦怠的笑,然后打了个响亮的哈哈就走开了。从此,只要他遇上我,都会异常亲热地咧一咧大嘴,客套地寒暄几句。我觉得我的健壮存在便证实了他的失策,老那么触目惊心地在他眼前晃过,让其一趟趟记起过失,简直是一种罪过。从此我避免同这个人照面,想让他忘掉我。可是忘掉我这样的女孩竟然很困难--这令人哭笑不得。

对医生讲了那番话之后,我便匆匆回帐篷。在我心目中,对医生的忿怨已经了却,那时我还没学会把人恨得置于死地,恨是很费神的,我想轻装走在人生路上。

我哼着歌走,帐篷门口位立个男人,他使我目瞪口呆,刹间就成了哑鸟。

"我犯了个大错误。"他说,"不该让你来这儿,你这样的女孩……"他居高临下地瞧我,神气像发现一个落难公主。

他清瘦了一点,没戴皮帽子,头发长长地覆盖着,比原先文气许多;但这个人我是不会忘掉的,就如不会忘掉自己。我只觉得浑身软软的,我原来是条自由的鱼,一旦游到他那条河中,就忘了原先的快乐。

"我变了许多?"他问。

我点点头。我急于结束这谈话;这个人我既不喜欢又不仇恨,然而却能叫我发窘,叫我难以从从容容行事。这让我恼羞成怒,"风太大,我想进帐篷去。"

"原来你还认识我!"他说,"而且想请我进去坐一坐。对,在浦江饭店匆匆一见,我想我没向你做自我介绍。"

大家都去参加最后几天的集训,帐篷内只有我们两个。我坐着,他则点起支烟。男人喜欢苦涩的烟,在家时,常常呆看父亲头上的烟圈飘荡试图弄通其中缘由。

"讨厌烟是吗?"那个抽烟的男人说,"可那是我的法宝。知道吗?烟里的苦涩能使人对生活中的苦涩习以为常。"

我坐得像个菩萨,心却翻腾起来,男人们的痛苦肯定非常内向,藏得紧也坠得深;喜欢烟草意味着男人的悲剧性格,他们亟待拯救,否则就会在辛酸凄苦中度过余生。

"不能多想想快乐的事?"我说。

他侧转脸来看看我:"还是你开朗。听你的。我作个自我介绍如何?我叫万林强,六六届高中生,是你们知青连的连长……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对这样落拓的上司失望了?"

不!我是想,要躲一个人居然那么难,仿佛整个世界浓缩碍好小好小。

"别担心。"万林强把烟蒂扔进铁皮炉内,"既然这个错误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会承担到底。有什么难处你就找我。"

我恼恨他把我看成一个依赖别人的女孩,站在他面前是个强女孩,完全不是那种玻璃瓶似的娇人儿。我冷冷地说:"我想不会有什么难处需要你行善的。"

"我懂了。"他有些气馁,"现在我只好把多余的善打发到别处去。再见!"

整个帐篷因他的离去猝然冷寂。女孩突然产生悔意,她的本意似乎不想刺伤他、冷落他。那种她自己也理不清的思绪逼她爆发,逼她说绝情的刻薄话,她本人只是个傀儡。

支撑过了那一瞬,那个人就被驱逐出脑海。假如真有缘,在我濒死那刻他应该赶到,那时我曾呼唤过能帮我度难关的人。然而他错失良机,慢了那么几拍,风雨过去他才姗姗到来。这个人必与我无缘,因为我蒙难时他则在千里之遥!

门外有些响动,我抑制不住地跑到门口,我怕开门,可又必须开,不得不冒险。门口没有那个清癯的影子,只有我失踪好些天的大头鞋。不远处,那个胖娘们讪讪地笑,一边弯着虎背熊腰在捡一根结了冰的断裤带,她拿起,像对付蛇那样使劲掐了掐,甩了甩,然后扔进破袋子,扬长而去。她的腿短,又向外弯着,两个膝盖分隔很开。我提起那双鞋,明明知道它失而复得的贵重,却仍忿忿不平地把它扔在一边,是斜着从高处掼下去的。我的期望远比它高远,却迷失在中途……

我那时不知在渴求什么,只有守在倪娜身边,焦灼便会熄灭。倪娜似乎正在甜甜蜜蜜地恋爱,围着她的是个可亲可爱的男生,卷毛头,一口白牙,微笑十分优美迷人。这令我高兴,因为只有恋爱才能进入神魂颠倒的女人生涯,我的快乐的波动她也会有了。

集训结束后,有相当一部分知青都被贮木场留下,卷毛头也在内。痴情的他在我们开拔的那一天不顾一切地搬来他的行李。卡车足足开了六小时,八十个人到了个令人目瞪口呆的荒凉山拗。那是个老采伐点,帐篷旧得泛出盐白色,如巨大的帆沉重地落下桅杆。老连队刚刚撤到新点去,他们留下温热的炭火以及几个油老鼠般的汉子,一个个东倒西歪地倚着背风的坡晒太阳,其中一个四眼高鼻的大个子懒懒地把帽子抛向空中。

"娘的!"指导员骂道,"说留些技术指导给咱连,到头来全是些二百五!"

四周全是莽莽群山,自然广漠得让人压抑。我们四个女生占据半个帐篷,地方很宽敞。可不由自主地把铺挨得很紧。这儿仿佛一个原始部落,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人与人之间就突然紧密起来。甚至黑女孩吴国斌也友好地提议说,应该在帐篷门上再加固个插销。然后她高举起破蒲包般的旧被子狠狠地在铺上乱摔,"这个断命的地方!"她咬牙切齿道,"全死在这儿喂黑熊算了。"

另外半壁帐篷是个仓库,装着些铁器工具,好像那发硬的寒气不时冒一点过来,阴阴的。山里日照短,四点钟天就暗下来,偏偏发电的柴油机坏了。知青头挨个帐篷来发蜡烛。我开的门。他眯起眼往里找倪娜:"她人哪去了?跟谁出去的?"

吴国斌醉了般地横步走来,稀哩哗啦地唱道:"她跟着她的爱人去远方……"在她幸灾乐祸的大笑声中,知青头干涩地咬了一声,很用力地,大概表示威严,然而黑女孩挑战似的越笑越颤,他只好尴尬地把门关得极响。

钱小曼嘟哝说。"为什么要恨他?没道理。"

吴国斌接口道:"谁让我心烦我就恨谁。"

她就是那么个只让人见到恨的女孩,外表却很美,樱桃小口,线形的鼻子,眼珠流光溢彩,只是眼角那儿有个大疤破了相,像多了只狰狞的眼。我总觉得罪魁祸首是那个疤,她的恶气全部来自于它。这个女孩会有人听她支使。但不会有什么人真心崇尚她,因为她只偏爱伤人,谁都不放过。我原本是极不愿跟她碰在一起,但又没躲开。好在有倪娜同在,黑女孩这颗灾星无形之中就暗淡了。倪娜成了我的信念和寄托。

倪娜跟卷毛头站在帐篷后面说话,背景是深褐色的苍茫暮色。两个修长的身影充满诗情画意,我远远望去,觉得那酷似我的理想,像一支浪漫的抒情曲,唱起它就会怦然心动。

帐篷内烛光摇曳了许久,她才回来。我们从食堂捧回晚饭,是硬僵僵的高粱米饭以及肥肉炒土豆片。嚼着总觉像马在磨牙,很容易消磨时间和耐力,唯有黑女孩能狼吞虎咽,她的牙和胃都是一流的。

"跟他说通了吗?"我悄悄问。

倪娜摇摇头。她是想说服卷毛头回贮木场的,他犟着不依,她仿佛挺为难,像是连累了那人。看来她从未念过恋爱经2能给她点经验正是我的期望。我说:"他不肯走就证明对爱情的忠诚。"

她呻吟般地叹息道:"我已竭尽全力,可他不该那么固执。你们都错了,都看错我了。小姑娘,别再提爱情二字好吗?"

外面刮起大风,呜啦呜啦像头饥饿的困兽在低吼,雪沫冰粒子沙啦啦地打在玻璃上,烛光胆怯地躲闪着。门哐哐哐哐乱响一气。钱小曼咧着嘴显出哭相,只是在等更合适的时机。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很重地踩着冰雪从我们帐篷边经过,奶声奶气地惊呼了一路。我听出那是郑闯的嗓音,便打开门,迎风大叫他的名字。但是没有回音,只见男生住的大帐篷黑影攒动,仿佛酝酿起义似的群情激昂。黑暗中有个人踩着雪过来,近了才见是万林强,我问那儿出了什么事,他说小事一桩,然后就与我擦肩而过。

"喂,能说一说吗?"

他站在几步开外,表情不详,只见大衣领高高竖起,像个卫士的模样,训话似的喊:"进帐篷去,牢牢地闩上门!刚才那个小朋友,哦,你们学校的郑间就在附近看见两只灯笼那么亮的兽眼,此刻还没还过魂来呢!"

他就那么骄傲地称呼郑闯为小朋友,他不知已经刺痛了那女孩,他还快乐地发出笑声。为那男孩戏剧性的失魂落魄。

"你笑得真没道理。"我大声说。

"我又错了!"他说。

这时,钱小曼从帐篷里探出身,两只小手缠缠绵绵地抱在胸前,她说:"万连长,我们吓坏了,你来陪陪我们好吗?"

"另请高明!"他使劲往上抖了抖大衣,撇下我们就走。

我有种预感,从此往后这个人再也进入不了我的生活,那是因为我们各自把自身封锁住掩盖住,把那好感低毁掉,撕得像纸屑。我不懂人间为何要有这样的蠢事,但我已在残酷地杀死心里的萌芽,怕它长成大树,怕它挤坏我对初恋爱人的一片赤诚。怕得强烈,才会当这杀手,不顾一切地杀自己。

四个女孩孤女般地集中了全部裤带,把门捆绑住。野兽的传闻令人惊然,而且,这虽是个男人世界,也有值得戒备的一面。大家脱得薄薄的钻进被窝,吴国斌头一个进入梦乡。她安静地枕着扁扁的枕头,像个好透了的善女孩,她出生时一定是那样的。

钱小曼喜欢抱着毛乎乎的绒线背心睡觉,我说她将来能当个爱心十足的妈妈。她说她不敢相信,然后就咯咯地笑,笑够了才心满意足地睡去。

那是个难眠的夜,倪娜忧伤地谈起她母亲,一个多愁善感的美丽女人,丈夫猝死后她就垮掉了,成天藏在忧郁里,最后积郁成病,几乎死掉。后来她给倪娜姐妹找了个继父,他是她的主治医生。婚后,母亲便成了他的奴隶。

"你的继父很凶恶吗?"

"不!他文质彬彬,十分斯文。我姐姐很早出嫁,家里就我一个女孩,好些年来他待我如亲生女儿。"

"后来闹翻了?"我问。

她沉默了许久,说:"太可怕了。夏天洗澡时,他突然来趴窗户偷看!懂吗?他是个伪君子,一个心地龌龊的人。我求母亲离开他,可她只是哭。她说他不会那么卑鄙,可是从此她就不再美丽动人,整天灰头灰脸。姐姐说是我害苦母亲,可我是不愿骗母亲。所以我走得远远的。"

"我恨那个伪君子。"我紧抓着她的手,仿佛可恶的他正蜷缩在那里。倪娜任凭我捏疼她的手,一声不吭。我在她眼里看到有厚度的痛苦,那是从受伤的心中喷涌而出。我想哭,想摇撼她,想把她拥入怀中。对一个同龄人产生慈爱心理我还是头一次经历。我傻兮兮地说着:"苦尽甘来了,苦尽甘来了。"

从那天起,我没再跟倪娜提过父亲,仿佛从来没有过一个慈父。因为倪娜的慈父与世长辞了,我不愿让她感到生活中有缺陷。她应该活得快乐幸福,让许多人爱着。为此我可以忘掉我自己。我的整个灵魂都化成了浓烈得透不过气的柔情,到达善的顶峰。

我原以为跟倪娜的亲密无间已成定局,但我大意了,我忘记她本性是个浪漫的女孩,大胆无顾忌的美人儿。那种间隙可能产生在开始采伐的同一天。

那天连长给每个人派工,倪娜和男生们都派到生产线上;我跟钱小曼在后勤,她去食堂,我当烧炉工,专管各宿舍的取暖。我极想跟倪娜上山,同时学成一套林业技术,于是就不得不找万林强。

"给我换个工种,我想上山见识见识。"我说,"我保证干得很出色。"

万林强正往裤腿上打绑带,头都没抬:"我从不改变主意。"

"如果错了呢?"我逼问道。

"将错就错。"他冷峻地扫了我一眼,眼里已无一线柔情。

男人冷淡起来几乎无挽回余地,顽强万分。我拉开门,触到冷冰冰的铁拉手,整条臂膀都寒得发酸。

大队人马坐着拖拉机开拔。我突然被隐约的兴奋推动着想大干一场。他的冷若冰霜仿佛就是我急巴巴盼望的。我什么都不缺,甚至绰绰有余,拯救了灵魂,拯救了对郑闯完整的初恋。喔,一个不得轻视的伟大女性,她把那扰烦人的思绪埋葬掉,让它从此灭绝。

十六岁的女孩缺少经验,但有充沛的热情。人的热情焕发伊始就受到驱使,那动力便是表现自我的能力、我就是如此,站在那儿沉思默想,想着待他们回来就会看到一个能干的姑娘,而暖暖和和的宿舍不过是个战利品,与她无关紧要。

我要干的就是烧地火龙。它的创造者肯定有个硕大的脑袋。它由土坯垒起,田埂般地凸出一长溜,趴伏在通铺底下,口开在帐篷外,另一头有个抽火的烟囱。火在这头一烧,整条火龙都烫,就靠它把铺板烤热。我很为这绝妙的设计叫绝,不过设计者必是男人。他们善于发明与土有关的东西,比如挖工事埋地雷之类。

柴是现成的,垛在那儿,一块块如胖大腿,找了许多废纸却燃不着那些沾雪的柴。我半跪在那儿几乎绝望,因为虚荣被现实扯个粉碎。火星虚弱下来,飞起片片灰烬,我抓起块厚树皮压去,但那树皮居然劈里啪啦引爆了,燃起亲切而又温暖的火花。后来才知,这种松树皮上结满树油脂,当地人叫明子,不仅能点火,还能用来作火把取明。

等所有的地火龙全燃起熊熊火花,女孩被烟火熏得蓬头垢面,她守着最旺的火堆,两手交缠着提到胸前。整个人都在黑油油地一闪一闪。快乐和自豪一阵阵地掠过,她爱得不能自已。她家弄口终年坐着个老鞋匠,衣着鄙琐,终年用鞋钉敲打那些旧鞋跟。他曾使她困惑,人竟会迷恋这些臭皮鞋。她惋惜他没有另寻个高尚的职业。此刻她竟无师自通;劳动不同于嗜好,人在那里凝聚进智慧,加进独特的情感,所以它不会令人生厌。珍惜它就跟珍惜自己,珍惜后代那样朴素自然。

她就那么坐到黄昏,像怀恋远方的爱人。昨夜的坏天气消散后,天空灰蓝色的,明朗而又纯净,要不是周围的积雪,白皑皑的闪烁寒意,她真想头枕着地,静静仰视神圣的天空。

她听见马蹄声声,同时还有倪娜沙哑的笑声,那笑声饱含魅力,丛林女侠那么毫无羁绊。她突如其来感到心在痉挛,硬僵僵地梗在胸口。

倪娜跟一个男人同骑一匹黄骠大马飞奔而来。那个男人我至今不知他真正的名字,先是因为厌恶,后来是因为别的,总之我们都称他瓦西里。他的眼睛不像个纯种汉子,高个子,黄褐色的柔发,头略小,肩宽得出奇,如果钻进桦树林,准充满俄罗斯风格。

瓦西里飞身下马,一手牵缰绳,一手把倪娜拽下马。她挺胸站在他面前说了句什么,然后一弯腰从那垂着的缰绳下钻出来,奔向我。

"那是瓦西里自己养的马。哈哈,拖拉机被我们甩在后头。"她说得眉飞色舞。

我立刻发现我的朋友变了,那是种脱胎换骨的变,我只能费力地接纳她。"他不是那个昨天往上抛帽子的人吗?"

"你也认出他来?"她用手使劲扳我的肩,"瓦西里是个绞盘机手,齐齐哈尔知青。齐齐哈尔像不像个蒙古地名?"

"是呵!"我说,"看看我烧的地火龙,你还没祝贺我呢。"

她睁大眼四周看来看去,两手交替地拍我的背:"聪明的小姑娘,你让我骄傲。"

她变得外向而又激情,还留着对朋友的一往情深。对面,瓦西里不知从哪找出只破口琴,动情地吹起来。我觉得他搅乱了我跟倪娜间安详的默契,生起气我就虎着脸。

"咱们进帐篷吧!"我说。

她笑笑,就依了我。

我可以发誓我没嫉妒别人对优娜献殷勤,只是像个古董似的觉得别人居心不良。我不愿她受坑害,惟有我警戒在她身边,直至把她送到可心的人手中。她救过我,我们之间结成特殊美好的关系,那便是互救。人需要友谊就是抗拒灵魂的孤独感,我跟倪娜亲密无间,一旦她被攫走,我便空留个孤魂。

当夜无比安静,仿佛人退回到胚胎,被母亲的子宫拥簇着。清晨,我突然被倪娜推醒:

"小姑娘,你听!你听!"

我侧耳细听,越过苍穹般广漠的山林,远远的天地间传出震颤的喧嚣,断断续续地连成一种激越的声音,那旋律勾人心魄。

"火车!火车!"

另外两个女孩也一跃而起,我们置身山岭,远离索居,就这微弱的响动成了我们与外界的交流。原来我们离人间世界离亲人不怎么遥远,这夜行火车能载着我们回南方。我们一个个突然热泪盈眶,被黎明般的希望感染得通体炽热,忍不住把额头相互抵来抵去,如快活的一群牛犊。

听到男生宿舍也沸腾起来,门被摔得山响。隔窗望去,只见一帮子只穿内衣裤的傻瓜哆哆嗦嗦地站在雪地上,有人在拼命打喷嚏,也有人叫道:安静!安静!

我们都在为思乡梦寻找依托,男生显得更执著,坚持了五分钟才纷纷溃退。冬天里衣着单薄的人显得像头大体小的娃娃,我注意的是人堆中最孱弱的娃娃,他是郑闯。

再也无法入睡。倪娜一反常态,被激情撩拨得眼白熠熠发光,"我们合唱,唱歌好吗?"

吴国斌爽快地从枕头下摸出一本破旧的外国民歌二百首,像抽出利器那般神速。我难以相信那样的女孩居然爱优美民歌,当她用厚厚的音色给歌子起头时,存留我心的嫌恶感就断裂掉,从此对她刮目相看,并且开始相信音乐能给予灵魂某种开阔的启示。

我们大胆地唱许多禁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深深的海洋》,还唱《红河谷》,居然有男生响亮地鼓掌。后来知青头嘭嘭地来敲门:"换革命歌曲唱如何?喂,那些歌成问题,小资情调!"

隔着门,他的敲击声宛如助兴的节拍,我们占着女性的优势和任性,大唱着希冀的失而复得,抒发哀愁,盼求遥不可及的幸福。

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

不平静就像我爱人,

那一颗动荡的心……

只有在歌中,我们才能领略心中压抑的骚动,才敢吐露爱人一二字,将它们从束紧的胸中裸露片刻。

知青头愤慨地擂起门,此刻已发展到疯狂:"不准唱,那是弃妇的歌!"他毒辣地叫,显然已不单单为那些歌,而是针对人:他是个习惯我们对他唯唯诺诺的家伙,他只怕人与人的灵魂对灵魂。

对面帐篷突然传出口琴声。是瓦西里!倪娜惊喜交加地抱住膝盖,把头靠拢,下巴抵着那儿。吴国斌低声起了个头,我们便合着口琴唱起来: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

有位马车夫,将死在草原……

知青头他蠢就蠢在不识趣,仍在那儿骂骂咧咧,门他是不敢擂了,因为黑女孩拉开了门闩,门被风吹得一翕一翕,他不敢贸然挨近一个阴谋。这时,指导员出动了,扯开嗓子炸雷般地叫:"别管了,愿嚎就让他们嚎去吧。听着,早晨提前半小时上工,哪个赖被窝我就罚哪个!"

因为那是个绝妙的黎明,我至今仍记得那富足的情感如何跟随血液滋润全身,款款地暖暖地回缓。尔后的几个黎明都有人披衣坐起,静等那火车鸣叫幽幽地滑过我们的山拗。但往往事违人愿。只有在没风也没野兽叫的黎明才能听到火车急促向前的足迹声。然而只要清楚它实实在在的存在,仍有一片希望燃过心头。我总想,假若没有那轻若丝竹的火车声,那一阵真会活得极沉重。

倪娜仍骑坐瓦西里的大马,也仍是一马当先地奔回来。她居然学会许多东北土话,管这里叫"这疙瘩",管黑色叫"贼黑",不久我就注意到瓦西里就是那样说的,是他引得她抛弃纯正的普通话。我揣度他们是否相爱,我急于观察瓦西里,像观察自己的恋人那样一丝不苟地去认识这人。

瓦西里这人仿佛有个悲惨的背景,尽管他幽默地蓄着小胡子,但眼里总藏着抑郁;他也笑,肩膀乱颤,然而从没笑声,欢喜中也带着隐痛。他们说他是孤儿,这有悖于对孤儿的常规印象:居然有个宽肩虎背的孤儿冒出来!忧郁的气质让女孩着迷,倪娜一定是奔这而去,她想探究那人眼里的东西,去探险,去拯救那个大孤儿!

除了身躯和眼睛,瓦西里这人一切平平,甚至比一般男人更懒散。每日收工后,他所做的就是喂马,再喂自己,然后就是不停地吹那五音不全的破口琴,吹得嘴角边泛出深红的印痕。别人劈柴打水,唤他,他纹丝不动,在阵阵戏谑地叫骂声中,他痴迷迷地吹着他心爱的曲子。

我每晚临睡前都要打着手电去给每条地火龙填最后一批柴禾。每回加到瓦西里的帐篷,他都会无声地跑出来,殷勤地抱过柴禾来帮忙,他笑得极柔顺,露出白牙,照例是没发出笑声。我怕他那么勤劳备至,觉得那个懒懒地在嘲笑声中吹口琴的潦倒样子才是他的秉性。有一次我踮着脚尖过去,极轻地把柴禾塞进炉口,正当我庆幸躲远了那个人,他突如其来闪出来,人影一晃已挡在我面前。我一向惧怕身材巨大的男人,在他们面前我仿佛是极轻的一根细竹,他们轻易就能把我举过头顶。我慌乱地说:你像个鬼,吓坏我。没料到他居然一下子把手搭在我肩上。那次短暂的接触带给我难言的惊恐和难堪,想到那只巨大的手掌施于肩部的异样感觉,我真渴求一头扎进湖泊,泡净被亵渎般的哀怨。

这并非梦魔,我恍惚感觉到这个该死的瓦西里很丑陋,配不上倪娜炉火纯青的情感,他对任何女孩都存有好感,甚至见了钱小曼,都远远地给她一声尖啸的口哨。

然而恋爱中的人简直像盲眼雀,倪娜天天喳啦喳啦地学二人转,是东北的地方戏,哥呀妹呀庸俗不堪。

"好听吗?小姑娘。"她说,"别绷着脸。"

"又是跟瓦西里学的?"

"对!他会许多。"她忽然高高地挑起眉毛,"你一定在生闷气!说出来,别瞒我。"

"倪娜,这个人并不怎样!"

"说瓦西里?"她变了脸色,"你又要孩子脾气了!你并不了解他。"

"倪娜,如果你还把我当成你的朋友,请相信这句话:瓦西里人品并不好。"

说完我就跑出去。我很伤心说得那么绝,像是一种要挟!我苦于不能说出那夜的遭遇,那会使无辜的她也蒙受亵。后来倪娜跑出来找我,冷风中,她默默地挽住我。

从此她不再提到瓦西里,寂寞地看着窗外。甚至也不骑瓦西里的大马,她开始日益消瘦。

卷毛头后来终于办成了调令,指导员当即任命他为连部通讯员。我们宿舍的吴国斌说,人的外表有时就是交好运的通行证。说这话时,卷毛头就坐在边上,她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是欣赏一件收藏品。

我是很盼望卷毛头来的,倪娜似乎也一样。他很善于聊天,而且往往聊到兴头上就突然打住,向大家告辞。很机智地成为女生宿舍最受欢迎的男生。他跟瓦西里他们住一个帐篷,有时就说活宝似的谈起瓦西里。

"他的外号叫东北大懒汉,有一回他说跟我合作,两个人脏衣眼放一块,每人包洗一个月。上月我包洗,他天天大换衣;这月轮上他,他三十天没换衬衣……"

大家全笑,倪娜也笑,笑得把脸掩起来。往后谁再提起瓦西里,她就说,哦,东北大懒汉,一边哧哧地笑着说,他还讲自己是个卫生标兵呢!倪娜很快又活泼起来,但再不说瓦西里好,而是跟众人一起奚落他,大声差他干这干那。我觉得她彻底安全了,大概卷毛头也因此疏忽。他只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加固她对他的好感,显得格外耐心,仿佛稳操胜券。

那段时间我常收到母亲的亲笔信,远隔数千里母女之情通过许多陌生的手往来着。母亲一下子琐细起来,饮食、气候什么都不漏下,甚至还问起大便,她不厌其烦地提到吃杂粮的弊病。我知道这万万答不得,因为信不比档案,父亲在一旁也会一目数行地读它。

这天,我们宿舍每人都收到一封家信。吴国斌读信总是脸冲着壁,仿佛字会在额头上显现出来,匆匆一看,又会像烧密电码似的把信烧成灰烬。钱小曼则不,眼睛随着信的内容变化,或弯成圆弧形的钩月,或渗透泪水,我见过阿娘的字,形状很古怪,小小的,像是发育不良。我那封家信照例是母亲写的,除了乱问一气之外,她还提到父亲:

"……每天吃夜饭,我们两个就会讲起你,女儿现在又在吞高粱米……"

父亲从前在饭桌上从不言语,像条鱼,既进食又呼吸却不说话。他的缄口为贵影响了这个家庭的美满。如今我的离去使他找到了话题。我庄严地觉得自己拯救了这个家,如果真是如此,我情愿永世在外飘零。

旁边的倪娜读着信,突然翻身坐起,"我母亲病危。"她说,像在宣布一件公事。

"你打算怎么办?"

"让我想一想。"她把信递给我。

信是倪娜姐姐写来的,通篇都是诅咒般的谴责,如攻击一个政敌,有关她母亲的病不过是她列举的材料,她说是倪娜通病了母亲。

"她该进疯人院!"我说。

"母亲不愿离开继父我太伤心了。我出走了两年,负气地投奔乡下一个远房姑姑。母亲就是那时病的。"

"可她到底还是没长些志气离开他。"

"小姑娘,我一向也那样想,恨母亲缺乏骨气。直到最近我才体谅到母亲的难处,我去信向她道歉。你不知她有多爱我,她收到信几乎晕倒,可我没想到那会导致她旧病复发!"她难过得缩起身子,高高耸着肩,像受尽孤独磨难的骆驼。

"你道歉是真心的?"我实在不懂。爱一个品质不良的男人!爱变得糊里糊涂邪气十足,实在是可鄙的弯曲。

"小姑娘,记住这话:爱人不仅仅是爱优点,还会爱许多说不清的东西;爱太复杂太复杂。"

当初我想假若爱真是暧昧不清,我愿弃之,永葆冰清玉洁。后来我走了曲曲折折的路,尽半生之久才摸索到爱情的真谛,它实在是个包容万象的复杂玩意。我在心中纪念这出色的女人,年方十八,她就担待起女人所有的沉重桎梏……

后来倪娜递交了事假单,回来整理行装,她像预料到有大变化似的把那面心形的镜子递过来送我。我说你回来还要用的,她摇摇头。我帮她把被子捆扎好,一面让她独自出门千万小心。

外面传来一阵马嘶声。她叹息一声,人软软地倚着我:"对不起,我没告诉你实情。这次由瓦西里陪我去见母亲。"

刹那间我心里唯一的温柔影子倒坍了。听不清她又说了些什么。外面吵吵嚷嚷,好像在议论瓦西里把马卖了。我的痛楚在于我输给了瓦西里,他破门而入,抢走了我的朋友!我一无表示,任她怅怅地瞧我。她在我跟前心酸得犹如失宠的孩子。可我执意没对她说一句祝福的话。我的铁石心肠铸就了我对她永久的愧疚。

事后我时常忆起那个过程,许多珍贵的细节已变老化,如旧细胞的消亡,剩余的只是上述那些被消蚀空的骨架。我比任何阶段都清醒,是我抛弃了朋友,把她越推越远。

等他们两个提着旅行袋,瓦西里揣上卖大马的人民币准备上路时,卷毛头赶到了。人与人之间暗伏的因果制约镇服了阿婆她老人家,她的重天命又顺着血缘一脉相承地过给我。我总觉得卷毛头晚到一步;过不了多久,这对人就会各自垂头丧气地回来。然而因为卷毛头收到的是心爱姑娘的加急电报,他才心急如焚跑回来。他无形之中毁了自己的初恋。因为是他亲手毁的,才得不到任何补救。

他举着那封电报奔去,他摇晃它并且高高举过头顶,一只军用书包从肩上滑下来,跃荡在他膝边。他是抄小路来的,绕过一片酷似沼泽的泥泞洼地。适时,那一对恋人已端坐在驾驶室里,那是一辆拉粮货车。瓦西里的手正握着那女孩的手。

我永世忘不掉卷毛头当时的表情,那完全是男人的受挫。他的脸灰掉了,用嘴吸气,眼睑那儿哆嗦着,有如丧家之犬。他递上那份电报,始终站得笔挺。等那对恋人在他面前搀扶在一起下了车走远,他才缓过来。谁也没招呼他,我想他也未必能认出大家。

电报给倪娜带来她母亲的死讯,冷冰冰地打着规范的小字--母病亡,已于昨日大殓。下面没标落款,不过无论是姐姐或者继父他们都憎恶她。母亲倒下,倪娜在家的根就掘断了。她踉踉跄跄地奔进宿舍,扑在像坟头那样隆起的铺盖卷上。

倪娜没落一滴泪,她竭力与哀伤抗拒。翌日清晨她与恋人依偎着去了连部,要求开结婚证明。我早预料,假若卷毛头晚到一步,这对恋人从北到南纵贯大半个中国必定会厌倦J可惜卷毛头剥夺了倪娜的考察机缘。

她们的婚事引起轩然大波。连部拒绝同意,以连纪相卡。但瓦西里已开始不动声色地收拾起马架子,那只是个简陋的马棚。能看见知青头乌眼鸡般地在周围踱来踱去。

我清楚没人能阻止倪娜,在极端痛苦之下这是她唯一的慰藉。她母亲死了,那仿佛成了个巨大代价,使她的婚姻牢不可破。

倪娜风冠霞被当新娘那天,她寸步不离我。她柔顺地由我打扮她,我用丝巾做成个华丽的发结,佩上这唯一的奢侈品,新娘飘飘欲仙。我感慨十八岁是楚楚动人的青春巅峰,再后来就衰老了,走下坡路了。最美丽的只能是十八岁的新娘。

那是个阴霾的夜晚,瓦西里约好七点来接他的新娘。六点半时连部突然通知召开全连紧急会议。走进会场,遇上瓦西里忧愁的目光,倪娜的脸上时苍白了。他们彼此像陌路人那般隔得远远的,偶尔才惶惶惑惑地交换仓促的一瞥。幸福即到之时,往往是人最脆弱的时刻,谁都不敢在这时跟命运打赌。

会的气氛紧张,知青头这只鸟眼鸡的开场自即是:"同志们战友们!召开此会是为了狠刹歪风,巩固上山下乡成果。最近嘛,在场的个别人大要流氓手段,企图腐蚀我们这支革命连队。同志们战友们,我们不能熟视无睹!绝不能袖手旁观!"

凶多吉少。从知青头的气焰中可以看出他已经失态了,要抽筋要发泄一肚恶气邪气,他指手画脚,尽管说的是政治套话,可样子更适合骂粗野的脏话。事实上那种愤慨已显露了泄私愤的真相,我担心他抽笼里已藏好一把杀牛的尖刀,因为他的嘴咧得像狰狞的亡命徒。

"他太可怜了。"倪娜真切地说,眼睛湿浸侵的。这大概勾起她对他一闪而过的好感,一个男人为了她失去理智,她或多或少会泛起温情。

下面有人拼命鼓掌,都是平素爱嘲弄瓦西里的。有人还激越地喊:

"把那坏小子揪上来!亮一亮相!"

"狠狠地罚,来真格的!"

正在此时,万林强匆匆跑进来。知青头骄傲地斜脱了他一眼,尖锐地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大家大胆说,怎么罚法?"

"罚新郎买两箱甜酒!"

"灌醉他!"

"谁让这小子独占花魁!"

我想换了别人说不定一头碰死了,而知青头他居然能脸不变色心不跳。他蠢就蠢在体察不了人心,毒就毒在太放任自己。他总以为失败于几个同他作对的人,所以他恨不得搞垮他们,压服他们。他甚至来不及想还会有新敌人。他又在那儿咆哮一阵,抛出许多大帽子。可惜会场上啼嘘声不断,直到他到处找水喝。

万林强上场了,这个人我是熟悉的,我期望他来搭救倪娜。成全她就如成全我,我想他会尽力。

他说:"我刚从林区知青办赶回来,知青办的意见是:知青们结合完全合法,属于扎根边疆的壮举、所以,不必再提什么刹歪风,这是正气呵!"

我感到自豪。这个人他与我已毫不相干,但他的正义、善行。魄力仍激起我神秘的神魂颠倒。

知青头大叫道:"不对!我请示过场部,场部说那种胡闹该刹!"

一直门头抽烟的指导员突然如鱼得水,表情生动起来。我至今觉得这小老头是个帅才,他顶擅长在下司中搞平衡,把自己摆得四平八稳。他一拉开嗓门说话,就像演地方戏:"我说这事弄不好就来个猪八戒照镜--里外不是人!上头说法花样儿不少,眼前呢,一个要娶一个想嫁。自古到今,最难防的就是男女私情。防哪能防了?证明咱还得开绿灯,否则人家明铺暗盖也能做夫妻!晚办还不如早办!"

会场一片欢腾,仿佛这个会已成了婚礼的前奏,指导员则是个不折不扣的证婚人。

"慢着!谁说这刹歪风会是瞎扯淡?有必要!开得及时!哪天上头口径一致,追究下来,咱就来个刀切豆腐--两面光!"

我惊叹这小老头的心计,他居然能将圆滑和忠厚统一起来。许多年后,待我对农民出身这一项有了初步理解,忽然喜欢上那个人!平白无故地把那人看成个前辈--他们背井离乡,洒泪抛弃薄土,但把血液中混淆的农民的奸诈和忠厚一并带入新开发点。有了他们,才有后人的挖掘、探索。

倪娜是由新郎接走的,他几乎是一胳膊把她揽过去。他神采挺好,但不含蓄,笑得像个马屁精,与我想象中的丈夫模样相差甚远。倪娜的发夹让他的肩碰歪了,枯萎了一般。

"倪娜!"我轻轻唤了一声。

倪娜微微点点头,但始终没应我;也许是新郎搅得太紧,她似乎不怎么吐气。她一直跟着他步入那个修缮一新的马棚。庄严得就如跨进神圣的乐园。

新房内站满了男人,喝酒抽烟像个男人聚会场所。倪娜在那儿突然迟疑地捏紧了衣角,怅怅地站在门边。

我躲进马棚背后的杂树林,顺着缓平的矮坡亏于,脚发沉,仿佛已成了株驼背的小树。今夜无月光,天空是一整片原始的黑色区域,神秘得幽灵一般。我胆怯起来,觉得闯入于然一人的世界,就如幼小时迷失了回家的路。

马棚内敞着门,蒸发出热气。我怕揣摸倪娜的遭遇:她就在那个简陋的地方当了别人的妻子,那个并不优秀的男人可以揽紧她,俘虏她。我忽然想哭泣:过了今夜,一切弥补都将是徒劳,明晨我们再次相见她已是瓦西里的妻子。也许会成天坐在马棚内洗洗涮涮,亮她缝缝补补的好手艺。我忽然不寒而栗,哆嗦了好一阵。

那是个漫长的夜,黑云渐渐散开,露出个似有似无的月影。孤独的女孩看见那个马棚的灯熄灭了。她掬了几下树桠上的干雪粉。抹擦发烫的面颊,把它擦得如月亮那般光洁。然后她无声无息地绕过了马棚,步子轻得令她怀疑是在梦中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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