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我竭力阻挠,我的朋友汤圆早就变成饭桌上的一碗菜了。
我这里说的汤圆,不是那种裹着豆沙馅或芝麻馅的糯米食,而是一只大白兔。
在我过六岁生日时,奶奶从宁波乡下带来了一只小白兔,当做生日礼物给我。这是一只很漂亮的小白兔,全身洁白,没有一根杂毛,两只长长的耳朵灵活地转来转去。我把它捧在手里时,它立刻害怕地把头缩起来,身体团得圆圆的,就像一只大汤给它起名叫汤圆。我顺口给它起名叫汤圆。
爸爸对我说:“你先养着玩,等养大后,杀了给你吃兔肉。”
我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我之所以高兴,不是因为将来可以吃兔肉,而是因为我终于可以亲手饲养一个小动物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四岁开始,就非常渴望养小动物,小鸡小鸭都行,当然最好是条小狗。那时我们家住在上海金陵东路的一条弄堂里,家境贫寒,而且城市里规定不准饲养家畜,所以我的愿望一直未能实现。一位姓王的街坊养了一只波斯猫。我没事的时候经常会跑到他家去,看他给猫喂食,看他逗猫玩耍,羡慕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如今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白兔,我兴奋之余,当然要善待它。我省下吃冰棒的钱,到商店里买了一个纸箱,在里面垫了一些破棉絮,又在纸箱上剜了个洞当门,算是汤圆的窝。它喜欢吃青菜,我就天天跑到菜市场去捡菜叶子给它吃。听人家讲菜叶子上洒过农药,兔子吃了会中毒死掉,我就把每一片菜叶子都仔仔细细地洗干净;又听人家讲兔子吃了湿漉漉的菜叶子会拉肚子,我就先把菜叶子晾干了再喂它。刚开始喂汤圆时,它很害羞,不愿意在我面前吃东西,总是趁我不注意,叼着菜叶子溜到纸箱里去吃。吃东西都要躲着人,多没劲啊!我打开纸箱盖,把它从窝里抱出来,再用小板凳堵住纸箱的门,强迫它在我面前吃东西。顺便说一句,人家告诉我,捉兔子可以揪它的耳朵,这样捉起来很方便,但我从来没有揪过汤圆的耳朵。我淘气时,爸爸常会揪我的耳朵。他揪我耳朵时,我脑袋嗡嗡响,一阵阵发晕;被他揪过的耳朵血红血红的,就像用红墨水染过似的。我最害怕的就是爸爸揪我的耳朵了。我想,揪兔子的耳朵兔子也会疼的。所以我从来不揪汤圆的耳朵,总是像捧着一只容易打碎的玻璃杯似的把它抱过来抱过去。几天以后,它就跟我熟悉起来了。只要房间里没有生人,它就安安静静地待在我身边吃菜叶子,即使门洞敞开着,它也不会伺机叼着菜叶子逃进纸箱里去。
我家周围的邻居没有养兔子的,汤圆找不到伴,很孤单。我那时还没上学,白天爸爸妈妈上班,姐姐上学,我一个人在家,也很孤单。同病相怜,我和汤圆很快成了形影不离的最要好的玩伴。汤圆很聪明,我一叫它的名字,它就会蹦蹦跳跳地跑到我身边来。我们最爱玩的游戏就是捉迷藏。我发现它的嗅觉和听觉都十分灵敏,一点也不亚于狗,不论我躲在床底下还是钻进米桶里,它都能毫不费力地找到我。有一次我把自己锁进衣柜里,一动不动,连大气也不敢出。它在房间、阁楼和过道里找了一遍,却没能找到我。我正在得意时,挂在我头顶的一件衣服从衣架上滑落下来,罩在了我的头上。我急忙把衣服扯开。就这么一点轻微的声响,立刻被它雷达似的长耳朵捕捉到了。它跳到衣柜前,用前爪咚咚咚地敲衣柜门,表示我已经被它俘虏了。要是让它去当“警兔”的话,准能找到强盗藏金银珠宝的秘密洞窟。遗憾的是,汤圆性格太文静了,从来不敢大声叫嚷,哪怕是肚子饿了向我讨食吃,也只是轻声细气地吱吱吱叫上几声,比蚊子叫稍响一些而已。它胆子也小得可怜,别说陌生人到我们家来,就是楼道里有人咳嗽一声,它也会惊慌失措地躲到我怀里来。它这么文静这么胆小,当然没法去做“警兔”喽。
汤圆长得很快。不到半年时间,这只小白兔就变成一只大白兔了。一个星期天,姑:妈到我家来做客,爸爸笑眯眯地对我说:“汤圆长肥了,我杀了它,做一锅黄焖兔丁来招待你姑妈好吗?”
我一听,差点没急晕过去,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说:“不行,不行!汤圆是我的好朋友,不能杀它!”
“小孩子,要听大人的话。”爸爸不高兴地说,“兔子养大了,本就是是要给人吃的嘛!”说着,他掀开纸盒盖就要去揪汤圆的耳朵。
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一个箭步冲上去,抢到爸爸前头,一把抱起汤圆。我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委屈地哭喊道:“我要汤圆,我不要吃兔肉!”我从小就爱哭,泪腺特别发达,只要一哭起来,眼泪就一串串地往下掉,哭声响彻云霄,真正是涕泗滂沱,让人担心我再哭下去就要断气了。这是我对付爸爸妈妈的秘密武器,很管用,可以说是战无不胜。那天我真的非常伤心。汤圆虽然只是只兔子,但它得懂我的话,天天陪我玩,我早就把它当做最最要好的朋友了,怎么能眼看着它被杀死呢?
姑妈被我哭得心软了,赶紧说道:“哦,兔肉有腥味,我从来不吃的。”接着,她又过来摸着我的头说:“别哭了,我们不杀汤圆。”
“好,好,不杀不杀。我去买点牛肉来,咱们炖牛肉吃。”妈妈大概是怕我哭出病来,也来打圆场。
“好吧,那就让它再多活些日子。”爸爸也只得妥协了。
我保住了我的朋友,这才关闭了眼泪的闸门。
又过了两个月,我上学了。每天早晨,当我背起书包时,汤圆就知道我要出门了。它跟在我的后面,一直把我送到楼梯口,恋恋不舍地望着我下楼梯。直到我的脚步声消失后,它才一溜烟地跑回自己的窝里去。它好像知道我是它最可靠的保护神,每当我不在家时,它就会一直躲在纸箱里,从不出来玩耍。中午,我放学回家刚踏上楼梯,它就会从纸箱里蹿出来,蹲在楼梯口,一边梳理着嘴唇两边的胡须,一边焦急地向楼梯下张望。我一出现在楼梯的转弯处,它就会兴奋地叫起来,好像是在诉说它对我的思念。我登上楼梯后,它会迫不及待地搂住我的脚,用身体在我的脚上轻轻磨蹭,然后欢快地蹦跳着跟在我后面走进房间。
过了一段时间,汤圆好像摸透了我的生活规律,知道我每天早晨七点钟就得准时起床,不然上学就会迟到。于是,它就像只活闹钟一样,一到七点整,便跳到我睡觉的小阁楼上来,不断地用脚爪敲击我小床边的地板。直到我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来,它才停止敲击。后来我从一本书上看到过这样的介绍:一群兔子在野外是通过敲地来互相联络的。看来,汤圆是在用兔子特有的方式催我起床呢。它非常准时,从没耽误我上学,但却缺乏灵活性,星期天学校不上课,我想睡个懒觉,可它还是七点钟就来敲地板,不让它敲也不行,让我哭笑不得。有一次,我肚子有点不舒服,早上六点多就醒了,爬起来去上厕所。我从厕所出来一看,还差十分钟就七点了,时间差不多了,再去睡也睡不着,就穿好衣裳叠好被子准备吃早点。刚收拾完,邻居家的那架老式挂钟就当当当地响了七下。汤圆从纸箱里钻出来,一看我已经起床穿好衣裳了,气得不得了,一会儿把我的鞋子拖到床底下,一会儿发疯般地啃咬小板凳。我叫它的名字,它不理睬我。我喂它东西,它也不吃,而是满屋子乱窜,还故意把尿撒到我的小床前。
我没办法,只好重新铺开被子,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这时,它终于平静下来,很庄重地跳到我床前,有板有眼用前爪敲击地板。我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打了个哈欠,缓缓坐起来。它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吃它的菜叶子。
它把叫我起床当成是它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权利了。
二年级下学期刚开学不久的一个星期天,学校组织我们去看早场电影。临出门时,妈妈对我说,在西宁工作的舅舅来上海出差,中午要来我家做客。爸爸神秘地冲我一笑,说今天中午他要做一样最好吃的菜给大家吃。我到了电影院,一坐下来,就突然感到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一桩心事放不下,大冷天的,却急得出了汗,身上像长了痱子一样痒得难受。电影开场了,我脑子里一会儿响起妈妈说过的话一舅舅要来我家做客,一会儿出现爸爸神秘的笑容,一会儿看见一把明晃晃的刀正在汤圆的头顶飞旋……我脑子里就像在放映小电影一样,大银幕上放的电影我一点都没看进去。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汤圆面临危险--客人光临,家畜遭殃,爸爸是不是又要动坏脑筋想杀兔吃肉了?想到这里,我如坐针毡,便跟老师撒了个谎说要去小便。溜出电影院后,我撒腿就往家里跑。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推开门一看,只见地上摆着一只盛满清水的铅桶,妈妈抓着汤圆的两条前腿,爸爸一只手抓着汤圆的两条后腿,一只手揪住汤圆的一双长耳朵,正要把汤圆的脑袋往铅桶里按。这是一种杀兔方法,俗称“水闷法”,就是将兔子闷进水里活活呛死。据说用这种方法杀掉的兔子,兔血能够溶进兔肉里,使兔肉的滋味更加鲜美,吃了这种兔肉还能补养身体。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好险啊!我要是再迟回来一分钟,汤圆就要遭殃了。
妈妈见我突然回家,吃了一惊,就像做亏心事被人当场发现了一样,白白的脸腾地变成了一块大红布,抓着汤圆两条前腿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她尴尬地笑着说:“你……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电影这么快就……就散场了吗?”
汤圆拼命蹬着两条解放了的前腿,爸爸把持不住,也只得松开手。汤圆掉到地上,翻了个身,立刻朝我蹦跳过来。我头一次见它跳得这么高,足足有半米!它扑进我的怀里,脸贴在我的胸口上,颤抖个不停。它吓坏了,急切地要寻求我的保护。
爸爸有点恼羞成怒地说:“你不好好看电影,跑回来做啥?”
我紧紧地抱着汤圆,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小孩子家,要听大人的话。”爸爸虎着脸,没好气地说,“这只兔子养了快两年了,再不杀,肉就老了,不好吃了。”
妈妈也在一旁帮腔:“谁家养兔子不是为了养大后剥兔皮吃兔肉?你不让我们杀它,难道还要为它养老送终吗?”
我不说话,也不像往常那样号啕大哭,只是让眼泪像两条小河似的流淌不息。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那叫无声的啜泣,是最难过最悲痛的一种哭法。
妈妈果然被我的新式哭法吓住了。她不安地摸着我的头说:“你这是怎么啦?连哭都哭不出声来了,真有那么伤心啊?”
爸爸瞟了我一眼,说:“他这是在吓唬我们呢!”
“算了,算了。”妈妈朝爸爸做了个要他让步的手势,叹了口气说,“别为了一只兔子伤了孩子的感情。”
“好吧,好吧。”爸爸把铅桶里的水倒掉,然后悻悻地对我说:“我们不吃兔肉了,你就养它养到它老死吧。”
“行了吧?”妈妈替我擦干脸上的泪,“我们答应你不杀它了,你快回电影院去吧,别让老师到处找你。”
“我不去看电影。”我哽咽着说,“我以后也不去上学了。”
“为什么?”爸爸妈妈异口同声地问。
“我要在家里守着汤圆。我不让你们背着我偷偷杀它。”
“我们保证不杀它,行了吧?”妈妈和颜悦色地说。
“我们大人说话是算数的。”爸爸拍着胸脯说。
“不,你们要写保证书!”我觉得只有白纸黑字的保证书才能让我放心。
他俩互相瞅了瞅。妈妈苦笑着说:“好吧,我们写保证书。”
爸爸一边写保证书,一边唠叨:“世道变了,父母要给儿子写保证书。唉,过两年说不定他还要我们写悔过书、认罪书呢!”
我坚持让他们在保证书上签字画押,他们照办了。我这才放下心来,将汤圆放进纸箱里,然后回电影院去继续看电影。
这件事情过后,汤圆好像知道是我救了它,对我更加亲热更加依赖了。我在家做作业时,它就钻到桌子底下陪着我,一会儿舔舔我的鞋,一会儿咬咬我的裤腿,对我很依恋。有一次我扁桃腺发炎,高烧不退,在医院的急症室里躺了一天一夜。回家后我听妈妈说,汤圆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不下数百次跑到楼梯口张望谛听,等我回家。
一转眼我就上五年级了,汤圆也已经六岁了。它背上的兔毛由纯白色变成了银白色,耳郭上长出了一圈褐色的毛,胡须也由银白色变成琥珀色,一根根又硬又粗--大白兔变成老白兔了。它的胆子比过去稍大了些,敢跟着我一起下楼到弄堂里去,蹲在墙根,看着我跟小伙伴们玩。
我家住的是老式石库门房子,弄堂口有一爿老虎灶--一种烧柴火的大灶,是专门用来烧开水的。从早到晚,它那老虎嘴似的炉膛口一直吐着熊熊火焰。从老虎灶往左拐,有一条一米多宽的水沟,里面终日流淌着浑浊的污水。这两个地方,汤圆是绝对不敢去的。有一次,我一只手抱着它,另一只手提着热水瓶,到老虎灶去打开水。走到老虎灶门口时,正好从炉膛里蹿出一股热焰来,汤圆吱地怪叫一声,从我怀里拼命地挣脱出来,跳到地上,头也不回地逃回家去了。水沟对于汤圆来说也是禁区。我只要走到水沟边,它就会很自觉地停下来。不管我怎么叫它,它也不会再往前挪半步。
动物都怕火,兔子当然也不例外;兔子不会游泳,也就因此而惧怕水。汤圆怕这怕那,标准的兔子胆儿,没办法,它本来就是一只兔子嘛。
我读六年级时,街头巷尾流传着一个很可怕的消息:一条大狼狗不幸得了狂犬病,变成了疯狗,就在我家附近的宁海路菜市场一带出没,已经咬伤了两个人,警察正在全力追捕它。
一天晚上,我做作业时发现语文书忘在教室里了,只好去找同学吴志刚借。吴志刚家离我家不远,就在弄堂口那条水沟的对面。我出门时,汤圆像往常一样,蹦跳着跟在我的后面。我们来到水沟边时,它停了下来。我知道它不敢再往前走了,便朝它挥挥手说:“汤圆,回家去,我借了语文书马上就回来。”说完,我抬脚就要跨上小石桥。突然,汤圆跳过来,一口咬住我的一只裤腿,一边往后拉扯,一边还发出吱吱的叫声。我以为它在跟我闹着玩呢,便拍着它的脑袋假装生气地说:“松开,你把我的裤子都要咬坏了!”它松开了嘴。我把它的身体扭转过去,轻轻地拍打着它的屁股说:“别捣乱了,回去,快回去!”它朝前跳了一步,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着我,两只耳朵扑棱扑棱地扇动着,好像在捕捉什么可疑的声音。我没再管它,自顾自地登上小石桥。它吱吱地叫得更响了。我回头一看,只见它追逐着自己的短尾巴,身体像只陀螺似的旋转起来。给我的感觉是,好像有什么事情让它急得团团转。我心想,只要我走过小石桥,它看不见我了,就会回家去了。
路灯昏暗,黑黢黢的水沟散发着一股臭味。水沟这一带本来住户就少,再加上天色已晚,空中还飘着毛毛细雨,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因此愈发让人觉得阴森可怕。我身上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只好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哼着歌为自己壮胆。
我刚走下小石桥,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扑通扑通的声响。我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汤圆跳到小石桥上来了,正一蹦一蹦地朝我这边赶过来。它从没上过小石桥,平时胆子小得连水沟边都不敢靠近,今天是怎么啦?我正纳闷,突然,一声低嚎,从桥下的水沟里蹿出一条黑影。转眼间,那个黑影--一条大狼狗便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是一条黑黄相间的狼狗,尖尖的嘴吻,粗粗的尾巴,身上满是污泥,又脏又瘦,肚皮瘪得像是贴在了脊梁骨上,两只眼睛布满血丝,比兔子的眼睛还要红。它恶狠狠地盯着我,长长的舌头残忍地磨着尖利的犬牙。
这肯定是那条警察正在追捕的疯狗!我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被吓呆了。我想跑,可腿软得发抖,脚好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了,怎么也拔不起来;我想叫,可嘴唇发凉舌头发麻,大张着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疯狗四腿弯曲,身体后蹲,眼瞅着就要朝我扑过来了。
吱--就在这时,汤圆叫了一声,从小石桥上三蹿两跳地朝我飞奔过来。我从没听它叫得这么响亮过,也从没见它跑得如此迅速过。它就像一支白色的箭,转眼问就从我身边掠过,跳到我和疯狗之间。它张开浑身的兔毛,尽量将自己的身体变大,朝疯狗龇牙咧嘴,挑衅似的吱吱地叫着。
狼和野狗都是兔子的天敌。狼狗则是狼和狗的杂交品种,吸收了狼和狗的优点,比单纯的狼或狗都要厉害。一只兔子和一条狼狗撕咬,就好比拿鸡蛋去碰石头。
我突然明白了,汤圆之所以刚才在水沟边咬着我的裤腿朝后拉扯,之所以急得团团转,就是为了要阻止我过小石桥。它嗅觉灵敏的鼻子已经闻到了疯狗身上的骚臭味,雷达似的耳朵也已经听到了疯狗的声音。它不会说话,只能用兔子的方式向我报警,可惜我没有弄懂。
它只是一只普通的兔子,天生的兔子胆,但为了保护我,却勇敢地跳到了疯狗的面前。
疯狗看了一眼面前这只兔子,就好像人看到天上掉下块馅饼来一样,立刻张牙舞爪地一跃而起,扑了上来。汤圆毫不畏惧地跳起来迎战。它足足跳起来有半米高,竟跃到了疯狗上方。疯狗做梦也想不到一只兔子在它的凌厉扑击下还敢奋起反抗,一时慌了神。它在半空中难以调整姿势,便伸直脖子,想去咬兔腿。可疯狗的嘴还没来得及咬下去,汤圆就敏捷地打了个挺,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疯狗和汤圆一齐掉在地上,扭成了一团。疯狗把汤圆压在身子底下,虽然狗脖子被兔牙紧紧咬住,无法施展狗牙的威力,但它的四只狗爪却没闲着--在汤圆身上狂撕乱抓,企图把汤圆从自己身上弄开。汤圆白色的兔毛像天女散花般在空中飞旋,可它仍死死地咬住疯狗的脖子不放。汤圆的门牙天天用来啃楼梯啃墙砖,磨得十分锋利。疯狗无法挣脱汤圆的兔牙致命的噬咬,只能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嚎。
疯狗的嚎叫声惊动了四周的住户。人们打着手电,握着菜刀、擀面杖和晾衣服的竿子,朝小石桥拥来。我这才如梦初醒,哇地哭出声来,返身朝家里奔去。我刚跑过小石桥,就遇到了闻讯赶来的爸爸妈妈。爸爸抱住我,连声说:“别怕,有我在,别怕!”妈妈把我浑身上下摸了一遍,焦急地问:“疯狗咬着你了吗?”我哭着说:“疯狗要咬我,没咬到,是汤圆救了我。”
十多支手电筒向小石桥下面照去,只见疯狗和汤圆仍在扭打着。疯狗的喉管已被兔牙切开,一脖子污血,双眼暴突,嚎叫声越来越低沉嘶哑。
没有人敢上去帮汤圆,这太危险了--不管是被疯狗抓着还是咬着,都会传染上狂犬病,很难治得好。
疯狗的叫声越来越微弱。最后,它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汤圆这才松开嘴,从狗爪下爬了出来。它浑身上下皮开肉绽,一双兔耳被撕得稀烂,一只兔眼也被抓瞎。它浑身是血,由白兔变成了红兔。然而,它并没有过来找我,而是一会儿扑到小石桥上,啃咬坚硬的石头;一会儿蹦到已经断了气的疯狗身上,举爪猛打;一会儿跳到水沟里,搅得水花四溅。它时而东奔西跑,狂蹦乱跳,时而像狗那样趴在地上脑袋一拱一拱地发出嚎叫。看上去,它已经处于神志不清的疯狂状态。
“它已经传染上狂犬病了!快,把它杀了!”围观的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叫道。立刻,好几根晾衣服的竿子朝汤圆伸了过去。
汤圆是为了救我才被疯狗咬伤的。它咬死了疯狗,为民除了一害,可人们竟然要杀死它!这太不公平也太残酷了!我大哭大叫起来:“不许伤害汤圆,是它救了我!”
我的哭叫起了作用,人们面面相觑,纷纷收回了竿子。
汤圆跌跌撞撞地蹦上小石桥。人们害怕传染上狂犬病,潮水般地往后退去。汤圆一步步跳过小石桥,又一步步跳进弄堂里。我想叫它,可爸爸用力地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叫出声来。他一定是怕汤圆听到我的叫声后会朝我扑过来,把可怕的狂犬病传染给我。
汤圆的身后,留下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它拐过墙角,一路朝前跳去。
“坏了,它要回我们家去!”妈妈的声音中带着哭音,“它会把狂犬病带到我们家去的!”
“唉,这该怎么办呢?”爸爸的脸皱得像个苦瓜。
汤圆跳到弄堂的丁字路口时,突然停了下来。那个路口左面是我家,右面是老虎灶。它面向我家,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吃力地转动着那只独眼,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我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扳开爸爸捂住我的嘴的手,大叫一声:“汤圆!”
汤圆听到我的叫声后,转过头来用独眼凝视着我。吱--它突然叫了一声,然后倏地一个转身,朝老虎灶蹦跳而去。老虎灶周围的人一见到它便争先恐后地跑开了。它径直跳到炉膛前,在那里停了下来。炉膛里烈焰熊熊,明亮的火光照耀着汤圆,它的神态异常庄严肃穆。炉膛里窜出的火苗点着了它的两根胡须,冒出一串火星。它缓慢地摆出了准备蹿跳的姿势。
“汤圆,不--”我在爸爸的怀里踢蹬着,挣扎着,扯开喉咙拼命地叫喊。但已经太迟了。汤圆纵身一跃,扑进了炉膛里。火焰像块红绸布,立刻把它给裹了起来。
事隔三十三年了,当时的情景我至今还历历在目。当我的好朋友汤圆跳进老虎灶翻滚的炉膛时,四周一片寂静,在场的所有人都垂下了头。我清楚地记得,爸爸妈妈的眼角都流出的羞愧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