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试航
我已分不清今天是星期几,这些轮班工作让我失去时间感。
最初几天,我们轮流值班,每两人一组(我和多克舅舅搭档),每四小时一班,休息八小时之后再值班四小时。四小时非常漫长,尤其天黑之后,身体的每寸肌肤都紧绷起来,你不自觉地竖起耳朵、瞪大眼睛注意四面八方的动静。其他人都在睡梦中,你知道只有你们两个人在守护整船人的安全。
在这里,没有白天与黑夜,也不会有新的日子降临;你只能分辨光亮和黑暗,光线的明灭与变幻。就像时间的长流在你面前展开,包围着你。没有昨天、前天,真是诡异,如此一来,也就没有明天?又哪来的上星期或去年?既然没有昨天或去年——或十年前——便只有现在,一个庞大的、无涯无际的现在。
我有种奇妙的感觉,似乎我只要开口说:“我四岁。”便可以重回到四岁。但那是不可能的。过去的时光不可能再回头,不是吗?
我们正穿过缅因海湾,前往新斯 科舍省西方、芬迪湾里的大马南岛。多克舅舅说风是“任性的女郎”,飘忽不定,反复无常。昨天(我还 是不得不用昨天这类的词汇,因为我不知如何形容过去所发生的事),我们陷入迷雾中,多克舅舅背了一句诗,说“雾像小猫轻巧的脚”。他说话的同时,我望向外面灰蒙蒙的雾,果真像有成百只猫踮着脚尖轻巧地走来。接着雾越聚越浓、越来越暗,我想象阵容浩荡的大老虎群懒洋洋地伸出腿来——好多柔软的毛茸茸的优雅的老虎脚。
值班时我心中总会升起一股莫名的孤独感,凝视着船外那一片灰雾,突然怀念起北美的海岸。我真希望当初不曾来到海上,不该距离陆地如此地遥远。但我没时间忧伤,因为北风越来越强,也表示我们该赶紧改变航向。一波猛浪袭来——约有六至八英尺那么高——对我来说已是惊涛骇浪,但斯 图舅舅说这只是小浪花。
“你害怕啦?苏菲。”斯 图舅舅言下之意似乎希望我当真惊慌不已。我说:“才不,我一点儿都不怕,一点儿都不。”事实上我确实吓坏了,但我不想让他知道。
甲板下乱成一团。今天轮到我和科迪煮午餐,食物四处飞溅。
“小心后桅那里的那个锅!拿起那个吵闹不休的东西!”科迪大吼,锅里滚烫的食物飞向船侧。
“科迪,你能不能正经一点儿?”我说。
他将一个蚌壳扔进汤里。“哦,老兄!”他说,“我就知道,每个人都问相同的问题。”
我想我触及了敏感话题。
“悠游号”首次试航就发生了不少灾难:后舱漏水,机油箱也积水。我们花了不少时间,上上下下四处整修。至今我们还 有能力填补漏洞,也不感到担心,因为必要的话,再有一两个小时就可以到达陆地,而且船上有足够的设备可以呼救,但若是离开新斯 科合省后发生无法弥补的严重漏水,又该怎么办呢?
我不敢继续想象。我宁可想想那些好预兆:海豚来拜访我们三次!三五成群地在船边漫游。往往我们快速航行时,它们就出现在船边,好像在跟我们竞赛。它们在船首前方嬉戏,在水里忽前忽后飞蹿,与船身相隔只有数英尺。
它们是我见过的最优美的生物,不费吹灰之力滑过海水,然后在水面弓起身躯,从水里扬起背鳍和背部。
科迪称它们达令:“来,海豚达令!来这里!”
每回它们游走时,听见科迪大声呼喊:“拜——拜,海豚达令!拜——拜!”我总感到一阵怅然。
在通过浓雾前,我们改成每三个人一组(科迪加入我们这组)。现在我捆在防湿保暖的帆船衣中,看着太阳在我们面前升起,月亮从船尾降落。我又累又湿,渴望洗个澡,但我恍如远离人间,置身天国。
我每天都学到许多事。我学得越多,越了解船舶、水、航海和天气都不是简单的学问。今天斯 图舅舅教我们观测六分仪,它远比我想象得难。斯 图舅舅和布赖恩不停地责骂我和科迪,威胁我们除非全部学会,否则屁股不准离开座位,因为他们的生命可能紧系在我们两人手中。
“你最好祈祷不必依赖我和苏菲。”科迪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
斯 图舅舅大发脾气:“别什么事都拿来开玩笑,科迪。你现在身在海中,万一有什么状况,船上每个人都有连带关系。你至少也得为我们学一些东西。”
“好啦,好啦,好啦,我听见啦。”科迪一边说着一边走下甲板。
这回连多克舅舅都动怒了:“真希望那个孩子能认真一点儿。”他说。
我昨晚做了个梦(也可能是下午或早上的事吧?或许是前天?),我梦见我们在海上漂流,船里已经没有食物,所有的人在甲板上瘦得不成人形,没力气做任何事,船在水面颠簸,一只海鸥飞过我们头顶,停在帆桁,布赖恩气若游丝地说:“宰了它!宰了它!”
现在大约下午两点,阳光拨开乌云,我们距大马南岛约三十六英里。我们希望在天黑前抵达目的地,我得去忙了。
14 邦皮和汽车
今天我听见布赖恩问斯 图叔叔究竟苏菲的亲生父母发生了什么事。
斯 图叔叔说:“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布赖恩问。
斯 图叔叔耸耸肩:“没人告诉我。”
所以我转而问我爸究竟苏菲的亲生父母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
“现在讲。”
“不,甭想。”
不懂那些航海术语被臭骂了一顿,开太多玩笑又被臭骂一顿,就连呼吸也要被骂吧——我想!
今天苏菲说了第一则邦皮的故事。内容大致如下:
邦皮年轻时住在农场,家里很穷。他们连一辆汽车或卡车也没有。有一天他们用两头骡子换来一辆车。只不过没人会开车。邦皮搭过车,他觉得开车应该不难。所以邦皮自告奋勇到镇上取车,然后开车回家。
雨下呀下,下个不停。你真该亲耳听苏菲说故事。她真是厉害。听她说话,你可以感觉雨滴飘落到你头上。你会感觉得到雨,闻得到雨。实在不可思议。
总而言之,邦皮去取车,而雨下呀下,下个不停。他一路开着车,来到了小溪边。溪上没有桥或任何东西。他们一向走路或骑骡子涉水过溪。
所以邦皮想也不想便将车子开进溪里,但水流太急,刷刷刷俯冲而下,像一整面墙高的巨浪朝他扑来,邦皮大喊:“嘿!快跑!”但车子纹丝不动,高墙似的浪涛打翻了车,邦皮被水冲出车子,望着新车随着水流扬长而去。
邦皮一身狼狈回到家,遭到他爸爸一阵毒打,也吃到他妈妈的苹果派。
“为什么她要给他苹果派?”布赖恩问苏菲。
“因为她很感激他活着回家。”苏菲说。
“那么,你怎么知道这个故事?”布赖恩说。
“闭嘴,布赖恩。”多克叔叔说。
“因为邦皮告诉过我,所以我知道。”苏菲说。
看得出来布赖恩还 有话想说,但他咽了下去。大家都默不作声。
我坐在那儿想象邦皮爬出车子,而后他妈妈给他苹果派的情景。
今天苏菲和多克叔叔不到几分钟就学会了抛三片脆饼!他们兴奋无比。我也很有成就感。我是老师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