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平的报纸上见到东京电报,知道与谢野宽先生于三月二十六日去世了。不久以前刚听见坪内逍遥先生的噩耗。今又接与谢野先生的讣报,真令人不胜感叹。
我们在明冶四十年前后留学东京的人,对于明治时代文学大抵特别感到一种亲近与怀念。这有种种方面,但是最重要的也就只是这文坛的几位巨匠,加以《保登登几寿》(义曰杜鹃)为本据的夏目漱石、高滨虚子,《早稻田文学》的坪内逍遥、岛村抱月,《明星》,《寿波留》(义曰昴星),《三田文学》的森鸥外、上田敏、永井荷风,与谢野宽诸位先生。三十年的时光匆匆的过去,大正昭和时代相继兴起。各自有其光华,不能相掩盖,而在我们自己却总觉得少年时代所接触的最可留恋,有时连杂志也仿佛那时看见的最好,这虽然未免有点近于笃旧,但也是人情之常吧。我因为不大懂得戏剧,对于坪内先生毕生的业绩不曾很接近,其他各位先生的文章比较的多读一点,虽然外国文学里韵文原来不是容易懂的,我关于这些又只是一知半解而已。不过大约因为文化相近的缘故:我总觉得日本文学于我们中国人也比较相近,如短歌诽句以及稍富日本趣味的散文与小说也均能多少使我们了解与享受,这是我们想起来觉得很是愉快的。可是明治时代早已成为过去,那些巨匠也逐渐的去世,现今存在的已只有两三位先生,而与谢野先生则是最近离我们而去的一位了。
与谢野先生夫妻两位自创立新诗社后在日本诗歌上所留下的功绩,那是文学史上明显的事实,不必赘述,也不是外国的读者所能妄加意见的。但是我对于与谢野先生,在普通对于自己所钦佩的文学者之感激与悼叹外,还特别有一种感念,这便是关于与谢野先生日本语原研究的事业的。十年前在与谢野先生所印行的《日本古典全集》中看见狩谷掖斋全集,其第三卷内有一篇《转注说》,上边加上一篇与谢野先生的《转注说大概》,其末节有云:
“远自有史以前与支那大陆有所交涉的我们日本人,在思想上,言语文字文章上,其他百般文化上,与彼国的言语文字典籍有最深切的关系。特别是在像自己这样要在支那各州的古音里求到国语的原委的一个学徒,这事更是痛切地感到,但这姑且不谈,就是为那研究东方的史学哲学文学想要了知本国的传统文化而溯其渊源的青年国民计,支那字原之研究也是必要,这正如欲深究欧洲的学问艺术宗教及其他百般文物者非追求拉丁希腊的言语不可。但是在明治以来倾向于浅薄的便宜主义的国情上,遂有提倡汉字的限制与略字的使用,强制用那无视语原学的拼法这种现象发生,甚属遗憾。今见掖斋所遗的业绩,自己不得不望有继承这些先哲之学术的努力的挚实的后学之辈出了。”与谢野先生的语原研究的大业据报上说尚未完成,我们也只在《冬柏》等上边略闻绪论,与松村任三先生的意见异同如何亦非浅学所能审,此类千秋事业成就非易,固可惋惜,但我所觉得可以尊重者还是与谢野先生的这种努力,虽事业未成而意义则甚重大也。中日两国文化关系之深密诚如与谢野先生所言,因为这个缘故我们中国人要想了解日本的文学艺术固然要比西洋人更为容易,就是研究本国的文物也处处可以在日本得到参照比较的资料,有如研究希腊古文化者之于罗马,此与上文所说正为表里。与谢野先生晚年的事业己不仅限于文艺范围,在学问界上有甚深意义,其所主张不特在日本即在中国亦有同样的重要,使两国人知道有互相研究与理解之必要,其关系决非浅鲜。这回与谢野先生的长逝所以不但是日本文坛的损失,还是失了中日学问上的一个巨大的连锁,我们对于与谢野先生也不单是为了少时读书景仰的缘故,还又为了中国学界的丧失良友而不能不加倍地表示悼借者也。
明治四十年顷在东京留学,只诵读与谢野先生夫妻两位的书,未得一见颜色。民国十四五年时与谢野先生来游中国,值华北有战事,至天津而止,不曾来北京。去年夏天我到东京去,与谢野先生在海滨避暑,又未得相见,至今忽闻讣报,遂永不得见矣,念之怃然,辄写小文,聊为纪念。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四月三日,于北平。
(1935年4月作,选自《苦茶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