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之随想
○肖复兴
那天,我想到了死。
生与死是自古以来一道永恒的哲学命题。
那天,我参加我的一位教师的遗体告别仪式,到八宝山时比较早。整个八宝山里没有多少活人,我的老师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停尸间中。那一刻,仿佛死的力量很大,对活人的逼近也很深,便不由得让我想到了死。
那一刻,八宝山里的杨树正落着纷纷的黄叶。但同样黄色的野菊花却像凡·高涂抹的金色一样喷射着阳光般生命的力量;地上的蚂蚁布成方阵十字军东征一样搬动食物,充满生机;旁边卖花圈的小店里,售货员正在为孩子赶织着过冬的花毛衣;厕所挡板上画着男性夸张昂扬的阳具……生的力量依然强烈,并不顾及什么惨烈的或悲壮的死。
其实,一个人选择了生的时候,也就选择了死。生与死是一个轴心连着的两扇门,打开了这扇门,也就推开了那扇门。生是起点,死与生相隔的路再长,也有终点。生命可以轮回,但已不是你自己的灵魂,而是你的后代。明年杨树上会长出同样的绿叶,但再不是今天的叶子了。
谁也不必回避、惧怕死,要想死得坦然、有价值,只有活得坦然、有价值。民间里有“喜丧”之说,说的是无疾而终,死得没有一点痛苦,这是因为活着的时候积德所致。因此活得无愧,死得也才无悔,活得令人敬仰,死得也才令人敬重。
如果有一天我要死的时候,临终像16世纪法国讽刺剧作家临终时说的那样,“该把帷幕放下了,滑稽戏演完了”,有这份幽默和坦诚吗?或者,我也像法国1796年大革命中的英雄丹东临终前说的那样,“你们把我的头拿去示众吧,我的头是值得众人看一看的”,有这种勇气和信心吗?或者就像萧伯纳临终时对他的女仆说的那样,“太太,你想让我像古董一样永远活下去吗?我已经完成我要做的,我要走了”,有这样的自知之明吗?
我能够如达尔文一样,最后死也还要用自己垂老的手在空中书写什么吗?我能够如托尔斯泰一样,在82岁的高龄还要离家出走寻一份崭新的生活,最后死也要死在阿斯塔堡火车站这样行进的途中吗?
如果说生是带有先天性、偶然性的,不过是一粒精子和一颗卵子相遇的结果而已,是不可知的,也是无可逆转的,但死不一样,死是由生派生的,也是可以由生决定的。死的价值,完全能够由生的价值来完成和实现。达尔文、歌德、托尔斯泰……就是如此,死在生的恰到好处时,死在生的价值中,死的那一瞬间无比辉煌。出生时不会有天才,死时却可以有杰作。他们就是死的杰作,如同泰戈尔的诗:“生如春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还有这样一位死的杰作,是法国印象派的画家雷诺阿。他在死之前要人用担架抬着他,把笔绑在他的手上,仍然坚持作画;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让他的儿子递给他一支铅笔,他要画一个花瓶的样子。
我恐怕达不到雷诺阿和他们这样的高度,是因为我的生命和情感的质量达不到这样的浓度。平庸地活着,难如春花之绚烂,死则不会如秋叶之静美。
我希望,我能够如西班牙的画家委拉斯凯一样,最后死在自己爱人的手臂上。那是生的最好的归宿,是对生的最好的补偿。
那是死的最美的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