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庆德
中国人对桑德堡应该是很熟悉的,中国人对桑德堡却并不很熟悉。
一个母亲把一个孩子送到这世上,就好像给这世界送来了一件雕塑,送来了一件艺术品。可是生活对这件雕塑却并不满意,它要对其进行修改,不断地敲敲凿凿,拍拍打打,使凸起的凹下去,使光滑的变得粗糙。
美国诗人桑德堡从1878年开始接受生活的修改,比中国台湾诗人余光中早了50年。这也就是说,从年龄上讲,桑德堡至少该属祖父辈。
1878年,马克思所说的资本主义缩小地球的运动正在轰轰烈烈地展开,美国第二大城市芝加哥正如醉饮了春雨的竹笋疯狂地向天空猛长,而美国的一代大诗人惠特曼也正健壮,他大声地向世界呼吁:“美国的诗坛上应该有新的嗓子,来歌唱新的时代,新的人民。”就在惠特曼这样大声呼唤的时候,桑德堡来到了这个世界,桑德堡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开始接受世界的重塑。
凡高说:“恶运助成功一臂之力。”中国古代文人似乎也很喜欢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是人”那句话。惠特曼去世的头一年,桑德堡十三岁,因家境贫困而辍学,从此开始了他的超出惠特曼的打工生涯。他擦过皮鞋,当过油漆匠学徒,送过牛奶,洗过碗碟,做过搬运工、舞台工人、木匠、售货员、农场临时工、制砖工,他当过兵,进过大学,1912年,也就是美国新诗运动开始的那年,他再次来到芝加哥,当上了《芝加哥每日新闻报》的记者,同时他创作新诗,成为美国《诗刊》的重要供稿人。
就是这个出身于劳苦阶层的桑德堡,却在一个国家正处于上升时的阵痛中,在纷纭的各种各样的矛盾中看到了耀眼的光明,在现代工业文明、在现代化的大都市需要它自己的声音的时候,桑德堡从惠特曼的呼唤声中升腾而起,他写出了那首大气磅薄振聋发聩的《芝加哥》,发出了把一切前进中的困难都踩在脚下的现代人的呼声:
世界的屠夫,
工具匠,小麦商,
铁路的运动家,民族的运输工
暴躁,魁梧,喧闹,
宽肩膀的城:
人家告诉我你太卑劣,我相信,我看到你的女人涂脂抹粉在煤气灯下把乡下小伙子勾引。
人家告诉我你太邪恶,我回答:是的,的确我见到凶手杀人逍遥法外又去行凶。
人家告诉我你太残忍,我的答复是:在妇女和孩子的脸上我见到饥饿肆虐的印痕。
我这样回答过后,转过身,对那些嘲笑我的城市的人,我用嘲笑回敬他们,我说:
来吧,给我看别的城,也这样高昂起头,骄傲地歌唱,如此活泼,粗犷,强壮而机灵。
在把工作堆积起来时,他抛出磁性的咒骂,他是一个拳击手高大勇猛,根本不像那些矮小疲软的城。
凶狠如一只狗,舌头舔出准备进攻,机敏有如跟莽原搏斗的野蛮人,
光着头,
挥着锹,
毁灭,
计划,
建造,破坏,再建造,
在浓烟下,满嘴的灰,露出白牙齿大笑,
在命运可怕的重负下,像个青年人一样大笑,
大笑,像个从未输过一回合的愚鲁的斗士,
自夸,大笑,他腕下脉搏在跳,肋骨下人民的心脏在跳,大笑!
笑出年轻人的暴躁,魁伟,喧闹的笑,赤着上身,汗流浃背,他骄傲,因为他是屠夫,工具匠,小麦商,铁路运动家,民族的运输工。
这首诗至少有三种汉译,我独喜欢赵毅衡的这个译本。
读了桑德堡的这首诗,我忽然有了一种联想,这联想憋在心里,不说出来不痛快。我想起了李白,我想起了苏东坡,我觉得浪漫主义大诗人李白的那首《蜀道难》除了把一条蜀道说得很艰险,实在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我觉得豪放派大家苏东坡的那首《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也太多老庄的意味,太缺少生命的冲劲,太小家子气。
世界有个桑德堡,桑德堡真正算得上是一个现代诗人。让书页像被狂风吹卷一样哗哗翻动,我们可以看到许多人都在向桑德堡致意。桑德堡,这个被世界和生活重塑着的人,却用他的诗歌重塑了人们的精神,他对于现代工业以及像摩天大楼一样的物质文明予以高度歌颂,因此他被誉为“工业诗人”,他凭借他的天才和生命意识使我们人类的语言真正走进了现代,并证明语言完全可以为现代文明服务。桑德堡是美国现代文学史上“美国诗歌复兴运动”的中坚,他努力继承与发展惠特曼的诗风,像惠特曼一样深入人民,歌唱普通人,歌唱民主,歌唱社会的进步,他和他的诗友到处朗诵诗,弹着吉他演唱民歌,他的诗歌的风格豪放,粗犷,富于活力。
也有人不太喜欢桑德堡。台湾诗人余光中评价道:“桑德堡可以说是没有古典背景的现代。……桑德堡式的现代,单调、平坦、外倾,而不耐咀嚼。”
我曾是很喜欢余光中的,很喜欢这位1948年离开大陆、读过大学、当过翻译、写了许多怀念大陆怀念故乡的诗的人。我曾喜欢他的那首“绣口一开,就是半个盛唐”,喜欢他的那首《等你,在雨中》: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火焰,在雨中
……竟感觉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是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忽然你走来
步雨后的红莲,翩翩地,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大陆诗人流沙河评价道:“洋句型仿佛是英文的直译。‘瑞士表说都七点了’一句与‘最母亲的’和‘很液体的’两个形容词一样,纯系洋腔。”然而流沙河又说:“可是那位踏着红莲翩翩而来的,从南宋姜夔婉约清丽的词里步着音韵而来的,绝不会是安娜或玛丽,只能是一位中国的窈窕淑女。至于雨后荷花,蛙鼓蝉吟,细雨黄昏,更是当然的国产品。”
桑德堡也许的确没有什么“古典背景”,但桑德堡却创造了一种背景,让后人去仰望。现在,相比之下我觉得,像余光中的写《飞将军》、写《大江东去》、甚至写《白玉苦瓜》:“柳荫下,汉家的童子在戏捉单于。太史公指过他的背影”、“哪一波是捉月人?哪一波是溺水的大夫?赤壁下,人吊苏髯犹似苏髯在吊古”,还有“那触觉,不断向外膨胀,充实每一粒酪白的葡萄,直到瓜尖,仍翘着当日的新鲜”,这些千古一贯的“苏髯吊古我吊苏髯”的内容与语句,古典背景倒是很有些古典背景,雅致倒也很是雅致,但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余光中有一首《夸父》:
为什么要苦苦去挽救黄昏呢?
那只是落日的背影
也不必吸尽大泽与长江
那只是落日的倒影
与其穷追苍茫的暮景
埋没在紫霭的冷烬
——何不回身挥杖
迎面奔向新绽的旭阳
去挥千瓣之光的蕊心?
壮士的前途不在昨夜,在明晨
西奔是徒劳,奔回东方吧
既然是追不上了,就撞上
拒绝“溶化”的余光中,诗写得很有“古典背景”,也很有李白的遗风,那种浪漫主义诗人的遗风。诗歌前面部分写得都很不错,后面却又费人琢磨。追不上就撞上,怎么撞?能撞上吗?
1997年,余光中来到东北长白山,在乘槎河畔背诵了一句泰戈尔的诗,像和罗门他们在一起那样捡起块石子向天池里打了个水漂,最后给长白山留下了一句话:“反正我欠它首诗就完了。”
我目送余光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