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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半夜怪叫的鸡

发布时间:2022-11-29 09:3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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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古岳龙

近来,有人在网上反思《半夜鸡叫》的可行性和阶级性,得出的结论竟然是——“显然,‘半夜鸡叫’违背生活常识。它对当时口口声声提倡文艺创作必须‘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圣经来了个地道的‘黑色幽默’。而且不无荒唐的是,中国有那么多明白人,为啥就没听说有人对其提出质疑?”既然问题已经提到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程度,我们似乎就应该对这部著名小说来一番重新打量了。

《半夜鸡叫》出自高玉宝的于1955年出版的小说《高玉宝》第九章。此书在国内外有二十几种语版,仅汉文出版的《高玉宝》印数已达450多万册,并被改编为24种连环画和12种文艺演唱形式及其戏曲书籍,其中尤以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于1964年拍摄的同名木偶片影响深远。作者开创了自己的名字与书名合二为一的先河,这在国外也是十分罕见的,一夜之间暴得大名,体现了由“文盲成长为著名作家”的苦心孤诣。

我不想讨论这部书的阶级性甚至文学性,作者激烈的漫画式的文笔在那个年代是有权扭曲人物形象的,符合那时的写作体制规则。我感兴趣的是周扒皮以及老婆这两个人物。周扒皮本名周春富,但他老婆一直没有在小说里正式出场过,即使是周扒皮惨遭痛打、又误中日本鬼子两枪后,大小便失禁,服侍他的一直是儿媳大烟囱。在周扒皮的言谈里,只有一处提到自己的老婆,“都是你妈惯坏的……”这个神秘的女角估计已经过世,要不然就是一个坚守妇道的旧式妇女,无法在高玉宝低微的视野里出现。但高玉宝一度身兼猪倌和倒尿桶的双重任务,不跟地主婆见面是说不过去的,结论只是第一种,即周扒皮是个鳏夫。至于地主婆的死因,大快人心的推论是:两个吝啬鬼相互克扣,有一个终于体力不支,退出了扒皮比赛。正如《泼留希金》所指出的鳏夫通病:“泼留希金就像一切鳏夫一样,急躁,吝啬,猜疑了起来。”周扒皮吝啬到什么程度?在本书第十章里有粗略描绘,指周扒皮身受重伤之后,延请医生治病,医生见其付款迟缓、充满怀疑,就喊出了50万的费用,而且出诊费等另计。周扒皮遭受枪伤和蚀财的巨创,眼看是难以康复的了。

悭吝并不是老年人的专利。一个人年轻时代的品行,在极其坚韧的发财个性支配下,步入老年时只会变本加厉。中国人常常称赞吝啬为“会过日子”,孔夫子曾告诫老年人“戒之在得”,看来人越老越贪婪、越发吝啬,处在下坡路上的欲望之车,在惯性和动力双重作用下只会越来越快。有意思的是,周扒皮“半夜鸡叫”的惊人之举,他首先必须克服来自传统伦理的巨大心理压力。雄鸡一般在四更天叫第一遍,四五更之间叫第二遍,破晓前叫第三遍,所以民间有“鸡叫三遍天将亮”的说法。但雄鸡如果半夜打鸣,会被看做是“不吉利”的征兆。

其实,我们平时所说的“公鸡”、“母鸡”、“小鸡”、“鸡蛋”等名称,在商代甲骨文里就已出现了。鸡有五德,是以鸡之冠距、敢斗、相告食、守夜、不失时等特性,分别象征了文、武、勇、仁、信五德。正如台湾版《中国文字学故事大辞典》所指出的那样:“如果一定要把鸡看成是系(绳)系住的 ,似乎是有点过分追根就底,还不如简单明了地把‘系’当做叽叽的叫声,不过是一种单纯发声的音符而已。”这就至少说明,鸡是以叫声来显示种属存在的,时间的刻度在它们的叫声里获得了彰显和放大,极大地拉近了鸡们与人类的距离。但是,敢于问鼎时间,是泄露天机的行为,人们对时间的敬畏之情,自然要转移到鸡身上来。

周地主对时间苦苦思索之后的灵感,在突破天命伦理的防线后,他还要突破自然的节律。节约金钱不如节约时间,时间不是金钱,时间的价值是至上的。他自然起得比长工们更早,并且还要施展口技功夫,不但要扰乱长工们的时间概念,还要让鸡窝里的雄鸡混淆视听,在周扒皮的提示下履行自己报晓的义务。“鸡叫”成为了认识时间的一个无比重要的基点,而对这一基点的重新命名无关宏旨,比如把凌晨5点当成凌晨3点,在人们根本缺乏时间概念的环境里,重新命名的时间,删改时间就等于篡改帐目,几乎就成为了一盏上帝的明灯。在它的照耀下,命名者的个人价值正在希望的田野上紧张地铺张扬厉。这种打破生物节奏的初衷,让我想起了国外流行的时间管理学。

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尽可能多的事情,获得有限时间内的最大财富,是管理大师们拼命思索的难题。就目前的前后四代时间管理学看来,周扒皮使用的是第三代管理学:简单点说,即“通过每天的规划与安排优先顺序,实现人定胜天的理想价值。”用鸡叫来勾销时间的从容不迫,删除梦想的权利,跟现在使用闹钟等计时装置催促人们赶在“时间前面”一样,目的是一致的。可以说,周扒皮无师自通地成为了时间管理学的实践者。

在吝啬鬼、守财奴的拥挤画廊里,莫里哀笔下的阿巴贡和果戈里笔下的泼留希金,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和吴敬梓塑造的严贡生,无不体现了他们对金钱的贪婪以及对别人和自己和家人的吝啬,但几乎没有像周扒皮那样偷窃时间上瘾的形象。我想,凭借这一描绘,周扒皮就进入了这一永恒的画廊。这大概是著名作家高玉宝没有想到的吧。

当然,周扒皮也不是汉语时间当中第一个行使偷窃手段的人,在宋代孔仲平所著的《续世说》当中,就收有一则奸人献媚的事例:隋朝太史令袁冲对隋文帝说,隋朝兴起以后,他发现白天渐渐变长了,显然是盛世之兆。皇帝大悦,立即把年号改为“仁寿”,但工匠的工作时间都开始变长,老百姓叫苦连天。认真推延起来,这对上下级该是推行“夏时制”的先锋,他们抢劫时间所带来的剩余价值,并以遵循天命的姿态跃然于历史中。

周地主没有帝王的意识,他只能小偷小摸地推行自己的时间管理学。偷窃时间,就是偷窃沉睡着的黑色时间。这种偷窃术就像是往黑色时间和梦境里注水,以稀薄的个体努力,来企图迫使时间透明,并企图把时间装扮成不知疲倦的精神斗士,协助自己完成榨取最后一滴油的事业。但是,我们就发现,时间非但没有透明,反而进一步黑下去了。周扒皮人性的黑暗,却是权力亘古不变的颜色。一当把自己的黑加入黑夜,那就只有绝对的黑,它实际上构成了一个时间的空洞,成为劳动者的天空和视野。

葡萄牙著名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在《第二时间》一文里谈到了一种古怪的时间感受:

我没有思想和感觉的痛苦。在这所房子里,时钟在事物的核心占据着一个精确的位置,敲响了四点半,这响亮而空荡荡的声音。

夜晚太大、太深、黑暗而且寒冷!

我打发着时光,穿越静谧,就像纷乱无序的世界穿越着我。

突然,一个神秘之子,如同夜晚的一个纯真生命,一只雄鸡叫了起来。好了,现在我能够睡觉了,因为心中有了早晨。我感到自己的嘴角在笑,头部轻轻地压向交叉着养护我面庞的柔软枕头。我可以把自己抛弃给生活,我可以睡觉,可以忘记自己……在新的睡意黑压压把我冲刷的过程里,我记起了啼晓的雄鸡。没准真是这只雄鸡,啼破了我第二生命的另一种时间。

“另一种时间”即是当事人的感觉时间,他在这一时光里可以做多米诺骨牌的任何组合游戏,只是那只雄鸡的啼叫,出现了恒在时间与感觉时间的碰撞,在此,“啼叫就是照亮”,使作家得以命名另一时间中的洞见。这个以卵击石的努力给当事人带来了少量的欣悦,更多的无奈。而周扒皮获得的利益恰恰与此相反,是更多的快感和少量的睡眠牺牲,在此,“啼叫仍是黑夜”,将他如同淤血似的黑暗内在融合于华北平原的寒风中。

而更奇怪的还在于,现在从事酷吏般管理的老板往往理直气壮,他们像金鱼一样呆在四周全是玻璃的“鱼缸”里,俯视员工的一举一动,连上厕所也规定了具体时间,超出规定里面就自动停水停电。按照高玉宝的小说,周扒皮学完鸡叫是要回家睡觉的,这些置身“鱼缸”的老板无处可睡,事必躬亲,翻着死鱼眼睛,只能拿给员工观赏了。

据报道,高玉宝又写了几十万字的《高玉宝》续集,准备出版。我倒是建议他应该续写周地主《半夜鸡叫》的高潮,因为周地主神秘的老婆一直没有出场,已经埋下了丰厚的伏笔:周地主昏昏懵懵往鸡笼走,正在做深呼吸,猛听见一阵鸡叫,被吓了个半死。原来他温柔敦厚的老婆不甘心失败,来个比学赶帮超,决心把时间的命名权抢夺回来,演绎出牝鸡司晨的时间管理学……

但是,我意识到,在时间的天平上,偷窃时间、涂染时间的人是十分广泛的,以他们的黑暗,模糊了天平的刻度,他们才是最后的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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