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古岳龙
在希腊—拉丁文中,“药”是一个含义十分复杂的词,同时兼有“医药”和“毒药”的两重意思。解构主义大师德里达就曾借用这个词的多面性大讲书面语对口语的毒化作用。药和毒密不可分,这一点在中国也一样。药学经典《神农本草经》就是本着“神农尝百草,一日七十毒”的传说(见《淮南子·修务》),它把药分为上、中、下药,也是按毒性大小来划分(后世诸本草基本遵照这个体例)。
在医药和毒药的交叉点上,曼陀罗花像地精一般突然显现,它过分妖冶的色泽吸引着眼球和追捧,使得我们很难分辨其中的掌声——哪些是针对它的药物性,哪些又拜倒于它迷惑的威力。因此,区分缠绕在这株植物上的近似性悖谬是有必要的。佛教里称的曼佗罗,也叫曼荼罗,不一定指的是曼陀罗花,它们更多的意义是一种达到盛境的宗教幻象。“曼佗罗”是梵语音译,藏语称“吉廓”,即坛城。曼佗罗有多层含义,它作为象征宇宙世界结构的本源,是应用很广泛的供品之一,也是变化多样的本尊神及众神聚集居处模型缩影。供奉曼陀罗的意义是用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盛满三千世界奉献给佛、法、僧三宝。因此,很多很丰富的意思并不是语言所能够道尽的,语言的话必须是一条线形的,一句话一句话地描述。可是所有的真理不是以一个前后的秩序排列的,所有的真理是同时并存的。所以当得道之人拿起一朵花的时候,那朵花就是宇宙的一切。至于一些地方把山茶花也叫作曼陀罗,但这并不具备普适意义。
绚丽艳美的曼陀罗花有如跳动的火焰,以带焰的火,呈现精神诡异的造型。曼陀罗花也就是洋金花,学者李零先生指出,此词译自希腊—拉丁语和梵语)或叫押不芦(译自阿拉伯语和波斯语),也是欧洲、印度和阿拉伯国家认为的“万能神药”。曼陀罗又名枫茄花、狗核桃、万桃花、野麻子、醉心花、闹羊花等,为茄科野生直立木质草本植物。它还分为大花(白花)曼陀罗、红花曼陀罗、紫花曼陀罗等种类。曼陀罗花主要成份为莨菪碱、东莨菪碱及少量阿托品,而起麻醉作用的主要成份是东莨菪碱。 除作外科手术的麻醉剂和止痛剂,还作春药和治癫痫、蛇伤、狂犬病。雨果《笑面人》当中描述了狂人医生苏斯使用曼陀罗花的过程,“他熟悉曼陀罗华的性能和各种妙处,谁都知道这种草有阴阳两性。”这至少说明,自古埃及以始,曼陀罗的阴性力量总是四处都有知音,有一幅埃及的壁画是说古埃及人宴客时,常会把曼陀罗花果拿给客人闻,因为曼陀罗花果富有迷幻药的特性,可以让客人有欣快感。
渴望欲望的无限满足,人要飞翔。这意味着肉体不外就是反映出森罗万象的曼陀罗。
古罗马人常以此物推进阴谋,如弗龙蒂乌斯的兵书《谋略》中,就有以曼陀罗酒胜敌的战例。印度也有强盗、妓女用它于黑道。它比直接的杀戮要收敛得多,体现了人类智谋在暴力方向的发展,以温文尔雅的姿态,迂回地达到目的,仿佛一着灵感突至的反手剑。这些麻醉药,其主要成份可能都来自曼陀罗。但实际上,在宋代以前的古籍中,从未提到“曼陀罗”一词,只是在后来的医书和小说中才有关于以曼陀罗为原材料制造麻醉剂或蒙汗药的论述。最早见于宋代周去钧《岭南代答》记载:“广西曼陀罗花,遍生原野,大叶白花,结实如茄子而遍生小刺,乃药人(毒害人)草也。盗贼采,干末之,以置人饮食,使之醉闷,则挈箧而趋。”宋代窦材的《扁鹊心书》记载了内服麻醉药方“睡圣散”,书中写道:“人难忍艾火灸痛,服此即昏睡,不知痛,亦不伤人。此方由山茄花(曼陀罗)、火麻花共研为末,每服三钱,一服后即昏睡。”
曼陀罗花正面意义不可忽视。中国的外科手术在它的荫蔽下获得了一种对身体远游式的探索。如《史记·扁鹊仓公列传》的俞跗术,《冠子·世贤》的扁鹊术等等。《后汉书·华佗传》记载:“若疾发于内,针药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无知觉,因刳破腹背,抽割积聚,若在肠胃,则断肠煎洗,除去疾症,既而缝合,敷以神膏,四五日创愈,一月之间平复。”这是世界上最早关于应用麻醉药作全身大手术的记载。
1298年,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在他的《游记》中记述了阿拉伯国家关于“山老”阿拉亭的传说。“山老”为了训练刺客,用一种麻药酒将受训人麻醉,送到“极乐国”中去享乐,过一段时候再麻醉了送回来训练《马可·波罗游记》第一卷,第二十三、二十四章),这种麻药酒是否由中国传去虽然没有明证,但这种做法与《聊斋志异》中的“天宫”中的情节极其相似。
较马可·波罗稍微晚一些的卜伽丘在《十日谈》中,曾讲到一个修道院长从莱望的王公那儿得到一种药粉,据说就是“山老”用的药粉。依照用量多少,可以随意让服药的人睡的时间长些或短些,睡的像死去无二《十日谈》第三天,故事第八)。在另一个故事中则讲到一个名叫马才奥·台柱·蒙太的医生,提炼了一种麻醉药,让病人喝了就可以要他睡多少时候都成,以便顺利开刀(《十日谈》第四天,故事第十)。这说明麻醉药已从阿拉伯国家传到欧洲。
约公元四或五世纪,印度最伟大的诗人迦梨陀娑曾在著名的抒情长诗《云使》中,描画了这一神奇的植物与精神幻象的关系。《云使》把神山宫城描绘得优美香酥,临摹了诗人当代的世俗风情:上触云霄,珠宝铺地,宫殿美女,图画音乐,悬在丝络上的月光宝石点点泻下,有天上恒河冰过的凉风缓缓吹送。药叉们走上水晶造成的宫顶平台,台上星光辉映成花朵;女郎手执秋莲,发间斜插冬茉莉,应神仙们的请求常做一种游戏,寻找那些藏在金沙里的珍宝;多情药叉每天与仙女班头倾心谈笑,朝欢暮乐,而唇如频婆果的女人的松解的罗衣,被情郎用鲁莽的手扯下,一心想鸾颠凤倒。
那儿,因走动而从发上落下的曼陀罗花,
贝多罗的嫩枝片片,从耳边落下的金色莲,
一些珠串,还有碰撞乳房而断了线的花环,
都在日出时显示女人夜间赴幽会的路线。
这就使我们发现,曼陀罗花既是情欲之门的门环,又是构造盛景的基地,它被摊开,成为了宏大的曼佗罗道场。但不明就里的很难知道,曼陀罗花外表艳丽,叶有麝香味,喇叭状的花朵,气味却十分独特,一些接触过它的人就觉得它不但不美,而且可以说它的气味极其难闻。作为“天使的号角”,古人甘心以昏迷的方式,抵押理智而成为感觉的俘虏,把自己负载于一片花叶上,以抵达神谕的玄机。
精神分析学家荣格自从发现曼陀罗花与宗教体验的某种重合以后,他认为同时性事件旨在“一切存在形式之间的深刻和谐”,他称之为“曼陀罗经验”。因此,一旦体验到这种和谐,它就变成一种巨大的力量,给予个人一种超越时空的意识。
美学家博克等人从曼陀罗花上发现了颜色对比鲜明美、对称等形式美,但鲁迅先生曾把他的《野草》称为“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并在《失掉的好地狱》中称这种小花为曼陀罗,“花极细小,惨白可怜”,这并非是偶然的。因为在西语中,曼陀罗花总是盛开在刑场附近,它们仿佛冷静的旁观者一般,记录着生命逐渐消失的每一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