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桂苓
记得初读《红楼梦》,倏然便眼睛一靓被“探春”这个名字所震慑,那时也正是早春时节,我偎着老猫,轻呵双手,似乎有种“秀色也餐”的贪婪。那时不懂得诗词的美,只隐约地问“春江水暖鸭先知”该是“探春”意蕴吧?今日想来,启蒙时期的自己,俨然一个呆头鹅而已,至少算不得个聪慧灵秀的才女子吧?呆头鹅也好,只要属水禽类,总是先知那“春江水暖”的早春讯息的。春风鼓荡、冰河解化 、冻土松融、蚁蝼蛹蝶惊蛰,风花雪月也似幼儿懵懂蠢蠢然欲动了。“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苏轼)。这里首先把春付与细雨斜风淡烟疏柳,把春付与口津之福、春盘初试的杯盏清欢。乳白色的香茶一盏,翡翠般的春蔬一盘,两相映托,有浓郁的节物气氛和诱人的风致。午盏之茶香、春盘之蔬美,一并升华为清欢之意境,其饾飣细物,并成妙谛。梁实秋在《雅舍谈吃》中大谈“春盘二十四菜”原是早在大宋便有记载的:《风土记》“以葱蒜韭蓼蒿芥杂和而食之,名五辛盘,取迎新之意”,中国人诗酒天然,把自然时令之美付之于日常民俗也是道法自然的表现吧。
春讯似乎总是伴风婆雨神而来,“二月和风到碧城,万条千缕绿相迎,舞烟眠雨过清明”(晏几道)。“残寒销尽疏雨过,清明后,花径敛余红,风沼萦新皱。乳燕穿庭户,飞絮沾襟袖”(李之仪《谢池春》)。而黄庭坚的一阕《虞美人》,和风细雨已是揉进了瘦梅篝香:“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那种静静且悄悄,那种清清且浅浅,使春来的讯息如一弯淙淙小溪浣然而来,令人浑然不觉之后又乍然惊喜——“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莺嘴啄花,已经很美,缀以“红溜”,似见花瓣落下,更觉幽隽,燕子从池上掠过,如剪的双尾点破水面,泛起小小涟漪,一“溜”一“皱”,琢句奇峭,造语尖新,构成峻凛超绝风骨。而一阕《金明池》,又以莺燕另一番姿态点缀了骀荡春光:“好花枝,半出墙头,似怅望、芳草王孙何处。更水绕人家,桥当门巷,莺莺燕 燕飞舞”。试想,上有轻云淡日穹窿一般的天宇,中有似雪杨花,随风舒卷,间杂三点两点细雨,而一枝枝鲜花半显于墙头,绿茵似的芳草铺满长堤,和“朝城渭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的意致、风景格外优美。而水绕人家,桥当门巷,对对黄莺,双双紫燕,穿帘绣户,分明以“动”摇曳生姿,活了一幅宋代山水卷轴长画。
“自在娇莺恰恰啼”的一派春光是闹了些,但也闹不过宋祁名句的“红杏枝头春意闹”,杏、柳、桃,作为描绘春光的代表,都含春的诗意:“春生柳眼中”;“绿柳横半未匀”;“江上柳如烟”;“红杏飘香,柳含烟翠,拖金缕,水边朱户,尽卷黄昏雨”;翠柳,状之以含烟,又写出其垂丝拂拂之姿,真是绰约婉魅,绚丽多彩。而王炎午的《沁园春》,“杏红欲脸,柳绿初芽”,则是活脱脱把两个平庸名词给“搅皱一池春水”了,秾词丽语,描绘了一幅新春景象,“脸、芽”二字的名词动用手法之妙,只能是一位朋友文中“夏也荷过了,秋也蝉过了”一“荷”一“蝉”二字所能当之无愧媲美的。至于“桃”,我们在最早的诗歌总集都能找出有关其美妙的短章:“桃之夭夭,烁烁其华,桃之灼灼,宜其室家”。经过天杰地灵千年钟秀,千枝万柯桃树更是夭然于浩瀚卷帙中,“小桃灼灼柳鬟鬟,春色满江南。雨睛风暖烟淡,天气正醺酣。山泼墨,水挼蓝,翠相搀,歌楼酒旆,故故招人,权典青衫”,俨然一幅或浓深或浅淡的泼墨画:宿雨初晴,惠风和畅,烟霭澹淡,着人如酒,使人心旷神逸,游目骋怀,饱览自然风光,而“酒旗招摇、权典青衫”之语,中国诗人天然情趣,则跃然纸上。
记得林语堂在其小品文中自言其绮丽文采是烟“熏”出来的,我联想到中国历代诗酒天然的文人,该是酒泉泡出来的吧?无论“万紫千红总是春”的生机勃勃;无论“傍花随柳过前川”的寻春雅兴;无论“燕子还来寻旧垒”的生活情趣;无论“馀寒犹峭,红日薄侵罗绮”的清新俊美;无论“金勒宝马,游人如醉”的旖旎春光,恐怕其兴都是酒来助催的吧?蔡圭的《江城子》生动地描述了绮丽春光中主客开怀畅饮之幸传会:“鹊声迎客到庭除,问谁欤?故人车……东城入眼杏千株,雪模糊,俯平湖”杏树匝匝,白花纷纷,透过树间花隙看去,只见一泓春水、满湖涟漪,主客相会之乐事,文人相处之雅致,已是风情淋漓了。
春暖花妍,乍试罗衫,心境焕然一新,徜徉于溪桥水畔,拨弄着群鸭行阵,忽然觉得春江水暖当还是鱼儿先知的吧。嫩草方抽,媚柳轻窣,莺啭上林,鱼游春水,似乎是浑然一体的明秀春色。写到这里,忽然想到柳宗元《小石潭记》中所记百许头的潭中鱼,那种鱼天之境界,有种见山不是山、见云不是云、物我两忘,天地相融的感觉,大概是道法自然的极致吧。
站在小城东郊群岭之巅,俯望全城,水泥大厦林立、广告牌林立、文化林立,似乎远不如脚下草色青青风依依,这大概也是应了“一番春信入东郊”这句话吧。
——95年元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