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去西安讲学。那是我第一次去陕西,当然也是首访西安,对那千年古都神往既久,当然也有莫大的期待。结果几乎扑了一个空,当然那是我自己浅薄,去投的又是如此深厚的传统,加以为期不满五天,又有两场演讲、一场活动,所以知之既少,入之又浅,谈不上有何心得。“五日京兆”吗?从西周、西汉、西晋一直到隋唐,从镐京、咸阳、渭城到长安,其中历经变化,史学家甚至考古学家都得说上半天。自宋以来,其帝国之光彩就已渐渐失色,所以轮到贾平凹来写《老西安》一书时,他的副题干脆就叫作“废都斜阳”了。
从头到尾,今日西安市中心的主要景点,例如钟楼、鼓楼、碑林、大雁塔等,都过门而未入。倒是听西安人说,钟楼与鼓楼正是成语“晨钟暮鼓”之所由,而古人买东西得跑去东大街和西大街,因此而有“买东西”一词。最令我感动的是,西安还有一处“燕国志士荆轲墓”。矛盾的是,我对这古都虽然所知不多,所见更少,可是所感所思却很深。这么多年,我虽然一步也未踏过斯土,可是自作多情地却写过好几首诗,以长安为背景或现场。
我在西安的一场演讲就叫作“诗与长安”:前面一小半多引古人之作,例如李白的《忆秦娥》、杜牧的《将赴吴兴登乐游原》、白居易的《长恨歌》、辛弃疾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和《世说新语》日近长安远之说。
后面的大半场就引到我自己所写涉及长安的诗,一共七首,依次是《秦俑》、《寻李白》、《飞碟之夜》、《昭君》、《盲丐》、《飞将军》、《刺秦王》。我用光碟投影,一路说明并朗诵。《秦俑》颇长,从古西安说到西安事变,从桃花源说到十二尊金人和徐福的六千童男女;中间引入《诗经·秦风》四句,我就曼声吟诵出来,颇有立体效果。《寻李白》有赞谪仙三行:“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漱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入选许多选集。《飞碟之夜》用科幻小说笔法想象安禄山的飞碟部队如何占领长安。《昭君》讽刺,卫青与霍去病都无法达成的事,竟要弱女子去承担。《盲丐》写我自己在美国远怀汉唐盛世的苦心,结尾有这样两句:“一枝箫哭一千年/长城,你终会听见,长安,你终会听见”。《飞将军》为汉朝的名将李广抱不平,其事皆取自《史记》。《刺秦王》也本于《史记》,但叙事则始于荆轲谋刺失败,伤重倚柱时的感慨。这些事,凡中国的读书人都应知道,而这些诗,凡中国的心灵都会共鸣。行知学院礼堂上坐满的二千五百人,虽欠空调,却无人离席。
另一场演讲在西安美术学院,题为“诗与美学”,情况也差不多。更值得一记的,是该校活泼的校风与可观的校园。在会议室与长廊上,一排排黑白的人像照吸引我左顾右盼,屡屡停步,只因照中人都有美学甚至文化的地位,就我匆匆一瞥的印象,至少包含蔡元培、陈寅恪、鲁迅、胡适、徐悲鸿、朱光潜、梁思成、林徽因、蔡威廉(蔡元培之女)、林文铮(蔡元培女婿,杭州艺专教务长);外国人之中还有法兰克福学派主角的哲学家马尔库塞。
至于校园何以特别可观,也只消一瞥就立可断定。远处纵目,只见一排排一丛丛直立的方尖石体,高低参差,平均与人相等,瞬间印象又像碑林,又像陶俑。其实都不是,主人笑说,而是“拴马桩”。走近去看,才发现那些削方石体,雕纹或粗或细,顶上都踞着、栖着、蹲着、跪着一座雕品,踞者许是雄狮,栖者许是猛禽,蹲者许是圉人,跪者许是奴仆,更有奴仆或守卫之类跨在狮背,千奇百怪,难以缕陈。人物的体态、面貌、表情又不同于秦兵的陶俑,该多是胡人吧,唐三彩牵马的胡圉正是如此。主人说这些拴马桩多半来自渭北的农庄。看今日西安市地图,西北郊外汉长安旧址就有罗家寨、马家寨、雷家寨等六七个寨,说不定就来自那些庄宅;当然,客栈、酒家、衙门前面也需要这些吧。正遐想间,主人又说,那边还有不少可看,校园里有好几千桩。我们夫妻那天真是大开眼界,这和江南水乡处处是桥与船大不相同。
我去西安,除了讲学之外,还参加了一个活动,经“粥会”会长陆炳文先生之介,认识了于右任先生(1879—1964)的后人。右老是陕西三原县人,早年参与辛亥革命,后来成了国民党党国大老,但在文化界更以书法大师久享盛誉。他是长我半个世纪的前辈,但是同在台湾,一直到他去世,我都从未得识耆宿。我更没有想到,海峡两岸对峙,尽管历经反右与“文革”的重大变化,陕西人对这位远隔的乡贤始终血浓于水,保持着敬爱与怀念。因此早在二〇〇二年,复建于右任故居的工作已在西安展开,七年后正值他诞生一百三十周年,终于及时落成。
右老乃现代书法大家,关中草圣,原与书法外行的我难有联想。但是他还是一位著名诗人,在台所写怀乡之诗颇为陕西乡亲所重。有心人联想到我的《乡愁》一诗,竟然安排了一个下午,就在“西安于右任故居纪念馆”内,举办“忆长安话乡愁”雅集,由西安文坛与乐界的名流朗诵并演唱右老与我的诗作共二十首。盛会由右老侄孙于大方、于大平策划,我们夫妻得以认识右老的许多晚辈,更品尝了于府精美的厨艺,领略了右老曾孙辈的纯真与礼貌。
对这位前辈,我曾凑过一副对联:“遗墨淋漓长在壁,美髯倜傥似当风。”为了要写西安之行,我读了贾平凹的《老西安》一书。像贾平凹这样的当代名家,我本来以为不会提到意识对立而且已故多年的右老。不料他说于右任曾跑遍关中搜寻石碑,几乎搜尽了陕西的魏晋石碑,并“安置于西安文庙,这就形成了至今闻名中外的碑林博物馆”,他又说:“西安人热爱于右任,不仅爱他的字,更爱他一颗爱国的心,做圣贤而能庸行,是大人而常小心。”最后他说:“于右任、吴宓、王子云、赵望云、石鲁、柳青……足以使陕西人和西安这座城骄傲。我每每登临城头,望着那南北纵横井字形的大街小巷,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他们。”
贾平凹这本《老西安》写得自然而又深入,显示作者真是性情中人。书中还有这么一段,很值得玩味:“毛主席在陕北生活了十三年,新中国成立后却从未再回陕西,甚至只字未提过延安。这让陕西人很没了面子。”我在西安不过几天,偏偏碰上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七十周年纪念,不但当地有纪念的活动,北京的《诗刊》也发表了特辑。
西安之行,虽然无缘遍访古迹,甚至走马看花都说不上,幸而还去了一趟“西安博物院”,稍稍解了“恨古人吾不见”之憾。博物院面积颇广,由博物馆、荐福寺、小雁塔三者组成。我存十多年前已来过西安,这次陪我同来,也未能畅览她想看的文物,好在我们还是在此博物馆中流连了近一小时。秦朝的瓦当、西汉的鎏金铜钟、唐朝的三彩腾空骑马胡人俑、鎏金走龙等,还是满足了我们的怀古之情与美感。我存在高雄市美术馆担任导览义工已有十六年,去年还获得“文建会”的服务奖章。她对古文物,尤其是古玉,所知颇多,并不太需要他人解释,几次开口之后,内地的导览也知道遇见内行了。
另外一件事,她就不陪我了。先是在开花的石榴树荫下,我们仰见了逼在半空的小雁塔,我立刻决定要攀登绝顶。导游是一位很帅气的青年,他说,很抱歉,规定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不准攀爬。我在世界各地旅行,几乎无塔不登,两年前我在佛罗伦萨登过的百花圣母大教堂和觉陀钟楼都比眼前这小雁塔高,我怎么能拒绝唐代风云的号召呢?于是我对导游说,何妨先陪我爬到第三层,如果见我余勇可贾,就让我一路仰攻到顶如何。他答应了,就和炳文陪我登上第三层,见我并无异状,索性让我放步登高。一层比一层的内壁缩紧,到了十层以上,里面的空间便逼人愈甚,由不得登高客不缩头缩颈,收肘弓腰,谦卑起来。同时塔外的风景也不断地匍匐下去。这时,也没人能够分神去扶别人了。如是螺旋自拔,不让土地公在后拽腿,终于钻到了塔顶。全西安都在脚底了。足之所苦,目之所乐,登高三昧,不过如此。我总相信,登高眺远,等于向神明报到,用意是总算向八荒九垓前朝远代致敬过了。诸公登慈恩寺塔之盛事,不能与杜甫、岑参同步,也算是虚应了故事,写起游记来至少踏实得多。
导游历史熟稔,谈吐不凡,看得出胸怀大志,有先忧后乐的气概,令我油然想到定庵的警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问其姓名,答曰“继伟”。我对他说:“将来我还会听见你的名字。”
这次去西安,错过的名胜古迹太多,只能寄望于他日。但是其中竟有一处平白错过,尤其令我不释。那就是在唐诗中屡次出现的“乐游原”。最奇怪的是:每次我向西安人提起,反应总是漠然,不是根本不知其处,就是知有其处却不在乎。也有人说,这地方有是有,还在那儿,可是你去不了。
李白的词《忆秦娥》,后半阕云:“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王国维赞其后两句,曾说:“寥寥八字,关尽千古登临之口。”此地所谓“登临”,登的是乐游原,临的是汉家陵阙。杜甫七古《乐游园歌》咏当时长安士女春秋佳节登临之盛,前四句是:“乐游古园翠森爽,烟绵碧草萋萋长。公子华筵势最高,秦川对酒平如掌。”亟言其地势之高,视域之广。诗末两句则是:“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能够让人“独立苍茫”当然是登临胜地。
到了晚唐,又有一对伤心人,也是李、杜,来此登高怀古。李商隐的《乐游原》非常有名:“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杜牧有两首七绝咏及其地,《登乐游原》说:“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另一首《将赴吴兴登乐游原》又说:“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
前引盛唐与晚唐各有李、杜吟咏其地。乐游原在长安东南,诗人登高所望,都是朝西北,那方向不论是汉朝的五陵或唐朝的五陵,都令人怀古伤今,诗情与史感余韵不绝。初唐的王勃有《春日宴乐游园赋韵得接字》一诗,因为是春游,而大唐帝国正值发轫,就没有李、杜甚至陈子昂俯仰古今之叹。
我去西安,受了李、杜的召引,满心以为可以一登古原,西吊唐魂汉魄,印证自己从小吟诵唐诗的情怀。结果扑了一个空。西安的主人见我不甘死心,某夜当真为我驱车,不是去登古原,而是到西安东南郊外,一处上山坡道的起点,昏暗的街灯下但见铁闸深闭,其上有一告示木牌,潦草的字体大书“西安乐游原”。如此而已,更无其他。
二〇一二年六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