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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常的苏青

发布时间:2022-11-27 17: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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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桂芩

太阳春白雪布尔乔亚是不读苏青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绛雪仙子也读不出个中寅卯。苏青的小书是平民且平俗的,就好象邻家嫁了十年的女儿头趟被恩准带小儿回娘家消夏,娓娓絮絮的全是谋爱之道,那个时代的女人谋生谋业难,谋爱更是难乎其难。老派的公婆翁姑,老派的少爷外加海派的熏染,娶妾游伎也是开明得很。至于小儿女也是奶妈日以继夜、夜以继日,让你近不得身,刚想以一个母亲身份抱抱她吻吻她,老太太的眼剜过来了,母亲身份?母亲有什么身份?少奶奶?少奶奶原不过是“受气布袋”吧?

苏青,总让我没来由地想起舅家表姐。表姐夫领着一个光艳的女伶奔前程去了,几个舅妈挨挨挤挤地揽着哭哭啼啼状告回娘家的表姐骂表姐夫,偎不上揽她的就抚摸着自己穿着丝袜的光滑膝盖,满深情地算揽着不幸的表姐的脑袋。娘家总归是娘家,一进门正是六月六,满院子是母亲晒着的女儿旧物:百宝匣、少女裙、小棉袄.....母亲失去了女儿,只能不时抚摩这些东西洒泪,衣服舍不得拆掉当里子,宁可年年晒,书虽没有用,但总是女儿念过的,收起来尚且舍不得,更何况说卖呢?在这儿苏青大概是深谙母家与婆家之异的。母亲晒女儿幼时的贴身小棉袄,一存就是多少年,只因那棉布里子上有她的温暖;婆婆或许连她小两口外出叠放床侧的大红喜被都懒得管,等盛夏已过她才发现早已鼠洞成患,而婆婆就会扁着嘴说话了,娘家穷的呢,说她死相,乡里人也享不得福;娘家富的呢,她更幸灾乐祸:咬得好呀。说起贴身小棉袄,原来婆婆有着一件呢。就是没有,也合该轮不到疼她。做嫂子的若是碰上个新派洋气的俏佳人小姑倒是她的福气,不用与她酱眉醋眼,因在外面自有她的大世界:学校、派对、山水湖沼、影院舞场、摩登洋装,做嫂子的只要适时与她弹琴唱歌吊嗓、谈戏剧小说就可以了,只要小姑相中了你一件衣料或首饰而龙颜大悦,你“臣妾恩宠”般地慷慨奉上......万一碰上杏英呢,怎么也不行。这是苏青家居生活的笑泪悲苦。好在苏青为人,为女人,为平凡生活中的饮食男女,自有其乖巧柔顺的一面,张爱玲就说过她是个很乐意的“孙媳妇”。一个女人的媚呢抛开谗媚、妖媚、狐媚不说还有柔媚与娇媚,一个大家闺秀的媚是眉心的梅花妆、乳间的朱砂痣,一个气质不佳的女人她的媚是手心的一摊蚊子血,象宁波的娘姨与姨娘,而苏青真亏脱胎于宁波一方水土又脱颖于她的大家庭而挺进了上海,单从她的名字“允庄”“和仪”就已是仪态万方雍荣华贵了。苏青做为女人的那点儿媚则是云糕堆上的胭脂红,背景是祖孙几代人的热闹、喜庆与和祥,苏青俨然是个八面玲珑的孙媳妇儿。

苏青就是这样兴兴轰轰闹闹哄哄开花结果的人,在大太阳下开得热烈奔突、大胆恣肆;可以想见她离婚后为房子、生计、子女四处游走奔波无告的情景,别人四处逃难回乡了,她必得工作、写作、糊口、养育,相比而言,张爱玲是苦雨的冷巷陌尾独自开放的玫瑰,固守着冷隽、骄矜与繁华旧梦,象长夏最后一朵玫瑰所谓的“孤零零的吐芳蕊”,开完也就开完了,独自拎着箱子去香港;苏青则是开完了也是开,即使开到孤寒的腊月天,也要开到姑娘家头上去——满头的纸花,由衷的热闹,摧枯拉朽的漫山红——大革命大解放也真的来了,摧枯拉朽的来了,爱热闹爱兴兴头头过日子的苏青则从此冷寂下来。

谈苏青,总让人想起最家常的东西,饮食男女的鸡零狗碎。铺方格布的圆桌、烤鸭、炖鸡肘、莲子,背景是大花艳齐的窗帘,中国家庭的洋派;而张爱玲是曳地的飘摇的纱帘,有个梦浮着,青天白日的味道,浮华也是旧日,其实张在《我看苏青》里说了:“我向来喜欢不把窗帘拉上,一睁眼就可看见白天。即使明知道这一天不会有什么事发生的,这堂堂的开头也可爱”。丈夫不给家用的日子比不得中产少奶奶作派。小心把彩绳线团、包装纸收起来留待后用;因一斤绿豆芽而支走娘姨自己在元宝篮反复称量,别是林妈学会揩油;厨房抹布坏了,拿房里较好抹布等而下之,洗脚毛巾移作房间抹布,她的手巾移作他的洗脚布,这样依次类推的替换,一副当家人腔调,一副小市民的狐疑不安、小心眼儿,那是磨损人的琐碎的家常生活,琐碎得象绿豆饼上密麻的焦芝麻儿,她不舍把焦糊的饼整个扔了,而一粒一粒地把糊芝麻用长指甲剔掉,捡好的吃,似乎有点儿不忍不舍。

这个最女人的女人及至后来奔走呼告在男人的世界里,却都说苏青是个男人化的女人,这是他不懂不惜苏青。如果生活愿意,如果世道愿意,她会“很女人”地活着,活成个中产太太,奶妈带孩子,娘姨烧饭安排起居迎来送往,她仅仅是打牌、应酬、与女友聊天、扯布料裁新衣,还要擂着腰成天到晚喊辛苦。在那个被女人卑屑的男人世界里,一个女人站起来冲出来,反倒说她不大象个女人,如果女人也这样说了:“男人不大象个男人”似乎是更卑屑的吧,卑屑到不说,即使不说,也还是一种惘惘的威胁。

遍读苏青的《结婚十年》、《续结婚十年》、《歧途佳人》(也为《符小眉》),再翻阅她的《浣锦集》、《饮食男女》,觉得苏青心如火、眼波如水而笔端泣血,字字句句热烈又冷隽,冷隽到自认是女人还好些,如果身为男读者真是透骨的冷、塌骨的卑——是男人凉了苏青,苏青则对男人一种冷冷的注视与轻视。

以当时与之齐名的张爱玲相比,我觉得张是菩萨奶奶手捻的玉净瓶儿,苏青呢,是老陶罐,平头百姓家不让它好好闲着,总用来盛盐、腌肉、腊老白菜的那种。张如一瓶奶液,有内容有芳香,缓缓地流,潜潜地回,粉白奶净的,细细腻腻的;苏青是咖哩豆,嘎叭豆,一瓶叽哩哗啦倒出一大把的小白药片,半满不满,叮当作响,干脆、利落、平俗、痛快,那样类型的女人都是迸跳的炸烈方式,分崩离析的。即使不关社会时事的一剂良药,也是VC、鱼肝油、钙片,给那肥胖的粉嫩的富贵的小儿或老少爷、老小孩吃。如果说张爱玲是细瓷雕花撮金线捻蓝花的汤婆子,富贵的,却也温老暖贫的(贫也是中落的贫,破败的贫,富贵惯了的贫,中落也是金银财宝流失了,房产田园充公了,远亲近戚疏离了,繁华热闹消散了,只留下几只不配套的细瓷盖碗、缺腿的红木桌椅,一只早年的汤婆子记载生平、细诉往日,话说从前繁华旧梦);苏青则是一个火盆,火钳火铲配套的,平民而平俗的,温暖安贫的瞎老婆子守着火盆似乎在哪个戏剧里就出现过。

卷末选入了张的《我看苏青》与胡兰成的《谈谈苏青》,而那个明言快语的炎樱,那个对方块字不甚了了却又时常一鸣惊人的炎樱,(张爱玲的《炎樱语录》记载有“两个头总比一个头好,在枕头上”,让人读了惊艳而拍案叫绝!还有哪个敢在一名教士面前如此演绎“Two heads are better than one”呢?张爱玲为她取中文名似乎没有比“炎樱”更传神的了。有女友如斯,女友寥寥又怕什么?)只是炎樱该有谈苏青的文章的,哪怕删繁就简象一件衣服去除翻领、口袋、折皱、修饰、纽扣,就是暗纽也是好的,暗藏机关暗设机锋,恰似炎樱的“语则惊人”,普普通通一件黑大衣,内里却已是珠胎暗结,多可喜呵。炎樱没有文章谈苏青,似是藏拙,其实保不住她日常的谈论,肯定也是机警过人佳句妙语、让人惊艳的。

结婚十年,续十年,再十年,再雅的女人也会枯槁枯竭,再俗的女人也会经过一而再的生活沉淀,最后枯思枯想都升腾如云一样......

掩卷苏青小说,两幅小图倒是诡谲可喜:封面是一支烧残的红蜡烛,象一枚软不溶溶的摔扁了的红柿,而那鬼魂一样幽幽袅袅升腾的是一缕青烟;扉页的小图则是大片的蓝黑底子只开了一隙小门,桃红衫子的女人幽幽勾着头探进来,探进来,从光明探向一个幽暗的所在。

写于1995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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