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这个城市之前我一直想着一句话:至少可以像一条鱼,默默地游过去,再默默地游回来。
这个表达,是我向一位蒙古作家学来的。我们访问万顷金波的草海之国蒙古,那时他们连夸奖一句成吉思汗,都会被克格勃收拾。等他们回访北京,在欢迎的宴会上,那位矮身材的喀尔喀人最后一个发言。他说:原来我打算像一条鱼一样,闭着嘴,只默默地去北京游一回。但是我听见你在大笑。张,我听出这是心里的笑声,所以我准备开口了。
——这句话使我感动不已,也使我学会了这个表达。
第一天我试探着问了一下。出租司机回答说:霍加阿布白克尔汗麻扎儿么?知道!
但我沉默了一会儿,对出租司机说:“今天不去。”
我回味着那句经典语言。审时度势,我判断自己最好应该像一条鱼,默默不语地旧地重游。我已经这样从北游到南,游过了天山,游过了东干和哈萨克的地区。做一条鱼是奇妙的,我甚至喜欢这种感觉:久别的两个朋友相聚了,但他俩只默默对视一眼,然后擦肩而过,没有交谈哪怕一句。
遥远的喀什已被横劈竖砍地改建。也许是托靠了地理的偏僻,此地还是昔日风情。系铃铛的毛驴车。闹嚷嚷的巴扎儿,货摊上做礼拜的汉子,戴着褐巾疾走的女人。落日时分。我站在一座高耸的寺塔下,眺望流霞把天尽头染得一片紫红。
但这座城市是具有魔性的。由于她的引逗,第二天我就忍不住了。坐上出租车,我大声对司机说:霍加阿布白克尔汗麻扎儿!
正是毛驴车的堵车高峰。
我从夏利的车窗伸出手,抚摸着一只又一只毛驴的耳朵。一个个活灵灵的儿童,一个个须髯蜷曲的老人,他们离我这么近。磨亮的铜铃铛,红绒球的驮鞍,擦着车门使劲挤过去。我估计这么挤,到那片朦朦胧胧的街巷要用上一个半小时。但心却莫名地兴奋,哈,还不如换一辆毛驴车!我喊道。
在一个理发铺子门前,出租车终于停住了,司机跳下车,跑到铺子门口,和几个看堵车的人交谈。一会儿工夫他回来了,领来一个戴白线编织小白帽的人。
我懂了。确实坐车是徒劳的。我下车,迎着他行礼,知道了他叫阿卜杜买买提:“去霍加阿布白克尔汗麻扎儿的路,你知道吗?”
司机抱歉地拍了拍车篷。告诉我们:“不远。他知道。他领路。”
我们跟着阿卜杜买买提,折过街角便进入了旧城,如几条鱼进入了中亚街巷的深潭。在一个雕花小门旁。几个妇女在闲谈。我们问路。一个嗓门高高、穿黑花坎肩的胖大娘指手画脚了一通之后,阿卜杜买买提领我们走进了巷子深处。
两边都是幽密的深巷,依偎的土屋,异样的木栏。阿卜杜买买提在前面走。他身板瘦削。步子却很大。我尽量追上他,想告诉他一点也不用急。
突然发现相机没有电了,走过一个维吾尔少妇开的铺子,她的一打子电池居然只要两块钱,但和她聊天有些不合适。继续走,几个儿童眨着水灵灵的眼睛盯着;还有一个穿长裙的慈祥老大娘,在井台边汲水边看我们。我真想留在他们这儿,可是,两脚却只能追着阿卜杜买买提。
又绕过了一个小寺,又转过了一个街角,诱人的生活水一般慢漫漾动。但是鱼却不能停下来。
阿卜杜买买提表情严肃。这维吾尔汉子戴着一顶白线小帽,头上沁出汗珠。离开雕花门大娘以后,他从一个涝坝边上,转进一条巷子。那是维族人汲水的涝坝,我照相时耽误了一会儿,收起相机已经落在后面。阿卜杜买买提在前面快步疾行,又转过一个黄砖贴面的小寺。
我追上他,又说起不知重复了几遍的话:
“霍加阿布白克尔汗麻扎儿……”
“路吗,是对的……”
他一连地说了一大串。他满头是汗,敞着灰白的夹克。脚步更快了。
终于到了一个地方。四周都是院子,令人懊丧的是都挂着锁。阿卜杜买买提开始轻轻地叫门:“……bama……”没有回音。“……bama……”他再叫,一声比一声高。奇异的静寂。默默地环绕着。
我安慰地对阿卜杜买买提说:“霍加阿布白克尔汗麻扎儿……”
我的意思是说,只要找到霍加阿布白克尔汗麻扎儿就可以了,我们不用麻烦主人,不是要和主人见面,只是到麻扎儿探望一下。
阿卜杜买买提急坏了。他倔犟地回答:“……霍加……麻扎儿……”
我活该。谁叫我这么多年不下功夫学维语。
我们听凭自己的脚,无精打采地走着。一个黄砖砌的小寺,又绕过一个栽着老树的涝坝。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了雕花的小门,穿黑花坎肩的胖大娘站在门口,正瞪着我们。
站在一旁看着雕花门胖大娘训斥阿卜杜买买提,我心里过意不去。但是缺乏词汇,我说不清我们只是鱼,只想在水里游逛。去那座麻扎儿只是为了到达,并不用找到麻扎儿的主人。但胖大娘不理睬。她显然是那种有指挥才能的女人,不管我的朋友阿卜杜买买提满头大汗,只管把他教训了一顿。
我找不到词儿。只能在一旁微笑。训斥还没有结束,一驾毛驴车驶过路边,胖大娘突然吆喝一声,赶车的汉子赶快勒住了毛驴。他们谈了一会儿,胖大娘就笑了,挥手示意我上车。我犹豫了一下,但放弃找麻扎儿多不好意思,于是糊里糊涂爬上了毛驴车。
铃声叮咚,车子掉头,当我们朝来路驶去时,我发现阿卜杜买买提窘窘地站着,目送着我们。我大叫着与他告别,而毛驴车已轻快转弯。
在那一阵快速维语中,一定是胖大娘主持了一切:阿卜杜买买提被罢黜,赶车的粗壮大汉接受了向导使命。
一路的风景重新展开。
我怀着对阿卜杜买买提的歉意,与赶毛驴车的黑壮汉子阿卜杜克里木问好、自我介绍。毛驴车轻灵地小跑着,不时有一个搭车的人一跳坐上车帮,不说去哪里,也不问多少钱。路过了熟悉的涝坝,又路过了黄砖的小寺。阿卜杜克里木走得一步不错。显然胖大娘讲得清楚,他也听得准确。可是麻扎儿锁着门,主人也不在家,而我们依然兴致勃勃地向他们奔去。忽然心中涌过一道热潮。不知是觉得感动,还是觉得忍俊不禁。
看见我独自微笑,阿卜杜克里木也憨憨地笑了。
“赛俩目阿莱库目?”“阿莱库目赛俩目。”“去霍加阿布白克尔汗是这个路?”“阿布白克尔汗麻扎儿是这个路。”我们费力地交流,我们艰难地接近。我们是鱼,失去了美好的语言。我们只想默默游向你,我们只想和你们在一起。霍加的麻扎尔只是一个引子,只是系着我们的一根绳子。但是——领我们去吧!让毛驴车驮着我们,奔向锁着门的麻扎儿,寻找不在家的阿布白克尔汗吧!
又到了那个四合的空场。
又是那座锁着的门。又是敲门和没有回音。
我心里有一点好奇,不知阿卜杜克里木有什么高于阿卜杜买买提的本领。我甚至觉得这一天的体验已近尾声——难道鱼不是已经满足了愿望!不是已经在维吾尔的巷子里走了个够!……天色已晚,该打算一下去哪儿吃拉面啦。
阿卜杜克里木的表情严肃了。一瞬间,他和刚才的阿布杜买买提宛似一对兄弟。他愣愣听着我的拉面邀请,好像我的这个简单句又说错了。他微驼着虎背熊腰,咚咚地走过空地,到了另外一个巷子。
那儿站着一个戴眼镜的文雅女人。一看就猜得出,她是一位女教师或一位女苏菲,她像早就等着我们一样,不等我们的黑壮汉子开口,便滔滔不绝指示一番。我们的驾驶员立即转身,我也跟着,回到空场找到另一扇门,一敲,门开了。
走出来一个看麻扎儿的穷人。那人真是一身褴褛。
他一言不发,摸出一串钥匙,走到角落,打开了一座锁着的破木门。
门开了,里面是一座古老的墓。
主角轮到了我。
是的,你这来自北京的东干。你不是要找霍加,阿布白克尔·汗·麻扎儿吗?现在你找到了。不要说我们维族人不虔诚,当着穆斯林却不知麻扎儿在哪儿。我们的阿布杜买买提不行了阿卜杜克里木上,一定让你不是找到霍加买买提汗麻扎儿、也不是霍加克里木汗麻扎儿,而是你从北京一千里路来寻找的、霍加阿布白克尔汗麻扎儿!
瞧,我们任务已经完成。现在请你讲话,东干朋友!
我站在酷日晒裂的土坯墓前,半张破碎的草席铺在深陷的松土里。左和右,两边站着看墓人和车夫阿卜杜克里木。看墓人低着头,阿卜杜克里木神态庄严,站定后他们再不出声,静静等着我。我还无法猜透他们的深奥。我想哭但觉得说清这股泪水的词儿不够,如肌肤触摸一般,我真实地觉得:他们实在是太纯朴了。
于是我对着远逝的霍加阿布白克尔汗,念起了追悼的篇章。
天空上,一个白炽的太阳悬挂着。我一边念一边感到满意。今天的调子很准,维吾尔人会满意的。最后,大家都捧起手,表达共同的祈求——意识着一切要结束了,我心里那么舍不得。
握手,道别,再拉手。又告别,我们乘上了黑粗汉子阿卜杜克里木的毛驴车,向归途走去。暮霭已经罩住小城,日落的时分快到了。毛驴车颠簸着,我打定了主意:要拉阿卜杜克里木一块去吃晚饭,最好能把戴白线帽的阿布杜买买提也找来。
远近的寺里传来了梆克声。这维吾尔的唤礼,简直是纯美的音乐!别看它来自阿拉伯,但比阿拉伯人的声音更悦耳。它一声飘去,远远传开,如同解释。又像叹赞。
我听得入了迷。
不一会儿车到了——一个雕花的木门前。
穿黑花坎肩的胖大娘欣喜地望着我们,她做着一种庆祝我们从麻扎儿归来的快乐表情,脸上如写着欢迎的字样。我还没来得及想出一个词儿,她已经一手掀开了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