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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上的日子》原文·刘慧婷

发布时间:2022-11-27 14:4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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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白沙

在我眼里海南岛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海岛,它太大,大得让人感觉不到海岛的荒凉和孤寂,一个真正的海岛应该是荒凉和孤寂的吧。何况我们在海南岛的家里曾拥有过三棵椰子树、两棵木瓜树、一片香蕉园、还有一大簇青甘蔗……太富有了,这哪像是住在海岛上呢,海岛这个词应该是和艰苦联系在一起的吧,至少也应该是和风沙联系在一起的吧!

在我的记忆中真正的海岛生活是从下川岛开始的。

下川岛的部队家属区就建在沙滩上,我家是最边上的一家,出门左拐就是一片沙滩。我终于可以离海离沙子更近了,这才能算得上是名符其实的海岛生活呀!下川岛的沙滩是白沙滩,那些纯白色的沙子,它们遍地都是,无孔不入。白沙飞扬的日子,岛上的人挠挠头发就能掉下一片沙粒,开口说话也会灌上一嘴的沙子,洗脸的时候要先掏一掏耳朵眼,因为耳朵眼里也沉淀了许多的沙子,吃饭时更是要小心,性子急不得,因为你在狠劲咀嚼的时候可能就会咯嘣一声咬到一粒坚硬的沙子,你用劲越大反作用力就越大,它能硌出你的眼泪来。初上岛的人被这样硌几次就改掉了狼吞虎咽的毛病,看来沙子也并不是一无是处,它起码使人养成了一种好的习惯……

沙子太孤独了,它们常以特有的热情欢迎那些初次上岛的人,也因此吓跑了许多初上岛的人,他们离开时一边吐着沙子一边无耐地扔下一句话“呸呸,在岛上艰苦点,呸,没什么,呸,就是这沙子实在让人,呸呸,不能忍受,呸呸呸”。

为了对付那些沙子母亲起初让我们每天在头上蒙一块沙巾,后来我们都不肯蒙了,岛上的人都不蒙头发我们为什么要蒙?岛上的人似乎感觉不到沙子的存在,他们取笑那些蒙头巾的人,时间长了,我们也感觉不到沙子的存在了,我们也开始取笑那些初上岛的蒙头巾的人。沙子是海岛生活的一部分,没有沙子怎么能叫做海岛呢,不能接受沙子的人怎么能算是海岛人呢。

岛上的人把沙子当成他们调皮的孩子,风沙肆虐的时候,他们笑着说“这沙子,又起来了”!他们不会厌恶这些沙子,因为他们知道煞风的时候沙滩都会呈现给人一片让人惊叹的美景:雪白的沙浪连绵起浮,被风筛过的沙滩细腻如羊脂,一棵沙滩植物从这羊脂中桀骜地探出它翠绿的叶片……要是那些初次上岛的人再坚持一会儿他们就会看到风的杰作,看过之后也许他们就不会走了,可惜他们总不能坚持到那一刻,他们被沙子起初的张扬吓坏了。其实沙子本身并不令人讨厌,一切都是风干的,没有风沙子又怎么飞得起来呢,沙子飞不起来又怎么会落到人的头发耳朵米饭里去呢,风才是始作俑者。其实风也不是那么的令人讨厌,它只是喜欢管闲事罢了,它是海岛上最忙的一个,它要为小岛播种,把岛上的植物种子吹到适合它生长的地方,它还要清扫岛上的垃圾,把人类生存的痕迹抹平,平得像自古以来就从没有被人践踏过的样子。风还干许多的事情,而且它从不知道疲倦。

(二)松树林

松树是海岛的沙滩上生长着的唯一的树种,大概只有松树才能在这种咸腥的沙土地里成活吧。岛上的人年年治沙年年种松树,这些松树的生长靠的是天,天下雨就拼命地汲水,天放晴再慢慢蒸发,从来没见有人来给它们浇水施肥,它们也和海岛的原生植物一样呈现着旺盛的墨绿色。它们也结种子,可那些种子从没让沙滩上多长出一棵树,种子不可能在沙地上自然发芽。虽然种子一年年白白地成熟、腐烂,可那些松树还是要年年结果,它们的存在让海岛人看到了希望。没有人能保证这些人工林都能幸运地成活,它们还必须经历台风、暴雨、风沙等种种海岛恶劣气候的考验,能在海岛上存活下来的树是值得尊敬的。

海岛的正午看不到人,都午休去了。太阳低低地悬在海岛的上空,使整个天空都闪着耀眼的光茫,一阵阵热风袭来,松树梢和菜园子里的菜都垂下头打了蔫,所有的生命都躲藏起来了,连蜗牛也驼着它的壳从叶子的背面爬到更潮湿的地方去了,天空连一只飞鸟都没有,我也猫着腰钻进了茂密的松树林。

钻进林子的不止我一个,鸡们也喜欢到树林里去,有一次我看到我家的猫突然从树林里窜出来了,像是有什么在追它,它又跑到树林里去干了什么勾当呢?!我朝着它奔出来的方向探个究竟,却没有发现什么,也许它只是去树林里走走、撒一泡尿或者和另一只猫打打架……鸡们每天在林子里走来走去,咯——咯——地叫着,东刨刨西刨刨地找东西吃,它们唯一的享受就是吃饱后找一处干净沙地“洗一个澡”,扑扑棱棱地洗得面红耳赤、洗得沙子都飞扬起来。鸡们只要进了林子就哪儿都不想去了,它们太容易满足,即使你用松果去打它它也不过是偏一下身子扇两下翅膀,它连跑都懒得跑。

我喜欢爬树,常像只猴子似地在这棵树上爬爬在那棵树上爬爬,吊在那些树枝上荡着。我也常因此而挂破了衣服,划破了手或者脸,有时候也会从树上摔下来,痛得憋住气跌坐在沙地上不能站立。我不会捂着伤口往家跑,那样只会在伤痛的基础上再捱上母亲一顿骂,这是母亲惯常表达爱的方式,却永远不能让我习惯。我像死去一样圪蹴在树根下按住伤口等待着,我在等待那阵密集的疼痛感过去,任凭脸上的汗水和泪水一起涌出来汇集到鼻尖上,又从鼻尖滴落到沙地里,瞬间就不见了,沙地可以吸纳所有的苦痛,使你在它的怀抱里变得坚强。几天后那些流血的伤口会结痂,那些淤血的皮肤也会由紫变青、由青变黄,直至变浅消失。母亲一般不会发现我的伤,除了吃饭母亲见到我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平常总是她忙她的我忙我的。

我看到鸡也喜欢爬树,它们极为无聊的时候会蹲在一些低矮的枝子上眯着眼小憩,喉咙里发出幸福的呻吟。偶有一只特立独行的鸡不屑于与同类为伍,乘着午休它便往更高的枝头飞去了,可是它却不懂得如何下来,惶恐中摔伤了腿,一瘸一拐地好半天不敢站立,大损了它在鸡群中原本自以为是的高大形象。受了这个教训,从此它便低下高傲的头颅安心做一只鸡了。

猫也喜欢爬树,不要被它那踱着猫步的优雅样子迷惑,那是它做给人看的,进了树林它就现出它的兽性来,像一只凶猛的豹子。它会突然以极快的速度噌噌噌地爬上一棵树,借着那股劲上了老高直到高到不能支撑就让自己掉下来,掉下来后又一次猛地发力冲上去,看看那位置是不是比先前更高了一点,如同一个倔强的人在一次次和自己较劲儿,直到耗尽所有的体力。有时它坐在树根下挠着树干,唰唰唰唰唰唰,一直这么朝着一个地方挠着像是要在那里挖出一个洞来,直到扒光了树皮,在白的树干上留下一道道的划痕,这时候它的爪子也磨得更尖更亮了,在日头下闪着白光,猫咪满意地收起它的武器,也收起了它凶猛的一面,扭动着腰肢走开了。

猫在树林里好像总有许多的事要做,即使和我打了个照面,它也绝不会像在家时那样欢快地窜上来围着我转,更无暇跳上我的膝头打呼噜,它像不认识我似地匆匆走开了。

松树覆盖不到的地方沙子被晒得滚烫,我喜欢光着脚在这些晒得滚烫的沙地里蹚,让这些滚烫的沙子一次又一次地穿过脚趾头缝,温暖着那些常年晒不到太阳的地方,或者挖一个湿沙坑将自己埋进去,感受坑里潮湿的地气浸透肌肤的过程,浸透完了应该就死去了吧?我在隆起的沙包上插一枝翠绿的松枝做一个坟包,呆呆地盯着那坟包想象着自己死去的样子。有时我折一些松树枝子铺一个松软清香的床,嗅着松树香仰望着被树枝分割了的斑驳的天空躺上一中午。我觉得自己和树林里的鸡呀猫呀没有什么区别了、和树呀沙子呀也没有什么区别了,我融进了海岛的血脉。

(三)泥湾子

松树林的南边是一个泥湾子,许多年前它或许只是一个洼一些的沙坑,经过多年的沉积变成黑泥坑了。泥湾边的树林子里有翠鸟的窝,这是父亲告诉我的,我不相信。树上有鸟窝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呆在树林子里的时间比呆在家里的时间还要长。

泥湾子有条下水管道直通大海,暴雨或台风来临时岛上的水流向泥湾子,泥湾子装不了这许多的水,更多的水顺着下水道回到大海里去了,它们本来就是从那里来的,它们每一次的循环都会带走一些污渍,每一次暴雨都是一次对海岛的洗涤,所以海岛总是那么的干净,沙滩永远那么白,树木永远那么苍翠,建筑物也一尘不染。

那水泥管子连成的下水道我弯一下腰就可以钻进去,我一直想进去看看里面是个什么样子。别处我都逛遍了,只有那里还不曾去过。在一个特别炎热的中午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很,连鸡鸭们也都午睡去了,风吹得树梢摆动,吹到脸上暖洋洋的让人打瞌睡,可是我不瞌睡,我偷偷地下到水沟里钻进下水道去了。

下水道里很凉爽,大概因为是埋在地下的缘故吧,里面不黑也不臭,不像是一个下水道的样子,海风带进咸腥的气息,我借着进出口的亮光能看到水泥管的底部坑洼处存着一些水。水多的时候我不敢进去,水流的力量会把我带到大海里去。我总以为会有一些鱼虾或者小蟹、橡胶小人什么的被海水冲进来搁浅在下水道里却没找到,只有挤成黑黑一团的蝌蚪,我跨过它们踩在淤积的沙堆上。因为不是雨季,下水道里水很少,洼处也没不了脚面。水在低洼处静静地拐来拐去地流着,似乎也要睡着了的样子。

远处的出水口像个小圆月亮,它透进的光足以让我看清下水道里还有破的塑料带、树枝子、 蜘蛛网、一只破的胶鞋,破鞋子是下大雨时冲进来的。鞋子总是能走到人走不到的地方,荒凉的沙滩上或者偏僻的草丛里我都能碰到它们,当我自得其乐地在这些地方游逛的时候,它们的突兀出现总会让我担心那沙子底下或草丛深处还会有一个没有穿鞋的人!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儿,鞋子比人走得远。

我一直向出口走去,它就在新建的防护大堤朝海的那一面,正好涨潮,我听到海浪很响地拍打堤岸,那些溅进洞口的水滴把我吓了回来,我怕我一冒头一个浪头打将上来把我卷进海里去,没有人看见我溜进了下水道,我若被打进海里有谁会知道?大概只能说是失踪了吧,岛上的人找不到了都是这么说的,海岛上蛇很多但没有吃人的野兽,那些失踪的人大多是被循环到大海里去了。

泥湾子蓄满了水时,鸭子们就从四面八方不知道什么地方冒出来了,它们呷呷地在里面游得很欢,它们叫得那么放肆,一点也不懂得矜持,这些狂妄的家伙打破了海岛正午的宁静!水里漂着鸭毛,鸭子在水里扎猛子,把水搅成了黑色,有它们在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小的生命。少雨的日子泥湾子露出黑的湾底而且干得开了裂,远远看去像一只大龟趴在那里,我把“龟壳”一片片地揭下来往石头上摔,泥片便裂成碎末,就像海浪击打在岩石上那样,这种运动让我消磨掉许多个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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