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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北山给父亲送书》原文·简默

发布时间:2022-11-27 12: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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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清明,没有下雨。午后母亲和我去北山给父亲上坟。

上一次上坟是在春节前,我和儿子一起去的。我们5年前将他的家从那间陈列室搬到了这片叫北山的公墓,他已经习惯了这个泥土下的新家。开始两年我们请他回家和我们一起过年,几天后借助火与灰打着灯笼照亮夜路送他回来;后来我们仍然请他回家和我们一起过年,却不再打着灯笼穿过黑夜送他回来,因为,他自己已经识得这个泥土下的家,不用我们送了,能够像一阵风儿轻飘飘地吹回家。

北山像一张端正安放的太师椅,从椅子脚一点一点地往上,一直到椅子背顶端,不断地被开荒,种上庄稼似的家,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这些家被活着的人开垦和种植,整齐划一,秩序井然,残留着最后的体温和呼吸,却被有偿调拨给了天堂,归逝去的人永久居住,保持着不变的表情和顺序。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沉睡在各自的空间里,像被时光施了魔法,没有脚步和呼唤可以惊醒他们。

今年春天来得有点儿迟,坟茔上的杂草不见绿意,依旧干枯灰白,像一蓬蓬等待修理的乱发,它属于老人。午后的北山前停着一溜儿车,一拨拨的人奔向各自的亲人,跟他们话着自上次分别至今的思念。躺在这儿,视野开阔,阳光普照,汩汩滔滔,像一眼泉迸涌着金色波光。

母亲和我一张一张地烧着黄皮肤的纸,金的、银的、红的元宝和大面额的冥币,它们被火贪婪地舔食,枯萎着消失了。阳光不动声色地漫漶,火焰探出芯子炙烤着我们,汗水顺着我的额头封住了眼睛,模糊了镜片。我取出我刚出的新书——《活在时光中的灯》。临来前我就想好了,要送一本书给父亲。我自恋似的喜欢这个书名,暗暗为此而洋洋得意,我极愿把这本书连同这个书名一起献给父亲。如今父亲在地下睡着,我在地上醒着,我和他之间多么需要这么一盏“灯”来通灵和交流啊!

我从内心里不承认我是来“烧”书的,我讨厌“烧”,本能地抗拒这个念头。“烧”太热烈,一把火后,灰飞烟灭。我只接受“送”,我对母亲说,我去北山给父亲送书,就像他过去送我书一样。

父亲并不太长的一生像一株早玉米,还没到夏天,就被横刺里伸出的一只手掰掉了正在饱满的果实,继而被另一只手连根拔起,这时他浑身上下已被蚜虫似的疾病蛀得千疮百孔,无法修补。早玉米似的父亲混迹于他的千千万万株同类当中,貌不惊人,平淡无奇。从山东到贵州,又从黔南回到鲁南,他的脚步追随火车穿越了大半个国度,但地理空间上的漫漫距离拉长不了他短暂单薄的人生经历,我可以用两个词轻而易举地概括他的人生,那就是求学、行医。

父亲执著和沉迷在他的世界里。那个世界很小,色彩:白色;味道:来苏水、福尔马林、碘酒等等;道具:听诊器、输液器、体温计等等。这一切完整而固执,生硬而冰冷,像一个符咒,魔力永不消失地作用于父亲身上,让他排斥白色以外的色彩,拒绝来苏水和听诊器以外的诱惑。如果说人生像一间构造精巧的剧场,每一扇门都是一个随时等待开花的梦想,那么父亲已经主动决然地关闭了所有可能之门,仅仅留下了一扇又小又窄的门,那儿永不倾斜着红十字,通向救死扶伤。

父亲对我少年时不可救药地爱上文学很失望,他曾经狂热地寄望于我能够从他手中接过听诊器,为了引导我往这条路上走,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处心积虑地拿听诊器给我当玩具玩,记得还有一只密密麻麻地写满各种小字的塑料耳朵,他是想从小培养我对这些东西的亲近与热爱,更想替我关闭上所有的梦想之门,仅仅留下一扇头顶悬有红十字的门让我进进出出,但我厌恶他一相情愿的粗暴选择,既不亲近也不热爱,而是试图打开另一扇门。那扇门在父亲的生活之外,遥远不可企及,就像天上的星星。也许在父亲的眼里,它就是一只盒子,属于潘多拉专有,打开它蜂拥奔出的是阴谋、谎言与危险。有一段时间,我正处于叛逆的关口,与父亲的关系冷漠而敏感,像一对天敌,我坚硬地抵抗着父亲,父亲也似乎看我不顺眼。后来我听母亲说,在那段时间,父亲老是跟她唠叨我思想偏激,邪恶的汁液随时可能溢出大脑的容器,仿佛毒蛇猩红的芯子伺机吞噬着什么,因此他怕我出问题,犯错误。若干年后,我的儿子也与我像一对天敌,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与叛逆的儿子如水火互不相容。我一下子想到了父亲,涌起了一阵阵悲哀,我忽地觉得,我是在替父亲真实地活着,走着父亲曾经走过的路,而今天我面前这个满脸青春痘的孩子就是那时的我。

记得父亲那时好买书送我,那些书都与学习有关,没有一本我渴望的课外书。其实父亲并不了解我的课程内容,他只是凭借自己的想象和店员的推荐去买。经历了几次天翻地覆似的搬家,我现在手头上能够找到的还有几本,比如一本《语法新编》,大学生去啃都颇有难度。父亲每次买了书后,都会操起大笔帽的钢笔在扉页上用他独特的字体工整地写上“王忠存阅”,仿佛除了我,谁都无权“存阅”。

此刻,我手上拿着这本《活在时光中的灯》。我扯掉了封面,投入了火中,火焰一瞬间烧焦了它,它蜷缩了,仿佛一张光洁端庄的脸被扭曲了。接下来是扉页,我一页一页地撕着,不停地以纸和密如蚕卵的文字饲养着渐渐旺上来的火,父亲在一旁焦急地伸过手,一页一页地翻看,一阵风儿刮过,发出了朗读者低沉的声音。《医院》《羊走天堂》《生命凋零》《时光九段》,这些都与他有关,我毫不隐瞒地将我的心里话都倾吐给了纸,又借助火读给了父亲。这些最普通的文字他都曾经活过,有着他的体温和脉搏,但他却从未读过,它们都诞生于他走后的几年里,是我对他的无尽追忆与怀念,也可视作我以方块字串起的一个小小的花环,献于他的灵前。我的那些卑微的文字被火一目十行地阅读后,经历了炽热的考验,在烈火中蜷身曲背,但它们在迫近上来的黑与黄中愈加清晰,最后一切背景都隐退了,仅仅剩下一颗颗字像灰烬中发光的星子。我持一根枯树枝,拨了拨灰烬,黏附在一起的纸页碎片欲翻身脱离苦海似的,重新红彤彤地腾了起来,树枝来不及抽回,燎着了梢头,飘起了黑黑的烟。忽然,一阵风席卷过去,灰烬白了,散了,再也读不出一篇完整了。

从《医院》到《时光九段》,火焰温习了父亲纸上的一生。风像一个魔幻现实主义者,不断地闪转着身形,变换着方向,我怕一波高过一波的火焰殃及我,不断地躲避着它的追赶与袭击,汗水流得更多了。火焰既不流泪,也不出汗,它干干燥燥,实实在在,没漏掉一个字,直到化灰化烟。

回到家,我在日记中郑重地写到:今天,去北山给父亲送书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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