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已经失去意识。我俯下头去叫她,她的眉毛轻轻一抖,没有其他反应。按照电视剧的模式,她的眼角会流出一滴热泪。但没有。
我终于打听到了妈妈的最后话语。保姆问她想吃什么,她回答: “红烧虾。”医生再问,她回答: “桔红糕。”她突然觉得不好意思,就咧嘴大笑。笑完,彻底屏闭。桔红糕是家乡的一种米粉粒子,妈妈儿时吃过。在生命的终点,她只以第一食品和最后食品来概括一生,然后大笑。这便是禅。
听舅舅说,早年在上海,她也算是大美女。与爸爸结婚后,难于在抗战时期的上海安家,妈妈就到她陌生的余家乡下居住。在我牙牙学语的那些年,她那头乌黑的短发,是家乡全部文化的 “中心网站”。办识字班、记账、读信、写信,包括后来全村的会计,都由她包办,没有别人可以替代。
至今记得,年轻的妈妈坐在床沿上,告诉我什么是文言文和白话文。她不喜欢现代文言文,说那是在好好的头发上扣上一个老式瓜皮帽。妈妈在文化上实在太孤独,所以把自己幼小的儿子看大了,当作了谈心者。到我七岁那年,她又把扫盲、记账、读信、写信这些事,全都交给了我。
妈妈把这些重任交给我的时候给了我一个 “代价”:今后我的全部家庭作业全由她做。但由于我的同学家都点不起油灯,学校早已取消家庭作业,于是妈妈转而为我做暑假作业和寒假作业。我小学毕业后到上海考中学,爸爸听说我从来没做过家庭作业,吓了一大跳。
我到上海考中学,妈妈心情有点紧张,她害怕独自在乡下的“育儿试验”失败而对不起爸爸。我很快让他们宽心了,但他们都只是轻轻一笑,没有时间想原因,只有我知道。我获得上海市作文比赛第一名,是因为已经替乡亲写了几百封信;数学竞赛获大奖,是因为已经为乡亲记了太多的账。
妈妈太要求体面了,即便在最艰难的那些日子,服装永远干净,表情永远典雅,语言永远平和。到晚年,她走出来还是个 “漂亮老太”。为了体面,她宁可少活多少年,哪里在乎一两星期。
病床上妈妈的躯体已经缩得比从前小。但我心里明白,我一生最大的勇敢,都来自她。我六岁那年的一个夜晚,她去表外公家回来得晚,我瞒着祖母翻过两座山岭去接她。她在山路上见到我时,不责怪,不惊讶,只是用温热的手牵着我,再翻那两座山岭回家。
妈妈,这次,您真的要走了吗?妈妈,从二十岁开始,我每次要作出重大选择,首先总会在心中估量,万一出事,会不会给您带来伤害。您平日的表情举止,都让我迈出了像样的步伐。如果您不在,我可以不估量了,但是,一切行动也就失去了世代,失去了血脉,失去了力量。
妈妈今天脸色,似乎退去了一层灰色。我和马兰心中一紧:妈妈,您的生命,会创造奇迹吗?多么希望,您能在我们面前安睡更长时间。我和马兰在普陀山普济寺门口供养了一棵大树,它一定会庇荫这位善良而非凡的老人休息,即便远行,也宁谧而安详。